


大巴山重重環抱之中,渝陜鄂交界之處,重慶市巫溪縣靜臥于此。
北接秦嶺,東鄰神農架,一條碧色綢帶般的大寧河穿行而過,兩岸絕壁如削。
這片深藏于高山峽谷間的土地,常被外界忽略——論經濟總量,她未曾躋身過重慶前列;論交通距離,人們曾調侃,若同時從重慶中心城區出發,去成都喝蓋碗茶的人已擺起龍門陣,開往巫溪的車卻還在山路上顛簸,能趕上當天晚飯就算幸運。
但翻開歷史,巫溪分量十足:這里是巫文化的源頭之一,是鹽文明的搖籃。幾千年前,巫咸國部落匯聚于此,孕育出“萬物有靈”和“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存哲學;明清鹽業鼎盛時期,336座鹽灶照亮峽谷,蜿蜒的巫鹽古道串聯各地,推動著區域經濟發展。
如今,熬鹽的灶臺涼了,運鹽的背簍朽了,但寶源山的鹽泉仍在流淌。這么多年,巫溪人守護著這脈活泉,也漸漸明白:山高路遠并非枷鎖,而是大地賜予的永恒生機。
鹽道上的根:不滅的火種
6月20日,從巫溪縣人民政府向北駛去,約半小時后,我到達了此行目的地——寧廠古鎮。
古鎮內,大寧鹽場遺址黑色墻體林立,龍君廟遺址內鹽泉汩汩流淌,仿佛還能聽到曾經鹽業繁盛時的人聲鼎沸。一路上,偶有遇見三兩游客拍照,大多數人都是沖著“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兩塊金字招牌和神秘巫鹽文化而來。
歷史學家任乃強先生在《四川上古史新探》中寫道:“巫鹽發現初期……時間在五千年前,約與中原的堯、舜、禹時期相當?!倍鴮帍S古鎮便是中國早期的制鹽地之一。
傳說在很久以前,大寧河兩岸還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居民以漁獵為生。一位姓袁的獵人進山時發現了一頭白鹿,他窮追不舍,直至大寧河與后溪河交匯處,白鹿拐入山洞消失,洞中涌出一股泉水。獵人嘗后發現泉水是咸的,便帶回家熬出了雪白的食鹽。
后來,袁氏族人在此定居。小道踏成了大路,山林漸成市井。鹽泉所在的山被稱為寶源山,人們聚集的鎮子便是如今的寧廠古鎮。
寧廠古鎮沿后溪河東西延伸,街道寬約2米,因房屋都建在南岸,綿延3.5公里,形成了獨特的“七里半邊街”。
“在古代,鹽泉是寶貴資源。”巫溪縣博物館講解員向淇淇說,“該鹽泉吸引眾多灶戶前來制鹽,寧廠古鎮因此繁榮。傳說以巫咸為首的十巫在此聚集,形成巫咸國部落。他們生于山河,依賴鹽泉繁衍生息,敬畏自然,感恩饋贈,由此孕育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巫文化。”
與我同行的制鹽工人賀言修,是吃著鹽泉水長大的。他17歲便繼承父業當熬鹽工,直至1997年鎮上的鹽廠關停?!袄弦惠吶硕颊f,寧廠鎮的根是這鹽泉給的?!辟R言修撥開路邊的野蒿,“鹽倉就在這!所有鹽統一運出,這里管理嚴格,光船工、搬運工就有上千人?!?/p>
寧廠古鎮曾是古代“鹽業工業城”。《大寧縣志》記載,其制鹽業興于秦漢時期,清康熙至乾隆年間鼎盛,鹽灶達336座、鹽鍋達1008口,號稱“萬灶鹽煙”。直到20世紀50—60年代,溪口碼頭依舊有“日有千人拱手,夜有萬盞明燈”的盛況。
食鹽經大寧河運到長江,或翻山越嶺送到湖北、陜西等地,縱橫交錯的“巫鹽古道”應運而生,橫亙巫山、巴山數千年,成為秦楚地區與巴蜀地區經濟互通、文化交融的重要通道,連接著最早的文明。
“單是寧廠到龍門峽這段路,懸崖壁上就鑿了6900多個棧道孔,綿延320多公里,都是背客用鐵錘硬鑿的,進山怕迷路,出山怕丟鹽?!辟R言修撫摸著崖壁上依稀可見的鑿痕說。
可繁華終會褪去。1997年2月6日,正值除夕,寧廠鎮最后一灶爐火熄滅了,“一泉流白玉,萬里走黃金”成為歷史。
鹽衰城衰,流言四起,甚至有人說:“鹽脈斷了,巫溪的根散了!”
“雖然鹽灶熄了,鹽道隱了,房屋塌了,但幾千年熬煮出的精氣神,仍在每個巫溪人的脈搏中跳動?!蔽紫就磷骷姨莆凝埜锌?,巫溪人從不怨天尤人,鹽停了,就另謀生路。只要鹽泉還在流,鹽道上的根就不會散,石頭縫里也能刨出新路來!
山林間的脈:鹽煙盡處青山歸
5月初,正是珙桐花開的時候。在位于巫溪縣的重慶陰條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珙桐樹成片開花。微風徐徐,雪白的珙桐花仿若白鴿棲落枝頭,給陰條嶺平添了幾分柔美。
陰條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是神農架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延伸地帶,因其豐富的植物種群、多樣的植被類型和原始的生態環境,被譽為“天然物種基因庫”。主峰陰條嶺海拔2796.8米,被譽為“重慶第一峰”。
而這,只是巫溪生態拼圖的一角。往東去,大約30公里外的重慶紅池壩國家森林公園,擁有萬畝高山草甸生態系統,是國家南方草山草坡示范基地、長江三峽庫區重要的水源涵養地。區域內已記錄紅豆杉等珍稀植物400余種,有林麝、赤狐等國家級保護動物200余種。向北望,處在渝陜鄂交界處的雞心嶺,多種維管植物依次分布,保存著完整的植被垂直帶譜,是生物多樣性的寶庫?。
陰條嶺、紅池壩、雞心嶺形成的“生態鐵三角”,正以重慶市排行前列的生物多樣性指數,書寫著區域生態保護的精彩篇章。
這片豐饒得益于天賜風光,也凝聚著巫溪人民世代守護的心血,映照著一段由興到衰,再到覺醒的歷程。
“寧廠古鎮曾經‘萬灶鹽煙’的輝煌,帶來繁榮的同時,也留下了難以愈合的生態傷痕。”寧廠鎮鎮長李媛說,20世紀60—70年代,當地人大量砍伐山林作為熬鹽的燃料,上山挖土取石,嚴重破壞了地表植被和山體結構。同時,燒煤產生的煙塵和熬鹽析出的強堿,沉淀在山坡的石頭上,經年累月,造成大面積土地石漠化、鹽堿化。相關數據顯示,2017年,巫溪石漠化面積超12萬公頃,占巫溪總面積的四分之一,且大多分布在懸崖峭壁間。
好在,巫溪人骨子里的堅韌從未被磨滅。祖輩們開鑿鹽道、背鹽出山的精神,同樣激勵著后人。他們從祖輩開鑿鹽道的精神中汲取力量,向這片被鹽業繁榮灼傷的土地發起了綠色革命。
2017年1月,巫溪縣啟動寧廠片區石漠化綜合治理。時任巫溪縣官山林場工班長的林云喜,帶領著平均年齡超50歲的幾十名工友,靠著肩挑背扛,在近乎垂直的懸崖上挖下數萬個坑。他們把石頭壘好,用水泥砂漿砌牢,再用泥土回填,種下了1000多畝6萬多株樹苗。
“在懸崖峭壁上種樹,確實難!”6月21日下午,我跟著林云喜重走造林路,他蹲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比劃著,“我們必須先在石壁上挖坑,回填泥土,再用沙子和泥土做一個窩子。人不好發力,石頭又難挖,上半身使著勁,下半身直往下滑。有時候干一整天,也就能挖五六個窩子?!?/p>
每個樹坑要挖50厘米深、70厘米寬,要填至少150公斤土進去。打造6萬多個這樣的樹坑,全靠林云喜和工友們一背簍一背簍地運土上來?!白罾鄣氖窍掠晏?,背上的泥土遇水就變沉,一腳踩滑就前功盡棄了?!绷衷葡材税押梗χ型钢鵁o奈,“我們就像露頭的蝸牛,匍匐著身體,把樹苗、泥土、沙子背在背上,雙手抓著雜草和巖石,一寸一寸往山上爬?!?/p>
下山時,夕陽將林云喜的影子拉得很長。這位與工友們種了6萬多棵樹的老工人望著滿山蒼翠,輕聲說:“父輩熬鹽養家,我們種樹養山,都是本分?!?/p>
鹽道上的根,如今長成了樹,仿佛在向來人訴說:當人類以敬畏之心回饋自然時,傷痕累累的土地終會重獲生機。
峽谷里的誓:鹽路精神又開新山
巫溪人的血脈里,始終奔涌著逢山開路的韌勁。這份源自鹽道的堅韌,曾支撐祖輩在懸崖峭壁間開鑿鹽道,踏出維系生計的命脈,如今又激勵著后輩迎向更大的挑戰,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6月23日清晨,太陽早早躍出山脊,蘭英鄉蘭英村周家坪籠罩在金色的晨光里。
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海拔逐漸攀升,轉過一個急彎,蘭英掛壁公路便出現在眼前——這條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人工開鑿的通道,全長1200米,寬度不足3米,外側是深不見底的峽谷。
一下車,楊芝漢早已等在路邊。他穿著褪色的藍布衫,粗糙的手掌上布滿老繭。2001年,為解決周家坪村民的出行難題,楊芝漢組織23戶村民使用鋼釬、鐵錘等工具,在落差1500多米的懸崖上鑿出了這條路。
周家坪位于蘭英村4組,背靠青口嶺崖壁,三面臨崖,距離蘭英大峽谷谷底900多米。路沒修通前,周家坪村民想去一趟巫溪縣城,要么先順村口山坡爬下雙河口,再爬上朱家坡,翻過獅子口,到達高洞村的公路;要么先翻越青口嶺崖壁,再翻過板壁崖崖壁,向下到達蘭英鄉人民政府處的公路。因此,周家坪很多人一輩子都沒走出過這片峽谷。
“不能讓子孫后代再像我們一樣了?!闭驹趻毂诠返挠^景臺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峽谷,楊芝漢說。2001年夏天,他和23戶村民圍坐一堂,一致決定修一條汽車能開進來的路。
沒有大型機械化設備,也沒有足夠人手,只能選擇距離短、工程量小的施工方案。經過比選,大家最終決定在上下落差1500多米的“老虎嘴”崖壁上橫著打通一條路,連接到蘭英村5組的機耕道上。然而,這一方案施工難度大,作業危險度高。
“就是拼了命,也要打通‘老虎嘴’!”于是,歷經4年零3個月,楊芝漢和村民們腰系麻繩,懸吊在千米高空,用最原始的鋼釬、鐵錘,硬是在堅硬的巖壁上鑿出了這條“生命之路”。
“光是大的塌方就有8次,還有幾次小事故,但沒人退縮?!睏钪h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們都發過誓,要讓子孫后代不再攀崖過活?!?/p>
實際上,這種誓死拼搏的精神,早已融入巫溪人的血脈之中,成為同鹽脈一般深沉的根基,根植在這片需要不斷與險峻環境抗爭的土地上。
距離掛壁公路20多公里的通城鎮長紅村石門子,一棟土墻房靜靜矗立著。門檐“紅三軍司令部舊址”的木牌下,斑駁的泥墻上鐫刻著褪色的標語:紅軍為窮人得到土地糧食和平而戰。
1932年12月,賀龍率紅三軍小長征部隊轉戰至此,在此制定作戰計劃并書寫宣傳標語。在巫溪境內停留5天的紅軍,深入農戶、宣傳革命、打擊土豪劣紳、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很快得到了當地群眾的衷心擁護。
在深厚的群眾基礎上,紅三軍順利進入巫山,攻占大昌、搶占西陽關,轉入湖北巴東縣,從冰天雪地里走出了這段“死亡山谷”。
“村里老人基本都會講紅軍故事?!遍L紅村綜合服務專干徐世菊說,紅軍撤離后,老百姓自發守護標語,這份魚水深情,化作代代相傳的精神火種。
值得一提的是,紅軍艱難穿越的神農架、翻越的陰條嶺、攀行的大峽谷,其間的許多險峻路徑,正是在千百年來巫鹽古道所貫通的山川之中。
90多年前,紅軍在絕境中為百姓搏出路,閃耀著信仰的光芒;20多年前,楊芝漢和村民們在絕壁上為子孫鑿生路,詮釋著堅韌與無畏的擔當;如今,巫溪走上鄉村全面振興的道路,邁入高質量發展新階段,這片峽谷里的回響始終如一:當精神扎根血脈,絕壁也能開出坦途。
新光景里的路:咸香引路百業興
夏夜來臨,大寧河畔漫灘路上煙火氣升騰,一張張條桌沿河岸依次鋪開,“烤魚來咯”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成娃子烤魚店老板、巫溪烤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張宗成忙得不可開交:“夏季是旺季,烤魚店生意火爆,顧客經常需要等位就餐。”
當年,大寧河上運鹽的船工就地取材,用河中的魚、岸邊的柴、船上的鹽和罐中的泡菜發明了“巫溪烤魚”。歷經歲月沉淀,巫溪烤魚制作技藝入選重慶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也點亮了巫溪的“夜經濟”。近年來,巫溪不斷培育相關產業,多產業、多行業圍繞“巫溪烤魚”共同發展,形成了以烤魚為中心的產業支撐體系。目前,巫溪縣內已發展各式烤魚門店230余家,年售10萬余條烤魚,年產值超1500萬元。
咸香里,百業興。承著鹽路的韌勁,汲著咸泉的滋養,巫溪的產業之樹,在獨特的山水稟賦間深扎其根,枝繁葉茂。
5月19日,第26屆中國馬鈴薯大會在巫溪開幕,人們的目光聚焦在這片海拔800米以上的高山梯田。這里富硒的土壤、顯著的晝夜溫差,賦予了“巫溪洋芋”香滑軟糯的獨特口感,更使其躋身首批中歐互認地理標志農產品之列。
這份自然的饋贈,堅定了巫溪“小土豆成就大產業”的決心。目前,巫溪利用西南地區最大的馬鈴薯良種繁育基地,充分發揮“原種生產、原種繁育、良種擴繁”優勢,探索“馬鈴薯—金花葵—蔬菜”連作模式,構建起全鏈條創新體系。這顆不起眼的“土疙瘩”,年總產量15萬噸以上,年產值達2.7億元,最高畝產達3962公斤,帶動3萬余農戶戶均增收3000元以上,成為支撐鄉村振興的堅實基石。
將視線轉向蒲蓮鎮的云霧深處,老鷹茶樹靜靜生長著。
老鷹茶是巫溪縣重要的特色農產品,也是推動全縣鄉村振興的朝陽產業。2023年以來,巫溪將老鷹茶作為“一縣一品”、“重慶爆品”以及“一主兩輔”主導產業來打造,研發推出上百種系列產品。同時,“巫溪老鷹茶”成功入選“全國名特優新農產品”名錄,老鷹茶標準化工廠拔地而起,270萬株老茶樹納入精心保護,產業鏈向食品、日化領域大膽延伸,老鷹茶冰棍、解酒護肝片等新品陸續推出。
在巫溪縣非物質文化遺產展示館,巫溪嫁花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唐麗娟指尖翻飛,彩線在布面上悄然綻放出花朵。巫溪嫁花作為巴繡種類之一,發源于巫溪縣寧廠古鎮,主要反映以巫溪寶源山為中心的大巫山地區的傳統生活習俗、特色文化和民俗風情,被列入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目前,巫溪發展了2000多家繡戶,每年銷售繡品200多萬件,讓生于大寧河畔的巫溪嫁花走出大寧河,走向更遠的地方。
咸泉不竭,生機不止。巫溪的產業脈絡,如鹽分融入溪流般,與這片土地的獨特稟賦共生共長。
接下來,巫溪將持續彰顯生態產業特色,依托“中國老鷹茶之鄉”“中國道地藥材之鄉”“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示范縣”等金字招牌,立足“三峽庫區腹心·秦巴秘境”區位優勢,塑造生態旅游品牌,大力發展高山蔬菜、老鷹茶、中藥材等特色產業,凸顯“天然藥庫”資源稟賦;深耕歷史文化底蘊,深度挖掘巫文化、鹽文化內涵,以寧廠古鎮等歷史遺跡為載體,多元再現歷史盛景,發揮巴繡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影響力,舉辦創意活動,推動文創產品開發,全方位展現巫溪文化魅力;強化特色美食推廣,以“國際烤魚之鄉”“中國綠色生態馬鈴薯之鄉”為亮點,提升品牌知名度,帶動全產業鏈發展,豐富巫溪美食文化矩陣……
一條條充滿希望的新路,正在這片土地上清晰延伸,鋪向振興的遠方。
這片由鹽脈滋養的沃土,千百年來,默默地將自然的饋贈、人的巧思和時代的機遇,編織成一張韌性的網,穩穩兜住萬家燈火。
巫溪用時間作證——山高路遠從來不是發展的反面,在那些看似困囿的深山峽谷間,她正以最堅韌的方式,生長著最遼闊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