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名為《十八歲紀事》,“紀事”多指對重大事件、歷史事實等正規、系統的書面記錄,在側重敘述個體生活事實時,“紀”通“記”。以“十八歲”作為定語修飾“紀事”,凸顯出作者書作態度之鄭重。“十八歲”這一具有特定含義的詞語也就成了小說中的核心錨點,故事的敘述將從這一錨點出發,在主人公“人生”的時間直線上反復奔跑、徘徊、回顧。
作者通過多個思維碎片和人生片段的情感化串聯,以沉浸式的敘述較為完整地記錄了一個女孩青春病的暴發和自愈的全過程。小說全篇采用第三人稱為主的敘述方式,其主人公是一個沒有具體姓名的“她”,“她”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代表許多人,“她”所經歷的一系列事件正是許多人即將經歷或者已經經歷的。
疾病來自肉體和精神兩個方面。無論從醫學還是從哲學角度來看,疾病都具有普遍性,世界上很難找到絕對健康的人。學醫出身的魯迅異常關注人類的精神“病苦”,早在一個世紀之前,他就開始通過文學創作去尋找治病的良方,通過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人物形象,我們了解到本民族乃至全人類的一些精神通病,這些病癥與文化、歷史息息相關、根深蒂固,我們至今都只能不斷警醒自身提高防范意識,卻始終無法根治。所以,人類必須與疾病共存。《十八歲紀事》中描述的青春病癥亦有類似特點,其發病過程外人極難察覺,但對病人而言則是生命于寧靜中處處滲透的絕望,正如小說所言:
“她沒有特別的所求,沒有指望也沒有展望,只期盼日子能一天一天過下去,又渴望在某天無聲無息地終止。”
這種深埋內心的痛苦難以向人傾訴,而各種癥狀卻能引發許多青年的共鳴,從而產生同病相憐的感覺。
一、青春病的癥狀
小說在對主人公無數次思想漫游和生活碎片的穿插敘述中完成了對“她”人生過往的勾勒。“她”生于一個不幸的原生家庭,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后由姑姑收養長大。姑姑家開有一家早餐店,“她”經常在店里幫忙。小說的主體故事時間限定在“她”讀高三至大學一年級這段時間。“她”不美麗,成績一般,唯一的優點就是擅長寫作,但就是這樣一個表面平平無奇的女孩,內心深處卻時常掀起思想和情感的風暴。
內在風暴有時通過陌生化場景具體呈現。如小說開篇作者即以蒙太奇手法有意將主人公“她”的回憶中出現的一幅幅畫面拼湊成一場慘烈的車禍和一次延綿不斷的戰亂,這兩處兼具故事性和情感吸引力的影視化場景設計,是為了盡快將小說著力營造的“她”的精神困境和情感狀態呈現出來。在這篇小說中,故事是次要的,飄忽不定又濃墨重彩的情感碎片才是“紀事”的核心。此時情感指向的是“憤怒”和“浮躁”,情感的表現方式是“顫抖的手和心跳”,而這些正是青春病最主要的顯在癥狀。
極端強烈的情感必須找到一些方法加以釋放。為了擺脫現實壓力獲得喘息機會,“她”渴望“生活在別處”,也經常沉入自我世界,努力建構精神堡壘來對抗“十之八九”不如意的現實存在,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她”逐漸模糊了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界限,這種模糊反過來又加深了“她”與外在事物的隔閡,導致現實生活更加不盡如人意。
“她”自救的本能讓她將情感轉向他人。 “她”唯一的知己好友是她的高中同學,一個叫玲的女孩。因為考入不同城市的大學,她們不得不各奔東西,“她”曾堅信玲是她逃離家鄉時“在這里唯一的遺落”。因此,“她”和玲分開后,“她出神幻想的時間大大減少了,愈發無枝可依”。這說明“她”唯一可作為依仗的精神世界也開始衰落。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讓“她”和玲的人生觀、愛情觀產生巨大分歧,最終她們只能分道揚鑣。這段關系的結束加深了“她”的孤獨無依。
有時候,“她”會把情感轉向異性。“他”可以是一個來早餐店吃早餐的陌生男人,只因為那個男人讀過“她”的小說,能夠讓她“想象著在這個嘈雜的世界里有個人了解她的心事”。對方也可以是一個通過歌聲讓“她”感到片刻輕松的男生,一場邂逅式的愛情也許會讓“她”少一些空虛和無聊。“她”渴望著有人用“溫柔的接納”和“擁抱”來驅散“她”的孤獨和寂寞,因為于她而言,“時間毫無意義”。然而她對這兩個異性的特殊感覺都僅限于想象:在想象中開始,又在想象中結束。無人知曉的兩段情感故事,不過是兩場內心戲或白日夢,出戲或夢醒只會讓“她”倍加失落、抑郁。
“她”還企圖通過寫作來逃離令人厭倦的生活,但“她”不知道“屬于她的詞語是什么?又從何而來”?這說明“她”無法與現實產生緊密的聯系,“她”的寫作亦如無根之水、無源之木,“她只有靠著貧瘠的經驗和模糊的直覺去摸索,隱約中走向宿命或者真理”。 伴隨著學業不順的巨大壓力以及文學比賽的失利,“她”變得越發憤世嫉俗、心灰意冷,惶惶不可終日。“她”的病癥越發嚴重了,每次發病時,內心極度敏感、孤獨、空虛、驚恐、魂不守舍,仿佛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幾乎失去了與他人正常交流的能力。
作者通過一個個或形象、或抽象的思維片段,在夢囈般飄忽的文字中生動地展示了青春病的癥狀,并讓讀者始終追隨唯一的視角人物“她”去看、去聽、去感受、去思考。這種猶如身臨其境的敘述方式讓讀者感同身受,進而不由自主地對“她”產生同情,從而達到較好的敘述效果。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可能會忍不住將青春病的癥狀與自身問題進行對照:我也有這些癥狀嗎?發病的原因是什么?作者通過“她”的故事提供了一些答案。
二、發病的原因
關于“她”的青春病的發病原因,小說原文已然道明:“沒有指望也沒有展望”。此處,我們可以將“指望”理解為“當下的依靠”,將“展望”理解為“未來的發展”。
“當下的依靠”可以分為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物質上,“她”的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不能給“她”提供基本的物質需求,開早餐店的姑姑雖然收養了她,但姑姑一家并不富裕。即便后來母親回來了,其經濟狀態也是捉襟見肘。所以,“她”從高中時期開始必須去姑姑的早餐店幫忙,大學時期仍然要在學校食堂的早餐店打工。當別人追求夢想享受青春時,“她”必須給自己掙生活費,這讓“她”越發自卑。精神上,“她”沒有可親近的人,雖然姑姑一家對“她”不錯,但情感上始終存在隔膜,并且“她”清醒地認識到“姑姑沒那么愛她”。母親歸來,盡管有血緣的牽絆,但分離太久且“她”已經長大,過往缺失的情感是無法彌補的。貌似關愛“她”的激烈的家庭沖突無法掩蓋她長期缺愛的事實。“她”在即將成年的年紀卻被母親和姑姑爭奪撫養權,這種尷尬的處境讓本就處于精神困境中的“她”更加無所適從。
為了自我保護,“她”出于本能地逃避,一直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因此與周圍同學很難建立起情感上的親密聯系。和唯一知己好友玲的友情的結束,意味著“她”失去了唯一的傾訴對象,此后所有痛苦不斷累積發酵,導致“她”的精神壓力暴增,不斷沖擊危險的閾值,周遭的一切都可能觸發“她”的病癥,哪怕是廣播里播放的音樂也會讓“她”突然陷入絕望的深淵:
“這種感覺讓她脫離引力,漸漸復蘇了,腳下的磚塊變成柔軟的河泥,陸地變湖泊,夕陽西下了。忽然,她有些惶惶不安,遠處傳來一聲烏鴉的慘叫,樹上的麻雀霎時全飛走了,她擔心這是不是世界末日的預告。”
如果沒有依靠,那么有未來也好。可惜的是,“她”的未來似乎也不太美好。因為“她”的成績一般,加上心境不穩,最后“她”考入一所普通大學,就讀一個不感興趣的專業。初進大學時,陌生的環境加重了“她”的精神困境,勤工儉學掙生活費也極大地影響了“她”的學業,內外交困之下,“她”的考試成績一塌糊涂。即使如此,在內心深處,“她”始終渴望自己被認可、被重視,自卑裹挾中唯一讓“她”有點自信的是寫作天賦,但在一次次被漠視、被打擊之后,“她”的自信也逐漸支離破碎。周遭的一切讓“她”艱于呼吸視聽,“她”想逃離,如果真的能夠逃離,反而彰顯一種勇氣,可悲的是連逃離也是需要“成本”的,而“她”沒有。
壓力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家庭壓力、經濟壓力、學業壓力和人際交往壓力不斷擠壓著即將邁入成人行列的“她”。小說還特別提到了生理壓力,生理壓力主要來自主人公作為女性的性別體驗。故事中穿插的一次尷尬又痛苦的月經經歷較為形象地隱喻了女性本身的身體焦慮,而這種身體焦慮于“她”而言,顯然已經超越了身體直達精神。在日積月累的壓力合圍下,“她”的青春病最終迎來了一場決定生存或是毀滅的大暴發。此時,“她”的病癥已經從精神蔓延到軀體,精神癥狀與肉體失控的聯動嚴重地損害著“她”的整體生命健康。“她”雖無輕生之念,卻已經無力支撐哪怕最簡單的社會生活,甚至“對外界事物做不出什么有效反應”,如行尸走肉一般,可謂命懸一線。
上述壓力如果發生在“她”的幼年時期,或者發生在“她”成年很久之后,也許都不會對“她”的精神形成巨大的破壞力。但小說中的“她”恰恰處于從青春少女走向成年女性的十字路口,此時的“她”還無法清晰劃分過去與未來,性格敏感又矛盾,多疑又善變,表面冷靜又內心洶涌,渴望被看見又總是躲藏……在這樣一個特殊、關鍵而尷尬的轉型期、蛻變期,各種壓力不減反增、蜂擁而至,青春期疾病的發生注定是無法避免的。
三、自愈的過程
青春病如何治療?親情是否能成為解藥?母親的回歸似乎起到了一定作用。母親迷信又固執地試圖通過一場傳統又可怕的儀式為女兒祛除疾病。養大“她”的姑姑雖然已經不再擁有她的撫養權,卻還繼續關心她。姑姑家的哥哥攢錢給“她”買了一部新手機,也讓“她”獲得了短暫的快樂。不過這些親情在青春病暴發時只能緩解癥狀,卻無法祛除病根。
當“她”的年齡邁入十八歲,成為一個成年人時,病癥竟奇跡般地開始慢慢自愈。可以看出,這個病癥是一種自限性疾病,外在治療作用十分有限。“她”只能獨自忍受疾病的折磨,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逐漸熟悉這種疾病,將痛苦壓制在一個可以忍受的范圍之內,并最終把疾病作為自己的一部分然后接納這樣的自己。因此,在這篇小說中,主人公最終依靠自救,悄無聲息地走向自愈。世界上人聲依然嘈雜,而“她”在經歷一個人的戰爭后,內心終于獲得了久違的寧靜。
確切地說,是“她”的內在精神拯救了她自己。自我拯救的過程異常艱難,小說中鄭重地寫道:
“她也試圖醒來,活在充實的現實里,給時間賦予意義,但這對于她而言,太難了。”
盡管艱難,“她”卻一直沒有放棄自救的努力。無數次內心的夢想、狂想或者妄想,無數次痛苦的掙扎、憤怒和詰問,“她”在反復不斷地強迫自己一遍遍地去體驗生命的痛苦。這個過程讓“她”不斷擺脫現實的桎梏,讓被現實壓抑的靈魂在“她”不長的生命歷程組成的時間之流中自由地跳躍,整理出生命內在的邏輯。理順而心平,這也正是“她”的內心最終能夠歸于寧靜的關鍵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寫作”這個詞語在小說中一共提到九次,可見作者的重視程度。“她”熱愛寫作,哪怕是不值一提的習作也被“她”視為“心靈的泄密”。“她”認為寫作是自己唯一的長處。可惜“她”的寫作天賦并未得到認可,高中老師沒有夸獎過“她”,大學文學比賽的獲獎者不是“她”,盡管如此,“她”仍然熱愛寫作。眾所周知,寫作是一種自我敘述,而自我敘述是治療精神疾病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手段。因此,寫作是“她”最終能夠病愈的一個重要原因。
無論是“她”的內在精神還是個人寫作都必須有一個思想的來源。小說中著重提到的東、西方神話故事、洛麗塔、尼采、村上春樹、紅樓、《穆斯林的葬禮》這一系列詞語的所指匯集成一個豐富的意義集合,并指向著更多更廣的文學世界。而這些意義可以跨越時間的河流成為“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思想的源泉,幫助她沖破青春病的時間限定并最終病愈。
敘述是時間的藝術。小說通過神話故事和母親舉行的儀式一再強調“不要回頭”。這是一種對時間不可逆性的深刻認識。時間這個神秘而又無情的存在,總是以一種單向的方式向前推進,從不允許任何人回頭。因此,那些所謂的“永不回頭”的承諾,是否就像時間的箭頭一樣,其實只是一種指向未來的象征?對時間的理性認知是“她”對抗青春病這一時間限定疾病的基礎,最終促成了“她”的自愈。
結語
小說的結尾處,經歷過青春病的暴發和慢慢自愈,“她”的內心終于回歸寧靜。“她”此時才發現“地獄并不在她身后步步緊逼”,而十八歲的“她”無論“什么事都還有機會”。無疑,這是一個充滿光明的尾巴。讓人不自覺地想起魯迅在小說《藥》的結尾處憑空添上的花環,希望夾雜著無奈,又仿佛理應如此。十八歲以后的人生會一帆風順嗎?還會不會再次遭受疾病的傷害?理智的讀者都知道答案。但這并不妨礙“她”擁有再次戰勝疾病的希望和勇氣!
有關疾病的書寫是敘述學領域的一個重要方向。在文學創作方面,關于精神疾病的書寫比身體疾病的書寫要少很多,將青春病作為一種精神疾病鄭重地寫入小說更少見,有勇氣用一種“史”的眼光去敘述這種疾病就實屬罕見了。在作者的敘述中,青春病是一種和年齡、時間、季節密切相關的疾病。小說著力刻畫了冬天和春天兩個季節,具有豐富的隱喻。據統計,小說全文共十一次寫到冬天,共六次寫到春天。在作者筆下,冬天是寒冷、肅殺、躁動的,而春天理應是美麗的,但“她”的年紀卻“沒有能力欣賞美”。患病期的“她”認為美麗代表輕浮和罪惡,當然這種想法本身就將春天的美拒之門外。春天的美和“她”無關,但春天依然存在,那就只剩下春天帶來的壞處了。“她”在病中記錄下對春天的感覺:“風中柳絮搔著她的鼻腔,春天,惡心無比。”
【作者簡介】馬文美,1981年生,籍貫安徽,文學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現就職于樂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