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古學領域里,不同意樣的文字,是破譯者,還是看不見的搬運者,用超乎想象的力量,把歷史進程和社會全貌,鮮猛地搬到世人的面前。
但這個遺址,是沒有文字的。沒有文字,卻另有了通途,在實證路上,前前后后的探究,方方面面的互證,奇趣般,把我們引入一卷卷秘史當中。
遺址叫石峁,在不再蒼茫的陜北。從滾熱的掌心里,陜北的從前,除了像風追趕著的征戰,更多的仿佛被雨淋濕的貧困。今朝的陜北,挺直了腰身,健美極了。我在灼熱地翹望著,視線里沾著神府煤田的黑色。鉆出“隆隆”的機器聲,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歡快的石油,像延河水撫摸大地,而天然氣,以隱忍的方式,跑過毛烏素沙漠,將內心蓬勃的火焰,燃送至京城……在陜北創造的一個個“驚心”神話里,閃耀著故里在神木的楊家將精神。
走出神話,我同樣會感受到陜北的神奇,一段鮮活的歷史,躍出身披綠衣的大地,飛揚的神采中,更會讓我覺醒、震撼、神往。
我想了想,哪里的石頭城最古老、最雄闊、最驚人?應數陜北的石峁遺址——美玉鑲墻的石頭城。
小車在榆神高速上跑著,我看見新型工業的手臂,挺舉著的錦界,是那樣的盛情,一股腦兒地邀約我出來。聽著禿尾河的吟唱,拐幾道小彎,就是高家堡古鎮了,典雅的城樓,古樸的建筑,散發著縷縷檀香。像作別故交,我的車子爬在東溝的陶瓷路上,時間“呼嚕嚕”顛簸著,抖落衣服上的黃塵,我的眼睛就裝滿群山,花草搖曳著惠風,嬉笑著為我俯身。似墻垛,我驚叫:“長城!”話音似鐵錘落地,“噔、噔、噔……”在聲音的海洋里行進,我的眼睛開始迷離、潤濕、疑問……
像劃出最后的一槳,我終于沖上了浪尖。巍然在那里的到底是什么?
我聽見,群山齊喊著——古城!石峁古城!
而今,雄赳赳的東門,有著威嚴的面容,捂住鼓出的肚子,彎下粗壯的腰身,將我托舉到最高處。眼睛是個沒有邊際的容器,我看到滿山的石頭,身高不太相同,體態各是各的;看到瑩潤的玉器,充滿圖騰意味的雙面人頭像,閃耀在魔幻色彩里的璇璣……還有精美的陶器,多條小壯腿走路的陶鬲,渾身充滿力氣的陶斝……抬高視線,笨拙的石器仿佛飛在頭頂,“嗖——嗖——”石鉞、石斧、石猴、石梟……銳利的骨器,讓我不用摸就覺得錐心,骨錐、骨針、骨鏃、骨劍……還有隱約的起稿線,在紅、黃、黑等多種顏料里難以破譯的一幅幅壁畫。
遠不止這些,更有令人驚悚的一坑坑人頭骨,有多有少,有大有小,“潛伏”在東城墻下、東城門道……以未成年女性居多。那時人的壽命不及而今一半,多么慘烈啊,她們的頭顱不是刀砍,就是火燒。這到底是屠殺、殉葬、祭祀?還是無法抗拒自然,也或難以抵御外來侵略,設置的“精神屏障”?那一個個哀號的生命,是俘虜、囚犯、病人?還是其他什么?怎樣來“正身”?找不到一個身軀,看不到一絲灰燼,但痛點還在。石頭城是一個懸疑的世界,處處悲情,撬開每個骷髏咬合的牙齒,我仿佛聽到揪心的話語,告訴所有人,有過多少個不一樣的人間。
時光的隧道,我穿過去了。我的發際和面容,沾滿黃土的燥熱,像胸前抱著一個太陽。但我的心充滿涼意,有著解開千古謎團的驚喜,因為我撫摸到先民的體溫。我看見了,這是最古老的,在土與石里,在石與石間,雄踞著黃帝部落,每塊碎石里,碎石撞擊著碎石,都輝映著戰爭的影子。
我知道,黃帝為五帝之首,在涿鹿之戰中擒殺了蚩尤,統一了中原部落。堯、舜、禹、湯等都是他的后裔,被奉為中華民族的共同始祖。我看見了,《史記》《漢書》里黃帝的陵墓,就在陜北子長一帶,包括不遠處的石頭城,都是黃帝及其后裔活動的范圍。
不是的,不是的!
還是嚇了我一跳,那是什么?舉步中的中國文明,不安中的社會體態,世襲制埋葬禪讓制,“公天下”變身“家天下”,鮮血淹沒軍隊的武器,平息亂政的禹刑,維系政權支柱的監獄。
我沒想到,沒想到,和我剎那間擁抱的竟是首個王朝,森嚴殘暴——夏!奴隸社會走來,踩疼荒蕪的時光,以威嚴的形象,扶正了早期國家的身姿。
揭秘石峁古城,我會銘記一個人,一個德國的收藏家。他叫薩爾蒙尼,已悄然謝世。在他整個探秘的生涯中,有一次難忘的相逢,在當時的北平,榆林府的農民因貧寒,在詭秘地變賣玉器。他驚奇極了,在贊服聲中買下,帶回了自己的國家,像電閃雷鳴,在世界考古界刮起一陣石峁的風。風很強勁,從不同的半球而來,夾裹著山梁上的一塊塊石頭。
近百年過去了,神秘的面紗逐漸被掀起。
石峁村的老農,眼睛好像不在自己身上,心臟仿佛要跳出體外,這恐懼竟因為石頭,朝夕相伴的石頭。每每想起耕種翻出的不少怪異的石頭,想起躲閃在背面,嚇人的時隱時現的一張張人臉;想起無意間驚擾了各個神靈的棲息地,他們一個個驚魂似的。我看到了,黃昏踩著碎步,“咔嚓”地關上了他們的院門。
但老農們內心感恩的,或許還是這些令人惱怒的石頭。我看到了,他們住的是石窯,砌的是石墻,鋪的是石院,坐的是石凳,壘的是石圈,打的是石井,用的是石磨,入的是石廁,造的是石柜,鑿的是石洞,刻的是石獅,雕的是石神,石頭煙囪高高的,就連一座座墳墓都圍滿石頭。這石頭似乎是“天外來客”,俠義般地包攬了他們生活和生產的一切;這石頭,不會說話,但都是有思考的,骨子里的秉性,讓他們心生敬畏。
我看到了,石峁遺址,城池的面積,仿佛在悄然擴張,遠遠大過山西的陶寺遺址,遠遠大過浙江的良渚遺址。我看到了,這個全國重點文保單位,出土最多的不是玉器、陶器、石器、骨器、壁畫、苧麻、頭骨……我沒想到,最多的是曾經奔命的石頭,皇城臺、內城、外城,基本完整并相對獨立的古城,像石頭中的三大名門望族,說的都是隆盛的話語,聞的都是香囊的味道。我看到了,多么親昵,石峁遺址懷抱著石峁村,還有絕對忠義護佑它的每個村子,高家堡、樊莊則、七里廟、雷家墕、斜馬溝、葫蘆旦、牛沙墕……在莊稼和蒿草染綠我眼眸的山梁上,刨開油綠綠的莊稼,遮蓋著的一峁一峁的黃土,也大都是面容不同的石頭。
我驚嘆了!簡直是一個石頭的王國。
石頭是黃土高原的骨骼,黃土與河流是肌肉和血脈。而石峁遺址的各個石縫里,藏掩著華夏文明的曙光。
我看到了,這個固若金湯的堡壘,支撐它的就是石頭,就是石頭里的骨骼,就是骨骼里的鈣質,就是鈣質里凝結的硅分。我抱起一塊,“砰”的一聲,傲骨、戰術、精神就在石頭里蹦出,隨行人都嚇到了,我緊張得渾身冒汗,大叫著:“這是石峁的石頭!這是石峁的石頭??!”
我看到了,石峁的石頭仿佛會繁殖,沒有產床,也看不到糾結的眉頭,聽不到“哇哇”的哭聲,但越看越多,越看越大,越看越有生機。我看到了,石頭中有硬、有密、有光……外域都很大,都在大石溝里,肩墊肩,懷抱懷,鍛造著信念,鑄煉著精神。我看到了,城墻上的石頭,都不太大,相對大的壘墻,小的加固,兩米多寬的石頭墻,規整中蘊含著技藝,隱秘中孕育著傳奇,在拌有草泥灰的石頭墻縫里,為何藏匿著數量驚人的玉器?
我看到了,一個個造型奇妙,一個個價值不菲,是夜觀天象的儀器?是顯貴者的配飾?是雄宏建筑的裝飾?還是用來全方位避邪,護佑著城墻堅不可摧?我終無答案,宛若掉進神話里,但我并不感到荒誕。
我的內心翻涌著,謎一樣的石頭,謎一樣的石頭縫。
時光顫抖著雙手,出土的各類寶物,裹緊躍動的身體,再也回不到石頭城,再也回不到石頭縫,回不到死一般的寂靜里。看不見那里的神圣、肅嚴和秩序,我只能想象了,想著想著,心跳得更快了,仿佛又生出一顆,一顆碰撞著一顆。而今,它們由幕后走到了臺前,甚至還要讓博物館借展,旅游似的,任人觀賞著,或許“表演”并不是它們的本分。
在這些石頭上,我看到了,先民們不滅的念想,不屈的生活,他們大都身單力薄,白天吞咽著饑餓,夜晚拖掩著病體,早早就奔赴在死亡的路上。但他們凝結出智慧的圣果,將土石結構的城防設施,提前得太令人驚異。我看到了,在禿尾河和洞川溝交匯的臺塬梁峁上,用石頭建起的還有堅實的甕城、城門、墩臺、角樓、馬面、門塾……它們同樣升起狼煙,雄風猶在,氣勢逼人。多驚心??!皇城臺依山勢而建,靠近西北是石崖上的居民,內城像神話里的一個人,倒著身子,伸出最粗壯、最硬氣、最長圓的臂膀,將它緊緊地摟住懷里。這力量來自統治,來自防御,來自石頭。
我看到了,高大的祭祀臺,挺立在外城東南的不遠處。那些奔突的石頭,簡直是人類石頭的先祖。這到底是首領的大墓,還是神圣的血祭?我陷入困惑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時石頭是堡壘,石頭是武器,殺敵是所有部落的頭等大事,抑或是王朝必修的政治。
皇城臺向我走來,仿佛布陣,個子不算太高,仰望著東門,但誰也沒有它那樣搶眼。它是石峁遺址發掘研究的一個領跑者。我看到了,有點像金字塔狀的結構,可它的頂部,相對平整了一些,數不清的匠人,把沾滿汗水的那座山,硬邦邦地削成樓梯狀。那無數的石頭,會攀爬似的,十余個層階,七八十米的高墻,圍護在那里,傲然地步入建筑史。出土的石筑基址、石雕、石刻等重要遺跡和遺物的臺頂,可能是大型宮殿的建筑區域。我注意到了,這里的人面石雕,大都笨笨的,大多把部位簡化了,甚至有些變形。在意緒充盈的表達中,做著深思狀,酷似有點笑意,不經意中,給了我們新的審美體驗。目光不再游移,我把皇城臺上的美玉,和別處的,區別了開來。這些禮儀用器,緊緊護繞在權力階層的周圍,與小聚落不同的重要特征,從石峁社會彰顯出來了。
這座石頭城,神奇得令人驚訝,驚訝中有一些心慌。我看到了,它并不是孤城,是拱衛史前的“霸主”,它的多個“猛將”,在禿尾河下游的薛家會,在賀家川鎮一帶的同期古城,都服從著它的統治,宣讀著它的圣旨,應和著它的心跳。
我看到了,這座石頭城,或許得到了諸神的庇護,或許應驗著殉葬者的在天之靈,或許因為遺址面積驚人,才讓建筑和墓群走到今天,走到揭示人類奧秘的大道上。商代末年,有個安陽侯,想混入朝廷,于是他和同僚密謀,命官吏盜墓,以上貢紂王。趁著夜色,他們趕到石峁準備開挖,頓時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一會兒雨歇風停,睜開眼睛,手上的作案器具全部溜走。他們嚇得四散而逃,有的在半路就倒地,有的回家后昏睡不醒,沒出七天就死了。從此,各路盜賊聞風喪膽,再不敢爬上石峁半步?;ㄩ_四季,想不到美好人間的征途上,傳說在敬畏中吐露著芬芳。
我知道,南京石頭城、麗江石頭城、桂林石頭城、神龍山巴人石頭城、新疆石頭城,還有桑給巴爾石頭城、津巴布韋石頭城、普羅旺斯石頭城,它們有的險要,有的美侖,有的現代,有的頹毀……我看到了,在歷史、考古、旅游等領域熱烈相擁的隊伍里,健壯的身在陜北神木的石頭城,會站得更高大、更持久、更有價值。
我看到了,在歐亞草原的通道地帶,端坐著石峁城,作為交通樞紐,它曾是各地中轉和交流的必經重地。今天的阿富汗,有過叱咤一時的烏爾王朝,壯觀的石頭城,已躍入歷史,與其類似的石峁遺址,若兩者間有重大的文化關聯,那將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呢?
我看遍了,滄桑的大地藏下我的視線;我看遍了,感覺將飛翔的秋天吞進肚里,滿嘴是豐收的味道。但我沒看到任何文字,哪怕一個符號!
哪怕一個符號?。』钪娜?,會在敬畏中永遠糾結。
我不再多想,哪里的石頭城最壯美、最神秘、最迷人?當數陜北的石峁遺址——美玉鑲墻的石頭城。
【作者簡介】夢野,曾在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高研班進修。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小說選刊》《詩刊》《十月》等報刊多次發表作品。入選中國作協多部年度作品選。中國作協會員。兩屆柳青文學獎獲得者、《小說選刊》優秀小說獎獲得者。參加詩刊社青春詩會。兩次入選陜西省優秀作家藝術家扶持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