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召喚藝術力量的宣言書

修辭是逸出語義邊界的意義語詞，是一種自覺的語言意識和交流意識。它意味著交流的方式和效果。它不僅是技巧和方法，也是包含著豐富的文化內容，顯示著人的文化意識和文化行為。從技巧和方法的角度看，李建軍的《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于2019 年度由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出版，是一部建構體系性小說修辭學的著作，涉及許多理論著作和小說文本，盤點了古今中外與小說相關的文學理念，該書通過對作品的分析和評論，探討了小說修辭的微觀技巧和宏觀技巧；糾偏了現代派、當代文學書寫的誤區與陷阱。從更開闊的角度看，此著又從修辭的角度，跨越敘事學、文體學與修辭學等學科，探討了修辭視野下人的精神、情感、欲望、道德、倫理等問題，顯示出一種開放的、多維度的修辭理論意識，進而對小說價值意義的闡發做了結合中國式語境的拓展，揭示了修辭所蘊含的藝術力量與多重維度。

《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是以布斯的《小說修辭學》為基石的。李建軍認為布斯所強調的修辭性介入，肯定了文學的道德意識和倫理價值，既符合小說寫作的基本事實和規律，也遵循著小說寫作價值的尺度，并且對刻板的當代小說理論界以及駁雜的文學書寫注入了活力。布斯小說理論的革命性創見，揭示了作家的敘述選擇、導向以及與讀者之間的密切關系，不僅使“小說修辭”進入了人們的視野，也拓寬了修辭的意義邊界，從而讓人們更好地了解到小說世界的構成與意義世界的搭建，原來隱藏著某種秘密或機關。布斯強調了修辭的疊合性，即媒介與小說、作者與讀者、形式與內容等的關聯，它們共同構成了小說世界。李建軍則以布斯的小說修辭理論為核心，評介和肯定西方小說修辭理論，認為其秉承亞里斯多德《修辭學》和《詩學》等經典，但李建軍并未局限于西方學術界已有的修辭結論和范圍，而是對西方刻板的重在形式的“修辭術”加以批判性吸收，并與中國本土強調方法的“修辭格”進行優化整合，以發掘蘊含在中國傳統文化與生存智慧中的修辭資源，賦予其靈動而哲學甚至美學的意味，將布斯等西方小說修辭學話語與中國小說修辭資源以及本土實踐有機結合，尋找到當代小說修辭危機的根源，連同建構當代小說修辭的路徑，以探尋修辭之于小說乃至人類的意義與價值。2019 年《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與之前2003 年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小說修辭研究》相比，2019 年《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更為強調、體現了整合現代文藝思潮與傳統文學經驗的本土實踐性，以建構充滿內在張力的修辭體系。同時，該書增設了一章“小說倫理與去作者化問題”，如此不僅構成了從小說修辭到小說倫理的整體結構，也是理論與個案的互補。《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基于中西創作經驗，批判性地考察了小說修辭的主體關系及宏觀修辭技巧和微觀修辭技巧，并把“修辭效果”當作小說修辭活動的重要的構成部分予以研究，對小說的道德效果、主題效果及說服力等進行了有效的闡述，體現了冷峻的批評精神。如對于小說視點技巧的選擇和轉換，提出了“整體通觀原則”。作者進一步認為：

小說家作為修辭主體，在選擇視點和變化視點的過程中，一定要有充分的自由和高度的自覺，從整體上對內在于小說的各個人物的視點和外在的作者的視點進行統籌兼顧，使其既有表現上的靈活性，同時又具有邏輯上的一致性，從而完成對人物心理和情節事件進行完整把握的敘事任務。

確切地說，李建軍整合了中外文學經驗及理論，從而形成了自己的文學主體意識和基本認知圖式，他極力批判巴赫金、蘇珊·桑塔格、蘇珊·朗格、亨利·詹姆斯等極端的形式主義修辭，但對司馬遷、托爾斯泰、赫爾岑、陀思妥耶夫斯基、莎士比亞、曹雪芹、魯迅等經典之作卻極為贊賞，認為后者有精神意義與文化意義的承擔，從中能夠發掘出超越時代的永恒價值所在。托爾斯泰說：

藝術只有當它使用最樸素最簡短的方式喚起人們共同的情感時，才是好的和高級的。而當它使用繁雜、冗長的精致的方式喚起獨特的情感時，它就是壞的。

李建軍將之奉為圭臬，并將之作為修辭意義與力量喚起的經驗和告誡：

小說修辭是小說家為了控制讀者的反映，“說服”讀者接受小說中的人物和主要的價值觀念，并最終形成作者與讀者間的心照神交的契合性交流關系而選擇和運用相應的方法、技巧和策略的活動。它既指作為手段和方式的技巧，也指運用這些技巧的活動。作為實踐，它往往顯示著作者的某種意圖和效果動機，是作者希望自己所傳遞的信息能為讀者理解并接受的自覺活動；作為技巧，它服務于實現作者讓讀者接受作品、并與讀者構成同一性交流關系這一目的。

對照起來看， 布斯與李建軍展開研究的語境迥異，布斯針對的是西方現代主義，李建軍將目光投向的是陷入迷惘和混亂狀態的中國當代文學。彼此所選擇的研究方法不同，布斯由問題進入文本，通過對小說的分析和對錯誤理論的反駁，得出自己的理論概括和基本判斷，李建軍則是在基本范疇的層面建構起研究框架，主要通過對經典文本的分析，揭示小說修辭的重要的規律性現象。同時一方面充滿了對中外傳統文學經驗與修辭經驗的敬意，另一方面也指出諸如中國古代雖然有豐富的修辭經驗，但是關于修辭的理論卻比較貧乏。古人的修辭理論或者側重于反復強調修辭的意義或作用，或者偏重于考察修辭與人的道德品格的關系，而對修辭本身的規律卻重視不夠。而對現代主義及“先鋒”小說的問題和殘缺，則保持警惕和質疑的批判態度。這也是李建軍《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核心精神和本質所在。《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揭示了19 世紀小說的價值，佐證了現代主義及其“先鋒”文學反叛19 世紀文學的失敗，為最終走出反修辭、反交流的困境提供行之有效的方法。一言以概之，《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旨在表達對19 世紀文學的敬意和謝意，因此該書尖銳地指出了當代文壇盛行起來的“現代派小說”的各種問題，諸如在敘事倫理上任性極端、非邏輯化、道德冷淡、敘事上的反交流傾向等，這樣一種肆意、消極的“文學異態”，顛覆和背叛了19 世紀小說的精神傳統和修辭經驗。也許有人認為將19世紀現實主義作為文學的標準，來接受并檢驗20、21 世紀的文學現實，會存在著教條主義的局限性。但事實是，“活躍于19世紀的藝術家們是那個時代最偉大、最深邃的思想者，他們常常有著獻祭受難者的氣質特征”。類似19 世紀經典藝術是經歷過時代的沖洗積淀而成，對人類處境以深刻的關懷，凝聚著人類普遍性的審美、倫理、道德價值，攜帶有人類精神之光與希望，是人類發展的精神基石，必然成為跨域時代的風標。

因此，李建軍的修辭邏輯起點是批判性的，不僅對現代主義、對當代文學的發展桎梏，包括對布斯修辭也是具有批判性的思考，而就其所倡導的修辭而言，又是主體性的、實踐性的與整體性的。但這種修辭之說不是一味地拒斥激進的現代派、先鋒派，而是指向了因混亂、顛倒、擾亂秩序而無法獲得精神支持的小說修辭。修辭作為一種藝術，其本身需要規避自身的陷阱，而要體現出哲學的內涵與意義表達。在現代脆弱的世界中，守正傳統優秀的文化道德、倫理和價值觀，也是修辭所要承擔的。《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涉及了倫理、道德、現代性、現代主義、文學危機、現實性、與精神構筑等關鍵詞，在一個大的文學- 文化系統里，找尋到因現代主義導致的道德、倫理的傾斜的根源，進而獲得大美求全的路徑。在這個意義上，修辭不僅僅是一種策略，更是一種理性與非理性的斗爭，指向了人的精神世界、社會環境、倫理道德、性別秩序等。李建軍對本土小說修辭理論的構想，既呈現為多維空間的建構，也是一種基于人類精神生活需要而對文學偉大力量的喚起。而這是勾連起修辭之內外的世界，建構起一個基于倫理道德、哲學審美、精神價值與意義的多維世界。

一是倫理與道德的維度。李澤厚認為：

不同時代和社會的語言、思想、文本都是相對的，而這種種人在物質操作的長久歷史所積累的形式感受和形式力量，卻是更本源、更本質的，由于與整個宇宙自然的存在直接相關，就具有巨大的普遍性和絕對性，它們貫徹到各種工藝技術和生活秩序中。

所有藝術產生于具體歷史語境與時代，有其人類自在的社會基礎、道德價值與審美經驗，也存在有值得深刻反思的問題和認真總結的教訓。李建軍關注當代中國大文學的建構，強調人類文學經驗的普遍性、共享性與差異性，并持以審慎的態度介入社會現實與文學現實。他認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莫言的《檀香刑》、賈平凹的《廢都》、阿來的《塵埃落定》等作品，以消解的姿態出現，抗擊原有文化秩序與社會結構，甚至是對抗積淀在深層的文化心理結構、社會習俗、生存禁忌等，傾向于自我碎片化的個人主義的伸張，而缺失對人類整體命運的體察與體悟，以及史詩般的英雄主義的拯救，一味地牽纏在狹隘的情緒渲染中，卻無力重拾曾經的輝煌與榮光，也無法構筑出一種恒定的倫理、道德與審美的世界，致使文學陷入了困頓與混亂的泥沼之中。這不僅受制于中外小說修辭理念及現當代主義文藝思潮的引導，過渡迷戀形式上的極度創新，而且作家的主體性認知結構存在缺陷，導致從生產到傳播過程中存在主體的弱化與異化，還在于反交流、反修辭，反倫理與道德價值，甚至反傳統文學主體的任性行徑。存在著極度的“道德和精神問題的混亂”。李建軍認為道德倫理并不完全等同于“善惡”，而是有比之更廣闊的人文與價值內涵；沒有倫理的現實主義是無力的，沒有現實主義的倫理是空洞的。唯有倫理自覺，才不會淪為空洞的形式主義或瑣屑的自然主義，也不會沉溺在對感官的低俗的描寫中，而是充滿了道德的詩意和光芒，并且獲得審美的多種可能性。同時倡導我們不僅要在西方修辭文化資源中，也要從中國傳統文化里攝取倫理質素與智慧。如《易經·文言》中提道：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

此讓修辭成為構筑自然生態、社會倫理、道德秩序、情理結構與話語力量的基石，包括成為人與社會存在的維度。

二是哲學審美的維度。從人類精神活動來說，藝術本質上是理性而自覺的社會實踐活動，藝術審美（情）、哲學認知（知）和道德實踐（意）之間并無判然可見、互不凌越的邊界。李建軍認為近代以來的藝術理念中的一個嚴重問題和有害的傾向，就是將美和善對立起來，從而使藝術與道德處于一種矛盾甚至對抗的緊張關系中。現代審美觀念普遍更是把談論審美活動的道德性，視為對于審美的不道德。于是表現出一種反理智、反修辭的審美個人主義傾向：

如果說，20 世紀的現代主義美學將倫理與美學對立起來，將善當作通向美的障礙，并由此造成了美學的純化傾向和小圈子化的困境，那么，20 世紀的小說理念則將作者的抱有道德關懷和倫理精神的介入，當作對小說藝術律典的冒犯，因而造成了小說藝術的委頓和讀者群的流失。

其實，在修辭藝術價值的多維結構中，如果說道德價值是人類修辭存在之要素，善良的道德情感和正確的倫理態度，是天才藝術家積極寫作的基本條件，修辭理論“從根本上指的是修辭哲學”，而修辭實踐“則以這一哲學為基礎研究修辭術與修辭法的結構”。“作品中的‘主題’無非是表示作家所具有的哲學。……是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道德觀的純粹的披瀝。”而作家的“獨特的視角操作可以產生哲理的功能，可以進行比較深刻的社會人生反省換之言，視角中也可以蘊涵著人生哲學和歷史哲學”。顯然，小說修辭的底色理應是哲學，它關涉到作家所持有的世界觀、人生觀、道德觀，并且超越于道德之上所秉持的原則、方法、風格等，體現修辭即是一種“求美之術”，將人與自然、社會、他者構建的和諧秩序，甚至是精神、情緒與思想等呈現出來。小說修辭一方面應盡顯意義秩序之美，涉及自然之美、人心之美、人文之美。另一方面修辭蘊含詩意哲學，啟迪人心、開發心智，也為多元化的文化構建提供了生存空間。因此，小說不僅要合乎現實邏輯、生活邏輯與修辭邏輯，還要符合一個民族或國家的哲學與審美邏輯，體現出人類對生命本體的尊重，對主體生存與文化權利的捍衛。如中國文化皆統一于道的表達中，主張以整體的眼光看待世界、自然與人生，以含蓄、混沌的傳統修辭范式，來表達哲學的洞見與思想。如清代劉熙載《藝概》中所說：“詞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所重視者，乃某幾種事物中必須直接經驗始能被知之美感成分，此種成分，任何語言文字均不能表達之”。中國的傳統修辭就強調內斂、含蓄與明“道”共存之美，恰恰提供了一種美的“可視性”。如莊子的《逍遙游》等，無不是呈現為哲理與藝術之美的和諧存在。顯然，中國傳統修辭的現代創造性轉換就是一個現實問題。

三是精神價值與意義建構的維度。作家的使命在于將自身的文學修為、倫理關懷與道德尺度、格局智慧等置換成為一種變量，疊放在小說世界中，成了小說本身的構成，體現時代里的生存命運、精神意識、倫常道德、文化傳統、政治意志等，并且升華為一種精神力量，能夠超越世俗、話語的羈絆，真正地成為人類前行的航標與方向。而道德與倫理最高境界應該是向善的，這里的“善”為人類生生不息的實踐，一個混合著文化習慣、精神自由、情理結構的普遍性存在，開啟“以美求善”“以善儲真”，與現實具有合一性，展示的是關乎世俗人間喜樂悲苦的生命形態與精神氣象，也是民族國家、人類共同體的普遍價值與精神價值。如此，在時間- 空間- 修辭- 聚合- 效果的鏈條上，產生修辭的精神力量。即便是暴露黑暗、苦難也要讓文學透過黑暗灑向人間以光亮，帶給世間以美好、希望與溫暖。李建軍也說：

小說家在處理自己與人物、人物與人物、作品與讀者之間的關系的時候，在塑造自我形象的時候，在建構自己與生活和權力的關系的時候，所選擇的文化立場和價值體系，所表現出來的道德觀念和倫理態度，所運用的修辭策略和敘事方法；它既關乎理念，也關乎實踐，既是指一套觀念體系，也指一種實踐方式。它涉及至少五個方面的因素：作者、人物、讀者、生活和權力，其中，作者從一開始就居于核心的位置，就發揮著選擇、組織、判斷和評價的主導作用。

作家的修辭的主體性問題，即批判精神、價值立場與現代性建構：

具體地說，從作家的人格、思想和價值立場的角度看，當代作家普遍缺乏積極的“動態人格”，缺乏成熟的思想，缺乏穩定的價值立場。正是這樣三個方面的“缺乏”，造成了當代文學寫作的精神困境和嚴重局限。

倘若這種現象繼續蔓延，加之文學過渡倚賴形式，卻缺失精神內涵與內在意義，或只是呈現出人的精神世界的混亂與思想碎片化，就表征著文學書寫將成為一種嘩眾取寵的智力游戲，它的先鋒性無疑表征了非理性力量，這甚至會波及人類精神生活之中并導致一場精神危機與災難。修辭是一個動態的智力系統，作者與讀者共置系統中，彼此共生、相互促動。這不僅需要作家基于倫理道德現實的需要，承擔在修辭意義上的文學精神導向與傳播功能，還要盡可能地揭示出真實的人的精神世界與現實的世界、人類精神價值與意義所在，還有與我們新時代匹配的獨創性精神與主流價值觀。

當然，修辭本身的統一性也是必然的，若被破壞，它必然迎來自身的終結。而修辭因道德、倫理、哲學、審美而具有內在的張力，建構了多重的社會景觀與多維價值，具有內在精神向度和生活信仰；也形成了助推傳統文化創造性轉換的激進的修辭力量；喚起人們關注當代文化精神走向，直面困境與現實的問題，重塑文化精神生態和文化心理品格。其實，音樂、繪畫、電影等藝術形式，假若沒有力量的美就是反精神的，藝術家不僅需要從現實世界獲取力量，也都需要從中西修辭資源中獲取修辭藝術力量，并賦予生命存在、人類形象與現實世界以美、秩序、道德、力量、思辨及趣味等，以消除消極與壓抑的現代性困境，拯救人類的靈魂與大地萬物的生存環境，進行基于人類的普遍性與現實性意義及價值的建構，彌合人類與精神世界的裂隙，走向修辭主體性建構及本土實踐的自我革命之路。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小說修辭研究》（修訂版）不僅關涉到修辭內外的問題，也揭示了修辭所蘊含的藝術力量與多重維度。這既是李建軍對于小說世界的精神構想，也是李建軍召喚藝術力量的一份宣言書。

（作者簡介：田泥，本名田美蓮，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