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暮春的風卷著槐花香鉆進窗縫時,我總會想起巷口那棵老槐樹。老槐樹的樹干上釘著塊褪色的木牌,歪歪扭扭寫著“愛護樹木”幾個字,下面有個不大不小的樹洞。每個放學的孩子都知道,樹洞里藏著個神奇的糖罐—藍花瓷的蓋子缺了口,罐底總沉著幾塊水果糖,像落進井里的星星。
那是王奶奶放的。她總坐在槐樹下的小馬扎上,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藍布衫洗得發(fā)白卻漿得筆挺。第一次見她時,我剛轉(zhuǎn)學到巷口的小學,背著比人還高的書包在槐樹下迷了路,哭得鼻涕泡都冒出來了。她從圍裙兜里摸出塊橘子糖,糖紙在陽光下亮得像蝴蝶翅膀:“乖乖孩兒,吃了糖就不迷路了。”糖塊在舌尖化開時,我看見她圍裙上縫著補丁,針腳細密得像槐樹葉的脈絡(luò)。
后來我才知道,王奶奶的兒子早年在外地修路時遇了難,兒媳改嫁后,她就守著空蕩蕩的老房子和這棵老槐樹。可她的糖罐從來沒空過,每天清晨都能看見她踮著腳往樹洞里放糖。有一回,我偷偷跟著她,見她從一個紅布包里往外掏糖塊—那布包邊角磨得發(fā)亮,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用報紙包好的糖,報紙上印著幾十年前的新聞。“奶奶,您哪來這么多糖呀?”我問她。她愣了愣,笑著把糖紙往我兜里塞:“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的呀?!?/p>
上初中后,我開始嫌那糖土氣。有一次,和同學路過槐樹,聽見他們嘀咕:“那老太太是不是傻呀,天天放糖,也不怕招蟲子。”我攥著兜里沒舍得吃的薄荷糖,突然覺得臉上發(fā)燙,扭頭就跑。再經(jīng)過槐樹時,我總低著頭快步走過,直到有一天突降暴雨,我躲在槐樹下避雨,看見王奶奶舉著傘往樹洞跑,花白的頭發(fā)全淋濕了?!澳棠?,您干嗎呀?”她把傘往我這邊傾,自己半邊身子浸在雨里:“糖罐要是被淋濕了,孩子們該吃不上了?!蹦翘焖龔臉涠蠢锾统鰝€塑料袋,里面的糖塊裹得嚴嚴實實,而她的袖口還在往下滴水。
中考前的周末,我去看王奶奶。推開她家虛掩的院門,看見她正對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抹眼淚。照片上是個穿工裝的年輕人,站在大橋上笑得燦爛。桌上擺著個玻璃罐,里面全是糖紙,紅的、綠的、黃的,疊成了一座小小的彩虹山?!斑@是我兒子修路時,給工地的孩子們攢的糖紙?!彼闹讣鈩澾^照片上的橋,“他說等橋修好了,要在橋頭種棵槐樹,給過路的孩子放糖吃。”
后來我考上了外地的高中,臨走前特意去槐樹下看王奶奶。她往我書包里塞了包糖:“路上吃,別暈車?!蹦前俏乙恢睕]舍得吃,直到寒假回家,卻聽說王奶奶走了。她走的那天,巷口的孩子們都去了,捧著自己攢的糖紙,在槐樹下堆成了小山。有人發(fā)現(xiàn)樹洞里的藍花瓷罐底下,刻著一行小字:“橋修好了,糖給孩子們?!?/p>
去年秋天回老街,老槐樹還在,樹洞里換了個新的玻璃罐,里面裝滿了各種顏色的糖。旁邊貼著張紙條,是用鉛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奶奶說,吃了糖就不迷路了。”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踮著腳往罐里放糖,她的媽媽在一旁笑看著,圍裙上的針腳細密得像當年王奶奶的藍布衫。
夕陽把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我摸出塊糖放進嘴里,甜意順著喉嚨往下淌,突然想起王奶奶說的星星。原來,這人間的愛,從來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奇跡,而是有人把自己熬成了糖,藏在歲月的樹洞里,等著風把甜味,吹到每個路過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