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已仙逝十七年,但她一直鮮活地存在我的生活里。我習慣了每次回家一推開家門就要叫一聲“奶奶”,現在對著遺像也依然在叫,來了要告之,走了要道別,仿佛奶奶一直都還活著。遺像兩側,插了兩瓶翠柏,春節時,也插花,奶奶是愛美的人,我做這些的時候,就覺得她肯定在笑瞇瞇地看著我。
幾年前,她還常常入夢,都是笑瞇瞇的樣子。今年清明,小弟打來電話,說他夢見奶奶,奶奶讓他幫她撿些柴。小弟真的砍了柴,放在奶奶的墳頭上,并對她說,奶奶,這是你要的柴。我說,奶奶你還要什么就只管托夢來。我們一邊獻著酒茶飯菜,一邊說話,好像奶奶真的能聽見。碑文是我撰寫的,簡短的幾行字,又怎么能說盡奶奶辛勞曲折的一生呢,但我想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奶奶了。與其請別人來用上些空話、套話,倒不如我用真情真心笨拙書寫。當時我甚至連字也想自己寫了,只可惜我的字太拿不出手,怕讓奶奶的門面不夠大氣。其實,按我對奶奶和爸爸的了解,他們肯定會覺得我寫的最好,這么一想時,我就有點后悔了。
爸爸在世時,每年的清明節都是四平村的大型野炊活動,集體祭拜,集體吃飯,陰間與陽間在這里盛大相會,沒有悲傷,沒有恐懼。大人們分工有序,一些人砍伐雜樹枝葉,一些人做飯,一些人準備紙火墳標,小孩們采花、摘蕨菜、挖小苦蒜。吃飯的筷子,都要用青枝現做。人們喝酒、吃飯,好不熱鬧。
每年清明出門上山前,都是奶奶替我們準備東西,吃的喝的用的,她卻只能一個人在家里吃飯。我們要爬過陡峭的后山,這是三寸金蓮難以企及的地方。當她可以來到墓地時,是被人抬上山來的。活著時,她老擔心自己死后不能進祖墳。現在,她終于可以安心地沉睡在屬于她的土地上,后面有堅實的靠山,山上有粗壯的樹,前面有遠山伏案,連綿起伏,寬闊有氣象。小弟總說,奶奶是福人在福地,就數她的房子最飽滿充盈,芳草連天,野花遍地。
回家的路上,我們說起與奶奶有關的事,像是發生在昨天。
二
那時,我們都還很小,從奶奶的衣兜里,斷奶、學步、大跑,到一個個成為野孩子。在田野里、山坡上,小河邊,一個快樂的童年,我們都擁有。
你看,當我們五、六個熊孩子手拉手圍在四平村口的大槐樹前,轉圈圈玩累了,就靠著樹齊聲吆吆地念著一個童謠:“猴子上樹搬干柴,望見婆家過禮來。八盤燈籠八壇酒,公公背著媳婦走。媳婦媳婦你莫哭,轉個彎彎就到屋。娘家吃的白米飯,婆家吃的肥豬肉,幾天就吃得胖嘟嚕。”
正當我們念得歡快起勁的時候,真的就看見有人討媳婦回來了。討媳婦的人叫劉樹高,按輩分,我要叫他五叔。五叔帶著一伙人,背的背,扛的扛,浩浩蕩蕩地走在進村子的大路上。大路兩旁的石榴花開得紅艷艷的,形態各異的枝頭上處處有含苞帶笑的小紅嘴從綠葉里探出頭來,像極了五叔身后跟著的那個羞羞答答、低眉順眼的姑娘。
除了新郎五叔,一伙人的背上都沒有閑著。五叔的臉上喜氣洋洋,意氣風發,見我們這一群小鬼頭笑瞇瞇的,完全沒有往日要嚇唬我們時的不正經樣。新娘子沒有頂著紅蓋頭,也沒有嗩吶,更沒有白馬黑馬,唯有新娘子身上穿的那一身紅格外顯眼。新娘的后面跟著三個姑娘,奶奶說那是娘家來送親的人。
按照風俗,四平村與新郎去討媳婦的人中,必然有一個是背著背兜的,背兜里務必要有丈母娘家砍剩下的半只火腿,這也是奶奶告訴我的。意為從今以后,兩親家要走來走去,親如一家。另外幾個人分別背著新媳婦娘家陪嫁的嫁妝,紅漆亮格的柜子、箱子、椅子、凳子。柜子箱子里裝的東西也是有講究的,奶奶說得太多,我記不全了。一伙人把陪嫁的家什一應背進屋子里,一個新家也就安置好了。奶奶說,婆家無彩禮,娘家無嫁妝。想必這是五叔家去的彩禮錢多,才會有這些整齊的嫁妝。
討媳婦這種事情離我們還太遠了,我們只愛看熱鬧。我跟小伙伴們說,我們要什么時候才討媳婦呀?奶奶說,我的小憨狗狗,你長大了是要做客的,等迎親的馬來了,你就做客了。做的是什么客,我完全沒一點概念。奶奶就像是一個什么都知道的人,她知道這家人訂婚去了多少禮金,押八字又去了多少禮金。這家新娘的父親的大姨爹,與后面三叔的舅舅的親家是表親關系。那家新娘的姑奶奶嫁到哪個村,又與這村子前排房子的大奶奶的兄弟是親堂叔侄關系。這些繞彎彎的言談,比她教我唱歌時的嗓音要轉幾個彎還難。所以,我聽過就過了。倒是奶奶,與鄰居們說得高興,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
到了晚上,村子里就熱鬧起來,四處喜氣洋洋的。其中有個風俗叫“要小糖”,這是專門為小孩子們準備的禮數。新媳婦的口袋里要備好糖,專門等村子里的娃娃們前來要小糖。紅花紙包裝的水果糖,只一種口味,是橙子,又似是桔子的味道,含在嘴里,讓它慢慢融化,從舌尖甜蜜到心底,那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光。
天一黑,我們就相約去跟新媳婦要糖吃了,這個脆生生的叫聲“五嬸”,那個也叫聲“五嫂”,新媳婦口袋里收著的甜蜜就飛到了我們的嘴里。要一次不過癮,就要兩次,兩次還不過癮就要三次。三次以上,我們的臉皮再厚不起來了。只等第二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嘰嘰喳喳地又去討要喜糖。村子里,無論是誰討媳婦,小孩子們都很快樂,奶奶也很快樂,她站在窗口看著我們飛星杠越奔向新房的時候,皺紋里都長出了水果糖的味道。
晚上,我依著奶奶睡覺的時候。她就講那些遙遠的故事。那時,出嫁的姑娘要哭,是一種風俗,意為不忍離別娘家。嫁期前一個月開始,每天早晨雞叫時就要哭起來。哭到別人都聽到了,才能閉上嘴巴。出嫁那天,更要哭得厲害。我迷糊著眼睛問她,你哭了嗎?她說她當然要哭,不哭就要被人笑話。那哭得出眼淚嗎?她說哭不出眼淚也必須要哭出聲音。
奶奶曾有一個堂姐姐在出嫁那天,死活哭不出來,結果被她媽媽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捶,才哇地一聲哭起來。我想笑,但很快就睡著了。奶奶摟著我,輕輕地嘆息了幾聲。她肯定想起了她當女兒家的日子,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呀。她有個教私塾的叔叔,死活要強迫她上學,她東躲西躲不肯進學堂,即使叔叔拿出稀有的紅糖白糖來哄她進學堂的大門,她也要趁叔叔不注意千方百計就溜走了。最后,叔叔妥協了,覺得女孩子不讀書也罷,不是大家都沒有讓女孩子們讀書嗎?
奶奶有一個好聽、大氣的名字,叫張坤玉。在人人都叫花啊果啊,香啊梅啊的年代,奶奶這個名字也算是高大上了。不僅這樣,她還有了一個專屬于她的字,她曾在我很小的時候告訴過我,如今被我生生忘記了。一個女孩子有名有字,這應該是一件極為榮寵的事。好在,她也斷續地識得幾個簡單的字,什么山啊水啊,紅啊花啊的,倒是那幾個數字最熟悉,隨便指著她都能答對。挑花繡朵的活路更是方圓團轉里的名角兒,常常被人請去做嫁娶的女紅。那些五顏六色的線,到了她的手上,她挑燈夜戰,飛針走線,幾日后就變成了鮮活的花鳥蟲魚。
奶奶的腳被裹得很小很小,是標準的三寸金蓮。擁有一對小腳,在當時絕對是比一個姑娘的臉蛋漂亮重要一百倍的事,至于說讀書識得幾個字是小事,太微不足道了。不是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嗎?一個腳小,手巧,臉蛋還好看的姑娘,被遠近的人取了個“半截觀音”的綽號。但這些都無法改變她的命運,她終究是要找婆家的。無論她長得有多俊俏,無論她有多巧手。這些都不足以改變那些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婚配習慣。她的母親性軟嘴鈍,父親常年在個舊挖礦。她的奶奶便做主把她許配給了自己的外孫,也就是奶奶的姑媽的兒子。
奶奶是見過那個木訥遲鈍的表哥的,又黑又粗魯的外表,太像家里用來煮豬食的那口笨重的大黑鍋了,她無論如何也不想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這樣一個人。然而,她可以反抗學堂,卻無法反抗這樁婚姻。所以,她從知道這個要命消息的那天起就開始哭,滴滴都是真眼淚。別人哭舍不得的離別,而她是在哭她的命運。
那時,結婚的日子對姑娘家來說,叫“馬來了”。因為是真正的要用馬來為新娘代步,紅蓋頭也是要有的。哭哭啼啼的新娘子上了馬,踏著吉時走了,專門露出一雙小腳在外面,由小腳來判定這家的新娘漂亮還是不漂亮。當聽到“馬來了”的消息時,奶奶哭得死去活來。村子里的人說她要發子發孫,發家發富了,哭得越兇,表示將來的日子越紅火。只有她的母親知道,她心中有一萬個不肯。但親上加親的事,誰多說一句都只能是招來厭惡。
第二天,我醒來時,奶奶已經下樓生火,里里外外忙家務去了。仿佛那些夜晚,不斷被她講說的故事不曾發生在她身上。奶奶肯定是寂寞了,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或是她害怕那些久遠的秘密泄露之后會留下難免的陰影。所以,她寧愿把一些過往當成一些無關緊要的故事,講給一個她最愛的小女孩聽。其實,更多的時候,她也許只是在釋放一種心靈上的負擔。無論我懂與不懂都不要緊,她自顧自地說,說完她就釋懷了。
到了晚上,我們又爭先恐后地去找新娘子要小糖去了。全然沒有顧上奶奶那些久遠的故事。在一個小女孩的心中,除了裝著吃,就是玩了。有好吃的好玩的,便是一個孩子眼中的天堂。臨睡前,奶奶似乎累了,她沒有想講任何故事的端倪。風吹著后面的竹林,沙沙嗦嗦地響著。有只老鼠慌張地從樓上跑過,緊接著就傳來老黑貓的叫聲。貓和老鼠的游戲,在每一個夜晚頻繁地上演著。她說,睡吧。我閉上眼睛,忽然又睜開了眼睛,很好奇地對她說,那后來為何你又成了我奶奶呢?她重重地嘆了口氣,一句“說來話長”,再嘆息了兩聲,替我拉好被子就不言語了。那個夜,奶奶在我先前入睡。我翻來覆去很久睡不著,總想著奶奶是不是會一種什么變身神功,她一轉身就變成我奶奶了。
一覺醒來,我又忘記了昨晚的疑問,沒心沒肺地扎進孩子堆里,瘋玩瘋鬧。歡笑,永遠是童年的主色。我們在泥巴里,在高山上,在河溝里,把自己弄成一只只小花貓。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十分留戀后山上那座紅土坡。我們砍來樹枝,坐在上面,像滑梯一樣,輕松到底。我們叫“坐土飛機”。每個小伙伴都很迷戀那種失重的感覺,尖叫著從高高的坡上滑下來,又拼命爬上去,再滑下來。往復無數次,沒有一次厭倦過、累過。褲子后面,常年需要奶奶的針線來加固它。奶奶做那種活路,叫做“補褲底”。誰都穿著補了褲底的褲子,有的甚至還補了膝蓋。奶奶不厭煩地幫我洗著,補著,不厭煩地變著花樣做我愛吃的貓耳朵,彎角湯圓,油炸面條,煮洋芋。
多年以后,當我穿著膝蓋上通了洞的牛仔褲回家看奶奶時,奶奶大驚失色,她以為我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心疼我連買褲子的錢都沒有了。然后趕緊拄著拐杖去拿她存下的一點零錢,要全給我用來補貼生活。在明白了這是時尚和潮流以后,她連連嘆氣說時代變得太快了,說她老了。其實連我都感覺自己半老了,她能不老嗎?她頭頂上的頭發掉光了,后面的白發輕挽一個發髻在后面,再用兩個銀制發簪別起來,套上黑色網狀的發套。耳朵上常年戴著銀白色的小耳環,手上戴著的鐲,時有更替,或是銀的或是玉的,全憑喜愛。青衣藍繡,花圍腰,繡花鞋。她還對鏡打理她的眉毛和發際線,把那些多余的“雜草”,一根根剔除掉。我從未見過她潦草打扮的樣子,時時清清爽爽,漂漂亮亮,永遠是一個美美的奶奶。即使在她老得不能下地行走的時候,她也還為裹腳上面多了一個折痕而耿耿于懷。
三
母親把我送進奶奶懷里的時候,我還未滿八個月。當時已經懷著身孕的母親還擔心我夜里會哭鬧,結果我一覺睡到天明。自此,我便成了奶奶的影子。每一個夜晚,奶奶的懷抱就是我的天堂。除了溫暖,還有故事,還有歌聲。奶奶教我唱那一句“春天來了百花開”,教了十幾遍了,我的聲音還是無法拐“百花”兩個字上面的彎和顫。倒是奶奶唱的山歌,比如“高枝高桿是高粱,細枝細葉茴香草”,“隔河望見妹爬坡,發頭辮子往后拖”我兩遍就學會了,扯著個嗓子在田野里山崗上放縱聲音,這感覺與我很對路。
我在奶奶營造的安樂窩里,快樂成長。母親太忙了,她要忙著干農活,忙著生孩子。她只在我做錯事時,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糾正我,聲色俱厲之外,常常棒棍相加。而奶奶總是為我擋了許多委屈,我在不知不覺間就把奶奶當成比母親更重要的人。所有溫柔,細膩,敏銳的情感,全來自于她給我的施予和教化。
我六歲的時候,奶奶用一根繡花針穿通了我的耳朵,說是小姑娘家要戴上耳墜,走起路來環佩叮當才好看。結果我的耳朵發炎,母親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好一頓挨罵。我哭著,奶奶一直陪笑著,任母親說什么都笑著。待母親一轉身,她一把拉我進她的懷里,一邊哄著我給我擦干眼淚,一邊左右察看我的耳洞。終于,我可以佩戴耳朵上的飾品了,母親卻嚴厲拒絕給我錢,又是奶奶偷偷讓我買了不同的耳墜回來。紅的綠的粉的,有墜,有穗,有珠,戴上它們,我搖頭晃腦地走來走去,在奶奶的夸獎中,頓時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小仙女了。
村子里討來的新媳婦五嬸嬸的紅衣換成藍衣,逐漸融入了村子的生活。她已經能叫得出村子里的孩子們的名字了,知道誰是誰家的娃娃。她每次從我家門前挑水經過,看見奶奶總是會脆生生地叫一聲“二媽”。這讓我奶奶很高興,覺得她是一個有教養人家的姑娘,而不似某某與某某,遇見人,白瞪著眼睛,生怕叫誰一聲就會虧本一樣。奶奶在與我念叨這些的時候,就會外加一句,教育我見到長輩要嘴甜甜,心軟軟,才會惹人待見。
奶奶說完這些的時候,冷不丁之間又會進入她從前的世界。每一次,都以“過去或是那時”開始,我覺得兩者都比“從前”更有意味。我依舊不懂得她那些深重的苦難,不懂得如何撫慰她的傷心,甚至連追根問底都常常被小伙伴的叫聲打斷了。我飛快地跑出家門,常常連鞋子都忙不得穿。
我曾有一度愛赤足的日子,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脫了鞋子。奶奶依著我,她生怕鞋帶牽絆了我貪玩時的急性,竟然把我的鞋帶剪斷了。母親哭笑不得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切,奶奶卻把眼睛都笑彎了。
在我瘋了許多天后,“新”娘子也變成“舊”娘子了,連凸起的肚子也十分明顯了的時候,我才想起我奶奶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奶奶的婚姻是所有糟糕婚姻的疊加,無盡的爭吵,無盡的打罵,最痛苦的莫過于兩個年幼女兒的相繼死去。這讓她徹底地絕望了。奶奶說到這些往事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悲傷。她靜靜地講,我靜靜地聽。她選擇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逃婚。一個小腳的女人要翻山越嶺去逃婚,除了勇氣,還需要智慧。于是,她在天黑后,就先躲進了牛圈里。待家里人出去找她的時候,她才從另一個方向逃跑。她精疲力盡地跑了一夜之后,在黎明時才發現自己還在村子后面的山上,家門就在眼前。于是,她裝做干活上山迷路的樣子回家了,再慢慢醞釀第二次逃婚。
那是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她順利地從一間草樓上爬出來,開始又一次逃婚。跑出許久,她聽見了一伙人在大聲叫她的名字,還看見了星星點點的火把,朝著她的方向移動。她沒命地跑啊跑,跌倒了又爬起,才爬起又跌倒。這時,她聽見了狼的叫聲,嚇得她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慌亂之間,她掉進了一個樹洞里。恰好能容下她身子的樹洞,頓時給了她無限的安全感。她連呼吸都使勁地控制住節奏,除了能保證自己安全,還想多看看這前所未見的東西。狼的身上,長著綠蔭蔭的眼晴,像傳說中的鬼火,能奪人魂魄。她渾身的汗毛都豎直了,一種巨大的恐懼襲卷著她的身體,但要活下去的念頭,又讓她控制了自己的恐懼。
待狼的眼睛消失許久以后,她才戰戰兢兢地爬出樹洞,繼續往前趕路。一會兒順著大路走,一會兒順著小路跑。各種各樣的聲音傳來,可她不能停下來。她怕她一停下來,就有惡狼追兵撲來。一對小腳,在崎嶇的山路上跋涉了一個夜晚,終于迎來黎明。她確定她是逃脫魔掌了,這是回娘家的路。一路上生怕遇見熟人,她用頭巾嚴實地包住了自己,拖著疲憊酸軟的身體繼續走。不知走了多久,她終于看見娘家的房子了,她兩眼一黑,就昏了過去。
醒來,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們,大滴大滴的眼淚像珠子一樣滾了出來。母女相見,除了抱緊痛哭,又能做什么呢?她們都是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人。那是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幾天,母女倆寸步不離。她把一肚子的淚水都傾倒給了她的母親,而她的母親也只能還給她一肚子的眼淚。而這樣訴說委屈的溫情時光,也很快被打破了。她的丈夫帶著一伙人找到娘家來要人了,還拿著一條粗壯的繩子,問她是自己走,還是綁著走。她的母親無奈地交出了她,她才逃出深淵,又被無情地推進深淵。
她的母親說,我的兒呀,那是命,你就忍了吧。她跪著問蒼天,蒼天不理她,伏著問大地,大地亦不理她。她擦干了眼淚,以赴死的決心又回到從前。
然而,逃婚的念想她一時也沒有斷過。她也曾痛苦地跑到懸崖邊上,想以縱身一跳的姿勢來了卻自己年輕的生命。站在懸崖邊上,她膽怯了,她害怕死不成之后會過上更加生不如死的生活。經過反復的逃離,多次的追逐以后,大概是成為她丈夫的那個表哥也累了。在她最后一次逃回娘家之后,她的表哥再也沒踏過她娘家的門。她就與母親和弟弟們相依為命,過上了被家人寵愛的生活。當然,也背負了不好的名聲。
奶奶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嫁,因為婚姻只給她帶來了恐懼和災難。直到多年以后,痛失兩任妻子的爺爺托人上門提親。奶奶的母親及她的兄弟們依舊不肯。說是因為爺爺命硬,先后克死了兩任妻子,當他的第三任妻子的風險也變得異常大,不能讓自家的人再跳進火坑。也許是出于一種感恩,或是出于一種同情,她不顧家人的堅決反對,毅然決然地嫁過來了。那年,奶奶四十歲,我的爸爸十五歲。于是,我就有了奶奶。
這樣一個曲折的故事,對一個小女孩來說太冗長了。在我睡著又醒來,醒來又睡著的許多個夜晚之后。我終于聽完整了。我不知道血緣的遠近是情感親疏的重要紐帶,在我這里,統統沒有。她給我的愛,她對我的好,不能用高山來比喻,更不能用大海來比較。高山和大海都在我身體之外,而奶奶就住在我身體里。我一睜開眼睛,就能看著她,摸著她,抱著她。而與我有血緣關系的奶奶是一堆沒有溫度的黃土,已被悲傷和絕望的歲月掩埋了。
在一個晴好的日子,五嬸嬸背著一個,抱著一個,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她笑盈盈地來我們家串門。奶奶正躲在她的睡房門口清洗她的三寸金蓮,她打開長長的白色裹腳帶子,就像打開她一生的陳舊故事。然后,慢慢地洗去污垢,剪去老繭。
在五嬸推開門時,奶奶尖叫了一聲,她迅速地作了一個想要隱藏她雙腳秘密的動作,然而收效太微弱,陽光昭然地照在她的身上。一雙慘不忍睹的小腳在我們的驚嘆中,漸漸停止羞澀。對于已年邁的奶奶,這已經是她全部的秘密。
奶奶坦然地對我們笑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所有經歷的苦難和幸福都像是長在她身上的這雙小腳一樣,是她的命,而她終是與自己的命抗爭過了。我忽然有種想抱住那雙小腳親吻的感激之心,感謝它帶著一顆勇敢的心,逃越一切禮數,讓她成為我的奶奶,讓我的頭頂有了一片溫柔的天空。
責任編輯:和麗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