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滄城文化里自我救贖的女性

阿措的新作《滄城》是一部關(guān)于邊地文化和生命苦難的作品。小說以三位女性的成長與蛻變，傳奇的生活歷程構(gòu)成了全篇，呈現(xiàn)出這座深陷云南橫斷山脈褶皺中的小城多元的文化。《滄城》的敘述像詩一般，柔和細膩地描述著小城的世態(tài)人情。小說以仙婆子的死引出滄城這個壩子一個又一個生活場景，也以“我”主人公的視角來觀察這座城。小說圍繞水仙展開，引出了齋姑娘表爺爺和女趕馬金鳳的家庭生活，三位女性離奇的人生也交織在一起，并推動故事發(fā)展，也因此呈現(xiàn)出鄉(xiāng)土社會復(fù)雜的一面以及隱秘的情感世界。

《滄城》的故事發(fā)生在滇西北壩子里，“這里曾是滇西北的糧倉和茶馬古道的重鎮(zhèn)，文化上充斥著來自中原的儒家文化和邊地神秘的鄉(xiāng)野民俗。”這片土地上有數(shù)不清的生與死，也彌漫著荒誕和詭異的氣息。阿措將小城的民間傳說和小城特有的文化雜糅在一塊，水仙、表爺爺和金鳳就生活這樣的土地上。

一、堅韌赤裸的生命 -水仙

阿措筆下三位傳奇色彩的女性，處于社會邊緣，經(jīng)歷了家庭變故，依然選擇與命運對抗，過上了適合自己的生活模式。

小說以倒敘的方式來切入水仙這位女性的故事，再由“我”的視角重拾童年記憶里仙婆子的形象，與媽媽交談的形式講述，從土匪女奴蛻變?yōu)橥`巫醫(yī)的離奇人生。邱大夫家的水仙自小跟著父親上山采藥，能否采到藥，能采到多少，都是天意。父親對于疾病和生死有著個人獨到的理解，“這天上地下，人是最愚鈍蠢笨的東西。無論是老虎狗熊，還是鳥雀雞犬，所有的動物，都曉得天地恩慈，不消哪個去教，就認得哪些草有毒，哪些草是藥。你看那些動物病了，自己也曉得去找藥來吃，而人病了，非得跟著動物學(xué)不可”。當(dāng)他家被土匪捆綁，拴在馬尾巴前往打鷹山，苦難的生活開始后，父親教給了水仙如何存活的方法，有人就跟人學(xué)，沒人就跟天學(xué)。

這樣的故事敘述，阿措為水仙成為通靈巫醫(yī)埋下了伏筆。隨著妹妹木仙和邱大夫的離世，水仙在打鷹山做放羊的活計，土匪像是感恩當(dāng)時沒叫他們喝下草烏酒，給了她看似自由的活計，打鷹山的險峻和寒冷，水仙是逃不出的，處處都是死路，唯有先活著。羊毛氈是她唯一的衣裳和被褥，水仙學(xué)著打鷹山的萬物鉚足勁，見縫插針地活著，慢慢的便覺得自己可以成巫醫(yī)。作家阿措筆鋒一轉(zhuǎn)，傳奇的故事又被敘述開來，于是水仙可以聽懂鳥獸語，見得到山靈，也在打鷹山遇到了珍視她生命的讀書人馬鍋頭陳敬先。由此三十幾歲回到滄城，水仙活著的方式就是依靠通神靈賣草藥，也便有了“仙婆子”和陳敬先一段隱秘的感情故事。這段又甜又澀的感情，讓被土匪糟蹋過的水仙，像是在感恩也像是重獲生命。但不管以哪類生活方式，仙婆子靠著“跟天學(xué)”的生存哲學(xué)對抗命運。

二、一生顧家奉獻的女孩 齋姑娘

小說中阿措引出仙婆子在滄城新結(jié)交的朋友齋姑娘，又開啟了“我”小時候的視角，“表爺爺”的故事也因此鋪開。阿措善于刻畫人物的心理和語言特點，將齋姑娘的形象和仙婆子的性格進行了鮮明對比，這對歡喜冤家也成為滄城的一大有趣的看點。小說中在滄城，女孩選擇做齋姑娘往往是窮人家孩子多，排行第一的女孩會選擇吃齋留在家，照顧年幼的弟妹，為尊重女孩，便稱謂齋姑娘或爸。而在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中，“‘齋姑娘’不只是一個或幾個人，而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有關(guān)麗江三川壩的齋姑娘，史籍記載很少。”關(guān)于麗江三川壩留“齋姑娘”的原因，常有四種說法：麗江一些老百姓家里留“齋姑娘”的風(fēng)俗是從湖南、江西帶來的；永勝婦女十分看重貞操的結(jié)果；三川壩的不少人家認為，一家人留了齋姑娘，就有了好“修行”，家道將代代興旺；留“齋姑娘”的習(xí)俗來自一種小農(nóng)家庭觀念，為了家庭生活方便，家業(yè)發(fā)展。在阿措筆下的表爺爺，因為看到母親備受生育折磨后，對生育有著懼怕的心理，又加上年幼弟妹需要照顧，自愿主動選擇做齋姑娘。她是一位極善良的女孩，靠著打粑粑的手藝養(yǎng)活家人。表爺爺?shù)母赣H也是通情達理的，希望她以二十歲的年紀嫁給人家，不希望女兒耽擱了終身大事，但表爺爺堅定地選擇留在家。也正是因為她的善良和大愛，救助了一位被蛇咬傷的十六歲的皮匠。

由此小說便塑造了癡情執(zhí)著追愛的皮匠形象，表爺爺不懼怕沒法立牌坊的情況下，和明事理的父親一起選擇救助了年輕的皮匠。也因此釀成了一場悲劇，表爺爺想讓小皮匠主動離開，但執(zhí)拗的他，只能讓大弟弟帶著離開滄城，卻意外被抓去打仗而走失。原本主動拒絕婚姻的表爺爺，內(nèi)心也因此有了一些波瀾。因此通山靈的仙婆子認為，在她眼里齋姑娘是最不貞潔的，也自然立不了牌坊。齋姑娘雖生氣，但也會問小皮匠魂靈是否在身邊。這也顯得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復(fù)雜又真實。

三、勇敢潑辣的馬鍋頭 金鳳

阿措在講述故事時，總能環(huán)環(huán)相扣，巧妙地引出另一人物。表爺爺和仙婆子說起弟弟和小皮匠確實是打仗中死去，講到了西街陳家的子弟陳敬先，卻能從戰(zhàn)場上回到滄城，他曾當(dāng)馬鍋頭時去過打鷹山。故事由此引出了陳敬先的妻子，一位趕馬人的人生。

滄城作為茶馬古道重鎮(zhèn)，金鳳的爹便是走馬幫的馬鍋頭，早年帶過陳敬先。膽大心細的金鳳爹，又講義氣地帶出忠心又能干的馬幫，賺到足夠多的錢，在滄城便有了大宅；金鳳打小知道“好女不找馬鍋頭”，小說便讓她和陳敬先相遇了。陳家是讀書人，講究修身，懂詩書，識禮儀，陳敬先長大后便覺得讀書越發(fā)沒用處，便開始闖蕩，一晃就到了三十，各種原因愿嫁的姑娘都沒有。而金鳳主動尋上門了，馬幫家的千金做事果斷，懂得隨機應(yīng)變，父親病逝后，她主動投靠陳家，便有了這門不和諧的婚姻。

金鳳和陳敬先在不同的家庭環(huán)境里成長，性格不合在他倆身上完全映射出。小說中描述了一段城外賞杏花的場景，詩意的場景唯美的一句“春日游，杏花吹滿頭”，也正因這句，為陳敬先和仙婆子再續(xù)恩情做了鋪墊。吵鬧的夫妻，也因陳敬先的歷史問題去了勞改隊，這段婚姻反倒堅持到了最后，卻也歸功于金鳳的大度和潑辣。一家人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搬到小城西邊的高家壩，不懂得種植莊稼的金鳳，懂得牲口的習(xí)性，最終成為了女趕馬人。以她的性格和見識，將這份工作做得細致周到，也由此知道了丈夫還與仙婆子有著書信來往。

小說中成為女趕馬人，不怕吃苦的她自由地獨行于天地之間。而今天，也留有女趕馬人的真實記錄。“嘎達娜是藏族人，出生在云南省貢山縣獨龍江鄉(xiāng)迪麻洛村委會白漢洛村，她已趕馬近30年，是全國唯一的‘女馬鍋頭’”。嘎達娜是因為丈夫離家離婚后選擇當(dāng)女馬鍋頭。但小說中的金鳳是為了維持家人的生活選擇了父親的這條路，她的身上可以看到韌性，擔(dān)負起養(yǎng)家的重任。

三位具有傳奇人生的女性，在滄城這片土地上獨活，也將本土的文化通過她們的故事傳承了下去。

四、小說《滄城》中的永勝文化

滄城作為茶馬古道重鎮(zhèn)，融合了儒家文化與滇西北民俗。小說中的“表爺爺”的形象有著儒家文化的元素，表爺爺盡到了孝養(yǎng)父母，扶持兄弟的責(zé)任。即使父親有意安排終身大事，如小說中父親的這段話“你懂事，做爹的心頭高興，但是你終身大事也合該考慮。要不然你看看隔壁家的桶匠，他家女人先前死了，你要是嫁給他，離得家里近，倒也還能照顧家里。”也希望這樣的方式幫襯家里；小皮匠有意愿留在家里，父親也中意這位勤快的手藝人，但表爺爺最終堅持獨身。其次要成為齋姑娘除了飲食講究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儀式，體現(xiàn)出儒家文化“一旦女子要做‘齋姑娘’，除了立誓，學(xué)習(xí)經(jīng)書以外，還要舉行‘收頭’儀式。‘齋姑娘’選擇一個黃道吉日，請佛家、道家、儒家和年紀稍長的‘齋姑娘’到家里。佛家念經(jīng)超度，道家吹拉彈唱，儒家釋經(jīng)，年長的‘齋姑娘’幫忙梳發(fā)”雖然當(dāng)前齋姑娘的習(xí)俗不再保留，但像“表爺爺”這樣的齋姑娘文化值得被關(guān)注。阿措在小說中，講述了奉獻型的表爺爺，以傳奇的人物故事記錄著本土的文化元素。

作家阿措用自己熟悉的故鄉(xiāng)，大量使用本土方言，讓故事更具感染力，也讓每一位出現(xiàn)的人物都有鮮明的個性。“外地人一般認為永勝方言在語調(diào)上與湖南話極其相似，而與普通話和鄰縣方言有顯著的不同。我們推知永勝方言當(dāng)是以湖廣等地墾屯移民的語言為主體，再加上鄰省、鄰縣和本地土著人方言的影響，多種方言雜揉而形成的方言體系。”如小說中仙婆子和表爺爺拌嘴的場景：“兩個人常常一起坐在仙婆子鋪子門口講話，但聽她們講話最好笑了，幾句話就要吵架的，仙婆子喊表爺爺‘死老太婆’，表爺爺喊仙婆子‘老變婆’”此處的“老變婆”就是標(biāo)準的方言，意思為可惡的人，體現(xiàn)出兩個人又愛又恨的關(guān)系。

金鳳家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再次回到大宅子時，用了這樣一個詞“合該”：

“金風(fēng)家和陳敬先家原本的老屋，如今都分給幾戶農(nóng)民住著，明明是合該的事，人家卻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像是占了金鳳的好處。每當(dāng)金鳳過路，就喊金鳳進去坐”“合該”讀音是“活該”，但字面意思不是“活該”用方言描述，這是正常的房屋分配，也是順應(yīng)社會政策制度的改變，陳敬先的父親平靜地接受這一事實，也體現(xiàn)出金鳳去做趕馬人，也是陳家父親提供了情緒價值。

又如小說中知道仙婆子身份的滄城人的對話場景：

認出仙婆子的女人已經(jīng)哭起來了：“天哎，我們還以為你們一家都死了！誰曉得你竟回得來！造孽啊！”女人們嘰嘰喳喳，講起往事。

“邱大夫那價好的人啊！”一個女人說。

“死得慘啊！”一個女人說。

“誰曉得你竟回得來”“邱大夫那價好的人啊！”這兩句都使用地道的方言，此處的“那價”中的“價”用的第三聲的音調(diào)，強調(diào)邱大夫為人很好，大家為此惋惜。

再如金鳳當(dāng)馬鍋頭去買涼粉，二媽回懟她的場景：

金鳳說：“今天涼粉確實賤，怎么這么面，怕是昨天的？

二媽說：“打爛你的嘴殼！老娘的涼粉沒有剩下的時候。”

金鳳裝好了涼粉，過了錢，說：“走了走了！吃稀奇去。”

這一來一回的對話，金鳳的敢說敢當(dāng)，二媽滄城做涼粉生意的精明由此體現(xiàn)出來。

阿措在小說中有描述當(dāng)?shù)氐娘嬍澄幕缬筒琛＝裉煸谟绖偕絽^(qū)和壩區(qū)保留火塘，便于制作油茶，部分民族將火塘當(dāng)做圣物。小說開篇就描述了仙婆子制作油茶的細節(jié)。“一個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搪瓷臉盆生一堆火，把一個拳頭大的油茶罐坐在上面煨。仙婆子放指甲大的一塊臘油進去，又撒一口米，油茶罐就滋滋地響；仙婆子看油熱了，就沖上開水，頓時飽含油脂的煙霧四散騰開，被火星惹燃了，就呼啦起一股火苗。水開了，仙婆子就一大坨磚茶丟進去，再撒幾粒鹽。

油茶罐小，仙婆子歪在那里慢慢煨，一上午就這么過去了。

這是標(biāo)準的永勝油茶制作的步驟，油茶罐需選擇小巧的，用臘肉炒香米，再煮上一塊磚茶，慢慢熬制。這將是永勝特有的飲食習(xí)性了，也是像仙婆子這樣歲數(shù)的老人樂意做的事。

阿措的筆下還有永勝的陶瓷文化，永勝小鎮(zhèn)是滇西瓷鄉(xiāng)，永勝瓷器以瓷質(zhì)晶瑩明澈繪圖明麗雅艷而著稱。小說開篇仙婆子煨油茶后，拿過了一只小瓷杯，上邊要么畫有大公雞要么有紅鯉魚的圖案；陳敬先年輕時折騰過很多，但一直在給陶瓷畫圖。如勞改后回家的場景：

“陳敬先從行李里掏出些錢遞給父親，又掏出幾個白瓷的缽頭。一個缽頭上畫了五彩的雄雞，一個缽頭上畫了紅色的梅花，還有一個缽頭上畫了黑色的竹子。”

小說中還提及了火草，火草是他留人織布制衣的原始材料，也是流傳至今制作他留火草服飾的主要原料，也是永勝邊屯文化中重要的一個版塊。

“打鷹山自己的魂靈也是有的，穿的衣裳都古里古怪，不曉得是哪朝哪代，也不曉得是哪族的人。他們在打鷹山逡巡太久，膝蓋往下都長滿了青苔。有一個老太婆的魂靈，只在潮氣最盛的時候出來。出來了，就把貼著地皮的火草葉背面的絨絮搓下來，揉成線。一百片、一千片、一萬片地那么揉，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山間拉出長長的、曲曲折折沒有盡頭的絲。”

在《滄城》中，阿措書寫了三位傳奇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苦難和心路歷程，書寫了她們掙扎在被禁錮在無形的枷鎖中的精神狀態(tài)。仙婆子、齋姑娘和女趕馬并沒有在這個動蕩的社會中被異化，而是執(zhí)拗地選擇適合自己生存的生活模式，不管是通神靈還是一生未嫁，還是成為馬鍋頭，都同萬物一般見縫插針地要往下活，見縫插針地要使自己偷快起來。三位歷經(jīng)家庭變故的女人，越挫越勇，以野蠻生長的方式，對抗命運的不公。小說中的這三位主角身上都附加著本土的文化，講述她們的人生的同時，可以窺見永勝的歷史文化及現(xiàn)保留的名勝風(fēng)景觀音箐。阿措的小說是從“我”童年的記憶中深挖出的素材，但將過去和現(xiàn)在進行的連接，展示的民風(fēng)民俗和人倫故事，敘述出一個存在歷史文化中的村落圖景，一個破碎的小城世界。就如作家后記所提，故事是虛構(gòu)的，但滄城存在。這些小說中的場景不再出現(xiàn)，土匪不再有，齋姑娘不會在門口閑坐，馬幫已經(jīng)結(jié)束使命。但是滄城的文化會繼續(xù)傳播，滄城的女人依舊會擦干眼淚繼續(xù)生活，會活得多彩絢麗。

責(zé)任編輯：何順學(xué) 夏云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