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耳山看花

馬耳山，可謂久聞盛名，是鶴慶縣與洱源縣的界山，主峰海拔三千九百多米，每年春末夏初時節，漫山遍野綿延數里的杜鵑花海，吸引無數游人前往觀賞打卡。今年五月中旬，有麗江行走的眾多徒友相邀前去賞花，我也欣然加入其中，一起乘坐大巴車來到位于西邑鎮區域內的馬耳山腳下。

那時正是陽光照耀的上午，天空蔚藍，白云朵朵，因森林覆蓋而蒼翠碧綠的馬耳山高高聳立在眾人眼前。大家都來不及細看一下馬耳山的尊容，也等不得舒緩一下百里車程后的疲勞，便走向山間。在走過一段土石路面后，開始順著一條山間流水沖刷出來的河道向著目標山頂攀登，心里一直晃悠著即將踏入花海浸潤花香的激動。

河道漸漸由寬敞變得狹窄，漸漸呈現出不同于常見溪流的種種景象，整段甚至整棵長短不等粗細不一的樹木枝干，橫七豎八交錯堆積在河道間或岸邊上，大部分已顯得枯朽不堪，人走上去都得小心翼翼地擔心踩斷或滑倒。沿河基巖裸露，被長年流淌的山水劃切出深淺不一的凹槽或是磨平了棱角；流沙般無序堆積著的石頭巖塊，靜立河間的無數臥牛巨石，讓沿河道而進的道路顯出令人咋舌的艱難險阻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些幾乎塞滿三分之一河道的枯朽樹木，以及隨處可見雜亂無序隨機擺放似石陣的磷岣怪石，都是無數次洪峰狂流沖擊挾帶而下留存的痕跡。想象一下狂吼著從山峰之頂怒瀉而下的洪流卷裹著樹木土石奔向下游的情景，就會有隱隱的恐怖像過電一樣流過全身。我們心中有點擔憂那些居住在河道下游兩岸的村莊人畜，該是怎樣在戰戰兢兢中渡過山洪暴虐的日子。

不過，眼下這條名叫響水河的山澗河流，倒是一幅清泉潺潺石靜水安的樣子。水流依然在河道的石木間流淌，水很純凈，足以讓人不用擔心徒步中沒有直飲水的補充。流水從石澗中流下的聲響，叮咚有致，就像玉手拂過古琴。若水流落差而下或平緩留積之處，陽光也正好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知被多少年的水流沖洗磨煉中形狀不一棱角不再的大小石塊，就在晶晶閃亮的水面下爭相展示著它們各自的花紋和色彩，真真是七彩斑斕，可讓觀望者時時迷醉其間，只顧用手機拍下那一瞬間的驚艷，常常在某一水石皎潔處就忘記了移動腳步。我一直在驚嘆這些石頭為什么會有那么豐富的色彩呈現？徒友阿萍曾經是一位地質工作者，聽她與另一位徒友交流，說到某塊石頭含有更多的鐵元素時，我才意識到，這些石頭可能富含有各種金屬礦物質，因而它們在水流沖凈泥沙等附著物后，就在陽光下展示出絢爛迷人的色彩。

真的，因為清澈的溪流汨汨流淌，因為沿河都有炫彩之石的頻頻出現，我們居然沒有太多注意到沿途朽木橫梗怪石阻路，十分不易行走甚至危險重重，也沒有留意到時間在我們的陣陣驚喜中悄悄溜走。最沒想到的是，太多的流連與停留，加上道路艱險帶來的行進緩慢，不知什么時候與專程請來帶隊的當地向導脫離了聯系，他帶著能夠緊緊跟上他腳步的一部分人先走了，這讓我們其后的行程經歷了曲折。

時間不等人，行程在留人。還沒有走到預定的半途之處，大家都有點走不動了，就在一個相對平坦的地方坐下來吃午飯，而時間也早就超過預定的午飯時刻，已經快到下午兩點了。好在就餐處澗流清清，流水晶亮，水中石頭鮮黃靛青斑痕點點也是異彩紛呈，兩岸高坡綠樹蔭蔭，加上沿途景色絕美留在心中的愉悅慣性，大家都覺得午間野餐是在仙境里品嘗美味，開心地互換美食，歡聲笑語，飽餐一頓。

飯后重啟行程，繼續沿著河道向上進發。路是越來越難走了，有些地方要踏著一半淹浸在水中的石塊或朽木才能跨過河道走上左岸，走一段后又要同樣艱難地跨回右岸來，就這樣曲折跌宕地前進。有人踩到搖擺或溜滑的石塊樹枝摔倒在河水里。當然更多的路段是在河道旁的山坡上。說是路，其實就是陡峭山坡上隱隱有點人走過的痕跡，忽上忽下，坎坷崎嶇，很多地方要仔細辨認后才敢下腳去走，有個地方直接就是山崖壁與河水垂直相連處，恰好有幾個天然石坎可供人踩踏而過。有一處滑坡地段，坡長近百米，寬度大約有十五米左右，全是由從左側的山腰高處一直梭滑到河底的碎砂土形成，順坡向下看，從人所站立的地方到河底，大概也有十多米的高度。坡面陡峭，任誰都不想順坡而下沖向河底，大家就拉開距離，瞅準前一個人踩出的腳印再慢慢走過去。另一處有自半山腰傾瀉而下鋪滿山坡的碎石層覆蓋路面，眾人只能踏著碎石坡小心走過。我無意間順著碎石層往最頂處看，只看得見上面山坡土層里依然在風中搖擺的林木，看不出這么多的碎石是從山的更高處滑落下來的痕跡。那這些碎石從哪而來呢？細看之，是半山腰里突冒出來的！這使我更增添一種不明就里帶來的壓迫感，想象一下不斷有碎石冒出的情景，會讓人進一步聯想到地質運動的巨大能量，若時機巧合正好碰上山隨地動，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當然，這只是頭腦中一晃而過的念頭，并不影響繼續前進的腳步。畢竟戶外徒步之行走得多了，更多的是無所畏懼迎難而上的樂觀精神。君不見大家都是只要登上一個無險不美的去處，穩穩地站好或者坐下，一個個地就要擺出最亮眼的姿式，呼喚徒友們幫其拍成照片或攝成錄相后，才又繼續向下一段路程行進。一路上單照合照的相片攝影，足以供每個人都留下此次美好又十分艱險的戶外行程記錄。而我，也與大家一樣。

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天空中的陽光正在被悄悄飄來的烏云慢慢遮擋，如洗的天空已被深灰色云霧所籠罩，云層灰蒙蒙的，山雨將來。有七八個徒友一起走到一棵據說是打卡標志點的大樹旁合影。這是一棵栗樹，據說至少有百年以上的樹齡。只見它樹冠高大，樹干堅韌，枝葉有型而蒼翠，根部長有一個穿樹而過兩人來高，可容二三個人同時站立其間的大洞，洞內黑色光滑的內壁面好像被火燒過。整棵大栗樹真有點閱盡林間滄桑的模樣。

再往上走，一棵，二棵，終于有六七棵杜鵑花出現在眼前。只見一棵棵杜鵑花樹形高俏婀娜多姿，花朵嬌艷飽滿，每一棵樹的花色都各自顯現一種獨特的美，粉紅、春花紅、白里透紅猶如披霞冠虹的仙子瀟灑地飄在萬綠叢中。來路唯艱，直到看見杜鵑花樹的那一刻，大家才都想起來此行的目的是來看杜鵑花的。可還沒來得及給這些林中仙子多照幾張相，雨絲已經飄下來了，在雨絲中看見夾有小米粒大小有點白茸茸的細小冰雹。雨越下越大，冰雹也在逐漸增大，再到后來，山雨夾著山風裹著冰雹傾泄而下，閃電巨雷呼嘯而來，接二連三開始在頭上滾滾而過。已經沒法用手機更多地拍下好不容易看到的杜鵑花真容了，也不敢在樹冠高大間距稠密的林木下躲避雨水冰雹的襲擊，大家三兩成群地披著簡單的雨具，站在一塊相對空曠平坦的山地上，等待山雨驟停。

這時，時針已經指向下午四點二十分，風雨越來越大，雷聲在頭頂上炸響，已經比黃豆還大的冰雹正逐漸鋪滿地面并迅速堆積。望望前路，目的地還在高高的山頂似乎高入云間，爬上去估計還有不少于一小時的路程。領隊兼收尾的毛工考慮權衡后，決定全體原路返回。大家迅速收攏，將近處所有人集合在一起，清點人數共有十六人，再三囑咐誰也不能掉隊后，一群人懷揣著擔憂，原路向下返回。

仿佛一下子，一場風雨兼程的急行軍瞬間就拉開了帷幕。風雨來得更猛烈了，雷聲繼續在茂密的森林上空炸響，急促的腳步下，除了雨水泥濘中倒伏的雜草野花外，就是哩啪啦打在地上并不斷增加著大小、厚度的冰雹，裸露在雨衣外的手背被冰雹打到時能感覺到細微的疼痛。所有人在那一刻肯定都已顧不及想起剛剛艱難跋涉六個小時的所有疲勞，只想著在天黑以前能夠安全下到山下。一旦天黑下來，那樣復雜奇險的山路是完全沒有辦法摸黑行走的，而大家的手機基本上都只有微弱的電量儲備了，不可能再作照明之用。

最初的想法是大雨過后，再走河道怕會有遇上突發洪水的危險，便向著能找到可以避開河道的方向疾走，快速下行的隊伍很快走到一座孤立突出的小山包上，可小山包三面陡峭深難見底，左邊前方右側都無路可走。毛工讓大伙留在原地，獨自冒險下探路線，上下一趟累得氣喘呼呼，但確實沒能找到可以繞過河道下山的道路。怎么辦？！那個熟悉這片山水的向導早已不知所蹤，眼前的困境只有靠自己來解決。沒有時間猶豫。于是，全體向后轉，由來過幾次的徒友帶路尋找沿河道下山的路口。時機所迫，沿河道原路返回已是必須的選擇。

好在路口不遠，大家再次走上那條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攀登上來的艱難道路。雨后的山路泥濘溜滑，那些上山時勉強還能看到的行走痕跡，已在雨水沖刷下面目全非，基本看不出哪里是道何處是路。只要是能夠下腳的地方，不管水里泥里石塊朽木皆成道路，前面行走者的背影，就是下山的方向，不管不顧跟著沖，生怕掉隊。雖然穿著雨衣，全身早已在雨水汗水中濕透，登山鞋成了灌水泥漿鞋。

有一個地方，因為倒伏樹木的阻擋和石塊填塞，河道形成一個兩米多高的落差，上山時就只能抓蹬著河邊山坡上的樹枝，費力地攀上幾乎懸空的樹根形成的通道勉強通過，下山時更是面朝黃土身軀貼地才連滑帶跌下了高坎，過得此關。估計上山時沒有摔過跤的人，下山時一定是補夠了摔跤的次數。我就摔了兩次，一次是在巖石上踩滑了，順著梗得人骨肉生疼的堅硬石面下滑了一米多遠，想著完了，腰折骨斷了吧，趕緊站起來走走，幸好沒事還能走（但到家后是貼了兩天膏藥的）。另一次是在一個松軟的黑山土形成的滑坡處，一根順坡倒伏的樹木擋在慌不擇路的我的前面。試圖越過樹干的我，一腳踩滑，險些順坡滑下緊連著的幾米高的陡坎，而陡坎下面就是河谷。好在我反應快，一聲尖叫，趕緊十指抓進土里并盡力扣住土里的草根增強抓力，身子快速貼臥在泥土上增加摩擦力，整個人才沒有繼續下滑，好幸運！只是手上身上敷滿了黑色的泥土。但黑泥算什么呢？！與危險相比，那些黑泥就是我的護身符。

當我最后一個走出河道最艱難的路段，趕上眾人時，才發現一路追著我們的雷雨冰雹，早已消停不見蹤跡，天上的濃云已經化開。眺望前方，山腳下的壩子和壩子那邊的山腰上，大片的白霧玉帶般正緩緩飄動，壩子里豎立著的十幾座輸電鐵塔正慢慢隱入其間，視野之內似一幅田園仙界的畫面。回望馬耳山，除了雷雨過后更加翠綠蒼郁外，沒有絲毫的改變，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而我們在它的峽谷內艱苦甚至有點煎熬的行走，仿佛只是一場短暫的晚春初夏之夢。

時針指向傍晚七點四十分時，我們重新坐上來時的大巴車返回麗江，也就是說，我們預定的看花之行，上山艱難爬行六小時，艱難下山三小時，整整在馬耳山最難行走的河谷山路上，艱難奔走了九個小時，卻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只看到五六棵盛開的杜鵑花，生生把一次夢想之中的看花賞花之行，走成了一次終身難忘的山野戶外超級徒步行。這也就是我為什么在此次看花行結束幾天后，依然念念不忘，感觸良多的原因。

是的，我都奇怪自己為什么在那樣艱難甚至危險的往返行走中，一邊腳不敢歇地疾速行走，一邊還在頭腦里不停地想東想西浮想聯翩，好像這一次竭力而為的山野行走，正好激發著我在思考長年埋藏于心的諸多人生感慨，抑或是命運的啟示也未可知。在午飯后繼續向上攀登時，越來越沉重的腳步和心里逐漸積累的疲憊感，讓我們望著似乎永無盡頭的坎坷河道開始心生畏懼，便在左顧右盼的上下尋找中，真的在左岸山坡上找到一條可以通向山頂的小路，并沿著這小路踩著黑松軟的山基土，在蒼翠的松樹林間迂回上行，輕松多了，也順利與全程爬河道上山的徒友匯合在那棵打卡的百年老栗樹下，心里欣欣然有點另辟蹊徑的小確幸。但是，當我們在電閃雷鳴中，冒著狂風暴雨頂著冰雹的擊打，沿著河道向山下撤退時，這段自以為躲過的山谷河道，卻無可回避地擺在腳下，必須走過。隨著我不敢停下的腳步，“天意難違”幾個字一直在我腦中晃蕩。原來，該走的路，無論如何是躲不過的。人不可不計劃自己的道路，但路最終會怎么樣走，如何走得通，還有更多不可確定的因素在起作用。

我們也是幸運的，此行下山必須走過的河道，這次沒有因為天降大雨而河水陡漲，沒有讓下山之路成為險惡之境。如今資訊越來越發達，在視頻上時不時都能看到在山間峽谷活動的游人玩客，被上游突然沖下來的洪水泥石流沖走的事件。事實上，我真的是邊下行邊留著耳朵監聽背后有沒有山洪下來的大動靜，選路也盡量選擇有可能迅速爬上山坡躲避山洪的河道一邊。如何安全走過那些已被雨水沖洗凈道路痕跡的不名之路，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視角與思考判斷下各自做出選擇，所以下山途中，大家走得時分時合，間距也在無意識中拉大。一直以來我都有點不明白，那些相伴相知甚至相親相愛的人們，怎么會在時間的長河里走著走著就彼此找不著對方了呢？在河谷里擇路而行，水流漫過，試試探探踩在河間石上的雙腳時，我突然好像悟到了，每個人腳下眼前的山水石路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的選擇動機選擇方式是不一樣的，選擇的結果也必然會有差異，最終同道同行或南轅北轍各行其道都是可能會有的結果。人生路上相愛相親的人也會因為各個時段不同的處境不同的期望而各奔東西，失散于人間。一個不經意間發生的突發狀況，原來可以瞬間提點一份人間清醒，貌似相依相隨親密無間的人可能只是心生的幻像，時境交錯變故驟降時，也許真不足以托付生死。人心可畏，人心不可窺視，人性不可試探。“世界上有兩種東西不能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東野圭吾《白夜行》）不覺間，眼淚濕潤眼眶，淚水流過我的臉頰。

人生的目標，就像此行心心念念要去觀賞的杜鵑花一樣，能否看到，能否實現，也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起著個體不可抗拒的作用。但只有不停止腳下的行走，心中的目標才會有實現的可能。今年，在資訊所及的范圍內，可以看到大多數地方的杜鵑花都是近幾年開得最茂盛的，我也是在看過很多年的花后，在今年才看到最茂盛的杜鵑花海。所以，花有自己的季節，人有自己的時運，萬事須得順其自然，但亦千萬不可忘記初心，要永不停步，向前，再向前。

責任編輯：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