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膽的尖刺（外一篇）

許是島上的漁船噸位越來越大，都航行到外海去捕魚，顧不到近海的了；許是我非漁家之人，與漁村漸行漸遠，不知漁民兄弟的捕撈狀況；當然，也可能是島周邊的海域里海膽的數量原本就少，或者因為海膽渾身長滿了刺，島上的人有點怕吃，菜場上也就少有海膽的影子。我是好久未見到海膽了。

第一次見到海膽，還是我年少時。那天在漁船上捕魚的二伯拿了兩只海膽給我吃。對海膽，我們島上的人稱之為海刺猬。其棕色的細刺密密匝匝地伸展在圓圓的體殼上，我有些害怕，不敢去撥弄那細刺。聽二伯說過，可用白刀把它對半切開來。母親便拿來白刀，對準一只海膽中央，一刀劈下。那海膽“啪”的一聲，對半散開。黃色的海膽卵——我們又叫它為海刺猬黃，宛若五角星樣地鑲嵌在里面，周邊被透明濃稠的黏液包裹著，看上去那樣清秀，那樣悠然。我的好奇心大起，感覺切開那海膽并不需要使什么力，就拿過白刀，將刀扣在海膽上，用手按壓刀背，緩緩使勁，海膽便成了兩半。原來海膽的外殼較為脆薄，并非看上去那般硬實。

母親小心地用筷子將海膽黃撥弄出來，清水沖洗后，打碎了一個雞蛋，放點鹽，稍微攪拌一下，便放在煮飯的蒸鍋里。飯熟了，海膽燉蛋也可上桌了。在我望著黃澄澄的海膽沉浸在蛋黃和蛋清間時，一股鮮香已撲鼻而來。先吃為快的意念立時指點筷子伸向盆中，衩起一塊海膽黃。海膽黃柔嫩爽口，有點脆滑，也有點鮮甜，第一次品嘗到了海膽那特有的美味，給我留下了鮮美的印象。

前幾年，我去一座充滿了濃濃漁村風味的島上旅游。在碼頭邊的空地上，是一處售賣土特產的集散地，其中就有出售海膽的攤子。在塑料筐里，一只只棕色、紫色、黑色的海膽色彩斑斕，細細的硬刺像是充盈了靈動，一彈一跳似的擺動。這樣的海膽就非常惹目，引得一群游客紛紛駐足觀望，嘖嘖稱贊。吃食的欲望頓時在我心頭油然涌起。因為是生吃，怕不習慣，就只點了一只海膽。

攤主是個近五十歲的漢子，長著一張被海風熏陶透了的黑臉孔。他的話不多，嗓音有點粗獷，卻不乏與顧客熱絡的情懷。只見他套著塑膠手套的左手將海膽的腹部朝上，右手拿過一把不銹鋼鉗子，對準腹部中央的嘴，輕巧地將薄薄的外殼鉗碎，一小片又一小片的，只留半只海膽。他的操作是那樣嫻熟，動作是那樣利落，令我佩服他的專業性。海膽黃就鮮活地裸露在我的面前。爾后，他又用鉗子把海膽黃割裂成五塊，倒入早已配制好的調料，遞給我。生吃的海膽脆嫩十足，有點甘甜，鮮香連綿，回味濃郁。

我慢慢地品味著，與攤主聊了一會兒。這位姓徐的攤主告訴我：“以海膽黃為主料，可制成多種美食，比如海膽蒸蛋、海膽果、海膽豆腐蒸蛋、海膽粥、海膽炒牛奶、絲瓜海膽湯、海膽魚卵等，那味道可都是頂呱呱的。”說起這些，他如數家珍一般，想來也是個美食高手。他說時頓了頓，話鋒一轉，說：“別看海膽渾身長滿了刺，像刺猬一般，怪嚇人的，其實它的生活過得很安逸呢。它們常常棲息于礫石下、巖礁縫內和珊瑚礁內，膽小，一般白天隱蔽不動。夜間，為尋找食物才緩緩活動，可謂是晝伏夜出的典型。當周圍食物豐富時，它們就慵懶得很；有時即使為了填飽肚子，也每天只移動五十厘米。你說，它們這般的情景是不是挺安逸的？

我的腦海里不由浮現出曾看到過的因為海膽的太安逸而被海獺毀損的景象。

一只只的海膽躺在海底的泥沙或者礁石上，享受著陽光的沐浴。作為海膽天敵的海獺雖然發現了海膽們聚集的地方，可由于海膽們渾身是刺而無從下手。想到已經好幾天都沒有一只海獺前來襲擾，海膽們得以有著喘息的日子，于是更為安逸起來。一些海膽便徹底躺平，不再防范海獺的侵襲，更別提去磨礪身上的尖刺，以致它們身上的尖刺逐漸抹掉了鋒芒，有些甚至將尖刺脫落下來，把自己的弱點徹底暴露在外。正當海膽們享受著寧靜的陽光時，海獺的身影就在深海中逐漸顯現，向著松散的海膽們發動了襲擊。安逸慣了的海膽本能地想用身上的尖刺反擊，卻突感束手無策，因為身上的尖刺要么不再銳利，失去了威勢；要么已被磨掉，丟失了抗擊的能力。它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海獺們收入腹中。直到身體被巖石敲碎，它們的后悔為時已晚，可天下哪有后悔藥。

安逸是一種生活，也是一種境界。誰不想過著這種生活，擁有這種境界呢？然而，越安逸也越會將危險掩蓋起來。一旦太過安逸，往往會沉浸在放松警惕的搖籃中，從而被隱患所圍困。如此，也便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在對手面前，成為被侵襲和攻擊的標靶，落得束手就擒甚或遭遇毀滅的地步。

海膽的尖刺是天然的，與海星、海參這些近親一般，歷經上億年而無甚差異。這些長短不一的纖纖細刺，是海膽賴以生存的保障，既可用來移動覓食，又可用來抗擊外敵侵襲。或許，正是這樣的尖刺，才令它走過了漫漫長路，從遙遠的古生代穿越到現在。失去了這些尖刺，也就失去了海膽的本色。

其實，在海洋世界中，許多生物都不敢去惹海膽，因為海膽如針一般的細刺不僅尖利，而且還有毒性，摸一下就會中毒。就連海洋霸主鯊魚都不敢惹海膽，所以海膽非常傲慢。但是，偏偏有海膽感覺自己身上的尖刺很丑，就決定將它們拔掉。

有一個笑話是這樣描述的：一天，海膽走進了美容院，坐到椅子上，對服務員說：“快幫我拔掉身上這些礙手礙腳的針。”服務員說：“小姐，您這樣就不能自我保護了呀！”海膽大叫：“你快點給我拔掉這些針，不然我扎死你！”服務員不敢違抗，只好幫它拔掉了這些針刺。之后，海膽開心地回家。一條鯊魚游了過來，海膽對鯊魚說：“看什么，沒見過美女啊！”但海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就被鯊魚吞進了肚子里。

一旦海膽身上沒有了尖刺，或者躺平后將尖刺抹掉鋒芒，就會落得被海獺、鯊魚吞噬的下場。身家都滅失了，又何談去跨越時間的隧道？除了生長過程中的進化所帶來的變異，天然生成的都為自然的造化，皆需遵循自然的規律，豈可隨意去硬生生地改變？愛惜身上所長的一切物件吧，且盡可能地發揮其功能，終有善果所得。

卻不知海膽有沒有長記性？

海星竟是美麗殺手

我對海星的記憶是小時候就已烙下了。那時，見到捕魚的二伯或父親的朋友送來的海星，喜歡的不得了。那些海星大多是干的，但橙黃色的五角星的形狀，還是顯得十分可愛。手指般伸展著的五只觸手，看上去造型簡單，卻毫無造作，一副純然靈動的模樣，感覺非常美妙。將它拿起來，輕盈得很，仿佛只是脆薄的外殼。外殼的表面布滿粟米樣的顆粒，有點粗糙，輕輕撫摸，又感到較為順溜。將其翻過來，每只觸手上裂開了一道縫，里面空空如也。我想，里面的肉或海星子可能早已被漁民挖出來，成了下酒的好菜。后來，見到新鮮的海星，觸手里果然長滿了淡黃的子，好是誘人。

我家雖在海島上，但與村里的大多數人一樣，祖輩以曬鹽為主，兼帶少量農田。因而，對海星這種只有漁村子弟才有的東西，我們很少見到。我將所收到的海星先后都擺放在櫥柜上面，作為放置在正中央的三五牌臺鐘的陪襯，點綴出一種淡淡的海的味道。

后來，在一座懸水小島上，我吃上了剛捕撈上來的海星，其外殼上還殘留著咸濕的海水。海星子如花瓣一般，一大片或一棱棱地鑲嵌在腹中和觸手上，色如淺咖啡，看上去與一般的魚卵差不多。朋友見我對海星甚感興趣，便問老板，海星怎么吃？老板也是個自來熟，對顧客熱情得很。聽到要吃海星，立馬說放心吧，就做海星韭菜炒雞蛋，保證好吃得很。我有點好奇，跟著他進了廚房。只見他先將海星煮熟，然后取出里面的子，和雞蛋放在一起調勻，又把韭菜洗凈后切成段狀，待炒鍋中放油加熱，便將那三種食材一起入鍋，炒成塊狀后加鹽調味，就出鍋盛在瓷盆中。我看得食欲大增，恨不得先吃為快。

看我對海星這么興致盎然，他笑笑說：“再送你兩只清蒸海星吧，讓你嘗嘗海星的不同風味。”說完，他把兩只海星放到蒸鍋中，來個隔水蒸。隨后，他又忙著制作其他的菜肴。我在等著海星出鍋的同時，問他海星的有關情況。不想他對海星知道的還挺多呢，讓我學到了許多知識。

原來，看起來十分漂亮的海星，卻是“美麗殺手”。誰能想到棲息于海底沙地或礁石上，平時一動不動的海星，卻是肉食動物呢！由于海星的活動不能像鯊魚那般靈活、迅猛，它的主要捕食對象便是一些行動較遲緩的海洋動物，如貝類、螃蟹和海葵等。它捕食時常采取緩慢迂回的策略，先慢慢地接近獵物，隨后用觸手將獵物捉住，并用整個身體包住它，將胃袋從口中吐出，利用消化酶讓獵物在其體外溶解并被其吸收。這種捕食方式使海星能夠適應各種環境，從淺海的珊瑚礁到深海的沉積物中都有它們的身影，因為他們能夠掠食大量的海洋生物，所以又被稱為“海底蝗蟲”。

可有誰會想到，掠食性這么強的海星，居然沒有腦袋，也沒有眼睛。那沒有腦袋和眼睛的海星到底是如何在大海中生存下去的呢？

其實，在億萬年的演化過程中，海星并非沒有長出腦袋。它們的先祖是有腦袋的，但是因為海星家族長期不用腦子，于是腦袋這種器官就從海星的身體中消失了。想來任何一樣東西，如果長期不使用，就會失去功能，甚至消退。

但是，可不要以為海星沒有腦袋，它們就是一種蠢貨了。它們可是聰明到會令人感到害怕。早在遠古時期，這些軟體的海洋動物一度是海域中的霸主，沒有別的生物能夠撼動它們的地位。

沒有眼晴的海星，就不喜歡光亮，所以大多在夜間活動。

沒有腦袋和眼睛，海星何以能洞察一切？據說它身上有很多叫作化學感受器的物件，可以察覺水中的食物來源，就容易很快找到食物。原來，海星竟有這么一項絕技，怪不得可以不要腦袋與眼睛。

他的一席話，令我大開眼界，也對海星刮目相看。吃著兩種不同風味的海星美食，我不由對海星更加充滿好奇。

席間，一位曾在海洋漁業部門任過職的同行者看我吃得津津有味，笑著問我：“知不知道海星可是海洋生物鏈中不可或缺的？”這樣深奧的問題自然難倒我了，我笑著搖了搖頭。

他告訴我，海星是海洋殺手。比如一只海星，一天能吃掉十幾只扇貝。此外，它還會破壞珊瑚礁，給珊瑚礁只留下珊瑚蟲的碳酸鈣骨骼。因此，它們的泛濫不僅危害生態系統，也會給養殖戶造成很大損失。但是，海星卻能大量地捕食礁石上的海虹，這樣就可防止海虹的過量繁殖而侵占其他生物的領地，從而保持海洋生物種群的平衡。當海星死亡后，體內的大部分含碳物質也會留在海底，如此就減少了從海洋進入大氣層的碳。海星可為改善地球生態環境奉獻了一份力量呢。

還有一點也挺有趣的。當海星成年之后，除了海鷗和海獺偶爾會傷害它們外，它們幾乎沒有什么天敵。而造成海星死亡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呢？答案恐怕你意想不到，竟是不同海星之間的相互攻擊。可以說，它們并非死于敵手，而是死于自己人的手。在面對自己人的時候，海星絲毫不留情面。它會將一個觸手輕輕地搭在另一只海星的身上，然后將其迅速纏緊。等到被攻擊的海星反應過來之后，要么直接將被纏緊的那只觸手自行斷掉，要么也糾纏上去，來個你死我活，看誰笑到最后。

聽到這樣的答案，我有點驚訝，真是想不到會是這樣的情形，竟一時無語。想那海星，一方面無腦袋，無眼睛，猶如腦癱加瞎子，卻擁有化學感應器，宛若鑲嵌著能感應事物的智能芯片，使它可以無障礙地適應海底的生活；一方面是被稱為海洋的美麗殺手，尤其對養殖業造成巨大損失，但它又是海洋生物鏈中不可或缺的一環，起著生態環境的平衡作用；一方面在海底幾乎無天敵，卻又是同類相互殘殺，終究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中。這樣一個集矛盾體、多面性的海星，讓人的思維確實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但仔細想一想，盡管才了解了海星的一些特性，卻也感到這很正常。世界本就由多樣性物質組成，每個人都具有矛盾性、多面性，生物也該如此，無非是表現得明顯與否而已。有何可奇怪的？

不過，要是海星既長腦袋，又生眼晴，它的生活會不會像現在的一樣？人們又會如何去看待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