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家歡

母親天沒亮就在院子的地里忙了，盡管前一晚邱月和她說，我們這次是看病，不用帶菜。邱月一早下樓，車旁已經放了一堆菜。邱月搖頭說：“媽，這怎么放得下啊。”父親笑呵呵地說：“沒問題，你媽自有辦法。

父親說的沒問題，是過去的許多年前，母親經常說的話。那段漫長的時光里，母親幾乎每天跑上海販賣蔬菜，那時父親在上海的廠里上班。天沒亮，母親就在菜地里忙了。當天賣的蔬菜當天摘，這樣才保證新鮮。上海老頭老太太們不要太精明哦。母親還堅持不打農藥，這些菜不僅是賣給上海人，咱們也要吃，怎么可以干出打農藥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呢！母親居然把打農藥說成是傷天害理，這不得不讓年少的邱月感嘆，初中畢業的母親還是有點文化的。不打農藥的菜，上海人都搶著買呢！母親還有幾分得意地感嘆。

通常，在母親將蔬菜收拾得差不多時，天還沒亮透。十來歲的邱月也起床了，想去菜地里幫忙，被母親一口拒絕：“你照顧好妹妹，把自己的學習搞好。”邱月懵懂地點頭。那時院子里還是泥地，水泥地坪還是后來的事情。房子也還只是兩間閉塞的平房，不是現在寬敞的兩層小樓。那么一大堆蔬菜，邱月驚訝地看著兩個偌大的尼龍袋，心想：裝不下那么多的蔬菜吧？

邱月講了她的疑惑。母親笑笑說：“沒問題。”母親像個神奇的魔術師般將它們整整齊齊地放進尼龍袋，再拉上拉鏈。邱月又好奇地問：“沉嗎？”母親笑笑說：“你試試？”邱月一手拎一個尼龍袋，那尼龍袋子在地上一動不動。兩只手去拎一個尼龍袋，它還是一動不動。母親笑著說：“我要趕首班公交車了，照顧好妹妹。”母親一手拎一個尼龍袋，像壓根沒使力。邱月不可思議地看著母親遠去，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

這一眼的好一會兒，一晃就看了好多年。

后來，父親退休回家，母親也不用再販賣蔬菜了。閑下來的日子，母親相當不習慣。知道母親心疼錢，邱月和妹妹說每個月給她一些錢，母親堅決不要。怕母親再累著，兩個女兒交代退休在家的父親，一定要看住母親。父親答應：“你們放心吧。”因為常年不在家，父親對母親有非常大的愧疚，這種愧疚演化成了對母親的無條件聽從。母親說：“我還想要販賣蔬菜，你不會阻止我吧？”父親說：“我……”母親打斷父親的話，“那你和我一起吧，萬一我磕了碰了，你正好照顧我。”父親很快成了母親販賣蔬菜的助手。

邱月是幾個月后才知道的。開車到家，大門緊閉。打母親電話，沒接。打父親電話，支支吾吾地隱約聽見有人問菜價。這就明白了。何況，地上還有一攤來不及收拾的黃葉和泥土。

到上海的醫院差不多9點了。妹妹等在電梯口，迎候從車庫上來的他們。母親不無擔心地嘀咕：“蔬菜放車里，不會悶壞吧？”又走幾步，母親說：“我的胃不痛了，不看了吧。\"邱月不理母親。

母親的胃痛已經有段時間了。母親每次痛了，父親就說：“我讓女兒們回來，送你去醫院。”母親都說：“這么麻煩干什么，我喝點開水就好了。”有個晚上，母親痛得實在受不了，父親趕緊給邱月兩姐妹打電話。邱月接了電話就說：“我馬上回來。”一片濃濃的夜色中，匆忙趕回的邱月將母親送到老家醫院的急診科。路上，母親似乎沒那么痛了，說：“好了好了，我肯定沒問題了。”邱月說：“你必須跟我去醫院看。”父女倆像押送犯人一樣把母親帶進了醫院。

檢查后，那個年長的男醫生說：“建議你們還是去上海復查。”邱月看著窗外將亮未亮的天空，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

終于輪到了母親。這個叫孫艷梅的女醫生還是專家，頭銜一大把：博士生導師、教授、脾胃病重點專科帶頭人等等，掛號費和她的頭銜一樣貴。當然，這是不能讓母親知道的，不然她更要吵著回家了。邱月向孫醫生簡單說了母親的情況，母親的普通話不標準。邱月講話的時候，父親在旁攙扶著母親。女專家聽完邱月的敘述，看了一眼母親，說：“做個檢查吧。

排隊做檢查的人很多，這相對密閉的空間，母親很快不舒服了。邱月對妹妹說：“你帶爸媽找個窗口的地方透個氣吧。”妹妹說：“姐，你陪爸媽去吧，我等在這里。”不知什么時候起，邱月覺得妹妹越來越體諒爸媽，也體諒自己了，這次高昂的專家掛號費和檢查費，本來邱月的意思是她出。邱月知道妹妹手頭不寬裕。妹妹卻說：“我也是爸媽的女兒，也該讓我盡點孝心。”邱月比妹妹大4歲。小時候姐妹倆關系不好，原因多半是妹妹多占，主動挑起事端。結果是不容置疑的，邱月像頭老鷹把小雞一樣的妹妹摁倒在地。母親每次都罵邱月，說：“你做姐姐的不能讓著妹妹嗎？”妹妹故意像有多大委屈似的號陶大哭。后來邱月也想明白了，妹妹小，做姐姐的讓妹妹也應該。邱月說：

“好的，快輪到時你打我電話。”她拍了拍妹妹的手。

復診，女專家看了報告，沉吟幾秒。邱月明白她的意思，問：“孫醫生，沒什么問題吧？”醫生說：“還有個報告沒出來，明天你再來一趟吧。”邱月的心又一次楸了起來，她看出了女專家眼中的凝重。可以想象到，女專家每天需要面對無數的患者，多少不好的癥狀從她眼前而過，她的眼中還有那份難得的悲憫之心。

已經下午了，午飯是在醫院對面的一家餛飩店解決的。邱月說：“晚上我訂個餐館，全家人吃個飯。”邱月說的全家人，包括侯海生。侯海生是邱月的老公。母親沒吭聲，父親自然也沒吭聲。走出醫院大門，明晃晃的光照在臉上。

三月初，乍暖還寒，哪怕出太陽，時不時還蹄出冷颼颼的風。母親攏了攏外套。邱月說：“爸媽，今晚住我家吧，被子都曬了。”母親說：“還是住邱麗那里吧。”邱麗是妹妹的名字。氣氛稍有緊張。妹妹想了想說：“姐，讓爸媽住我家吧。”邱麗家是小兩房，6層老公房的5樓。房子前幾年買下后，因為錢緊張，一直沒裝修，房間里很破舊。去年父母親來上海時住過幾天，母親沒說什么，父親私下里和邱月說：“這住的環境還不如鄉下呢。”邱月住一棟兩層小別墅，是侯海生三年前買的，房間多，又是精裝修，看著就舒坦。

母親不愿挑條件好的邱月家住，是因為侯海生。侯海生家里窮，他的媽媽臥病好幾年，家里的錢，都花在他媽媽身上了。所以侯海生哪怕成績好，初中畢業還是選擇上中專，早早地參加了工作。大學畢業的邱月喜歡侯海生，也認準了他，但母親不同意。最為過激的一個行為，是母親沖到了鄉里鄉親的侯海生家，對著床上的侯海生媽媽說：“讓你兒子盡早和我女兒分手，我不會讓她嫁給你兒子，別癡心妄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死了這條心……”侯海生媽媽氣得昏厥了過去。邱月怎么也不敢相信，母親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母親還怒氣沖沖地對著邱月大喊：“如果你嫁給侯海生，我們就斷絕母女關系。”邱月看中的是侯海生這個人，有孝心、堅強，也勇敢，還有頭腦，對她也非常好。侯海生也并沒有因為邱月母親責罵自己的媽媽而怪罪邱月，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如果我是你母親，可能也會這么做。你確實也應該冷靜考慮下，是否應該和我在一起。”邱月鐵了心說：“我這輩子非你侯海生不嫁。”后來家里的戶口本還是父親偷出來的，才有了邱月和侯海生的順利領證。

一度邱月和家里斷絕了往來一年多。

多年后，昔日窮困的侯海生開公司做老板，事業越發成功，買車又買別墅，讓邱月過上了衣食無憂幸福美滿的生活。反而是母親親自給邱麗選的老公，平平淡淡上個班，兩家子湊錢才勉強在上海買了房，日子過得緊巴巴。

車子停在了妹妹家的門洞口，邱月又說：“媽，要不晚上還是一起吃個飯吧？”母親說：“以后再說。”那些車上帶的菜，邱月多半給了妹妹。

第二天，邱月到醫院時，妹妹已經到了。邱月問：“爸媽昨晚在你那兒還好嗎？”妹妹說：“挺好的，早早就睡了。”邱月說：“張寧沒說什么吧？”張寧是妹夫的名字。妹妹說：“哦，他出差了，不在家。”邱月“哦”了一聲，總覺得有幾分奇怪，出差本來是很尋常的事，可妹妹似乎是毫不在意的口吻，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孫醫生看到她們，遞上一張新的報告：胃癌晚期。邱月的身子晃了晃，差點癱軟下來。妹妹扶住了她，又喚了聲“姐”。邱月臉上淌滿了淚水，看了眼同樣淌滿了淚水的妹妹，努力支撐著讓自己站直，可腿腳和手仍有一絲顫抖。邱月鎮定了下，低聲說：“孫醫生，你看接下去我們應該怎么配合？”孫醫生朝邱月寬慰地點點頭，說：“不用有這么大的心理壓力，讓病人配合治療，十年二十年都是有可能的。”邱月說：“謝謝您，醫生。”她難以想象，有一天她會失去母親，哪怕當年母親阻撓她和侯海生的結婚，她也從沒怪過恨過母親。母親太不容易，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

走出醫院，妹妹跟在邱月的身邊，兩個人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一直在往前走。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路過一家咖啡館，妹妹拉住邱月的手，說：“姐姐，我們進去坐一會兒吧。”邱月點點頭。推門進去，咖啡店里的人不多。妹妹給邱月點了一杯甜度比較高的焦糖瑪奇朵。邱月接過妹妹遞來的咖啡，喝了一口，頹喪的表情稍有了些生氣，想起來什么似的，說：“爸媽一定還在家里等消息，趕緊回去吧。”妹妹輕輕拉了下邱月的手，像小時候邱月主動拉妹妹的手一樣，說：“姐，別著急，咱們先商量一下吧。”邱月說：“對對，我們應該先商量。”兩個人對視著，短暫的沉寂，總覺得說出來重若千斤。還是妹妹先開了口，“咱們說服爸，讓他配合我們，和媽說是胃腸道出了問題，要住院治療。讓爸幫我們盯住媽，像她那樣機敏的人，很容易被她猜到什么。”邱月點點頭，這么多年，母親還真不是那種能輕易被騙的人。妹妹又說：“姐，還有一個事我不瞞你了，我和張寧準備離婚了。他失業好幾個月了，是他自己提出來的。”邱月愣了一下，想說，怎么好端端地就要離婚了呢？那他們上小學的女兒歡歡跟誰呢？還沒等邱月問出口，妹妹又說：“姐，不說這個了，咱們先顧好媽的事兒吧。”

母親住院，比想象中的順利。在妹妹家，邱月和母親說了她的病癥，母親像耳朵不好似的聽了三遍，松了口氣般地笑了，說：“我說沒大問題吧，你們還偏要我來。”邱月說：“醫生還是說你要住院，配合治療。”母親說：“這個我理解，大病沒有小病肯定有，不然我怎么會胃痛不止呢。”又說，“這個治好，以后胃也不會痛了。”母親居然還喜氣洋洋地，邱月抬頭看了眼妹妹的這個朝北房間，因為樓與樓的間距太窄，若不是開燈，肯定是一片昏暗。這發黃的墻體，老式家具，空調外殼也都發黃，邱月的心頭有些發酸，她這做姐姐的太不夠格了！

三人間的病房，母親住靠窗的床。剛把病號服穿好，母親起身要去打開水。邱月攔住她，說：“媽，我去打吧。\"母親說：“我習慣了干活，不讓我動一下我渾身難受。”兩個人爭執不下時，父親說：“你們不要爭了，我去打吧。”母親居然爽快同意了，還說：“這么多年，你爸是醬油瓶倒了也不舍得去扶一下，是得讓他去干點活兒了。”

妹妹從病房外匆匆進來，母親說：“張寧什么時候出差回來啊？\"妹妹說：“還有幾天吧。”又想起什么，母親說：“什么時候讓我見見小凱，我想小外孫了。”小凱是侯海生和邱月的兒子，叫侯凱，馬上要中考了，天天作業都做不完。邱月說：“今天掛鹽水結束得早，我和醫生打個招呼，晚上你和爸住我那兒吧，正好見見小凱。”“沒關系，再找機會吧。\"母親說。母親似乎還沒能跨過心頭的那道坎。陽光透過玻璃窗徐徐地照在母親臉上。這病房只能打開少許的窗戶，進不了太多的風，卻無法阻止陽光的照耀。

鄰床的家屬走進來，是對年輕情侶。小伙很帥氣，姑娘也漂亮。姑娘白皙的手挽在小伙的臂彎間，年輕真好啊。小伙喚：“外婆，我們來了。”閉目熟睡的白發老太太瞬時醒來，趕緊坐起，笑說：“我外孫和外孫媳婦來啦，真漂亮！”姑娘臉紅了一大片，低聲叫：“外婆。”老太太響亮地回：“哎！”姑娘白皙的手，握住了老太太溝壑縱橫的手。老太太說：“我外孫真有眼光……”這時進來一個中年女人，小伙叫：“媽。”姑娘也叫：“阿姨。”中年女人喜笑顏開地說：“曉依來啦，你和聰聰多陪外婆說說話。”老太太想起什么，說：“包個紅包，給外孫媳婦見面禮的。”姑娘趕緊說：“不要不要，外婆。”中年女人笑著掏出紅包，說：“早給你準備好了。”姑娘推托著。小伙子說：“外婆給你就拿著吧，誰讓外婆稀罕你呢……

母親充分發揮她多年賣蔬菜的溝通能力，與那些病友、醫生、護士很快打成一片。母親告訴邱月：“鄰床老太太給紅包的外孫，是她女兒的獨生子，從小是她帶大的，所以和她特別親。她還有兩個兒子，來得少。有個兒媳對她不錯，隔天來一趟。還有個兒媳關系不好。不過最好的還是女兒，天天陪著她，女兒總說只有一個媽，要多陪陪。老太太羨慕我有兩個女兒，每天都來陪我。門口床的女人，比我大3歲，看起來比我老許多吧？她是安徽來上海看病的，家里不寬裕，是她老公借錢帶她來看的。養了三個兒子，都娶了媳婦忘了娘地說沒錢。枉他們老夫妻倆這些年累死累活地拼命賺錢拉扯他們長大，又出錢給他們娶媳婦……”說至此，母親竟然也感同身受似的扼腕嘆息，眼圈紅紅的。

母親還講到了隔壁的隔壁的病房，住了一個老鄉。老鄉在另一個鎮，居然說還沾親帶故了，這世界是真小…還說到了那個天天心情很好的年輕護士，上班才一年多，你別看她天天很開心的樣子，第一個晚上值夜班還哭鼻子了…

坐在床沿上，邱月靜靜地聽母親講述，不經意地看向母親鬢發間，似乎多了些斑白。母親覺察到邱月看她的頭發，笑說：“早就有白發了，在家里染過，能看出來嗎？”邱月點點頭，再看母親的臉也松松垮垮蒼白了許多，不像剛來時盡管憔悴疲累，但精氣神還挺足的。邱月觸碰到了母親的手，涼涼的。印象中，母親的手都是暖融融的，像永遠都有使不完的能量。母親突然拉住了邱月的手。

父親打熱水回來了，說：“喝杯熱開水嗎？”母親說：“給咱女兒也倒一杯。”又說：“杯子你去洗一下。”父親點點頭。昨天姑媽他們來，母親也讓父親去洗杯子。在家里，母親從來都是拿起杯子就喝，不管是誰喝過的。這是母親住院后的顯著變化。被母親拉住的手，令邱月有些驚訝。果然，母親壓低聲說：“你爸不知道我什么病吧？”邱月說：“媽，你是胃潰瘍啊。”母親幽幽地說：“你還瞞我，我自己的病我能不清楚嗎？”又說：“雖然我一直在說你爸，那都是說說的。他這些年也不容易，我是知道的。他一個人在廠里，賺的錢都寄家里，舍不得吃穿，退休后也還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聽到了父親從遠至近的腳步聲，母親馬上不說了，還朝邱月眨了眨眼睛。邱月心頭猛地泛起一絲苦澀。

醫院的過道里，邱月問妹妹：“張寧有外遇嗎？”

“沒有。”

“就是因為他失業？

“是的。”

“和張寧離婚，你都想明白了 嗎？’

“想明白了，姐。”

“那你想過沒有，歡歡怎么辦？還有你自己，又有什么打算？”

“姐，我想回老家了。我顧不上那么多了。馬上房貸的錢還不出了，你說讓我怎么辦？我都想過了，把房子賣了，錢該怎么分就怎么分。至于歡歡，我帶她回老家，老家一樣也可以學習，我們不都是從老家考出來的嗎？”

“貸款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和你姐夫商量過了，晚點我轉點錢給你。

“不用，姐，你救得了我們一時，救不了一世呀。”

想起了什么，邱月說：“那張寧最近住哪兒呢？”

“他以前的同事家里。”

“讓他住我家吧，最近我大半時間都在醫院，剛好讓他陪你姐夫說說話，興許你姐夫有辦法呢？”

“不用這么麻煩吧，姐。”

“聽我的，我讓你姐夫聯系張寧，咱們都是一家人。

母親是在一個晚飯前逃離醫院的。妹妹去打開水，人特別多。回到病房，妹妹沒看見母親，還以為她在上衛生間。等了一會，妹妹敲衛生間的門，里面沒人。妹妹又去了別的地方，都沒有母親。慌了的妹妹把電話打給了邱月。邱月說：“你先別告訴爸，我馬上過來。

路上，邱月很快想到了昨天過世的鄰床老太太。老太太的病情一直很穩定，前兩天外孫和女朋友又來看她，她還拉著姑娘的手說：“我不僅要看你們結婚，還要看你們生娃。”說得姑娘臉又紅了。老太太的離開影響到了母親。平時老太太和母親很談得來。這是個巨大的疏漏，自己怎么一點這方面的警覺意識都沒有呢？

見到邱月，妹妹一臉愧疚。邱月說：“不怪你，咱媽要走能想出千百個辦法，別急。”又看了一眼天空，說：“我大概知道咱媽去哪了。”

車子在兩小時后停在了老家的院子里，屋里黑著。邱月把車熄了火。掩在一片黑暗中的車，若不是特別注意，還真看不出來。打開的車窗縫，能清晰地聽見各種蟲鳴聲，很有些小時候的那種感覺。妹妹想問邱月，為什么這么確定母親會回家？萬一母親沒回家，錯過了尋找母親最好的時間出了別的狀況可怎么辦？妹妹看到夜影中的邱月在默默發呆。這段日子，邱月無疑是最累的人，既要顧全母親生病的各種瑣事，也要照應父親。妹妹輕輕握住邱月的手，有點涼。這一刻，妹妹信邱月，邱月說什么她都無條件地相信和支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妹妹都要入睡了，隱約聽見一陣憲窸窣窣的像母親的腳步聲。妹妹直起身，想說，是媽媽？邱月朝妹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那個黑影走到門口，掏出鑰匙剛插進門鎖，就聽到了身后的聲音，“媽。

母親回過頭，看到了黑夜中的兩個女兒，說：“哦哦，我回來看看。你們怎么來了？”聲音低低的，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這一夜，娘仨躺在家里的一張床上。外面如水般柔美的月色，傾瀉進了房間。母親看著邱月，說：“這些年你一定怨我吧？我不讓你和海生在一起，都是媽的錯。海生是個好孩子，我看他也偷偷來過醫院幾次，去找孫醫生，和她商量用最好的藥給我治，還問她有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你媽我人糊涂，但并不傻…不去和你們一起吃飯，不是我不愿意見海生，是我不好意思見他……難得他還掛念我的病情……我后悔不該對他媽媽說那些傷人的話……”邱月說：“媽，都過去了，咱們是一家人啊。”母親又看向妹妹，說：“你真要和張寧離婚嗎？你姐和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姐說得對，只要他沒犯原則性的問題，你都要再考慮一下。你爸在上海那么多年，我也好幾次想要離婚，一個女人拉扯兩個孩子，還要照顧家，真的太難了。所以你爸每次一回來，就一直在干活。像你姐說的，貸款還不起不要緊，有你姐你姐夫，還有我和你爸以及張寧的爸媽呢！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天塌不下來，不要老想著去離婚，這是喪氣話。還有，你以為我真想和你爸離婚呀，怎么可能，你爸在上海廠子里上班多少人眼紅著呢，我可把結婚證藏得死死的，誰都找不到…”

母親講了一會，突然停下來。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又都知道還應該說什么。好一會兒，母親說：“我不會再走了，你們放心吧。我想家了。我比任何時候都想回來看看……·

餐館是邱月訂的，干凈又實惠的一家，符合母親不鋪張不浪費的要求

侯海生咨詢了醫生，提前點好母親可以吃的菜。邱月是帶著父親母親一起來的，侯海生、張寧、邱麗，還有兩個孩子都早早到了。她們剛走進名喚“春雨”的小包間，兩個孩子叫“外公外婆”的甜甜聲音馬上響起。“乖”，母親臉上樂開了花，沒什么比見到自己外孫輩更好的事了。大圓桌留的兩張中間位，父親和母親坐了上去。場面稍顯拘謹，并沒因為兩個孩子的叫喚而有所緩解。侯海生端坐在一側，臉上帶著微笑。“海生，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吃飯吧？是不是喝點酒？”母親洪亮的聲音響起，侯海生趕緊起身，連聲說：“好的，媽，今天必須喝點。”他招呼服務生打開茅臺酒。母親又說：“不是給我喝，你爸代我喝，我喝一小杯保證就醉了。”大家忍不住笑了。氣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侯海生給父親倒了一小杯酒，非常鄭重其事地說：“爸，我敬您！”侯海生一仰脖，一飲而盡。父親同樣一飲而盡。侯海生連敬了父親三杯酒，兩個人喝得都很暢快。母親眼睛笑瞇瞇地快凝結成了一條縫。

這一頓飯，全家人終于聚在一起，母親也好多年沒這么快樂過了。說了不喝的，母親還是幾次搶過父親手上的酒杯，硬生生地喝了三杯酒。這段時間住院而蒼白的臉龐，因為酒的滋潤，又紅彤彤了。吃飯時還說了個好消息，侯海生和張寧這對連襟準備一起開便利店，地方都選好了，由張寧去經營。“這是第一家，以后我們肯定要開第二家，第三家…\"張寧喝了幾杯酒，豪言壯志般地大聲說。邱麗不由得碰了碰他，他才有些恍然地收住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幾輪后的間歇，母親突然說：“海生，我一直想和你說對不起，你恨過我嗎？罵了你媽又不讓你和小月結婚。”全場一時陷入一片沉寂之中，侯海生倒是微微一笑，很坦然地說：“媽，您千萬別這么說。我從來沒恨過您，因為您是邱月的媽媽，那也就是我的媽媽，感謝您能讓我遇見邱月，我會像孝順我的父母一樣，孝順您和爸。”邱麗忍不住說：“姐夫，你可肉麻死了！”大家又都笑了。

又說到兩個孩子，侯凱還有幾個月就要中考了，母親問他：“咱們凱凱準備考什么學校？”侯凱說：“我媽讓我考‘四大’‘八大’，我估計有點難。”“‘四大’‘八大’是大餅油條嗎？還有哪兩個……”母親說。大家笑翻了，妹妹給母親解釋道：“姐說的是上海最好的四所高中，和另外好的八所高中，簡稱‘四大'‘八大’。母親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是外婆落伍了，咱們凱凱努力一下，一定沒問題。”母親又問歡歡：“咱們歡歡有什么理想嗎？”歡歡抬起頭說：“外婆，我將來要做宇航員，到天空去翱翔，翻個大跟頭就是十萬八千里，還可以看許多的星星。”母親說：“十萬八千里不是宇航員，是孫悟空。不過，咱們老家天天能看到無數個星星，哪天外婆陪歡歡數星星，好不好？”

母親的治療很順利，連孫醫生都說比預期的好。坐上回老家的車，母親的心情無疑是最舒暢的。她還是喜歡自然風的愜意，讓侯海生把車窗打開了。這臺六人座的居家型轎車，比邱月那臺車寬敞了許多。車上還坐了父親和邱月姐妹倆，大家和母親一樣擁有放松的心情。

母親的興致來了，講起了她那些年賣菜的經歷：“我都不需要鬧鐘，到時間就醒。夏天還好，冬天是刺骨的冷。

但我一在菜地忙碌，就不覺得冷了，還可能忙出汗。挑揀蔬菜是最簡單的，難的是坐車和坐船去上海。早班車我都是記著時間去趕，誤了就要等45分鐘后的下一班。我等不起呀。有一次，我趕到車站，公交車剛離開。我使勁招手，還好司機心善，停下了車。還有這輪船，前一晚都要看天氣預報，要是有霧，船第二天就不會開，我也就沒必要去挑揀菜了。有時天氣預報不準，明明說沒霧，第二天早上到了碼頭，顯示是停航，江面上果然是白茫茫一片。我只能帶著菜回家。所以說現在好，往來上海都有大橋，不用看霧的眼色了。還有像我這個病，要是以前肯定是沒法治，也治不好，現在多先進呀，機器“唰唰唰”地就把人里面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還能對癥下藥，把我這條老命也給撿回來了…我說岔了，說到哪了？對，當時在上海賣菜也不容易，去晚了就沒好的攤位了。攤位好不好太重要了，不好的攤點好半天都賣不完。有一次，一個老太太還兇巴巴地和我吵架，說我占了她的攤位……”

母親說著說著，打了幾個哈欠后，居然睡著了。

邱月從后排拿了條被子，輕輕蓋在母親身上。邱月說：“媽這些年太不容易了。”父親說：“小月，有個事我一直沒和你說，其實家里的戶口本，是你媽讓我拿給你的。如果她要藏，誰都是找不到的。”“爸”邱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睡得正香的母親，她正呼呼地輕輕打著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