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佐的腰有些彎了,走出的步子卻還硬硬的,擰著一股勁兒,那勁兒,還像他二十年前刨地的樣子,犟犟的,有些火辣。那時的二佐,就抱著一個念頭:這地,我得刨,得拼了命地刨。他相信,再硬的地,只要他一鎬一鎬地刨,就會變酥變軟。下透了雨,他種的樹就能長出來,而且會長得又粗又壯。現在想想,二佐就笑,搖著頭笑,他覺得,那些種樹的日子,好像在眼前。
那個年月的二佐,拱著小黑胡兒,揚著一張小圓臉,往他包的地里一站,甩開了膀子,鎬頭惡啦啦地刨。地太硬了,震得他虎口疼,刨不上幾下,汗就下來了。歇一會兒,再刨。他不想雇拖拉機,那倒是快,這十幾畝地,個把小時就翻完了。翻完的地,一定是暄騰騰的,說不定一踩上去,還陷得拔不出腳來。可費用呢,突突的,少得了嗎?雇牛馬整地,能便宜些,但牲畜趕得上機械嗎?再說,這地硬得像一塊板兒,誰家的牛馬肯來干。二佐不想了,他擦擦汗,直了直身子,貓起腰來,吭吭地又開始刨。太陽跳出來了,晃得大地一片金黃,二佐的身后,刨過的地,像涌著一層火花兒。二佐看了,臉上喜氣閃閃。
二佐尋思,不怕慢就怕站,得再刨一會兒,要不就白起早了,一定要多刨些,最好刨出黑壓壓的一片。二佐回頭看,刨過的地,不那么黃了,黑得有些招人稀罕了。這黃沙土的地天生瘠薄,要想讓它變個樣子,就得舍出一把好力氣,侍弄不好它,它才不會給你長東西呢。累一點兒怕什么,一個大小伙子,咬咬牙不就挺過去了。二佐想著,又高高地舉起鎬頭,狠狠實實地刨。刨到地頭,二佐坐下來,長長地喘氣。刨地時,手沒什么感覺,這會兒,竟鉆心地疼,原來,磨出幾個大皰。他輕輕地撫摸,嘴微微地咧。人干活兒,手上磨出的皰,有的是水皰,鼓鼓的,透亮喯兒喯兒;有的是血皰,飽滿得如鑲進皮膚里的紅豆。二佐手上的皰,全都鮮紅鮮紅的,散落著、排列著,倒有幾分北天上“勺子星”的模樣。他掏出兜里的饅頭,又撕開一袋榨菜,大口大口地嚼。春天的風,還沒軟,撞在臉上,還有些扎人。剛才,二佐出了一身汗,貼身的衣服都濕透了。忙活著,身子是熱的,覺不出冷,一歇下來,渾身冰涼。他抓起放在地頭上的黃大衣,用力地往身上裹。
剛包下地,二佐急著把地整出來,還沒尋思蓋房,要是有房,就不用挨凍了。地包了,房是要蓋的,這荒郊野外,不蓋個房哪行,哪怕是臨時的、簡易的那種。看荒界那邊,就有幾間小房,柵欄圍出個院兒,雞鴨狗叫,還停著一臺拖拉機,紅紅地好看。二佐蓋房,用不了多大,搭上一鋪炕,再壘個灶臺,能做飯就行,反正他一個人,有房就有了家。可眼下最棘手的,是整地。春風一高,樹變青了,小草芽也鉆了出來,季節不等人,得趕在地里的漿氣還沒退,把樹苗栽上,要是跑了墑,風一抽,地就干了。
二
當初包地,巴茂就說,這塊地可不好。他晃蕩大腦袋,眨巴一下蛤蟆眼問,地可是破,你包嗎?二佐苦笑著。他想,誰不想包一塊好地,土地黑油油的,插上一根筷子,都發得了芽。可現在,哪還有這樣的地可包。就是要包的這塊地,還有人爭著搶著,要不是他出了高價,還說不定能不能包得成呢。現在巴茂敲鐘問響,二佐也說得柱樁,他說,這地我包定了。巴茂看著二佐說,那行,咱丑話說在前,你包的那地,可打不出水。二佐問,為啥?巴茂斜楞著眼睛說,因為龍王不是你爺爺。二佐一聽,氣就往上頂。他看不慣巴茂,當個小米粒大點兒的官兒,總是牛哄哄的,晃著兩條大粗腿,這兩步道讓他走的。剛才,那個叫張義的人就說,巴茂那人,眼珠子朝上。二佐還想呢,他咋這么說,不怕巴茂知道,生他的氣嗎?在烏爾村,誰敢得罪巴茂,誰不怕他?看樣子,張義就不怕,人家承包了上千畝的地,也算得上烏爾村的人物,可人家又不狂,比巴茂可強了百套,不笑不說話,沒一點兒架子,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說二佐包的地是這一帶最熊的地,土地板結不說,還帶著黃沙。他問二佐,咋包了這地?二佐尋思一會兒,就說了在老家包地的事。說他也是沒辦法。張義笑著,說二佐這股沖勁兒,難得。還說要干成事,沒沖勁兒不行。二佐鬧不明白,張義這樣的人,咋能看得起他,這才剛認識,話還沒說上幾句,就要借拖拉機給他用,還說二佐這么刨,就算刨上十天半月也刨不完。看二佐皺著眉,緊咬著牙,刨下的鎬頭,像是跟那地作了八輩子的仇。張義走近了,笑著看二佐,心想,這不是蠻干嗎?拉了一下二佐說,快別刨了,我去開我家的拖拉機。春風高,刮得嗚嗚的,二佐以為聽錯了,以為眼前站著的人是不存在的,是個虛影,是他刨地刨累了,腦袋缺氧,神志出了問題,才一時出現的幻覺。他揉揉眼睛,聚了聚眼神兒看,眼前是站著一個人,個頭不高,黃臉膛,眼睛不大,卻亮出了神,正笑瞇瞇地看著他。就是先前他見到的那個人,說巴茂眼珠子朝上的那個人。二佐的心一暖,就去握張義的手。他尋思,這人咋這么好呢,沒啥因由,就要幫我。還說,不過是燒點兒油的事,拖拉機哼哼一會兒,地就翻完了。風還叫著,嗚嗚嗷嗷的,像人哭似的。
呼呼隆隆的聲音,壓掉了二佐耳朵里的哭,他抬頭看,那個小院兒里,張義開出來的拖拉機,轟隆隆地響,震得大地都顫了。一團塵土中,機身抖動著,后面的犁,高高地升舉,閃閃地放光。等到了近前,犁一著了地,地便歡快起來,翻著花兒,像被解了繩索。沒用多大會兒,也就兩袋煙的工夫,地就翻完了。那一片二佐眼中骨頭一樣難啃的地,變得松松散散的了。張義跳下車,看著二佐,笑模滋兒地說,你看,人能跟機械比嗎?二佐的臉一下子紅了,眼圈那兒生出一朵小霧。
二佐的娘死得早,是爹把他拉扯大,可爹又死在工地上,扔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現在有人把他當親人,他受不了。
三
翻完的地,暄騰騰的,這樣的地,可以栽樹苗了。二佐想,栽上的樹苗,喝足了水,借著毒起來的陽光,用不了幾天,樹芽兒就會拱出來,地壟臺上就會染出一層綠。小樹苗噌噌地往高長,長著長著就沒了膝,齊了腰。二佐心里甜甜的,看到啥,都好看,連旋起的風沙,都好像一道風景。
天氣漸漸變暖,風也不那么硬了,地氣升騰著。二佐眼下要做的,就是趕快把樹苗栽到地里,漿苞沒破的時候,成活率高,要是栽晚了,樹苗吐出葉,怕是十棵苗子活不了三兩棵。二佐著急,恨不能馬上把樹苗買回來。本來,他在鄰村的苗圃買了苗子,定金都交了,就等著去拉。
先前,二佐看過了,那樹苗粗壯,品種又好,正是他想要的。他問過行家,那樹叫鉆天楊,屬喬木楊柳科,樹皮灰亮,樹葉子寬大。特別是樹干,標標溜直,沒一點兒疤瘌節子。這樹,皮實得很,生在北方,抗旱耐寒,不管多差的地,只要它扎下根,便瘋了似的長,不像有些樹,旱了一點兒或冷了一點兒,地薄了一點兒,就招架不住了。二佐想,去雇一臺車,把樹苗拉回來,剛要往出走,巴茂來了,瞪著大眼珠子,迎著面就問他,樹苗買了嗎?二佐也沒多想,順嘴就說,買了啊,在鄰村買的,苗子挺好,正宗的鉆天楊。巴茂歪著大腦袋,鼓冒的眼睛翻了兩下,粗著聲音說,我家就有,樹苗也不差,你咋跑那么遠買苗子。二佐的心一揪,嘴有些顫,看著巴茂,心里說,咋這么說話,我買誰的苗,那是我的自由。心這么想,嘴卻說,我都交了定金,要不,我就買你的樹苗。巴茂說,定了,退掉不就完了。二佐血往上涌,說話都不是動靜了,說哪有那么辦事的,人說話,得算數,定了,就是定了,咋能說退就退。一聽,巴茂的臉陰成一汪水,手背拍打著機蓋子,說聲嗯,算你的數去吧,憤著背影,扭著大屁股走了。
關于樹苗,張義跟二佐說過,說巴茂家種樹,各種苗子他家都有。二佐尋思,要不就在巴茂這兒買吧,到別處買,讓他知道了,他肯定不樂意。可張義勸他,不讓二佐去。說巴茂那人才黑呢,去他那兒買樹苗,一來,好了賴了,沒法說;二來,要是他賣得貴,你也沒法跟他講價。說咱手托著錢,在哪兒買不到苗子。二佐一想,也是。
四
樹苗拉回來,摞在地頭上,好大一堆。二佐一刻不等,掄起砍刀,蹲在地上咔咔地剁,那樹苗,一棵棵地變成了一個個小段兒。栽的樹苗,要剁成小段兒,不是想象的一棵苗子,成棵地往地里栽,那樣是栽成材林。二佐要栽的是樹苗,要把成棵的苗子剁成幾段兒,每一段兒三四寸長,還要帶著芽苞,皮還不能破。樹苗也不能太粗,像成人的二拇指,就那個樣子。這樣的苗子栽到地里,澆足了水或是下透雨,會黑榛榛地長。二佐打算,先育出樹苗,等苗子多了,把烏爾村撂荒的地,能包的,全都包下來。他不怕地薄,黃土地,崗子地,沙窩子地,他都要。他要把這些別人看不上眼的地全都種上樹,種出一片林海,讓那樹一棵棵地長得比腰粗,長出一座綠色銀行。
太陽火辣,風也不著消停。二佐把剁出來的樹苗捆成了捆,再挖出一些土,先把苗子埋上,少跑一些水分,總比干曬著強。在這兒剛落腳,人生地不熟的,好在二佐已經認識了幾個人,像張義,還有前屯的三歪,兩個開小廠子的,說是老板。這些人算不上熟,就是碰見了搭訕著說過幾句話。求他們栽樹苗那不可能,要栽樹苗就得花錢雇人。二佐正愁,有個人來了,戴著墨鏡,騎著個摩托,油門兒一桿兒一桿兒地轟著,到了近前嘎吱停下來。他摘下眼鏡,小眼睛一擠咕,耗子嘴就嘎巴開了,問,樹苗都剁了,是不是得栽了?二佐看著他,心說,這不是那個叫三歪的人嗎?見過他,說話不管不顧的,嘴一張開全是難聽的嗑兒,說二佐種樹是腦袋進水了,說來烏爾村的人,不是開小廠子,就是養點兒啥。這地方靠著采油廠,電有的是,只要玩點兒路子,用電不花錢。路還好,油漆道連著高速路,干點兒啥打擦邊球的生意,沒個不發財。二佐說,人的想法不一樣,我來烏爾村,就是想種樹,其他的財就算再大再好發,我也不琢磨它,我要干的就是種樹,我要把烏爾村荒禿禿的地方全栽上樹。三歪斜歪著腦袋看二佐,說他,你這么干,啥時候才能見到回頭錢。二佐呵呵地笑,頭輕輕地搖。今天三歪來,說要幫他雇人,二佐沒尋思啥,張嘴就說,那敢情好。腦袋閃念著,這人心直口快,倒不像心眼兒歪歪的人。想著,二佐就抱起了拳頭。
五
轉天一早,三歪領來十幾個人,幾個男的還有幾個女的,胖的有,瘦的也有,穿著雜七雜八的衣服,說話大著嗓門兒。有個女的,眼眉描得賊細,口罩上的眼睛靈活地動。她低著頭,心里憋著啥事似的。三歪問二佐,是不是早上干活兒,落了太陽就結賬。二佐點頭,說那是一定,就讓三歪把人分配了,各把著一條壟,栽起樹苗來。二佐盯著,他要看樹苗栽得合適不,是栽深了還是栽淺了,栽得深點兒淺點兒倒無大礙,就怕有倒著栽的,倒著栽的苗子是活不了的,等于白栽。二佐說著該咋栽苗子,又不敢說得狠。春種時節,活計多,用工量大,這個時候的勞動力老吃香了,他怕說得狠了,這些人給他撂挑子。三歪不栽,叼著小煙兒,坐在壟臺上哼哼小曲兒。聽二佐一遍遍地磨嘰,三歪的臉有些燥,沖二佐喊,栽點兒破樹苗,看把你較真兒的。二佐聽了,臉唰地紅到脖子根兒,心說,也是啊,干啥就不相信人呢。
天快黑的時候,樹苗都栽進了地里,一伙人挺直了腰,輕松地說笑著。西天根上,太陽血淋淋地墜著。三歪湊過來,沖二佐手一伸,二佐就掏出一沓錢,手指頭沾了沾嘴唇,一張張地數。
干活兒累的,這一夜二佐睡得實誠,天都大亮了他才醒過來。臨時搭的窩棚,在地頭上就著路邊的溝,支幾根木桿子,蒙上塑料布,鋪了些軟草,就這么將就著。二佐抻著胳膊腿,走出來。陽光照著,暖洋洋的,清風一撩,渾身自在。有個女的,在不遠的地方向這邊望,二佐看過去,咋眼熟,想起來了,是那個眼眉描得賊細的女人,正低著頭,像有啥心事的。二佐也沒多想,往地里走。他要看看,栽下了苗子的地是個啥樣。苗子落了地,二佐懸著的心也踏實了。轉了一圈兒,等他回來,到了棚子前,他的心又揪起來。小門兒那兒,丟著一張疊著的紙。二佐忙上前哈腰撿起來,半張香煙紙上寫著幾行字。二佐看那字,毛毛草草,歪歪扭扭,不過話說得倒挺實在。二佐有點兒蒙了,這是誰的信,寫給我的嗎?不是寫給我的,干啥要丟在我這里?有啥事,不能當面說,干啥要寫信?他看起信來,上面的話,一句句地刺著他。大概的意思,看你這個人挺好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昨天栽的樹苗,把邊兒的那兩條壟倒栽了不少,你得趕快正當過來,要不瞎了地,損失該大了。誰讓這么干的,這不好說,你懂的。
二佐牙咯咯地咬著,他邁開大步就往前屯走,他要找三歪去,他要指著他的鼻子問,咱倆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干啥要禍害我?!他想,要是三歪不說好聽的,他就豁出去了。剛走出幾步,二佐又停下了,他想,這地包了,合同簽了二十年,這人,能得罪嗎?
六
二佐蔫頭蔫腦地往回走,腳像踩著一堆堆棉花。到了地頭他不敢往里走,感覺那一片地埋著一顆顆雷,他要一動那雷就會轟的一聲爆炸。他的手哆嗦著,挨著那兩壟地細細地看。他的心火燎著。他跪下來,爬著。他蹲著,用手一點點地扒壟。摳出來一棵棵倒栽的樹苗,再一棵一棵正當地栽下去。不知啥時候來的,那個眼眉描得賊細的女人,正蹲在地里,也像二佐一樣把栽倒的苗子摳出來,然后葉苞朝上按壓進地里。二佐沖她笑了笑,那女人也沖他笑,說我幫你干一會兒,不要工錢。二佐一時羞了,說著,那咋行,咋能白用你。女人不語,只是埋頭干活兒。二佐腦中一閃,尋思,那封信,該不是她寫的吧?
剛開始,二佐戴著手套扒,后來干脆扯掉手套光著手干。二佐沒了胃口,飯不想吃,覺呢,哪還有心思睡。盼著太陽慢點兒落,它卻落得更快了。月亮從東天上澀澀地升,露著多半張臉,忽明忽暗的,借不上多大光。二佐舉著手電,手不停地摳不停地扒。一天一夜了,二佐就蹲爬在地里,臉掛了灰,眼睛也掉進了坑兒。他的十根指頭全都磨破了,血滴答著。張義走過來問,摳啥呢?二佐的臉僵著,把手中的一棵樹苗狠狠地插進地里,說這三歪啥他媽人呢。張義一愣,像知道了啥,說著,那犢子,跟巴茂穿一條褲子,你說他啥人。
二佐想,這地方沒有春天不下雨的,可眼下的天就是響晴著。天藍得都嚇人,熱風呼呼地滾,沒一點兒下雨的跡象。苗渴著急著喝水,這可咋辦。拉水澆倒是行,水泡子卻遠,離得近的也有十多里。只有打井,沒其他辦法。打井,二佐想過,種樹的不打井咋行,可他沒想過現在打,尋思等樹苗出來了,找個好井匠打一口深一點兒的井。現在看等不得了,這井必須馬上打。二佐想起巴茂的話,說這片地打不出水來,還說要能打出水除非龍王是你爺。話是這么說,可聽著咋像開玩笑呢。他說這地沒水,那周邊的地咋都能打出水呢?張義家的院里那不是有一口小井嗎?前邊的那片地,說是三歪包的,那地頭上也打了一口大井。二佐扔進過一顆小石子,聽到了水聲,看樣子水還不淺。這才多遠,不過三四百米。他們的地能打出水,我這地咋就不能。不管咋說,井是得打。
二佐覺得,肯定不是地的問題,要是有好井匠,打不出水來,那才怪呢。來到鎮上,二佐去找東街的王井匠,一進院兒,熱熱鬧鬧的,一問,說是給老母親辦壽宴。又去西街找李井匠,這老哥倒是在家,一看,手捂著腰栽歪在炕頭上唉喲呢,扭曲著臉說,你去南街找劉井匠,他家祖傳打井的。二佐忙說了謝,人便閃出了門,打聽著來到了劉井匠家。好巧,劉井匠剛在外面干活兒回來,拉井架的農用車還沒熄火。二佐就說,我要打井。劉井匠一樂,問他,啥時候打?二佐急吼吼地說,馬上打,越快越好。劉井匠就拉上二佐,突突突地把車開到了二佐的地里。跟劉井匠卸了車,二佐忙張羅著請幫工,推出他的破車子剛要往上跨,三歪來了,手一伸攔住了二佐問,你要干啥?二佐不理他。二佐想,栽樹苗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觍著臉來了。氣哼哼死死地盯著三歪。三歪不急,還笑,說你橫個啥,掏出手機往出打電話。二佐還要走,三歪又攔擋,狠狠地說,這井你打不成。那邊劉井匠擺弄著操縱臺要豎井架,三歪提著嗓子喊,看不明白事咋的。劉井匠白了他一眼,蹲下來點著一根煙。三歪嘻笑著對二佐說,要打井可以,但你得打個申請。
七
說起當年打井的事,二佐的氣好像還沒消。他說人這玩意兒,光從外表上,看不出啥來,就說那巴茂,人長得那叫一個人高馬大,可心眼兒卻小得像針鼻兒,就因為沒買他的樹苗,這小仇讓他記的。還有那個三歪,都沒法說,說起來都替他臊得慌。二佐說,當年打那個井,按理說是該跟巴茂說一聲,人情送給他,可火上房的時候,等著用水,尋思打完了再說,誰種樹還不得打一口井,再說了,旁邊包了地的,種了瓜菜的,建了大棚的,那不也都打了井,附近的幾家養雞場,還有兩個開小廠子的老板,他們的院子里也都有井。二佐想,我打井也打不了多深,也應該沒問題。他打電話給張義,問他打井申請了沒,張義說他打井說打就打了,可你打井怕是不行。二佐問為啥,他說這里邊有說道。
二佐正愣著,那邊劉井匠問,咋整,這井還打不打?二佐說,咋不打,打!劉井匠扔掉手上的煙頭,慢悠悠地推開關,要把井架豎直。吊起了鉆桿鉆頭剛著地,一輛車一陣風地開過來,到了近前,看是巴茂。他走下車,這方步邁的,指著井架子問二佐,誰讓你打井?二佐說,還能有誰。巴茂的臉唰地黑了,喊三歪,趕緊把井架子給我撂了。三歪一把推開劉井匠,好一陣忙活。二佐的臉鐵青著,身子篩了糠一般。他想喊上一嗓子再吼上幾句,可嗓子那兒像有人掐著,掐得他喘不上氣來。劉井匠嘴嘟囔著,看了一眼二佐說,還是年輕。
這之前巴茂找過張義,讓他跟二佐說三歪那兒閑著一口井,可以租給他,一年不多要,給一萬元就行。張義尋思,哪有這個價,咋不要三萬呢?張義去跟二佐說了,二佐使勁兒地搖頭,說租金多少且不論,光是三歪那德行,這井我就不能租。
井沒打成,趕著點兒空閑,二佐雇來幾個人把小房蓋了。搭上炕壘起灶臺,填進些柴草,灶膛門上火苗子一舔,像個家了。二佐去前屯買回一只雞殺了燉上。他請張義來,支開小桌子小板凳兒,兩個人坐在那兒滋兒滋兒地喝。酒話酒話的,酒下了肚人的話就多,掏著心窩子。不是說嗎,有飯送給饑人,有話說給知人。栽樹苗的事兒,還有打井,二佐憋著氣,一肚子的話想跟人說,特別是張義,現在喝著酒,心里的話一句一句往出掏。張義也是,愿意跟二佐說話,覺得他厚道,兩個人能嘮到一起。
張義問二佐,咋就一門心思要種樹,干點兒啥不比這個來錢快。二佐猛地喝了一口酒,他說張哥,我腦子不靈光,做不得買賣,打工吧,輕巧的活兒不掙錢,掙錢的活兒往死里累。說是掙錢也掙不到大錢。那年我爹在工地上摔成重傷,快不行的時候還倒著氣叮囑我,叫我打兩年工攢一些錢就回農村去。他讓我包地種樹,說種樹一本萬利,雖然來錢慢,等出了錢就是一筆大錢。他說本來在老家已經包妥了地,剛要簽合同,上面來了精神,說這地能給一大筆退耕還林的錢。沒好事這地是他的,等有了好事這地就成了別人的,叫村會計的小舅子撬了去,氣得他好幾天沒吃飯,這才跑到烏爾村包下這片地。
八
張義又問,樹苗渴著,水你咋弄?二佐說,挑!張義尋思著,好一會兒才說,咋不用車拉?二佐笑了說,就你那小井,能供得上我挑,就阿彌陀佛了。
二佐的地離張義的家,直著走也就百余米,但要踩著壟溝橫著跨過來。這樣的“道”人可以走,車卻不行。要用車得繞很大一個彎。所以二佐才說挑,省了車費也免得窩工。二佐去鎮上買了桶和扁擔。桶是大號的,鐵皮挺厚實。老榆木的扁擔略略地彎,他架在肩上試了試,挺合適的,樂顛顛地跑回來。
二佐挑上水,扁擔在肩上吱吱呀呀地叫,桶里的水起伏著浪花一樣地跳。他走起來腳要往高抬,落下的步子要格外小心。水桶搖墜著死沉死沉的,二佐的背微微地駝了。好幾年扁擔沒沾過他的肩了,還是打工那幾年偶爾挑一些東西,如今挑上它架手架腳地笨。過去他挑起一擔水悠著步子跟玩似的。扁擔一搭上肩借起巧勁兒,手一甩屁股便歡快地扭動,可現在搖來搖去的桶,還有忽閃閃的扁擔,合起伙來欺負他,跟他較勁兒。二佐臉紅脖子粗,牙一直咬著,最后嘴唇上落下一道深深的白印兒。他心說,一定要挺住,挑幾擔順過來架兒就好了。總算到了,二佐撂下擔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脖頸上的汗出溜溜地淌。他拎起桶搬著桶底對準苗眼兒,斜歪著讓水扯成一條線。澆完一株奔著澆下一株。澆過的地,水洇開一片,一串串地冒氣泡,漫開一股潮土味兒。二佐挑完一擔澆空了桶,不歇腳地又去挑。一擔、兩擔、三擔,二佐心記著,兩個多時辰他挑了有十多擔,澆過的地一點點地向前延伸,濕黑黑的一大片。二佐看著,眼里閃起一汪汪瑩光。他的口好渴,他想,還沒喝到水的樹苗是不是跟我一樣,嗓子干巴巴的,火燒的一般。他停下來把頭伸進水桶里吸吮著,大口大口地喝,涼哇哇的水流進肚子舒舒坦坦的。他尋思,樹苗喝了水不也和人一樣。這大熱的天兒。正要走,眼眉描得賊細的女人又來了,大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倒也大方,沖二佐一笑,一條白白的毛巾就遞過來,說著,天太熱了,給你,擦把汗。二佐撓著頭,憨憨地樂。
二佐澆完了最后一桶水,天都黑透了。他拖著兩條腿向他的小房走。剛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看。一眼望去,澆過的地雖說算不上多,可也有兩條半壟呢。他想,樹苗喝足了水該生根了,根一生出來往深土里扎,芽苞也就打開了。等小苗鉆出土,壟臺上一定會爬滿一抹抹綠。想著想著,二佐嘿嘿地樂出了聲。他跟自己說,明天一定要早點兒起來,趁著早上涼快多挑幾擔水,最好把中午耽擱的也給補回來。下午也要早點兒干,要一直干到晚上,等月亮出來借著它的光,再干上一陣子。這樣的話一天最少也能挑上百八十擔的。不是說只要功夫深,鐵棒都能磨成針嗎?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只要干,我就不信這地我澆不完它。就算澆不完,澆出了大半也是好的。這樣就能活出一批苗子,我有了這批苗子,等明年開了春再往地里栽,像雞生蛋、蛋生雞一樣,一點一點地倒騰,就不愁樹苗了,等樹苗多了再種那一大片樹。這么尋思著,二佐緊緊地攥了一下拳。火燎一樣的肩這會兒也不那么疼了,隱隱地癢著,還有一點兒小美好呢。“勺子星”掛在天上,像被誰擦洗過,對著他,明明亮亮地閃。
九
二佐挑水澆地已經有五天,澆過的地濕乎乎的,暖陽一照騰騰盈盈地冒熱氣。二佐蹲下來輕輕地扒壟,從一側慢慢地扒到另一邊,苗子露出一點兒。先澆的苗子,屁股蹲兒上生出來一圈兒白嫩嫩的根。苗上的芽苞,嘴兒也擰開了,一點兒嬌綠,羞羞地吐著光。二佐埋上土,笑了。他問自己,這是干啥?生個孩子毛還沒干呢,就要稀罕,等樹苗活了,長出了壟你再稀罕,誰又能攔擋你。這一想,二佐的臉就悶紅了。地澆過了大半,二佐叨咕,還得抓點兒緊,沒澆的苗子等水等得一刻一刻的,這是樹苗,要是人不得渴瘋了。這兩天,二佐白天挑,黑了天還要再挑上幾擔。他不想停下來,恨不能等不到天亮,就把這片地全澆完了。
張義來勸他,說天都長毛了,離下雨的日子不遠了,別挑了,快歇歇吧。還說,他看過古人寫的《預知晴雨法》,那上面說,朝看東南,暮看西北,天有紫黑云在日光之上貫穿,或黑云如雞頭,如旗幟,如山峰,如陣鳥,如龍頭龜蛇的樣子,則主當日有雨。再看風速,急則雨在午前,緩則雨在午后,將晚看西方及西北方日落處,要是有黑云,像棉花垛似的,迎著太陽向上,這叫老云接駕,雨就會下在半夜或明天早晨。看這兆頭,也就一兩天,雨就會來。
二佐說著,就怕它不來,又挑起擔子一拱一拱地往前走。云縫里,一縷陽光掉下來,砸在了二佐的身上,他的半張臉鍍了金一樣。他前頭,走著一個人,扎著圍巾,一身素淡,腋下夾著什么,像一塊布,卻又亮亮地白,有些耀眼。那人不住地回頭,像是看二佐,又像是在看這一片田野。那人走得急了,向著一個方向,好像有什么事,必須馬上辦。二佐搭出一只手,仔細地看,心想,是她嗎?像是她,可又虛化在一片地氣里,像是另外一個人。
雨是二佐澆完了所有的地才來的。就在那個傍晚,風一陣陣地喊著,南邊的天上泛起了水墨樣的云,慢慢地積著,后來堆成了一座座翻滾的云山,黑壓壓地移過來,伴著稀拉的、干澀的雷聲,一場春雨終于來了。它先是扭捏著,后來像憋哭的孩子,哇的一聲,敞開了嗓門兒。雨怒氣沖沖地砸向地面,喊著號子較著勁兒,像瓢潑的一樣。白色的風在吼,天地間一道道水幕,連成了一片……
說起那場雨,二佐的眼睛閃著亮。他說,那雨下了整整一夜,把我的那片地澆個攘透,樂得我跑到地頭上蹦高兒。說著,二佐小孩子似的摟住一棵粗得有些腫脹的樹,臉貼上去輕輕地蹭著,一汪淚珠兒在他的眼角上轉。樹葉被陽光撫愛著,粼粼波光揉碎在枝葉間,鳥啾啁,雞鴨鵝狗也跟著唱,溫濕而廣深的林地里,長出一個鮮亮的季節。
二佐揚起頭看著一棵棵鉆天的樹尖兒,他花白的頭發上灑滿了零零碎碎的光,此時那個搖著裊裊炊煙的小房子里,傳出一兩聲細柔的喊,喊聲穿透著、蹦跳著,涌進二佐的耳朵,散在濃密的綠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