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機制的變化、原因及影響

摘 要：數字時代的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推動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深度調整，也使得剩余價值生產機制呈現以下變化：時間長度延伸、空間寬度拓展，并且加速向高強度和高復雜程度演進。這些變化的成因包含三個層面：技術層面上數字算法的黑箱特性、數據壟斷與算力鴻溝強化了資本對勞動的控制；經濟層面上資本邏輯綁架數字技術，將其異化為剝削的手段；政治層面上資本與技術合謀俘獲權力，推動資本意志深度嵌入上層建筑的構建和運行。剩余價值生產機制的變化使資本主義經濟風險增加、政治極化和政治權力威脅加劇、社會矛盾激化。這表明數字技術的應用非但未能實現勞動的自由解放，反而激化了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體現了“兩個必然”的科學性。

關鍵詞：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機制；新變化

當前，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興起和演化，以人工智能、云計算、區塊鏈、大數據等為代表的數字技術迅猛發展，資本主義社會生產也正向數字化、智能化快速變革，剩余價值生產機制也發生新調整。一些學者認為數字勞動作為數字經濟時代的新型勞動形態，其是否具有“生產性”和“非生產性”無法辨別，難以確定數字勞動的價值源泉，因此不涉及剝削，并且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提出了質疑[1]；也有一些學者認為數字勞動是生產性勞動，數字資本對數字勞動的剝削更廣泛、更深入[2]。不可否認，資本對勞動的剝削在數字時代不像機器工業時代那么明顯，但是追逐剩余價值仍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絕對規律，只是在不同的生產模式下其呈現形式稍有差異。這些新變化也使資本主義剩余價值生產機制發生了變化，剩余價值生產的時間長度延伸、空間寬度拓展，并且加速向高強度、高復雜程度縱深推進。數字技術的特點及異化、資本增殖的本質邏輯、權力在資本和技術的合謀下被俘獲是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機制變化的原因。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機制的變化導致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隱患和風險增加、政治極化和政治權力威脅加劇以及社會矛盾激化。這些變化充分說明，數字技術的發展不但無法從根本上緩解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反而更進一步地激化了資本主義的經濟政治社會矛盾，體現了“兩個必然”的科學性。

一、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機制的變化

智能傳感設備、工業機器人、工業互聯網等數字化勞動資料在生產過程中具有強鏈接性、泛時空性，生產力構成要素的優化必將推動生產力發生新的躍遷。生產力的進步使資本看到增殖的新希望，必將帶來資本剝削剩余價值的新調整。從橫向上看剩余價值生產在時空上相較于工業時代極大延展，從縱向上看剩余價值生產的強度和復雜程度相較過去也極大加深，可以說資本家剝削剩余價值的“藝術”更加進步了。

（一）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的時間長度延伸：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模糊化

馬克思指出：“資本的趨勢始終是：一方面創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另一方面把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變為剩余勞動。”[3]199在數字時代也是如此，資本家為了加強對剩余價值的剝削，不斷侵占勞動者的自由時間，模糊工作時間和自由時間的界限，強迫工人將其自由時間向勞動時間轉化，以強化絕對剩余價值生產。

數字勞動突破了勞閑界限，延長了剩余勞動時間。馬克思指出：“機器就其本身來說縮短勞動時間，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延長工作日。”[4]508數字通信設備的普及、迅捷的網絡數據傳輸以及AI基于算法對勞動量的精準分配，使得勞動者隨時隨地能夠接受資本家的指令和調遣，工作時間擠用休閑時間，工作場所和休息場所混為一體。勞動場所去邊界化、勞動時間極限化，勞動者被持續禁錮于數字化“移動工廠”[5]。美國勞工部統計局數據顯示，非農商業部門所有工人的工作小時數在2000年至2024年期間增長11.31%[6]。《紐約時報》也曾發文揭露亞馬遜長期要求程序員保持高強度的勞動狀態，每周工作80～100小時，即使深夜或節假日也要隨時待命[7]。在數字生產方式下表面上勞動者獲得自由選擇勞動時間地點的自由，實際上是通過數字算法整合勞動者的勞動時間使其逼近人體的生理極限，勞動者喪失了勞動主體性，成為過勞的“機械零件”。

產消合一模糊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的邊界，勞動力再生產時間向剩余勞動時間轉化。人們原本用于享受網絡游戲、社交綜藝、聊天購物的勞動力再生產時間，都用于為資本家生產優化數字模型的肥沃數據，勞動者在無形中成為產消合一者。在資本看來，任何不用于生產的時間都是巨大的浪費，因此想方設法將勞動者休閑時間本身轉化為生產時間。即無論是用于勞動力再生產的休息時間還是勞動間隙，只要勞動者在互聯網留下足跡，都會被捕捉用于優化用戶畫像、推薦模型、AI對話和文本生成。福克斯指出：“每小時的雇傭勞動要完成5.8小時的無償再生產勞動。再生產勞動占所有無償勞動時間的83.7%，占勞動力剩余勞動時間的16.3%。”[8]勞動者成為數據價值的無償生產者，連帶著勞動力自身增值的部分，都被資本家侵吞，成為資本增殖的養料。

數字監控迫使勞動者自由時間資本化，為資本提供更多無酬勞動。數字算法控制的監控不像機器工業時代下的勞動監控充滿了暴力和血腥，只需要以隱蔽的方式跟蹤記錄勞動者的狀態，經過比對、計算、分析，就能夠甄別出異常行為，從而通過網絡將數據信息傳遞給資本家，無形的監督使勞動者缺乏安全感，甚至“自愿”擠占休息時間來完成不斷提高的KPI。不眠不休的數字監控能夠隨時記錄勞動者的狀態，一旦被發現長時間不在崗或者超過規定的休息時間，勢必會受到資本家的懲罰。調查顯示，英國74%的亞馬遜倉庫工不敢在上班時間正常上廁所，有人甚至用塑料瓶解決問題。通過數字監督和“自我監督”，勞動者的剩余勞動時間被盡可能多地擠榨，以轉化為更多的剩余價值。

數字技術的應用本身創造了大量自由時間，但是“同一方的自由時間相應的是另一方的被奴役的時間”[9]216。生產勞動力價值的必要勞動時間縮短了，而工人的無償勞動時間卻顯著延長。這部分無償勞動創造的價值并沒有與勞動力進行交換，而是作為剩余價值被納入資本積累之中，成為資本家的囊中之物。

（二）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的空間寬度擴展：勞動空間延展

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不僅推動了勞動時間對自由時間的侵吞，使剩余勞動時間達到勞動者身體極限，而且使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空間無限擴展，以最大限度突破空間對資本的限制。通過技術性和地域性擴張，資本力求侵入一切不曾染指的領域，將其納入剩余價值生產的范圍，實現資本積累的擴張。

剩余價值生產由現實空間向虛擬空間延展。“賽博空間是對現實的仿制，但抽離了因自然時空而產生的交易障礙，再造了網絡時空中的生產關系場域。”[10]虛擬空間由數據和符號的“鋼筋水泥”構成，是對現實世界的仿制。VR技術、可穿戴設備、腦機接口等技術使虛擬網絡中的人機交互和人人交互更有參與感和滲透力，其真實感甚至遠超現實世界，形成技術創造的平行世界——元宇宙。對于勞動者而言，人工智能能夠在元宇宙中再造數字孿生，只要一個接口就能進入充滿真實體驗感和沉浸感的虛擬勞動場景，而且這個勞動場景與現實世界互聯互通又相互融合。在這種情況下，資本家需要的只是勞動者的數字化身，辦公場所的購置成本以及其他費用大大節省，而隨著許多邊際成本逐漸降低，虛擬空間勞動經濟效益的長尾效應得到分裂式地擴展[11]。并且勞工的一舉一動都有數據留痕，勞動時間更加靈活，資本在增殖本質下必將想盡辦法延長勞動時間和提高勞動強度，榨取更多剩余價值。

剩余價值生產的地理空間突破距離的界限。馬克思指出：“資本力求摧毀交往即交換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個地球作為它的市場。”[3]169資本利用互聯網將自身需求打包，在全球招標，將勞動過程最大限度分割化、任務化，并對每一個任務支付盡可能少的報酬，吸引全球的數字零工為自己賣力。這種方式極大地提高了協作的廣度和深度，突破傳統社會化大生產的時空局限，將全世界的人類智能和人工智能都納入廣泛的社會化大生產中，使剩余價值的生產效率得到進一步提升。此外，資本還利用數字分析勞動力價格的差異，在全球范圍內打壓價格，極力誘導勞動者內卷以獲得謀生的機會。為了獲得不錯的口碑，勞動者還在算法控制下主動“自我奴役”，想方設法滿足客戶的需求。可見，資本在數字平臺的幫襯下大大提高了社會的協作程度，可以從世界最偏僻角落的勞動者身上提煉剩余價值，并且最大限度降低可變資本在總資本中的比例，從而使剩余價值率不斷提高。

（三）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的縱深推進：勞動復雜程度和強度深化

數字技術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應用，不僅沒有解放勞動、實現自由，反而使勞動強度增加，勞動密度和復雜程度提高。

部分富于創造性的數字勞動具有人機協同、數據驅動、跨界融合等新特點，是價值更高的復雜勞動。接受過系統教育的算法工程師、數據分析師、軟件開發師等高級數字勞動者能夠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創造出凝結著大量復雜勞動的數字產品。這些數字產品的生產，越來越依托數字產業集群的網絡、平臺、數據中心等基礎設施，促進創新知識外溢、協同效率提升，將紛繁復雜的生產部門有機整合起來成為統一的生產鏈條，是高密度高社會化高復雜程度的活勞動的凝結，需要勞動者具有豐富的知識儲備、長期的技術積累以及創造性思維。這部分勞動者與數字科技的結合創造出的算法、程序以及其他知識型產品，富集了密度極高的復雜勞動，相較簡單勞動具有更高的附加值。隨著機器學習能力的提高，未來依托人工智能的數字勞動所創造的價值能夠以指數化方式增長，與簡單勞動的價值疊加形成“鴻溝”般的差距，為資本吸收剩余價值打開了更大空間。

數字算法對勞動過程的高度控制深化了勞動強度，提高了單位時間內剩余價值的“濃度”。海量的數據信息在數字大腦的分析處理計算下能夠讓資本家做到精準化的數字決策控制，用機器的速度引領人的速度，以任務化目標化的方式實現效率的階梯躍升，勞動者只能在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模式下全身心地投入勞動以擠出更多剩余價值的“牛奶”。馬克思指出：“勞動的這種增加，一方面是由于工人必須跟上機器的更快速度；另一方面是由于單個工人必須看管的機器作業量增大了。”[4]294-295算法嚴格控制每個生產環節耗費的時間，工人必須調整工作節奏適應生產線的速度。“在這種情況下，甚至不延長工作日，使用機器就可以增加絕對勞動時間，從而增加絕對剩余價值。這是通過所謂濃縮勞動時間的辦法來實現的，這時，每一分一秒都充滿了更多的勞動；勞動強度提高了。”[4]294與數字技術的結合能夠使單個企業的勞動強度超過社會平均勞動強度，在相同的勞動時間里勞動的濃縮程度越高，工人創造的價值越多，被資本家無償占有的那部分剩余價值越多。

數字技術的應用加重情緒勞動的負擔，為資本竊取剩余價值開辟了更隱蔽的途徑。情緒勞動是指在勞動過程中，進行公式化的情緒扮演以完成工作的勞動形式。它本身就是為資本創造剩余價值，“作為活的要素直接被合并到資本的生產過程中去”[4]522，因而本質上是生產性勞動。在現實過程中，資本為了吸引客戶消費，獲得更多的增殖，利用數字算法將績效與瀏覽量、點贊量、回頭率掛鉤，實際上就是雇用了勞動者的“微笑”服務[12]。為了提高好評度以及用戶的滿意度，將潛在消費化為實際增殖，勞動者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精力投入情緒勞動，甚至為了獲得顧客五星好評而不得不滿足其無理要求。這為資本帶來更多流量和訂單，隨之而來的是更多廣告收益和訂單抽成。平臺企業日益依賴這種手段產生更多剩余價值，但是資本家往往將其作為附帶的無酬勞動而肆意剝削勞動者。更多的情緒勞動被認為是勞動者的本分，日益沉重的情緒勞動演化為情緒剝削卻往往被忽略。因此數字勞動不僅加劇了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強度，而且使勞動者陷入情緒勞動負擔不斷加大的漩渦。但是資本家并沒有為這一過程付費，情緒勞動強度提高帶來的價值被資本無償占有，情緒勞動異化為情緒剝削和情緒控制，為下一輪資本收割、情緒剝削提供了資本積累。

可見，資本借助數據、算法能夠實現對勞動的精準控制，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泰勒主義的復活。這不僅使勞動者生理上的勞動強度加大，而且加強了資本對情緒勞動的剝削，使勞動者在資本深度規訓中源源不斷地產生絕對剩余價值，進一步引致了勞動和資本內在關系的緊張。

二、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機制變化的多重因素

技術進步本意是為人類造福，但是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卻加劇了資本對剩余價值的榨取，成為資本積累的工具。數字技術本身具備的特點是產生這一變化的重要因素，但從根本上看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本質上具有剝削性和腐朽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數字化、智能化只是其發展階段上的部分質變。

（一）數字技術的特點是剩余價值產生機制變化的技術因素

數字算法黑箱推動剝削隱蔽化。數字資本主宰下的算法由于其不透明性和排他性，算法內部決策過程對于用戶和監管機構來說如同一個未知的“黑箱”。在這個黑箱中，數據輸入和結果輸出之間的機制難以洞悉，因此，這使平臺和勞動者在勞動收益權上的劃分極端不平等。算法會貼心地告訴你最終收益幾何，但是如何計算、有多少歸之于平臺、為什么這樣計算卻不得而知。這種單向透明不僅使勞動者服從于不合理的利益分配之下而不自知，甚至在面臨解雇時難以對算法的決策提出疑問或申訴。在用戶和勞動者發生糾紛時，數字平臺則隱于幕后甚至充當調解者，將勞資矛盾轉化為用戶與勞動者的矛盾。正是由于用戶無法從外部知曉算法的內部決策過程，也就無法明確算法的目標和意圖，更無法獲悉算法設計者、實際控制者以及機器生成內容的責任歸屬，這種不透明性使得算法決策過程易被資本操縱，以追求其利益最大化。此外，在數字算法的“精準投喂”下，勞動者很容易陷入封閉的“信息繭房”，使算法推薦成為算法黑箱，勞動者困在算法的觸手里，反抗意志逐漸消弭被迫忍受資本變本加厲的剝削。

海量數據誘發數字卡特爾，掠奪超額壟斷利潤。擁有技術優勢的數字企業不滿足規模的擴張，而是要通過打造全生態的數據鏈和流量池，實現用戶搶奪和數據斷流，不斷追求壟斷性價值增殖。一些在大資本支持下的數字平臺為了成為“頭部”和“頂流”，寧愿放棄一時的現金流，通過“燒錢”的方式吸引海量用戶，再利用完善的數據生態鎖定用戶，獲取市場支配地位。在強大的規模效應下，一方面頭部數字平臺構建數據壁壘，阻擋初創公司進入。基礎模型的訓練需要海量的數據，大型搜索平臺所形成的數據池便于其進行公開數據抓取，而初創公司卻要花費大量成本進行數據搜集，甚至一些特殊數據或關鍵數據還會被“數據斷流”。另一方面，平臺在消費者群體間形成了依賴，并且全生態的流量池使消費者難以下決心割舍，于是收割的鐮刀緩緩落下，平臺租金節節攀升，而勞動者收益節節下降。“歷來受人稱贊的自由競爭已經日暮途窮，必然要自行宣告明顯的可恥破產……競爭已經為壟斷所代替。”[13]496數字資本和人工智能的合謀使得頂流平臺形成贏者通吃的局面，獲得豐厚的超額壟斷利潤，甚至在國際市場上呼風喚雨，成為價值收割鏈中的頂端力量。

數字算力鴻溝加劇財富收割。強算力主體與弱算力主體相比，在吸收算力研發—算力基礎設施—算力產品服務鏈中勞動者創造的剩余價值上具有顯著富集優勢和強大控制能力。從公司層面來看，算力鴻溝強化二者間的支配依賴關系。強算力公司對弱算力公司控制力明顯增強，利潤也更多地流向強算力公司。比較典型的是“蘋果—富士康”模式。蘋果公司的營業利潤率從2003年的0.4%上漲至2023年的29.82%，而富士康的營業利潤從2004年的6.54%略漲至2023年的6.99%[14]。相對于核心技術公司，下游邊緣制造公司只有狹窄的利潤上漲，而這也是靠提高工人勞動時間和勞動強度得來的，更多的剩余價值被上游壟斷公司剝奪。從算力強國和算力弱國來看，算力鴻溝使全球財富分配極化。算力強國憑借算力基礎設施完善的優勢，大力發展人工智能、航空航天、生物制藥等高科技高附加值行業，而算力弱國只能分得數據加工、數據標記等低附加值甚至隨時可以被取代的工作。因此隨著全球算力需求快速擴張以及對算力關鍵領域的壟斷，算力強國實現了對全球財富流向擁有更強大的控制力，算力弱國只能在財富流出的夾縫中取得艱難發展。

（二）資本邏輯綁架數字技術是剩余價值機制變化的經濟因素

資本增殖邏輯是剩余價值機制變化的根本原因。“生產剩余價值或榨取剩余勞動，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特定內容和目的。”[4]344對于剩余價值的追逐是資本的永恒主題，是其持續不斷進行擴大再生產的根本動力。算力基礎設施私有化、數字監控泛化、數據信息流壟斷化成為資本牟利最有力的武器。“資本不創造科學，但是它為了生產過程的需要，利用科學，占有科學。”[4]357生產方式數字化、工人生產強度極化、勞資關系隱匿化都體現出資本力圖憑借數字技術開辟新的增殖渠道和剝削模式。提高的剩余價值率加速了資本積累，但資本家仍對降本增效孜孜以求，只將少部分資金用于提高工人福利，更多的仍轉向不變資本，擴大再生產，提高資本有機構成。這又滑向了新一輪強化勞動剝削的深淵：即一方面縮短勞動力再生產的必要勞動時間，減少有酬勞動；另一方面加劇人口相對過剩，增加勞動力之間競爭程度，迫使勞動者向主動延長勞動時間和提高勞動強度的自我剝削轉化。

資本裹挾技術是剩余價值機制變化的現實原因。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并不純粹是科學技術應用于現實的結果，而是技術攀附于資本，甘愿接受其操縱的“打賞”。數字技術的研發需要資本的支持。數字基礎設施的采用和算法開發只有大資本的介入支持才能夠維持，這個過程必然受到資本脅迫而嵌入其所遵循的價值觀，為資本增殖的邏輯服務，表現為實時監控勞工、提升勞動強度、算法分析為精細化剝削服務等。正如馬克思所說的：“資本是死勞動，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力，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3]269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離不開資本的接納和推波助瀾。資本家的施舍不是沒有代價的，“慷慨的饋贈”早已標注了價格，即技術的發展方向必須能夠給其帶來剩余價值，維護資本統治，否則將迎來的是資金斷流、團隊解散甚至是被圍困絞殺的命運。

數字技術使資本統治加深是剩余價值機制變化的重要原因。當代資本主義統治不同于工業時代的鞭子和絞刑，而是從肉體操控深入心靈操縱，從生產過程深入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數字技術的應用強化了資本統治力，不僅使人工體能的利用達到了生理的極限，而且深入心智，使勞動者主動服從資本的盤剝。一方面，資本通過社交媒體和算法推薦，烘托內卷文化、狼性精神；營造拜金主義、物質主義文化，在生產和消費兩端為強化剩余價值生產創造條件。另一方面，線上化、網絡化的勞動條件使傳統的勞資關系松散化，勞動者流動性增強。龐大的過剩勞動人口意味著資本家可以隨時解雇不滿意的員工而不必擔心生產斷裂，勞動者在生產中被邊緣化，只得在資本統治面前“俯首帖耳”，為資本家產出更多剩余價值。

（三）權力在資本和技術的合謀下被俘獲是剩余價值機制變化的政治因素

政策制定日益受到技術加持下的資本影響。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在生長發育的過程中，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就是獲得政府的支持，因此資本權力的膨脹往往伴隨著政治權力的擴張，這在數字技術的加持下更加便捷有效。其一，資本利用“數據粉飾”企圖操控政府決策。現代國家很注重數據收集，而數字壟斷公司在收集數據、處理數據、分析數據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資本主義數字壟斷公司憑借其在數據搜集與處理的技術壟斷地位，利用算法篩選構建符合大資本利益的數據池，這種經過“粉飾”后的數據通過政企數據共享、政府數據外包服務、第三方智庫等渠道滲入政策制定流程，最終扭曲公共決策的客觀性。其二，資本利用算法引導輿論施壓決策。現代人越來越通過網絡了解政治、參與政治，因而資本往往利用智能算法引導民意、煽動民意實現“借力打力”。當公共政策觸及資本主義數字企業的核心利益時，缺乏算法透明度的平臺事實上可能會成為引導輿論的工具，制造民意浪潮的假象，以逼迫政策制定者和監管者作出讓步。其三，數字科技巨頭在資本主義政府和國會扶植代理人，進行政治游說影響政府決策。在美國，截至2022年第二季度，僅半導體公司用于游說的費用就有100億美元，而且主要流向了民主黨。效果顯著，到2022年8月，拜登簽署的《芯片與科學法案》總額高達2800億美元，這與科技企業長期游說分不開[15]。數字技術加持下的資本通過技術欺騙、輿論引導和政治游說，對資本主義社會權力體系的影響更加深刻，最終為反哺剩余價值增殖提供有力支撐。

監管無力且深受技術加持下的資本干預。美國數字科技巨頭在反壟斷部門安插自己的眼線和人脈，試圖通過人事旋轉門建立“硅谷政府”以實現“監管劫持”[16]。無論是在維護勞動者權益還是抑制攫取超額壟斷利潤上，都大大削弱了監管部門的執法效果。過時的反壟斷法很難對新興科技公司的數據和平臺壟斷地位進行界定，使數字科技巨頭躲在知識產權和技術創新的保護傘下逃避處罰，強行塑造了“限制硅谷就是破壞創新”的洗腦式理念。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美國互聯網巨頭進行了幾百次并購，沒有一起被聯邦貿易委員會或司法機構反壟斷部門叫停，這反過來加劇了數字科技巨頭的壟斷勢力和對政府的影響程度。例如Uber利用市場優勢地位綁架司機，在內部平臺上煽動其向政府抗議，并積極游說施加壓力，節省了巨額的福利支出卻損害了勞工應有的權益。資本和技術的合謀使監管成為“漏水的堤壩”，勞動者在技術黑箱的掩蓋下被迫承受剝削日益加重的現狀，而資本增殖卻實現以更快的速度擴張。

三、數字時代剩余價值生產機制變化的影響分析

數字時代洶涌而來，資本和技術的聯姻使資本主義剩余價值生產突破傳統時空與深度場域，促進資本主義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產生部分質變。這必然會導致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社會方方面面產生新的危機矛盾。即經濟上工人失業和資本平均利潤率下降趨勢加速，政治上政治極化和政治權力面臨的威脅加劇，以及社會面臨著富裕與貧窮、規訓與反抗、進化與退化的矛盾顯著激化。

（一）經濟風險增加

數字時代風起云涌，資本主義經濟迎來新的增長點，卻也催生了更多的矛盾和不確定性，面臨著前所未有的風險漩渦。

工人勞動權利被剝奪為經濟危機埋下隱患。數字資本對剩余價值的渴望要求勞動者不斷提高勞動水平、提升勞動強度，一旦勞動者的勞動水平落后于數字化機器的生產水平，就會面臨被替代的風險，陷入技術性失業的危機。即技術越發達，剝削越深入，被替代的可能性越大，工人越貧窮，越被排斥在生產體系之外。馬克思針對機器對工人主體性的僭越時指出：“在工場手工業和手工業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廠中，是工人服侍機器。”[4]486而如今，越來越多的人連服侍機器的機會都沒有，已經被排除在生產體系之外。美國國家統計局經濟研究報告發現，一個地區每引進一個新的機器人，就會導致3～5.6個工作崗位的減少。1990年，底特律三大汽車制造商的市值為360億美元，擁有120萬名員工。2014年，市值超過1萬億美元的硅谷前三家公司只有13.7萬名員工[17]。工人大量失業造成的消費萎縮將加劇資本主義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數字生產方式下資本主義面臨著兩難困境，一方面是數字技術特別是人工智能的利用釋放了大量生產力，提高了生產效率，帶來了物質的巨大豐腴；另一方面是勞工階級因為失去勞動機會而走向赤貧化，日益萎縮衰亡。資本家只有生產才能存在，而越生產越加速了生產相對過剩和社會消費需求疲軟之間的矛盾的激化。盡管當前人工智能只在部分國家和行業被廣泛采用，漫溢出的生產力還能被其他國家消化，而一旦人工智能在全世界范圍內被廣泛采用，資本主義制度越是促進以人工智能技術為主要特征的生產力快速發展，越是創造否定其自身存在的物質基礎[18]。

平均利潤率的下降造成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崩解。數字技術的開發和應用需要服務器、存儲器、顯示器等硬件基礎設施，這些設施本身就是投資巨大的不變資本。隨著不變資本日益增多，可變資本在總資本中的比重不斷下降，資本有機構成不斷提高，平均利潤率下降就成為必然趨勢。馬克思指出：“利潤率的下降在促進人口過剩的同時，還促進生產過剩、投機、危機和資本過剩。”[13]270這意味著生產力的無限擴張與資本主義制度發生了沖突，如果不改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那就要破壞生產力，才能滿足資本增殖的需要。于是，以停工、破產、拆毀機器、銷毀商品、勞動力閑置等為外在表現的經濟危機就必然會發生，其本質是對生產力的大肆破壞，是資本主義制度對生產力發展的阻礙[19]。可以預見，數字技術帶來的生產繁榮將比以往的科技進步還要多，因此帶來的破壞也將會更嚴重。

（二）政治極化與政治權力威脅加劇

數字技術俯首于資本使其得到了新一輪劇烈膨脹，并且以更徹底更快速的方式向金字塔尖集聚，這種不平等的發展促使政治格局面臨新的挑戰。

政治極化加劇。數字技術不僅使資本主義國家的內部撕裂充分暴露，而且加劇了政治生態惡化和民粹主義抬頭。第一，數字技術與資本“聯姻”擴大經濟不平等進而加劇政治極化。工人階級赤貧化、中產階級萎縮化、資本家對于剩余價值的剝削極化，使得民眾與精英階層背道而馳，轉而選擇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所以我們看到“法國國民陣線”、德國“另類選擇黨”、“荷蘭民主論壇”等極右翼政黨在歐洲攻城略地，選票節節攀升。第二，數字推薦算法構建“信息繭房”，助長社會情緒化和戾氣。尤其是當經濟下行，就業形勢惡化時，資本主義國家的民眾傾向于支持反現狀、反建制的簡單方案。黨爭激烈化、信息被篩選引致獲取單一化，更容易激化矛盾，誘發極端行為。2021年，數百名特朗普的支持者強行攻入國會大廈并與警方發生暴力沖突，引發了震驚全美的政治風暴。2023年共和黨全國委員會發布了一段由人工智能制作的視頻，描繪了拜登獲勝后的華爾街恐慌、移民涌入、舊金山被軍事接管等的反烏托邦式未來。第三，數字科技帶來的新一輪財富風口造就了一批新的科技權貴階層，他們結合形成新的科技—軍工—學術集團，與傳統既得利益集團產生矛盾沖突，加劇了政治撕裂。

數字科技巨頭對國家權力威脅加大。壟斷資本在掌握經濟權力和科技權力的基礎之上，為了維護壟斷地位和進一步追求資本增殖，勢必會將觸角向政治權力延伸和滲透。過去金融壟斷資本通過游說集團和扶植議員間接影響政府決策，而如今在數字技術的加持下原本由國家所掌握的金融、信息等重要權力也被轉移。在本輪數字技術發展大潮中，谷歌、Facebook、微軟和亞馬遜等大型跨國公司無論是在技術研發還是在對數據資源的掌控利用上都走在了政府前面[20]。例如2018年Facebook承認5000萬用戶信息被劍橋分析違規獲取，成功幫助特朗普贏得美國大選。2019年，Facebook宣稱將建立一套無國界貨幣Libra的金融基礎設施，憑借平臺上26億用戶和9000萬家企業，其規模將遠超SWIFT（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網絡，這是對主權國家發行貨幣權的挑戰。由于威脅到美元的霸權地位，Libra遭到美國封殺和歐洲國家的抵制[21]。這種情況如果繼續發展下去，未來將產生集政治權力、經濟權力、科技壟斷權力于一身，凌駕于政府之上的超級數字跨國壟斷公司。

（三）社會矛盾激化

由于算力的提升、數據的爆炸增長、算法的創新，數字技術成為引領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關鍵技術。資本也企圖利用這一契機來進行自我修復，克服價值增殖陷入瓶頸面臨的危機。然而只要資本主義私有制存在，資本邏輯和人本邏輯的根本對立就會存在，社會發展矛盾就會疊加式地延續下去。

富裕與貧窮的矛盾。數字技術的資本化使得本該造福人類的技術異化為收割工人、剝削剩余價值的有力武器，致使富者愈富，窮者愈窮。數字經濟創造了大量財富，而財富的指數級增長并沒有惠及無產階級，生產資料私有制和數字技術的技術偏向性決定了其只能流向資本家的腰包，無產者只能分得一些殘羹冷炙，甚至這部分財富也要被資本營造的過度消費、超前消費的文化裹挾流進資本家的口袋。更有甚者，一些勞動者無法跟上技術迭代的要求，受到技術的排斥而淪為“過剩人口”，這就連技術紅利的殘羹冷炙也吃不上了，很快成為“喪失了出賣勞動力這個生存條件而靠社會施舍度日的那部分人”。這部分人由“絕對過剩人口”過渡為“絕對貧困人口”，而壟斷性資本家則可能以1%的人口掌控全球99%的財富。此外，“閹割”后的數字技術催生出了跨國壟斷數字平臺，資本在世界范圍內榨取剩余價值，加劇了財富的“虹吸效應”，擴大了南北差距，使發展中國家日益滑向了貧困的深淵。

規訓與反抗的矛盾。資本無時無刻不想著如何更好地馴服工人，以滿足其對剩余價值的貪婪。數字企業引入算法程序和數字監控系統，實時監控勞工的工作狀態、工作效率，嚴格控制每一道工序的操作時間，使勞動者將一切肌肉力轉移到數字機器上，甚至下班后也要像守衛一樣隨時待命，忍受電話轟炸和信息支配。然后由算法進行評估和排序，實行末位淘汰迫使勞動者接受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導致資本與機器結合的統治由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向高強度的精神壓迫轉化。高度內卷化的環境消耗著勞工的生命，越來越多的人不滿數字技術的資本化應用而奮起反抗。據美國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顯示，2017年，85%的美國人支持“限制機器人發展”的政策[22]1。法國曾多次爆發出租車司機反對Uber等軟件的罷工，2016年大約2100名出租車司機聚集起來反對Uber不正當競爭。2023年美國好萊塢影視業陷入歷史上最嚴重的罷工危機，約1.15萬名員工走上街頭抵制人工智能，此次罷工持續100天，造成了近20億美元的損失。

進化與退化的矛盾。移動通信、物聯網、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不斷突破，快速推動著物理世界與人類社會融合、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融合、人機智能融合的深化。從最初的符號主義，到連接主義的興起，再到深度學習的突破，以及當前多模態信息融合的趨勢，數字技術展示了其強大的潛力和無限的可能性。不斷進化的技術本應賦予人類智慧，但現實是大多數勞動者不清楚其復雜運作機理被排斥在生產體系之外或被囚禁于其編織的“信息繭房”之中，成為愚鈍的“門外漢”。一方面，數字技術憑借強大的功能容易使人產生惰性依賴，人類的智力和勞動能力在“用進廢退”的法則作用下逐漸退化。另一方面，數字算法推送使人沉浸在資本引導的只存在自身感興趣的信息世界里，單一的信息獲取使人喪失了接觸真相的能力，娛樂至死的環境消弭了勞動者的反抗意識。于是“在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粗野和道德墮落的積累”[4]743-744。

四、結語

數字技術作為劃時代的科技創新，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在未來勢必帶來生產力的巨大飛躍，進而帶來生產關系的巨大變革。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數字技術為資本突破增殖瓶頸提供了新的可能，由于數字技術本身的技術特點、資本邏輯內在驅動、上層建筑外在加持，數字生產方式下剩余價值生產的時空場域與強度縱深大大延展。數字技術誕生之初本意是為人類造福，創造美好的未來，但是在資本主義社會卻淪為資本更為隱蔽的強化剝削勞工的工具。本該為人類造福一方的“數字福音”卻成為“數字悖論”，這證明了無論資本主義如何發達，生產力如何進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剝削和腐朽的本質不會改變，勢必會在資本主義社會造成新的生產危機、生態危機、倫理危機等等。當然，我們“要學會把機器和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區別開來”[4]493，數字技術并無善惡之別，關鍵在于如何應用。只有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將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轉化為社會主義應用，才能真正實現勞動解放和全人類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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