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詩人左右的人都知道,他小時候因為疾病的原因,失去了聽力和正常說話的能力。他依靠唇語和書寫等,堅強讀完了大學,并成為有名的青年詩人。他所取得的成績是許多有正常聽覺與說話能力的人所不具備的,因此,他取得今天的成績,中間肯定經歷了比常人更多的艱難困苦。
左右是一位非常勤奮的詩人,而正是這種勤奮造就了他的高產,2024年的半年間,他就出版了3本詩集。其中,《少年游》又是他非??粗氐囊槐?。面對左右這部充滿靈性的詩集,筆者不想以純粹理性與學術化的方式進行評論,也不能在評論里缺失理論分析。因此,筆者試圖從“聲音缺失與替代感官強化”這一角度,對左右的這部《少年游》進行某種程度上的學理性評析。
之所以選擇從聲音知覺的角度切入,是因為對左右而言,失聰是他此生最大的命數,“聲音”自然而然成為他心中最在意的語詞。加拿大學者謝弗在《聲景學——我們的聲環境與世界的調音》中引用了惠特曼的詩歌《我自己的歌》,以此闡述聲音景觀(Soundscape)的獨特魅力。在謝弗看來,世界的聲音的規?;瘮U張,以及工業化與信息化社會帶來的聲景“粗俗化”,已經成為當下嚴重問題。
對失聰的左右而言,他世界里的“聲景”是缺失的。這種缺失不僅帶給左右交流的困境,更讓他失去了以聲音感知世界的渠道。不過左右并未因此失去感知世界的能力,因為詩歌藝術實際具有非常強的“通感”性質。換言之,詩人在建構世界時,實際綜合調用了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感知能力進行的綜合感知與審美意象建構。對最先提出“通感”這一概念的錢鐘書而言,“通感”具有一種“感覺位移”和“錯置”的內涵。因而,對左右來說,聽覺感知的缺失,可以借助“通感”的“感覺位移”補齊。
在《少年游》中,左右對世界萬物的詩意書寫,就顯示出這種“通感”與“感知位移”的特點。只是在《少年游》中,左右對世間萬物的“通感”書寫,并非表現為“感覺的位移”,而是更多呈現為對聲音缺失的描述及以其他感官替代聲音感知。
作為失聰詩人,左右不能有效感知現實世界的聲音,也不能以聲音為中介與世界建立聯系,因此在生理學上,聲音于左右的感知是缺場的。但在詩集《少年游》中,聲音意象卻以多種形式出現,既作為感知世界的工具,也作為情感表達的媒介,甚至是身份認同與社會關系的象征。通過對聲音意象的多層次探討,左右表達了他對聲音這一基本感知形式的深刻理解,以及在失聰背景下對聲音的復雜情感。這些聲音意象不僅豐富了詩歌的表現力,也為讀者提供了理解詩人內心世界的獨特視角。
聲音在《少年游》中不僅是一種物理現象,更是詩人思想與情感的深層次表達,承載了對感知世界與他人溝通的渴望與失落情緒。在《我多么想聽見那些該死的聲音》中,詩人表達了一個失聰者對聲音的渴望與迷茫,深刻展現了人類對聲音感官體驗的渴求,以及在失去這種能力后所經歷的心理沖擊:“我誤以為,我聽見了聲音/激動得抱住妹妹測試員說:別急,那只是震動”。
在《聲音是什么》中,詩人對聲音的存在進行了哲學式探索:“聲音是什么/它肯定/不是天空的聲響/不是大地的震動/它是/一個失聰多年的詩人/僅剩的耳膜/它是/我/以及我一生都在尋找的/真理”。通過一系列否定與歸納,詩人將聲音置于一種超域的存在:聲音既是一種感知,又是超越感知的存在。而詩人正是在這種聲音缺場與在場的矛盾張力中,賦予了聲音意象以別樣的詩性。換言之,對左右而言,聲音既是缺場的,又是在場的。詩人感受不到正常聲音的同時,選擇以其他的方式對聲音進行異質性與詩性感知,并成為詩人與現實世界和情感世界溝通的有效媒介。
需要注意的是,左右作為一位聾啞詩人,他對世界的感知與普通人不同。由于聽覺的缺失,他不得不通過其他感官來感知世界,這種感官替代不僅在生活中至關重要,在他的詩歌創作中也顯得尤為突出?!渡倌暧巍分械脑姼鑴撟?,充分展現了他如何通過強化替代感官來彌補聽覺的缺失。視覺、觸覺、嗅覺在他的詩中不僅是感知工具,更是情感表達和哲學思考的重要載體。通過這些感官的綜合運用,左右創造了一個充滿感官體驗的詩歌世界,使得他的作品在表現力和感官豐富性上獨具特色。這些替代感官的強化使得左右的詩歌更加細膩和深刻,讀者能夠通過他的詩歌,體驗到一種獨特的感知方式和情感世界。這種感知方式不僅彌補了聽覺的空白,又賦予了詩歌獨特的表現力。
首先是聲音的視覺化表達。由于聽覺的缺失,左右在感知世界時對視覺的依賴尤為突出?!渡倌暧巍分?,視覺不僅是對外部世界的觀察工具,更是詩人內心世界的鏡像和情感表達的載體。通過敏銳的視覺捕捉和細膩的描繪,左右賦予了日常景象以深刻的象征意義,使得他的詩歌在感官層面和精神層面都具備了豐富的層次。具體而言,《少年游》中的聲音視覺化表達,是詩人在某種程度上對聲音進行了直接的可視化操作。在《幻聽》中,詩人將口型與聲音進行了綁定,因為對失聰者而言,唇語是他們聽懂別人發音的最重要方式。而唇語正是一種將聲音視覺化的結果。在《腳印》中,詩人更是將腳步聲,描述為可視化的腳?。骸拔宜查g想到/雖然自己沒聽到過/也沒感受到過/但我知道/每一天/會有一連串腳印/在我頭上/走來走去”。
其次是聲音的觸覺化呈現。觸覺是左右詩歌中頻繁運用的另一種感官。由于聽覺的缺失,觸覺在他的詩歌中具有重要的地位。通過對觸覺的細膩描寫,左右將身體感知轉化為情感表達,這種觸覺不僅是對外界物體的感受,更是一種聲音觸覺化的表現。在《聽見》中,詩人寫道:“驚喜之余,發現她剛剛離開不遠/我不清楚是哪一個方向發出的暖音”。這里,詩人以“暖音”一詞,無疑將聲音進行了觸覺化表達。在《最動聽的歌》中,詩人則通過將拍打和節奏作為替代聲音感知的渠道:“小學生邵佳熹/得知我對聲音/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的時候/她難過了一會兒/突然喜出望外/讓她媽媽打開車里的音樂/與我分享她喜歡的一首歌/她一邊聽/一邊用小手/和著節奏拍打我的腿”。
最后是聲音的嗅覺化表達?!渡倌暧巍分校嵊X意象的使用不僅僅是對聲覺的替代,更是一種詩人情感與內心世界的延伸。通過嗅覺,詩人打破了感官表達的常規,創造出了一種獨特的詩歌氛圍,讓讀者在閱讀時能夠通過氣味“聽見”聲音。在《香噴噴的聲音》中,詩人賦予了聲音以“香噴噴”的氣味:“小男孩饒有興致地町著滿樹的香蕉/那聲音的味道,是怎樣的呢/是澀澀的嗎/一一不,那只是/沒成熟的聲音/等到了秋天/它就熟了/是所有的果實/咧嘴牙開心的味道/而且/還帶著金黃的香味呢”。顯然可見的是,《少年游》中的“聲音嗅覺化”,是詩人借助他正常的嗅覺去感知聲音的一種方式。在《少年游》中,詩人正是通過巧妙運用嗅覺意象代替聲覺,創造了豐富且具有深度的詩歌表達。這種處理手法不僅增強了詩歌的感官層次,還揭示了詩人獨特的感受世界的方式,尤其是在面對失聰或對聲音的敏感缺失時,嗅覺成為了一種替代的與異質性的感知手段。
(作者系西南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