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春秋（中篇）

俞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當代》《中國作家》《清明》《長城》《芳草》《山花》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長篇小說《我和你的世界》《我的似水年華》《誰敲響了上課的鐘聲》，小說集《潮濕的春天》《魏先生的幾次消失》，獲首屆深圳原創網絡文學拉力賽銅獎，第五屆“深圳十大佳著”等獎項。

一

雨越下越大。“老天怎么那么傷心吶，比我還傷心喔。”青棗面帶苦笑，憂愁地朝陽臺外掃了一眼。客廳朝北，沒有陽光，雨天更顯暗淡，帶著股潮濕的氣味，陽臺上懸掛的衣服加重了光的遮擋，青棗的臉也比往常暗沉。深圳進入雨季是有點煩人的，雨下得沒完沒了，就像找不到出路似的。衣服總也晾不干，電器會突然失靈，天花板會長出灰黑色的花紋，人體也像注了水一樣，沉重得很。“我買了抽濕機，一天能抽好幾桶水。”青棗一邊拖地一邊說。我起身收陽臺上的衣服，摸了摸，還是潮濕的，都掛曬兩天了。

“徐姐，買個烘干機吧，好用，也不貴，衣服烘干后熱乎乎的，跟太陽曬過一樣。十九樓、十三樓他們家都有買。”青棗也在那兩家做家政。

十三樓家有一兒一女，兒子讀小學，女兒讀初中。十九樓家有一兒兩貓，兒子在幼兒園，老貓已經十七歲了，經常小便失禁，地毯床單要經常洗，不然氣味兒大……這都是青棗同我嘮嗑說的。可以想象，我家的情況也會分享在他們的飯桌上。一想到這，總歸有點兒不舒服，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你想要有個人手幫你做家務，就得冒著家事被傳播的風險。

香港的阿紅告訴我，菲傭就很好，在家只管做事，不說話，吃飯單獨在廚房。不刷存在感是家政工的美德，但菲傭目前進不了內地市場。

“烘干機也不貴”這話從青棗嘴巴里講出來多少有點怪異，但我也不以為意，被鐘點工小瞧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以前在我家做工的小王就經常同情我，說我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常常告訴我誰誰誰家不是鮑魚海鮮就是蟲草燉雞，誰誰家山姆會員店的羊肉牛肉一買就是一冰箱，她都跟著吃胖了。她臉上表情顯示的內容一目了然：要是在你家吃可就慘了，沒油水可撈，幸虧只做個鐘點工。當然，她說她的，我一般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并不理會，怎么過日子是我的事。不過，耳邊有個自以為是的人，對你的生活指手畫腳也挺煩人的，幸虧一周就來做一回。

我知道，家政阿姨圈里是有鄙視鏈的，住別墅的瞧不起住高層的，她們可喜歡作比較了，小王甚至連拖把的品牌、潔廁精的牌子都要拿出來比較一番，慫恿我換了好幾回潔具。

如果我開家政培訓班，第一條就要求她們學會閉嘴。

也奇怪，似乎沒有家政工不多話的，是這個群體普遍都這樣，還是單單給我碰上了？也許可以做個田野調查。

小王后來回老家帶孫子去了，我又陸續請過兩任家政工。其中有一個小劉，人還真的不錯，做事利索，人也清爽，最讓我滿意的是，話少，只默默地干活，簡直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家政工。我甚至忍不住主動找她嘮嗑，得知了她的一些情況：高中學歷，離異，有個正在讀高中的兒子，家里還養了條泰迪犬，她每次下工都要買根火腿腸帶回去犒勞狗狗。我當時很吃驚，這條件怎么還會來做家政？她說，需要用錢，兒子上的是全寄宿高中，在東莞，三個月才能去看他一次，每次只有一個小時的會面時間，她出來做事也是為了打發時間。全寄宿學校學費相當貴，一般家庭都不一定供得起，靠做家政能賺幾個錢？我的疑問還沒得到解答，小劉就不再來了，給我的理由是，手在一戶雇主家炒菜時燙傷了，還發了張圖佐證。之后，便來了青棗，是十三樓李小姐在業主群里推薦的，說青棗在她家做晚餐，想再找個做中餐的活兒，每周單做衛生也行。“做菜很好吃，愛學習，也會虛心接受意見。”這是李小姐的推薦語。

我第一次見青棗，發現還有個優點李小姐沒說到，就是長相不錯。當然，這個優點對做家政的來說沒那么重要，有的女主人怕惹事端，甚至寧愿選個丑點的。不過，也有帶嬰幼兒的家庭挑選保姆喜歡找好看一點的，說是孩子誰帶像誰。

“我做過保姆哦。”后來相處熟了，青棗說起自己的經歷，“十三歲出來打工，雇主是一位老師，老家是我們村的，想找個家鄉人做住家保姆。他家有兩個孩子，老大比我還大一歲，在念初中，老二兩歲。那老師人可好了，輔導他孩子讀書時，叫我一起聽，教會我許多東西。”

青棗也挺愛說話的，一點不比小王話少，可不知為什么，我倒也并不像以前那樣反感。一則，話少的家政工太難找，一則，青棗并不世故，她嘰嘰喳喳地說話，帶點孩子氣，倒顯得屋子生動有活氣。再說了，長相也是個因素，青棗身材單薄，細條條的，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這在家政工里少見，大多數家政工都是壯實的勞動婦女相。青棗雖然瘦，卻并不弱。她頭發烏黑濃密帶點自來卷，一對野生的粗眉，給臉蛋抹上重彩，眼窩深邃，有股南洋女子的味道。隔壁跛足阿婆第一次在門口碰到她，還問我，是不是有兒媳婦了。要不是出于文明教養，我差點跟阿婆翻臉，什么眼神啊，我明明生的是女兒，哪來兒媳婦。縱然青棗看著年輕，也快有四十歲了，是兩個孩子的媽。她女兒在清遠爺爺奶奶家讀職業學校，兒子一直跟在身邊，念小學。

“頭疼，不上進，學習不好哦。昨天英語老師打來電話，足足說了半個鐘頭，說我們家長不管小孩，她也管不了，不管了。你說氣不氣人？”她發愁的正是小兒子的學習。

“當老師的這么說話？你沒反駁？”

“我當時一下就蒙了，等她說完，我氣得反駁了一通，小孩子在學校學習，老師難道不該管嗎？徐姐你說是不是？”

“你說得對，老師可能也在氣頭上。”

“我反駁了一通后就后悔了，畢竟她是老師，我不能得罪哦，趕緊又緩和了語氣。”

“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兒子把老師給氣著了？”

“就是學校里延時服務，大家都在寫作業，訂正剛考完的英語試卷，我兒子在搞小動作，沒有訂正。唉，他英語才考四十分。”

“噢。”我同情地嘆了口氣，也能理解那個英語老師了，學校現在都要比成績，哪個老師會喜歡拖后腿還搗亂的孩子呢？

“徐姐，你說怎么辦？我兒子學習太差了，他就是不喜歡學習，我天天罵他也沒用，他現在都學會頂嘴了。”

“不要老是罵，小孩子要多鼓勵。”

“我有鼓勵他啊，前兩天剛給他買了滑輪。他語文比上次進步了，上次三十分，這次考了五十五分。”

我哭笑不得，是夠差的，語文光一個作文大概就有四十分吧。

“徐姐，他基礎差，以前讀的是民辦小學，老師也不好，還打過我兒子，我差點去投訴。三年級時白石洲拆遷，我們沾了光，民辦學校都拆分進了幾個公立學校，省了學費，條件也好點。可惜我兒子不爭氣，落下太多功課，跟不上啊。”

“得把基礎補補，不然上了中學更難了。”我知道這樣說等于沒說，他們哪有錢上培訓班，那些有條件的家庭，從幼兒園起就給孩子請家教，上各種補習班了。沒錢的，只能靠父母自己花時間給孩子補習。青棗說她老公是念完初中的，輔導小學生應該沒問題。

“我老公晚上給他講題，我在旁邊都聽會了，他還學不會。”青棗苦笑。

我安慰她：“小男孩懂事晚，說不定哪天就突然開竅了。”

我見過一次青棗的兒子，那天不是搞衛生的日子，她順路給我送來一盆蘆薈，說是四樓家多余的。她上個月接得新單，給四樓做早餐。她帶了兒子過來，說一會兒要去十九樓家喂貓，十九樓一家出門旅游了，她兒子想看貓。

我遞了一顆巧克力給小孩，小不點樣，看著倒挺機靈的。

“也別太擔心，慢慢來。小學就那么點東西，稍微努力一下，趕得上來。到了中學，遇著好老師，大有希望的。”

“好吧，求老天保佑了。別將來像他爸那樣，只能靠送外賣謀生。”

雨依舊嘩嘩地下著，天昏地暗，空氣潮濕得估計連小魚兒都可以游起泳了。我收起潮濕的衣服，放進臥室衣帽架上，開了空調除濕。

青棗說烘干機好用，我不打算買，主要是嫌家里雜物太多，買來又要占地方。每當看到各個房間像倉庫一樣東西越壓越多時，我就不由得心煩，總想著什么時候大清理一下，來個斷舍離才好，哪里還想再添置新東西。衣服曬不干可以多曬幾天，熬過雨季就好了。

我實在想象不到青棗家怎么放得下那么多東西。她住在離我們小區不太遠的東籬村，那兒是這片區域遺留下來的“老破小”，以前是老廠區宿舍。一家三口擠在二十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大小兩張床估計就占滿了，哪還有地方可以放抽濕機、烘干機這些東西？難不成她會變魔法？對了，她上次還發給我一個除螨儀的鏈接，說她也買了。我真佩服她，能把家打造成神奇的海綿小屋。

“徐姐，我有潔癖，喜歡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累了一天，晚上回家總要舒服點才好。我那里是一樓，灰塵大、濕氣重。”她說除螨儀也是十九樓推薦的，十九樓家養貓，貓經常上床，她老公有點過敏，用了除螨儀就好多了。青棗說的這幾樣東西，我都沒買。

二

天終于晴了。我將收進室內的“雅樂之舞”端出來重新放回陽臺的瓷磚臺面上，還有青棗給的蘆薈也從小鞋架旁端上來。兩盆牽牛花在鋼絲網上攀了藤，它們是不怕雨的，好養，早上還開了五六朵粉紫色小花，現在都謝了。牽牛花的另一個名字叫朝顏，早晨開花，花期很短，只綻放三四個小時，現在花朵卷曲了，葉子卻還是碧綠的，看著清新。這些年我迷上了種植花卉，先后養過毛杜鵑、蘭草、太陽花、蝴蝶蘭、鴻運當頭，金錢草……可惜我不擅于養綠植，就連最好養的蘆薈都給我養死好幾盆了，摘回來時綠油油的，養著養著就發黃干枯，最后變黑，不得不扔掉。“爭口氣啊，好好活，不許掉鏈子哦。”我對這些花卉們絮絮叨叨說著話。

我收拾好陽臺，打算進廚房做晚飯，家良晚上回來吃，他住在學校，通常一周只有周日在家吃飯。不過最近開始，周六晚上他也回家吃了，青棗蒸幾個粉絲肉包，再炒個蒜蓉菜心，他吃得開心，說清淡可口，不像學校的菜油大。

青棗本來在我家是專職搞衛生的。有次她發朋友圈，曬她在十九樓家做的肉包子，我夸了一句，她立即熱情地說，喜歡的話可以幫我也做。家里有面粉，我一個人有時圖省事，就把面粉兌水攪拌，下面疙瘩吃。青棗再次過來時果真帶了酵母粉、搟面杖，連雙層大蒸鍋也帶過來了。我擔心她做這個耽擱做衛生的時間，青棗說不費多少時間，她先把面揉好，發酵，肉餡我根據她的指點備好，然后她就去做衛生，等做完衛生，面也發好了，開始捏肉包，放鍋里蒸，動作很緊湊。肉包子的香氣果真誘人，我連嘗兩個不停夸好吃，青棗也挺高興。

但我不好意思老讓青棗做，雖說她時間安排緊湊，還是會超時。青棗說沒關系，時間長一點，不用多給錢。這也是我喜歡青棗的地方。

“徐姐，你喜歡吃，我就給你做，不費事的。”她建議我買個大蒸鍋，但廚房里有砂鍋、高壓鍋、炒鍋、電飯鍋、煎鍋、煲中藥的吊鍋，我真不想再增添鍋的家族成員了。

“大鐵鍋也可以蒸，就是蒸得少點。”青棗退而求其次，因此，我隔三差五也讓她做上一回。錢方面也沒虧待她，超時了每次會多給點。

“我以前在永和大王、毛家飯店做過，學會做許多點心。十三樓、十九樓家的小孩都愛吃呢，我給他們做紅豆糕、南瓜羹、花卷，都搶著吃哦。”

“你這手藝，不開個早點鋪可惜了。”我贊美道。

“是想呢，我就喜歡做吃的。”

我已經看出來了，青棗確實對廚事比對做衛生感興趣，她應該算廚藝里的行家里手，衛生方面就遜色許多。也難怪，她入家政這行時間不長，以前是做餐飲的，聽她說在毛家飯店都做到主管了。

“后來為什么不做了？”

“毛家飯店不是倒閉了嗎，我就去了永和大王。永和大王主要做早餐，白天時間多，我想再找份活，就報名了家政公司。”青棗說她在深圳第一份家政，就是斜對面隔著深南大道的新灣綠城。“那家女主人也好處，她現在都還要我過去再做呢。可是我有你們了。”青棗很滿意現在的情況，在四樓做早餐，晚餐在十三樓和十九樓做晚餐，在我家做衛生。離家近，又順路，雇主們集中在一棟樓，好安排。

“都是雇主介紹的，不用通過家政公司，不用付中介費。”她很感激十三樓，幫她在群里接活兒。

“徐姐，你要是認識需要做中餐的人，也幫我介紹一下。”

“中餐可不好找，大部分深圳人白天在公司上班，只有晚上回家。你有十三樓和十九樓這兩家活兒，算很不錯了，都不知道你怎么安排得過來？”

“十九樓下午兩點到六點，十三樓六點到九點。”青棗笑道，“我現在就差個做中餐的了。”

“不嫌累啊，第二天一早還要去四樓做早餐。”

“累是累，睡一覺就好了。”

“你運氣不錯，還有請人單做早餐的。”這是啥人呢，我很好奇。

“可能是個老總，五十多歲，一個人住。他早餐吃得可好了，天天要吃海參，我早上先給他熬好海參粥，把海參切碎，加上姜絲。”

“他沒老婆？”我八卦起來。

“離婚了，我有次幫他整理房間看到了離婚證書，2021年離的。他那間房以前不讓我進，現在都讓我進了，里面擺的都是很貴的煙酒。”

“沒有再婚？這么有錢，應該算鉆石王老五了。”

“沒看見有女人在家的樣子，我一早去的時候他通常出去跑步鍛煉了，我做好早飯，他才回來，也不和我說話。”

青棗說的這個老總，我不知有沒有碰見過。說實話，在這幢樓里住了這么多年，我到現在也搞不清楚樓上樓下都住了誰，左右鄰居也叫不出姓名，倒是青棗，她知悉得比我還多。家政工們如同小蜜蜂一樣，潛入千家萬戶，再把雇主家的秘密像傳授花粉般傳播出來。我檢查了下臥室抽屜，鑰匙壞了，一直沒換，離婚證書不知她看到沒有？家良一直催我去民政局辦理復婚，我沒有答應。唉，如果我有骨氣一點，應該不會讓他進這個家門的。

三

周三下午約了美媛坊的推背，這家小美容養生店開了很多年，每次我經過海王廣場的藥店都能看到它。小店租在商場里面的一個角落，門面變換裝修了好幾次，老板也換了兩任。美容小姐時不時在藥店門口發些廣告宣傳單。過去我都是過門而不入，甚至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生怕自己陷入高消費區域，近兩年改變思想觀念才成為美媛坊會員的。“對自己好點，投資自己最靠譜，別舍不得。”阿紅這么說我，她經常從香港專門來深圳吃美食、做保健養生，還請我做過一次足療。過去我確實有些舍不得，推個背、揉個肩，幾百塊錢就沒了。現在我想開了。“背做熱了，五臟六腑就舒服了；五臟六腑舒服了，陽氣就足了；陽氣足了，免疫力就提高了；免疫力提高了，就省掉去醫院的錢了。”這是康經理的教導，康經理是美媛坊的資深店長，老板換了，她都還在，這么長情的人在深圳還真少見。

美媛坊布置得古色古香，大堂里擺了一張會客的寬大長木桌，桌上放了個透明的玻璃茶壺，一朵朵小玫瑰花綻放在水里。墻壁的博古架上放著些包裝精美的美容產品，間隔處點綴著翠綠的水養綠蘿和富貴竹，艾灸的香味不知從哪個角落溢出來。康經理不在，出來兩個穿粉色工裝的年輕女子。

“我是阿英，今天我來給你做。”一個三十來歲的圓臉女子笑著迎了上來。

“好的，康經理和我說了，你以前給我做過的吧？”

“是的，徐姐。你不記得我了，你來得太不勤了，我翻了一下登記本，你有一個月沒來了。”

“前段時間有點忙。”我隨便找了個借口。

“徐姐，是這樣的，先跟你說一下啊，現在這個季節潮濕，熏艾灸的人特別多，房間安排不過來，今天你和另一個姐姐在一個房間做，可以嗎？那個姐姐很隨和，我跟她說了，她也同意。”

我有點不悅，過去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身體項目，裸著背，即便同性也尷尬啊。但約定好的事，我又不愿意臨時更改計劃。也確實好長時間沒過來了，身體沉重得很。

我被帶進一間房，果然見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美女正包著頭發仰面躺在美容床上，胸部和下肢蓋著毛巾，只露出腹部。一個年紀有三十多歲的美容小姐在給她做帶脈推拿。倆人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也只好放下別扭的心，背對著她們換了衣服，裹了條毛巾，然后裸著背伏在美容床上。

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四個。小房間顯得擁擠熱鬧，兩個美容小姐大概怕我尷尬不適，不停地找話說。她們顯然與那個做帶脈推拿的被稱為玲姐的美女更熟，一個勁夸她氣色好，比以前更顯年輕，逆齡生長，都看不出是五十多歲的人，感覺就像三十來歲。玲姐說前不久做了眼袋。

我忍不住掉轉頭瞅了一下，我眼袋也重，報社同事曾相約著組團去割眼袋，我怕疼，也怕動刀子。玲姐說她這個沒動刀，就是在眼皮下敷個東西，有一點點麻，小針劑注入藥水，很快就好了。

“這么神奇！”兩個美容小姐一起問價錢，有點心動的樣子。我發現美容小姐雖然是收入不高的群體，但或許身在這一行的緣故，對美更有執念。比如那個店長康經理，和十年前相比，好像換了個人，鼻梁變高了，臉頰也瘦了，眉眼都整了個遍。她手下的美容小姐割個雙眼皮，紋個眉毛，簡直小菜一碟，不算什么。

玲姐說她這個項目是用妹妹的積分做的，她妹妹是老客戶，有優惠。“我第一次去用的是體驗券，才298元。你們要是真想去，我就幫你們問一下吧，看看還有沒有體驗券。”

玲姐說完當場仰在床上就打了個電話，那邊說在忙，過會兒再打。過了一會兒，電話來了，說可以，還有三個名額。

兩個美容小姐立即拍手道：“太好了，正好給我們三個用。”“玲姐，我再給你多推一下，刮個痧。”那邊的美容小姐投桃報李給玲姐增加服務，感謝她謀來的福利。

玲姐看了一眼微信，說那邊要報電話和姓名，制卡，充298元馬上就可以激活使用。倆美容小姐立即報了名字和電話，給玲姐做護理的美容小姐舉起手機在微信上掃碼充錢。阿英在給我推背，說待會兒做完再掃碼。“徐姐，你不要嗎？這么劃算的。”她見我還趴著沒動靜。

“這位姐姐，你氣質真好，要是做了眼袋，一定更好看。”玲姐目光對準我說：“女人就該多疼自己一點。”她說自己還在那里做私密保養：“唉，咱們都是姐妹，也不怕笑話，五十歲的女人雌激素下降厲害，私密保養能提升性能量，容光煥發。我前夫現在都后悔了，哼，過去你瞧不起我，現在讓你高攀不上，我有新男朋友了。”

我發熱的頭腦逐漸冷靜下來，事后復盤，毫無疑問，她們量身定做地給我設了一個局。什么人多，沒有房間，全是扯謊。過去我周末過來都有單間，現在工作日反倒沒有房間？眼袋、私密保養、前夫……簡直做足了功課啊，太煞費苦心了。到最后三個人合力圍攻，意圖太明顯不過了。阿英當著我的面給玲姐掃二維碼，聽到很清晰的收款提示音，演得太逼真了，這演技不去報考電影學院表演系可惜了。

比直接向我推銷更令人來氣，簡直侮辱我的智商，把人當傻瓜。十幾年前，我還在《都市報》編稿，一個騙子在QQ上冒充我的好朋友，找我借三萬塊錢救急，說母親住院情況危急，手頭沒帶現金，晚上回家就轉給我。自然，這個錢打了水漂。這事讓我成了報社的笑話，天天報道各種社會新聞，沒想到自己被騙。事后，我親自寫了個通稿，發在社會新聞版面。自那以后，我對騙術格外留意，隨時收集各種奇葩案例。看來真是經濟下行，錢不好掙啊，為298元，如此大費周章，太不容易了。想到這，我為讓她們白忙活一場，長嘆一口氣。

四

又下雨了，天色昏暗，雨絲斜著飄進來，我將陽臺上的花卉再次移到竹架旁邊。竹架最上層放著玻璃煙灰缸，煙灰結了底都凝固了，幾只煙蒂戳在里面。青棗沒來，我也沒及時洗。談戀愛的時候家良不抽煙，忘記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最初也就一天兩三根，現在差不多每天半包了。我清洗了煙灰缸，又隨手將洗手池下面不銹鋼架子上的報紙捋好。雖然紙媒早已日薄西山，作為一個老報人，我還是訂閱了一份報刊。除了一份自訂的《三聯周刊》，其余諸如《都市快報》《人物周刊》都是贈送的，也就看個標題。現在都搞自媒體了，誰還捧著古老的報紙閱讀？我也很早就開了公眾號，因為過去經常寫專欄，積累了一些粉絲，公眾號文案每一篇都有幾千的點擊量，也有廣告商找上門來。很微薄的收入，比起有的同行徹底轉型，利用新媒體直播帶貨搞得風生水起，我只能望洋興嘆了。

整理好陽臺，一看都六點鐘了。即使不上班一天也忙碌得很，不知以前又帶娃又上班的日子怎么過來的。一個人的晚餐倒也簡單，冰箱里有剩的肉絲，炒個肉絲年糕片。家良今天有晚自習，要十點鐘才回來。沒晚自習的日子，他也是在食堂吃過晚飯才回家。“食堂飯菜有什么好吃的？你不上班可以在家做點。”阿紅說我，留住男人的胃才能留住男人的心。這一點我落實得確實不怎么樣，家良當初出軌難道就因為這個？

冰箱里還有青棗做的粉絲包，留著給家良吃吧。說實話他也蠻辛苦的，今年帶高三，滿負荷工作量。他本來可以不這樣的，都提到校長助理了，還參加了校長培訓班學習，結果前功盡棄……那時我們不住一起了，他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一封舉報信告到了教育局，他們學校的許多老師都收到了小作文……據說是那女人老公發的。

降級……還好，總算保住了公職——這個很重要，得保證夢夢的撫養費。我看過那個女人的照片，比我年輕幾歲，也并沒有多好看。莫非那個女人很會做飯？

衡量一個人是否幸福，不應該看他擁有多少，而應該看他是否正為一些小事煩惱。只有幸福的人，才會把無關痛癢的小事掛在心上，那些經歷大災難的人是無暇顧及這些小事的。

人性最特別的弱點就是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

近些年家良常愛聽哲學和宗教講座，還參加過一個禪修班。《心經》用宣紙抄寫了好幾卷，康德、叔本華的名言連我都耳熟能詳了。也是，如果沒有這些智者良言勸慰，那錐心刺骨、顏面盡失的日子該如何度過？

“還好，不管怎么樣，我們這個家沒有散。”家良有天晚上這樣對我說。我背過身，眼淚卻不爭氣地溢出。

“徐姐，你這不算眼袋大，你是淚溝加黑眼圈，是不是睡眠不太好？”青棗過來做衛生，聽我說了上次差點被騙的事，勸道，“不要去美容院，那么貴，我有撥筋棒，可以幫你撥一撥。”

“你還會這？”

“照著快手視頻學的。”

搞完衛生，青棗讓我躺在沙發上，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塑料撥筋棒，在我臉上操作起來。手法竟很嫻熟，在眼眶下撥了半個小時，還做了面部刮痧，若不是我過意不去催促她收工，她還不停手。“沒關系的，十三樓、十九樓都讓我刮呢，她們還讓我刮背。”難怪她隨身帶著工具。

簡直是寶藏女工，什么都會，令人刮目相看。

“我喜歡學，什么都感興趣，以前在飯店剛開始做服務員，主管見我用功，就教我記賬打字，我從服務員做到領班，后來還升了主任經理。”

“真能干，要是你念書，一定更厲害。”我由衷地說。

“是啊，徐姐，我就苦在沒念到書。我上到小學二年級，小弟出世，媽就不讓我讀了，還打算把我送人，說家里養不起。我躲到我姨家，躲了整整一個月。回來后跟我媽保證，自己能干活掙錢，養弟弟。我七歲就跟著我奶奶去山上砍柴了。”

“哎呀，這么可憐，你兄妹幾個啊？”

“七個，我媽賊能生哦，我上面兩個姐姐，下面三個弟弟，還有個妹妹。我們那里女孩不值錢，都沒有書讀。”

青棗是粵北農村的。

“十三歲出去做小保姆，那個李老師人很好，他教自己女兒識字，我也跟著學。”青棗嘆口氣，“我兒子要是像我這樣愛學習就好了，我那時求著讀書都沒得讀，我兒子呢，現在我求他讀，他都不讀。”

說到兒子，青棗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看了下時間，超時四十分鐘了，忙說：“趕緊回吧，你兒子在家該等你做飯了。”

“他自己會做飯，我昨晚做了鹽焗雞，他煮飯把雞放飯鍋上熱一下就好了。”

“還挺能干的。”我表揚道，小家伙也就十一歲吧，還能做飯，現在城里的孩子哪有能做家務的。

“他這方面還好，都習慣了，我們大人都不在家，他不自己做沒得吃。他就是不愛學習，巴不得我不在他跟前，玩游戲沒人管。唉，下學期就六年級了，發愁哦。”

青棗離開后，我把幾雙拖鞋拿到水池邊刷干凈，然后晾曬在陽臺上。

五

滿目蒼翠，山巒是綠色的，森林是綠色的，大地也是綠色的，我貼著飛機舷窗凝視這一片完全不同于城市的夜景。越來越迫近的地面，飛機龐大的身軀徐徐降落在海拔兩千多米的麗江三義機場。神思從遼闊的天地中收回，所有的機場都是相似的，熙熙攘攘。置身于不知從哪里涌過來的陌生人群中，我一時間有點恍惚。定了定神，拖著小型拉桿箱，隨著人流走到出租車候車點。

這幾年我幾乎每年都要獨自出門旅行一趟。家良提議等暑假一起出去，但我不喜歡人多的季節出門。沒想到還沒到旅游旺季，麗江就如此多人，到底是名頭太響了啊。獨自旅行的習慣是離婚時養成的，一個人看山看水，去到陌生的地方，可以讓心平靜下來，想明白一些事情。

在古城提前預定了空谷客棧，是在小紅書上找到的，這家客棧的老板林生是深圳人，經營好些年了。我看中了客棧的設計：木制的建筑，原始的麻石地面，外帶一個露天的草亭子。四周都點綴著花朵，浪漫又古樸。實際見到的林老板比小紅書上看到的要顯老一點，也瘦小一點，穿著灰色麻料唐裝，戴著一頂咖啡色小圓布帽。他告訴我，常有深圳人過來住。我夸小客棧有特色，他嘆了口氣說：“早些年挺賺錢，這幾年不怎么樣了，打算來年初轉讓出去。”

經營的事我一竅不通，也無法給出建議，只能替他惋惜。林老板說：“沒有什么東西是永久不變的，走一步看一步，隨遇而安。”好像我大老遠跑過來，就是為了聽這句話似的，盡管無數人都說過，還是被莫名感動了。林老板推薦給我幾個景點——玉龍雪山、藍月谷。其實我并不特別在意景點，我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出行的目的不過是換一個地方生活而已。讓自己從狹小的天地走出去，了解在原來的世界之外，還有另外一群人，有著別樣的生活景致。藍月谷我去了，確實還不錯，其源自雪山冰川的水匯聚而成，清澈得不似在人間。河床是亙古的白色石灰巖構成，河水發出白色光澤，不遠處的玉龍雪山倒映其中，找不出任何詞匯可以形容這神秘仙境。

因為有一點點感冒，怕高反，我沒上玉龍雪山。回到客棧，大部分時間就在附近轉悠。坐在有著木頭椅子的草亭子里休息，沏一壺玫瑰花茶。我帶了書和平板電腦，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看。客棧的小服務生很熱情，不時過來給我續水。一問原來是南方科技大學的學生，因為打算調劑專業出國讀書，須留到下一級，就利用這個時間出來做旅游志愿者，沒有工資，但管吃住。沒想到在這么偏遠的小客棧，接連遇到兩個深圳老鄉。服務生讓我想到在亞特蘭大留學的夢夢，她也有兩年沒回來了。今年她就要畢業了，打算留在那邊，已經找到工作了。在夢夢讀書和道路選擇上，我和家良幾乎沒操什么心，為了省錢她都沒有找中介，完全是自己聯系申請的。找到工作，她請我和她爸一起吃飯，提出的要求就是希望爸爸媽媽能在一起，她出去才放心。夢夢是個懂事的孩子，為了節省開支，這些年一邊讀大學，一邊勤工儉學。她說工作之前，會回國一趟。想到這，我不由得一陣激動。

離開麗江，我又去了迪慶。云南是個美麗的地方，到處都是洗滌心靈的美景。都說深圳綠化好，其實是城市規劃出來的，人工痕跡濃厚。云南的綠是純天然的，大片大片的草地，成群的牛羊，如畫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開，再無盡延伸。云南也有海，當地人管草原叫海子。夜晚，我跟著人們參加香格里拉的篝火晚會，跳起了鍋莊舞，發現像我這樣獨自出來的女人不止一個，有年輕的，也有和我一樣臉上寫滿滄桑的女人。

從迪慶去大理逗留了兩日，最后到達昆明，再從昆明乘飛機返回深圳，前后待了九天。到家那天是周日，家良做好了晚餐等我。黃骨魚豆腐湯、小炒芹菜黃牛肉絲、蒜蓉菜心，都是我愛吃的。家良廚藝比我好，剛結婚時都是他做飯。那時我們還在湖南衡陽老家，住在他學校宿舍，他比我休息時間多，做飯菜也不耽誤上晚自習。我在日報社法制新聞部上班，忙得很，有時夜里都要出去采訪，遇到突發事件，還會看到刑事現場，惡心得幾天吃不下飯。后來到了深圳，家良不讓我再跑法制新聞這一塊。

家里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樣，沒有臟亂，我不在家就沒有叫青棗過來。陽臺上的植物都還活著，蘆薈沒有發黃，還是青綠水嫩的樣子，令人寬慰。臨走時我叮囑家良了，照顧好植物，哪些要早晚澆水，哪些下大雨須移到室內，看來家良執行得不錯。他帶的高三學生也到了最后關頭了，若不是要照看這些花草，估計他會住在學校里。

晚上休息，我打開手機微信。出門這些日子，我基本不看微信，消息都折疊了，現在才發現有一堆信息蹦出來，其中還有青棗的兩個未接語音。奇怪，她怎么會給我打語音電話呢？我早就告訴她了，要出門，讓她休息兩周。一般除了落實家政方面的事情，付款和收款，我們微信不聊天的。突然打語音電話，有什么事嗎？我想問問，還是作罷。太晚了，干脆等到下周六再說吧，她也沒再打過來，應該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周六，青棗過來，臉色憔悴，看上去黑瘦了些。我問起語音電話的事，她嘆了一口氣：“徐姐，不好意思，我當時太著急了，實在沒招，就想著找你，看看能不能幫我一下。”

“什么事啊？我也是出門回來才看到，抱歉。”

“就是我兒子的學位，他沒有深圳戶口，要上木棉中學得有這兒的租賃合同。”

“你兒子才五年級，不用那么著急吧？”

“他們班同學全都辦好了，要提前辦。這還是一個同學媽媽提醒我的，班群里老師也發過通知，我當時沒留意。”

“你本來不就是租住在這里嗎？找房東辦一下不就好了。”

“我那房東沒有紅本，是二房東。我情急之下就想到你們了，十三樓家也問了，不行，她有兩個娃，學位自己要用。十九樓有兩套房，還有一套就在三十層，我幫她打掃過衛生，她說是要接孩子姥姥姥爺來住。我就想找她辦一下租賃，假裝租他們家房子，有個證明就行了。”這個租賃合同我知道，曾經有人找過家良，說有租賃市場，木棉中學一個學位值兩萬塊。家良說這是作假的事，這個錢不能掙。

“結果十九樓說她那個房子的租賃合同也用掉了，是給了她親戚家孩子用的。我沒有辦法又去找四樓，四樓也有兩套房，挨在一塊的，我也幫忙打掃過，那間房沒住人，全放東西了。四樓老總很忙，讓我和他秘書聯系。秘書說，這套房離婚后判給老總老婆了，她可以幫我在租賃市場辦，這個錢可以先借給我。我急了，租賃市場要兩萬塊，我付不起，也還不起啊。實在沒辦法，就給你打電話，想著你家孩子都讀大學了，也用不著，可以幫我……”

辦租賃合同的事比較麻煩，要去派出所，還要交租房稅，關鍵如家良所說，這是作假的事。但青棗有求于我，這個忙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不幫。“可以的，那我們什么時候去辦呢？”我說。

“不用了，我已經辦好了，那幾天實在太急，班里就我們一家沒辦了，我只好找二房東，二房東說可以替我們辦。不是紅本也可以，就是積分低一點，但他趁機提出要漲房租。”青棗露出憤怒的表情。

沒想到短短兩周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也不由得替青棗生氣，這二房東太差勁了，還有這樣趁火打劫的。

“我老公，真氣人。天天看手機刷單，早留意到了班里這個信息，卻沒當回事，也不告訴我。一個殘疾人，白給他生了一對兒女，啥事都操心。”

“殘疾人？”

青棗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后悔，但還是說下去了：“他只有一條胳膊，那年在工廠上班，不小心被機器絞斷了一條胳膊。”

我吸了口氣。

“那時我們還沒結婚呢，許多人勸我別嫁給他，我可憐他啊，而且那時我也懷了我女兒了，不想打掉。”

“啊，那你老公現在還能跑外賣？單手騎車？”

“可以的，他左手比原來的右手還厲害，騎車、炒菜、干活都沒問題。”

“他這種情況可以辦個殘疾證，有這個證工作會好找點，深圳有這方面的福利。”

“我也催他辦了，他原先還不肯，死要面子。不過，我們不是深圳戶口，享受不到什么福利，只是我覺得辦了個證興許以后會有點用。我也不太想讓他跑外賣，太危險了，人也辛苦，特別是有些住在高層的用戶叫外賣，地方難找，犄角旮旯，送大米、桶裝水，要爬好幾層樓，單手扛，送上去又累又耽擱時間。”

“要是能找到別的活……”

“還能找到什么？剛斷胳膊那會兒，裝了個假臂，他一個親戚幫忙介紹他進酒店做迎賓服務生，在門口招徠顧客，最后還是被嫌棄。現在跑外賣，他覺得很自由，多勞多得，最近還升了小組長哩，天天要在平臺上盯著。其實掙得還沒我多，他的錢指望不上，每月要還銀行貸款，就靠我這點工資管生活，每個月給女兒一千，再交房租，都不剩什么了，房東還要漲我們房租。那么點小房子，又破又舊，竟要收三千五，你說坑不坑？”

“這房東太不像話了，黑了良心！你老公為什么還要還貸款？”

“我們前年在清遠老家蓋了房，當時錢不夠，就找銀行貸了一筆款。”

許多打工人在深圳買不起房，就在老家蓋房或者買房，以前的小王也是如此，她在家鄉巴州買了三居室，兒子當兵退伍回來結婚就住那里。

“房子現在我公公婆婆住著，我女兒也在那邊讀書，平常住校，周末回家。那房子可大了，徐姐，將來你們要是去那邊玩，都可以住我家的。”說到房子，青棗露出驕傲的笑容，她掏出手機給我看她家的房子，樓上樓下，外面還有個很大的庭院。

“哎喲，真不錯，簡直就是別墅。”我忍不住贊道。我一直夢想換一個大一點的房子，可以重新設計布置，要有一間中式風格的茶室，擺放心儀的茶具、綠植；一間大一點的書房，放張寬大的桌臺；一個單獨的衣帽間，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分門別類擺放，換洗的衣服也有足夠的地方掛起來，不必像現在這樣，衣服架都快撐不住了，椅子上都是衣服，看著心煩；再能有一個能種花種菜的院子，就再好不過了。

“我們那地皮不值錢，不過蓋房子連帶裝修也花了好幾十萬。”

“好歹也是自己的房子嘛，將來你們回去，可以住得很舒服。”

“唉，那還早呢，我兒子還這么小。”青棗說，房子除了公公婆婆住外，二叔一家也住在那。“我們辛苦蓋的房子，自己卻住不上，你說氣不氣？”青棗臉色又收緊了。

“嗯，你二叔一家也住那？他們沒自己的房子？”

“有啊，他們家房子就在我家隔壁。他們非要住我家啊，公婆說住一起方便點，還罵我不該鬧分家。我好氣啊，又不是在古代，現在誰還一起住？而且還在我家院子里養了雞，到處拉屎，新房子都給他們搞臟了，不是他們買的，不曉得愛惜。”

“早知如此，你還不如不蓋房，自己在深圳租個大一點的房子，住也寬敞點。”

“是啊，都后悔死了。我要是有錢，就不租這個小破房子了，二房東還趁機漲價，太氣人了。”青棗做好家務，在陽臺洗手池搓洗抹布，晾曬好。她做家務不戴手套，不像小王和老姚，她們曉得愛護手。青棗說戴手套做事不利索，做完了就掏出護手霜涂抹一下，她伸手給我看：“我這樣做雜活，又洗又涮的，用了這個護手霜，你看看，不顯粗糙吧？”她說這護手霜是四樓老總給的，牌子好，抹上又滋潤又舒服。我笑道：“四樓一個老男人，還用護手霜啊？”青棗笑道：“徐姐，你不知道哦，四樓家里的護膚品好多呢，比女人都多，有許多都快過期了。”

看來她真是碰到了金主。我愈加好奇，不知四樓這個用名牌護膚品的大佬電梯里有沒有遇見過。

青棗收拾完畢，說還要再到四樓去一下。她早上去的時候，做好早餐，老總在外面跑步還沒回來，她就先到我家做事了。這會兒四樓的老總應該用過餐了，得去幫忙收拾一下，在同一幢樓做事就是方便。

六

七月里夢夢終于回國了。我在機場出站口看到活生生的夢夢出現，激動得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下來。夢夢一上來就給了我和家良一個大大的擁抱，家良的樣子就像喝多了酒的小老頭，走路都要飄了。這孩子似乎又長高了，又高又瘦，完全長成一個獨立颯爽的女青年了。她眉眼像家良，劍眉朗目，有股英氣又不失清秀。夢夢曾說我們家的顏值代表是老爸，她很愿意像他。他倆也親，家良帶她時間比我多，小時候夢夢放學做功課，經常跟著他在學校混，她爸上晚自習，她在教室后面做作業，和那些大孩子一起。但是離婚的時候，她選擇了和我在一起，那也是她最關鍵的三年高中時光。我最不能原諒家良的就是這個原因，夢夢本來可以考得更好。

“媽媽，你不懂愛惜自己，也不懂打扮。”有次夢夢沉痛地對我說，她看見過和家良在一起的女人，在學校對面商場里的客家飯店碰到過一次。他們居然那么大膽，也不怕學校的熟人看見。

“你還馬虎、心大，你以為初戀就不會背叛嗎？爸爸有時給你買了禮物，你看都不看一下，就丟一邊了，也不留意他的動態和情緒，你給了人家可鉆的空子。”夢夢像個大人一樣數落我。

我后來反思，夢夢說的有一部分是對的，我忽略了許多已經非常明顯的蛛絲馬跡。從什么時候開始，家良變得講究起來，出門要對著鏡子照半天，皮鞋也擦得锃亮。他和那個女人是在一次學術會議上認識的，同一個課題組成員。

“我也不想欺騙你，要不，我們就離了吧。”家良這句話像個錐子一樣扎在我心里，會扎一輩子的。我沒有二話，很干脆地和他去了民政局。

那個女人卻離不了，后來鬧得全校皆知，有人說那個女人的老公舉報到教育局去了。

那一年我從報社提前辦了退休，本來紙媒就已日薄西山，許多人轉行、辭職。我身體出了問題，外表好好的，別人看不出來，只有我自己清楚，經常無緣無故地眩暈、失眠，無法集中精力。見慣了這類狗血新聞的媒體人從沒想到新聞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最初的日子，我連邁出家門都困難，總覺得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炙烤著我。阿紅是我高中同學，來深圳比我早，離婚后又嫁到香港。她建議我出去走走，后來我就愛上了獨自旅行。

“徐姐，你好幸福哦，女兒這么優秀，這么漂亮。”青棗第一次看見夢夢，直夸夢夢長得好，有學問，又懂禮貌。“女兒像爸爸有福氣。”青棗一般是周六來家里做事，很少能見到家良，但我們的結婚照一直掛在主臥的墻壁上——離婚時我用很大的勁想摘下來，但釘得太牢，怎么也弄不下來，只好一直掛著。二十多年過去，照片顏色都發白了，兩個人的面目也越來越淡，就像家里任意一件司空見慣的擺設，要不是青棗提醒，我都忘了它的存在。

夢夢在國內待了二十天，每天都沒閑著，會同學、見老師，領著我們吃在網上搜尋的各種美食。我發現她竟然比在國內的我們更熟悉深圳的拐拐角角，簡直是小吃貨一個。

“你們一家三口真幸福，你老公脾氣真好。”青棗終于把我們家的家庭成員都見全了。八月到了，家良被安排繼續帶下一屆高三，得提前開學，夢夢的假期也結束了，要回亞特蘭大，家里又恢復成我一人駐守。青棗和我聊天，夸我們家幸福和諧，她嘴巴真甜，喜歡說好話。

“你老公脾氣也好吧？有你這么能干的媳婦兒。”我轉移到她身上。

“嘿，別提他了。我老公以前好賭，我都差點要和他離婚。”青棗不堪回首的樣子，“有一年我還在毛家飯店上班，過年很忙，當時是領班，酒店過年訂餐多，走不開，打算年初三休假回清遠。那會兒道路不像現在這么好走，大巴車也只能開到清遠城里，到他家太平鎮還有好長一段路，大過年的，根本打不到車。我打電話給他，他們一家人都在搓麻將，讓我自己找順風車或搭摩托。我當場癱坐在地大哭起來，又害怕又傷心又氣憤，我這是何苦啊，滿心期待著回去團圓，誰知他們根本不把你當回事。后來還是小叔開了摩托車過來載我。小叔是他堂弟弟，我沒辦法，才打小叔的電話，別人都打不通。”

“還有這種事！你老公那么大癮？太不懂事了。”我不由得替青棗心酸起來，腦子里想象著一個年輕女子大過年的坐在馬路牙子上痛哭的場景。

“我老公癮忒大，錢都給賭光了。后來我就和他鬧離婚。”青棗說有一陣子她搬去白石洲住，分開了大半年，讓他找不到。

“現在不賭了吧？”

“不賭了，我老公發誓說再賭就讓他另一條胳膊也沒有。”青棗笑了，用衣袖擦了一下汗，“這條胳膊得給他留著，管用著呢。我現在晚上回去，干活太累了，趴著不想動，還能讓他給刮一下背。”

“終于曉得疼老婆了。”

“我也是看他可憐，我們又有兩個娃。他讀書比我多，念到初中畢業，高中本來都考上了，我公婆偏心小兒子，說家里沒錢供了，要培養弟弟。他弟學習差，高中都沒考上。我老公當時知道自己不能讀高中，還喝醉了酒，后來就進了工廠打工。那時我在隔壁的制鞋廠打工，我們剛認識時，他對我可好了，人又老實。”

有人出生就在羅馬，有人生來只是牛馬，也是沒辦法的事。就像青棗，她那么伶俐，如果能念到書，定不是今天這般模樣了。

做完衛生，還沒到時間，青棗主動提出給我刮一下痧。

“徐姐，你眼睛下面都出痧了，還是濕氣重呀。”

我照了照鏡子，果然一圈紅點。刮過痧的臉有點浮腫，我讓青棗順便幫我修一下眉，雜眉又長出來了，青棗手巧，幫我修過一次。

“青棗，你眉毛還挺好看的，不用修，又濃又密，相書上說這是長壽眉。”

“我這眉毛像我爺爺，我爺爺確實挺長壽的，活到一百歲。”

“哇，這么厲害。”

“要不是那年摔了一跤，腿跌斷了，還可以活。”

“老年人不能摔。”

“我爺爺一輩子啥都不愛干，自己幾個孩子都不管，更不用說管孫子孫女了，就喜歡一天到晚在山里轉來轉去，他什么草藥都識得。”

“這也很厲害啊，神農嘗百草，聽說過嗎？你爺爺說不定是個草藥專家，這些草藥若有渠道賣出去，可以掙不少錢。”

“他沒念過書，沒文化，賺不到什么錢。就是自己愛瞎搗鼓，正事兒不做，每天總要去山里轉悠，就像這山是他的皇宮寶殿。村子里有人受傷了，肚子疼啊，身上癢啊，不舒服什么的，常過來找他抓點草藥，有時能換幾個雞蛋和苞谷。他腿摔斷了后走不了路，進不了山，人就慢慢萎縮了。他在我二嬸家旁邊的小房子里住，我二嬸壞得很，有一頓沒一頓的，也不大管他，最后就餓死了。”

“沒在你家？”

“我爸爸走得早，他就跟著二叔一家過。二嬸嫌家里多張嘴，罵罵咧咧的，搞不好關系，二叔就在旁邊蓋了間小房子給他住。二叔在外面打工，也不經常回去。”我聽青棗說起過她父親，原先做過小學老師，因為超生丟了飯碗，后來就做木匠。他們那里木材多，材質又好，他做的木工活很漂亮，接活也就多。青棗說到她父親時帶著崇敬愛戴的口吻，如果父親還在的話，她清遠的新房子，父親一定會幫忙做家具，那就可以省下一筆錢了。

“你奶奶呢？沒聽你說起過。”

“奶奶去世早，也是被我二嬸氣死的。小時候我和奶奶一起上山砍柴，奶奶砍來的柴，二嬸都要拿走，還罵我奶奶把柴火多分給了我家。我反駁，二嬸很兇，舉刀作勢要砍我，嚇得我趕緊躲奶奶身后。”

“那時你才多大？”

“七歲，就是從我姨家躲回來的那年。”

“七歲就干活了？”

“干活啊，我答應媽媽的，只要別把我送人就好。種田、打豬草，我什么都干的。”

“七歲該上學的。”

“我也有讀，讀了兩年，村子里有個小學，上面來查，普及義務教育，都要去上。我還記得學過《烏鴉喝水》這篇文章……后來就不念了，沒錢，課本費交不上，我爺爺說，女孩子念書也是白念……”

如果報社還有深度調查欄目，我一定會申請去青棗的老家粵北農村看看，同樣是廣東，差別也太大了。

七

過了十一月，天氣終于涼快了點。周六上午青棗照例過來搞衛生，她一般十點過來，八點到十點是她在四樓做早餐的時間。十三樓和十九樓兩家周末都給她放假，她偶爾會上去幫十九樓照看一下小孩，那家的女主人在酒店上班，很忙。青棗笑道，在十九樓家干活不怎么累，夫妻倆都在外面吃，她只給孩子做飯。十三樓就比較辛苦，三個小時既要搞衛生，還要做四個人的飯。

“你不跟著在他們家吃頓晚餐？”我問。“不吃，晚上和家人一起吃。我老公會做好飯菜，他比我回去早。”青棗說。她唯一包伙食的就是四樓這家早餐——一鍋海參粥，主人一個人也吃不完。

這天早上青棗九點多就過來了，比之前提早了很多。

“老總出差了？”

“徐姐，我這心怦怦直跳，不和你說出來，心里憋得慌。”青棗好看的濃眉擰成一個川字。

“怎么啦？”我一驚。

“四樓的老總可能出事了。這幾天早上我去四樓，老總都不在家，我就只給他家搞衛生，給植物澆澆水，不煮粥了。昨天好嚇人，我剛開始拖地，上來幾個穿制服的，還有老板秘書——就是以前和我聯系租賃合同的那個女人也來了。他們把兩個保險柜都打開了，幾個房間查了個底朝天。”

“啊？怎么回事？老總犯法了？”

“被帶走了，幾天前就被帶走了。秘書跟我說的，她讓我把家整理一下，有一些東西要處理掉，還讓我給老總寄些衣服過去，你看這個地址。”青棗把信息給我看了一下，是廣東某個縣的政府某部門收。

“啊？”我大為震驚。雖然從未謀面，但經常聽青棗念叨，也覺得是個熟人了。青棗對他印象很好，隨和，不愛說話，生活精致，出手也大方。

“我得給他找些舒適的衣服，他走得一定很急促，那么講究的一個人，關起來可怎么辦？”青棗皺著眉。

“到底犯了什么事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被抓起來？你知道他名字嗎？”

青棗點點頭，說出一個名字。

我倆在網上搜了一下，果然是一家著名國企的老總。

“他離婚了？”

“嗯，2021年離的，他老婆和兒子都在美國。”

看來也是有準備的。

“他還有個養女，最近也去了美國。”

我點點頭，心里評估事件的新聞級別指數。

“那以后四樓不用去做了？”

“隔三差五還是要去一趟的，給花澆澆水，保持清潔，別等哪一天他回來，家里都蒙上一層灰。”青棗說他家是密碼鎖，老總一開始就把密碼告訴她了，秘書也委托她關照一下屋子。

我唏噓著從未謀面的老總，也替青棗惋惜，少了份活，再想要找個做早餐的還真不容易。

八

來了一場寒流，氣溫從二十七八度直接跳水到個位數。家良感冒嚴重，我讓他去醫院，他說高三的課耽擱不起，隨便在校醫那里開了點感冒藥和甘草片吃，結果更嚴重了，半夜咳得我在這邊房都睡不著。第二天我陪他去醫院檢查，門診熙熙攘攘很是壯觀，呼吸科擠滿了患者。抽血化驗，拍片子，得知是支原體肺炎，開了幾天針水和阿奇霉素。他休息了一天，又去學校了。這兩年家良身體不如以前，一年總得幾次感冒。夢夢回來說她爸老了許多，頭發也白了不少。

我去藥店買了川貝和雪梨，將梨心掏空，川貝粉放進去，再放塊冰糖，用燉盅燉。這個法子以前家良常用。年輕時有段時間我持續咳嗽，幾個月不見好，打針吃藥也沒什么用。家良搞了不少土方子，比如干橘子皮拌蜂蜜，白蘿卜、生姜片、大蒜放一起煮水。他老家在農村，偏方不少。有次我們跟著他回老家，夢夢大腿得了皰疹，疼得架不住，他在村子里找了個老郎中，不知抹了什么草藥就好了。

我天天煲湯水，家良咳嗽終于有了好轉。我卻在一天早上突然下不了床，右腿一根筋抽著，不能挪動。家良上午沒課，背著我去醫院。拍了腿部彩超，顯示有絮狀陰影，醫生說需要進一步檢查。家良臉色發白，又拍了CT，還好，沒大問題，只是小血管破裂，大概是運動損傷，有點感染，打兩天消炎針就好了。

“你看，老了身邊沒個人不行吧？”他以為他做這些可以讓我原諒他。

“可以請保姆，將來AI智能機器人也可以做的。”我嘴硬，這個問題其實在他離開的日子我就想了很久了。

隔了一周青棗過來做衛生，她告訴我上周搬家了。新住處還是一樣的面積，不過便宜了一千多塊錢。

“賊累人，幸虧新換的房子離得不遠，我們三條手臂四條腿，螞蟻搬家似的，一天來回倒騰好幾趟。我重新買了張席夢思床墊，還買了花紋墻紙，把四面墻都貼起來了。原來的白墻壁發黑上霉了，貼上墻紙感覺舒服點。地上也鋪了塑料地板，我兒子喜歡打赤腳。”

“嗯，這么布置一下住著肯定比以前舒服些。”

“是的，其實以前那間房我們都住好多年了，我老公不想搬的，說我沒事找事。真是的，誰想折騰呢？這不，正好以前毛家飯店的一個熟人告訴我，有間空房，房租便宜一千，就干脆搬了，好歹省點錢不是？”

“就是搬家辛苦。”

“辛苦點倒沒什么，睡一覺力氣又有了。只盼著我那小家伙懂點事，把成績搞上去。將來別像他爸那樣，只能送外賣。他不愛學習，每次說他，就和我犟嘴。還動不動嫌棄我們，說同學有這個有那個的，我們比不上人家父母，就不要拿他和同學比。你不知道，他小時候多乖啊，人人都夸他。上次碰到毛家飯店的同事，還提起他呢。我那時上班，兒子沒人帶，我也舍不得把他放在老家，就帶在身邊。我干活，他一個人乖乖地坐在旁邊小凳子上，不吵不鬧。偶爾他有點坐不住，我一說要送他回奶奶家，立即就不鬧了。”青棗說到這，轉過身抹了下眼睛。

我突然萌生了一個主意。

九

寒潮過后，天氣迅速回暖。金色陽光從陽臺朝南的臥室窗戶透射進來，奢侈地鋪展在柚木地板上，暖融融的，看著心情也跟著敞亮起來。冬天的太陽是味良藥啊，補氣益血。家良在書房用電腦瀏覽新聞，收集時政素材，備著課。旁邊一椅一桌，一個小男孩坐在那里寫作業，青棗在搞衛生。

當我和家良說了我的想法后，家良沉思了一下，表示贊同。他聽我講了青棗一家的經歷，感慨道：“我也是農村人，我們念大學那個時候，班上有三分之二是農村的。我們其實是蠻幸運的一代，那會兒，優質教育資源還不像今天這樣集中在城里。”

青棗感激涕零：“先生只有一天的休息時間，還這么肯幫忙。”

“沒關系，只是讓你孩子跟在身邊，有個老師看著，不至于在家沒人管。”

我們并不強迫孩子學習，孩子剛來的時候滿臉不情愿，小眼神充滿敵意。家良很有一套，他也不知從哪里弄來了樂高和漫畫書，一下子就吸引了孩子，然后他就給孩子立了規矩，寫完一節課作業，就可以玩會兒。

“我兒子現在最喜歡過周日。”青棗高興地說。為了湊家良的時間，青棗把我家的衛生調到周日下午。

她說，給我家做事，不用工錢，外面請人補習還不止這個價呢。

當然，我肯定不會少她的。

責任編輯 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