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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凝的窗(中篇)

2025-07-19 00:00:00于瀟湉
清明 2025年4期

于瀟湉,山東省青年作家協會主席,日照市作協副主席。獲中宣部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山東省第五屆“泰山文藝獎”、中華鐵人文學獎等。多部作品被英、法、俄等國翻譯出版。

他往紫色箱子的下半部塞進一袋藥,又往上半部塞進一袋藥。

這些藥共計有:999感冒靈一盒、退燒藥一盒、咳嗽藥一瓶、褪黑素一瓶、蒙脫石散一盒、氯雷他定一盒。

這些藥是我與他吵過數次后精簡過的,他對藥物寄予了猶如宗教一般的信仰。

他盲目地相信只要帶上它們,便能合成一種百病不侵的DNA組,護身符般罩我周身。他首先假定我每次出行,生病概率為100%,只要我離開家,便要面對一個處處會受傷,處處要吃藥的平行宇宙,而我必須能隨時吞下藥丸,以救身體于水火之中。

他蹲著時,必須踮著腳,讓肚子壓在膝蓋上。地板上有一塊木板,正托舉著他的身影投下的巨型烏云。

那塊云重170斤,讓地板的臉從棕黃色憋成鉛灰色。當他終于站起來時,我聽到地板松了口氣。我很羨慕。

他向我走來,我伸出手,被他打掉。自從我手腕軟骨盤撕裂后,他再也不讓我拎箱子。于是,我兩手空空地眼看著72歲的他提起箱子,從5樓的樓梯往下走。

他撐開膝蓋,邁一步。

箱子一抖、一顫。

他手腕上提,緩一緩。膝蓋歸攏,來到下一層。

單元防盜門在背后咣地關上,比樓內亮堂幾倍的光線傾瀉而出,我猶如爬出水井。

這套老房子是他留給我的,我即將上任的這一份工作和上一份工作都是他幫我找的。我吃下的每一個雞蛋、每一口青菜,都是他坐了一個半小時車,倒車兩次背來的。再往前追溯,我讀的每一所學校都是他托人將我送進去的,連我這具肉身也是他給的。

我住的這個老舊小區是大學老師家屬院,毗鄰海邊,面積不到100平方米,戶型倒是周正,符合人們對老師這個職業清廉的印象。我14歲那年搬進來后,周圍從荒地變高樓,鄰居也換了幾茬,最后沒搬走的都是些老家伙,像嵌入鯨魚肌膚的藤壺。

他原本應是藤壺中的一顆,卻把這身份轉讓給了我。起初,是因為我結婚時沒婚房。他表面大方地將老房子讓出來,對著女婿借口年紀大了,不愿爬樓梯而搬出去,在偏遠的郊區另購了一套電梯房。但是背后,只面對我一個人時,他又總是抱怨別人的女婿是如何討好老丈人,如何時不時跑去恭維老丈人,贈送禮物的。

他剛染了頭發,看上去年輕了許多。年初時他本來下了決心不再染發,可不出倆月就反悔了。眼下,從帽檐中掙扎而出的黑發使我確定,他拒絕點燃“老人”這盞燈,以造成過去的歲月在他身上劃過,卻不留下傷痕的假象。

走幾步,便撞上滿園迫不及待換上春裝的大學生。一個女孩兒劉海上頂著卷發筒,一身香噴噴的水汽,提著洗發水、沐浴露,光腿穿一雙白毛靴。

我也想要那么一雙靴子。我腦子里自動換裝,呈現出我穿上那雙靴子的形象。與此同時,他在我腦中嘲諷,說我像是一只被剃了一半腿毛的貴賓犬。

我忍不住瞥向他。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為我每天的穿著而吵架?是上班前我照鏡子時,他無意一瞥,說衣服領子太大了,讓你媽找一件高領衫給你套在里頭時?還是我穿著牛仔褲,他說你大腿太粗了,下次不要再穿時?抑或相親之前,他一邊勒令我穿上那件顯腰身的黑色大衣,一邊教導我見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要溫柔時?

我咬牙切齒,說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可他擋住家門,說不換衣服不許出去。我說我要遲到了,他說那就遲到,你穿成這樣丟人給誰看?

我求助于媽媽,她說,聽你爸的吧,這樣穿是不太好看。

我在臥室像野蠻人一樣,脫下衣服卷成一團丟向床腳,換上他認可的那種衣服。僵硬、老舊、色澤灰暗,領子遮到脖子,衣擺懸在屁股中間,穿上后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二十歲。這就是他口中的所謂“你們女人不知道什么是美,只有男人說美才是美”的那種“美”。

他一貫對我的衣服了如指掌,此時雖是早春,他卻依然要求我穿羽絨服。一件衣服、一棟樓、一份工作、一段關系,都是過小的容器,把越來越壯大的人的根系束緊,無法掙脫。

14歲的雙腳停步,留在42歲的門前。綠色防盜門、脫落墻皮、占據了整張墻的巨幅山水畫、巨大的中國結、補了補丁的床單,這些永遠都不會變。每當我提出改變或者移動家具,都會換來他的勃然大怒。因為這房子是他的,他說了算。而我,不過是造景里的一個小擺件,怎么能自己換位置?我能變化的,只是一些他無法控制的:換了幾次工作都干不長久,婚姻里的海溝連喜馬拉雅山都填不平。

直到離婚,我才驚覺,活著是坐一段電梯,而電梯都是雙向的,有人上行,就有人下行。

對于被辭退和離婚這種司空見慣的事,我并無遺憾,只有困惑。別人都可以將根系栽進別的花盆,為何我永遠在兜兜轉轉,原地踏步?

終于,我居然也有了一次換花盆的機會。

這是我第一次去外地上班。雖然他積極地希望我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卻決不允許我去外地。他對這座城市有一種帝王定都的執著,只因他在一個大學生稀有的年代,靠讀書實現了“鯉魚躍龍門”。又因為這所學校要他留校任教,他便認定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比這里更好,從而不允許我以任何形式離開。

我呼出一團白氣。琴城地處北方沿海,春天像一杯莫吉托,綠葉被冰托舉,鳥躍動著掀起枝頭的波動,裹在羽絨服里的身體熱得刺癢,露在外邊的皮膚卻如被砂紙刮擦。天氣預報在高溫低溫之間反復滑動,拿不定主意穩定在哪兒,穿衣服變得比做數學題還難。

出地鐵站時,他刷了一下老年卡,又摸出我媽媽的老年卡,在我的出口閘機前也刷一下。每刷一下,老年卡乘車免費的語音提示便響一次,我的自尊氣球里就泄掉一點氣。可我能拒絕嗎?這省下的每一塊錢都是我這個無業游民最后的財產啊。

重新找工作的感覺,就像把一個卸載了五年的游戲重新安裝回來。最難習慣的是對時間的掌控,這五年間,我的時間是一床混拼布料,雜亂無序,一會兒躺著,一會兒刷手機,一會兒搞吃的,最后和衣而眠。上班則是一桌九宮格火鍋,每個小時都是一種涮菜,各有口味和價錢。

我在招聘軟件上日夜流連,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在招文案寫手,只不過公司在五線城市——旦城。投簡歷的信息,是我把手機借給媽媽用時,被她無意間瞥到的,她又悄悄告訴了我爸。他委托在旦城的學生去打探,沒過幾天,我便收到了面試電話。在知道又是他出手幫了我時,我并不覺得幸運,反而覺得被侮辱,因為他又一次剝奪了我證明自己的機會。

我們比開車時間早了一個半小時到達火車站,站牌上還未顯示我們那趟車次。我靠著紫色行李箱,站著喘息,他手提另外一個袋子癱在地上。那是超市贈送的環保袋,綠色,印著店慶信息,把手系成個大花結,里邊裝著的酒頂著那個花結,跟剪彩用的紅布一樣。

坐在一旁的男人在打游戲,他對面的婦女在剝雞蛋殼。

滾動屏上顯示出我們那趟車的信息。還未開始檢票,安檢員剛解開站臺上的鐵鏈,原本黏在椅子上的人們便彈簧一般蹦起來,推著行李聚成一團。他推著箱子沖在前邊,為了護住年輕時受寒疼痛的肩膀,他常年在肩上披一塊毛巾,熱了擦汗,冷了御寒。沒跑幾步,大概出了虛汗,他抓起毛巾抹了兩把臉,一松手,箱子滑到前邊去了。他把毛巾往嘴里一塞,用牙咬住,抓住箱子繼續沖。

我還在后頭蠕動著,其他人變成了跳棋,橫沖直撞、騰挪跳躍,我小心地給他們讓路,因為不想落入爭搶的棋格——那是他一直想讓我學會,卻最終讓我節節后退的東西。

沖到一半,他想起了什么,回頭大聲喊我小名,毛巾耷拉在他嘴角。我別過頭去,沒有應答。他將音階上調幾度,喊我大名,同時踮起腳,眼神在人們的頭皮上刮過。

我在一個腦袋后短暫隱藏,明知道躲不過幾秒,我卻要給自己這個機會。即使我對人生的把控還不如別人手機里的一局游戲,我也想盡量在一些小事上堅持一下。

我佯裝是被人擋住道,才沒跟上他的,小跑到他面前,將早已攥在手心的身份證貼在證件識別區。閘機開啟,他卻拽住我,吼,把身份證收好再走!

座位在車廂中部,一排三連座,一排雙連座。我選的是雙連座,因為如果買了三連座,就有可能會被兩個陌生人卡在里邊,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好意思起來。在這一點上,雙連座就好得多,打擾一個人總比打擾兩個人更容易一些。

我把箱子推進去,便去找屬于我的窗。

一扇窗。無論何時,只要有機會,我總要守著窗。因為自己的日子一眼望得到頭,便總對別人的日子妄加揣測。窗總能提供合法的觀測路徑,雖然不會有人把真相堂而皇之地擺在窗外,但僅僅是把別人的一瞬間拓印于眼,把玩和窺探片刻,便足以令我心曠神怡。

他一屁股坐進旁邊座位,猶如在泥漿里滑倒的大象,雙腿伸平張開,同時將靠背往后推倒,我仿佛看到一枚白胖的栗子被摁回殼里。

離開車還有兩分鐘,又上來一個女人。似乎是還沒找到自己的座位,她胸口堵著一口氣,把包舉在胸前,動彈不得。她前方突然站起一個男人,從行李架上拖下箱子,旁若無人地打開,從里邊拿出水杯,又慢條斯理地撫平某件衣服的褶皺。她那裝滿耐心的氣球終于破掉,那男人擋在前方,她的座位便永遠可望而不可即,哪怕只有四五步路。

后方爭吵聲響起時,我只回頭看了一眼,他卻頻頻張望。他的肚子被腰帶勒著,像盛滿水的塑料袋,被箍在一個圓形卡座上,隨時要漏掉。幸好他立刻站起來了。

我以為他是去勸架,然而等到后邊的爭吵聲結束,他也沒回來。我回頭一看,他坐在最后一排的空座上,一只手舉著手機,一只手拉著箱子,像個敷衍的媽媽邊打盹邊晃著嬰兒搖籃。我們的目光在空中對接,他點點頭說,我看箱子。其實那個箱子里一點兒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我還以此為由,拒絕了他要求在箱子拉鏈上掛把小銅鎖的要求。

趁著上廁所,我走到他跟前,說,這個箱子沒人偷的。他大聲反駁,你面試資料丟了怎么辦?

所謂的面試資料,是他逼我寫的一個類似人生總結的東西。從小學到大學的入學年月、幾份工作的入職離職年份,以及工作擅長的方面和過往思想總結,甚至還有打算為現在要去的公司做點什么的一篇小作文。另外附上一大摞我以前隨便寫的隨筆啊、小說啊什么的,以表明我足以勝任這份案頭工作。

我對他說,面試早過了,我這次是入職,為什么還要帶這些?上次除了簡歷,人家什么都沒看,這次也不會看的!他說,讓你帶你就帶著,又不沉。我還不是為你好?

我并非不認同他這些建議,只是討厭他把我當下屬來管理。退休之后,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個節日等著老下屬提著禮物拜訪。反復多次等待落空后,他終于意識到,那些所謂真摯的崇拜、殷切的問候不過是一場表演。

搭上旦城的出租車,他照例坐在副駕駛座,大開著窗子,像是給半生不熟的初春切出個方形傷口。他指著心臟,自顧自跟司機搭話,我心臟不好,必須開窗透氣。司機點點頭,問,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他像是等這句話已久。話頭只需要個引線,拉出來就是炫耀。他說他38年前就來過旦城,這里剛準備建港口時,邀請他來參與規劃。當時他帶著一隊學生,駐扎調查了半個月,回去寫了報告,匯報給國家,后來才有了旦城港。司機說,哦,您是大學老師?他點頭,回頭對車后座的我說,那時你只有4歲,他們這兒的港口是你爸爸建起來的,有空你得去看看。

我正沉湎于他注意力不在我身上的放松中,冷不丁被他一提溜,我放下手機,趁機望了望窗外景色。

旦城處處都有被用心規劃的痕跡,只是呈現出來的是一種能力與野心不匹配的尷尬感。旦城與琴城僅隔了兩小時動車車程,地理環境、氣候、溫度都差不多,一度有傳言,琴城要吞并旦城。據說旦城的居民相當糾結,一半期待能成為琴城的新市民,一半卻希望能保持現狀。此后旦城便開始模仿琴城,自行建設起來。我猶如在玩建筑消消樂,時不時看到車窗外閃過一兩棟相似的建筑。

他挽起袖子,抓住車頂的把手,習慣性地指路,說看過地圖了,這里往左拐才對。司機隨著導航指示,淡定地右拐。他連連拍頭頂的把手,哎,你怎么不聽我的?

一瞬間,我竟怕他把手掌的斷掌紋拍斷。那條他引以為傲的掌中線,猶如他人生的斷代史。工農兵大學生的身份,將他的農民生涯與學者生涯劃出清楚的界限。那條線里翻涌出過往:把車、翻地、扛鋤頭、簽署文件、我作業本里的橫豎撇捺,還藏著一掌一掌扇我和媽媽臉的力氣。

若是那條線斷了,他不能再掌控大局,一瞬間所有的失落將切開他的手掌,他會在事后,把所有痛楚全部拋給我們母女。

我忍不住替司機說話,人家必須按導航走。他嚴厲地說,導航繞路!

車在路口停下,我付賬,他詢問我花了多少錢,我指著手機支付信息給他看。他研判著,哪有等待?都沒有幾個紅燈,全是綠燈。又說,這小破地兒也不便宜啊。

我們花了一陣子才摸到大樓入口,它夾在一段甬道里。風從這兒跑過,空氣濃稠,仿佛在水杯中澆下一勺蜜。

這就是公司給我準備的宿舍。我們按照管理員的指示到了七樓,一個小伙在那兒等待。小伙介紹說,這一整棟樓都是酒店式公寓,其中有一層是公司給外地員工準備的宿舍,每月房租比市價便宜200元。目前外地員工只有我一人,所以我可以獨自住一間。我決定在一整排房間中選一間最喜歡的入住。

說實話,我從沒有過這么大的選擇權,正準備摩拳擦掌開干,他先替我行使了權利,來,小伙子,把房間都打開。

我們像尋找一個謎底一樣,在房間中穿梭,從沒有窗戶的走向沒有沙發的,又從沒有書桌的走向沒有衣櫥的,每個房間的缺點都像臉上的痦子那么顯眼。最后一間在走廊盡頭,兩面墻開了四扇窗,一個落地窗簾隔出小陽臺,樓下是十字路口。屋內,灰色沙發伴著一張雙人床,書桌靠著窗擺放,風把長長的紗簾抱上桌。

充足的光線,使得小屋看起來是透明的。他說這屋子窗太多,冬天會冷,我跳著腳說就要這個。很意外,他沒有繼續反對。房卡交接完畢后,管理員要我半小時內將房租、物業費打到指定賬戶。

我低頭輸入對方銀行賬號時,他突然問,房間里邊沒冰箱?我抬起頭看了一眼,說,一會兒問問那人,能不能送個小冰箱過來,不行就自己買一個。

他將褲子提起一截,讓腰那里有了充裕的布料,這才蹲下來,打開箱子,往外一樣樣掏東西。

這些藥給你放哪兒?放在小吊柜里吧,記好了。

嗯。

白色吊柜宛如懸棺。藥配棺材,合適。我想著,手指滑動屏幕,在微信上問管理員,屋里沒有冰箱嗎?

這是碗,瓷的兩個,玻璃的一個。這個小的,你不要放進電飯鍋,耐不了高溫。

嗯。

手機振動,有微信消息:沒有,姐。

這是筷子。看好了,兩雙,一雙藍一雙紅,別弄岔了。

嗯。

手機又振了一下:姐,我們這兒有個閑置冰箱,你要的話,給你搬過去。

我正大喜,忽聽一聲大吼,你嗯什么嗯?

他嘴唇哆嗦著,紫紅色泛上臉頰,眼皮腫脹,目光宛如一塊老姜,正被片出辣味。

我揚起手機,我正在要冰箱啊!

我跟你說話你為什么不搭腔?

我搭腔了呀。

你看著我回答了?

看著他,用尊稱,有禮貌,是他對我和別人提過最多的要求。被高看一眼的欲望,和看別人卑躬屈膝的快樂始終折磨著他,一旦得不到滿足就會暴怒,并且要別人立刻付出代價。在學校,若是遇到大學生問路時只說句哎,沒有立正叫老師,他就會反問,你是誰?你哪個系、哪個班的?如今想來,這些加諸我身上的副作用,使我無法自如地與長輩、領導交談,等級感總迫使我站在低位,所以不會有人尊重我,人們更喜歡那種不著痕跡的恭維和沒大沒小的松弛。

我不需要看著你,反正你告訴我的全是錯的。

他啪地把筷子往地上一摔,我告訴你的什么是錯的?

什么都是錯的!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告訴自己閉嘴,但已經來不及了。

他像被壓扁的彈簧,猛彈起來。我讓你來工作是錯的?我72了,72了!我陪著你一個40歲的人來找工作,我容易?他把自己的胸口捶得咚咚響。

是我讓你來的嗎?箱子我可以自己拉,這些破玩意兒有錢哪不能買,非要拉過來!你要來,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你自己!

他怒了,因為我自己?我生你養你是為了我自己?小時候讓你好好學習,長大了讓你好好工作,讓你該結婚結婚、該生孩子生孩子,是為了我自己?你看看你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了什么樣?

我什么樣?我挺好的!

你好?你好個屁!你好你怎么離婚了?你好你怎么被辭退了?

我不想結婚,是你逼我的!還有,我都去北京工作了,我那么高興,是你把我逼回來的!我過成這樣都是你害的!

你高興個屁!掙那點錢,喝西北風都不夠,我不讓你回來,你早完蛋了!你太差了,你對父母太差了!別人的閨女給爹媽買這買那,嫁了人,女婿給丈人買大房子買好車,你看看你呢?嫁個人還要倒貼!

我突然笑了,看清楚了名為父母的真相:他說愛你,但有條件;他希望你好,但要沾光;他養育你,乃是投資;他約束你,方便收放。

他曾經在催我結婚時悔恨地說,當初不讓你讀這么多書就好了,你要是讀完初中就輟學,去超市打份工,現在一定早早嫁了人,孩子都滿地跑了,我們也早享受上天倫之樂了。

我覺得荒誕,問,你曾經因為我數學不及格,打得我死去活來,現在反悔,就因為我長大以后沒嫁人?

就好像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霍金研究黑洞,老子探討道的存在,這一切都是為了早點兒結婚生一堆孩子滿地跑一樣荒誕。

我說,你不可能擁有你想要的這種孩子的,你越渴望越得不到。

他的眼皮更腫脹了,仿佛被這句話掌摑。問,為什么得不到?

因為你的教育,養不出這樣的孩子。這都是你自找的。

你敢這樣跟你爹說話?他提高音量,一層淚光包裹虹膜。

他眼角抽搐,松馳的眼袋掛在臉上。除此之外,他有寬臉膛、厚胸脯、穩健的腿腳。年齡也只是一個跳動的數字,并不指向虛弱、垮塌。

我對他的眼淚無動于衷,畢竟在我眼里這只是一場表演。他一邊說什么他要去跳樓,我想讓他死,一邊嗚嗚哭,用指尖做掏出心臟的動作,或摔盤子摔碗、拳頭砸墻等等。這些都是家庭舞臺上的即興表演。不發飆時,他會抱著我內疚地哭,說我是他最疼的人,眼神里的溫柔融化成巖漿。我無法確定這是表演結束,還是表演的下集,因而無法流露出適當的反應,說出恰當的話。掩蓋手足無措的最好方式,是真沉默和裝冷漠。

他奪門而出,不忘撈起椅子上的毛巾。

我猶豫片刻,沒有去追。這又不是愛情片,還要去追負氣出走的女友。宛如蛇蛻下一層皮,我在自己松垮下來的情緒中懨懨欲睡,與內心的不安隔夢相望。每當我傷心或者生氣到極致,就會困,可這困是不安的,于是,我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我說媽,我爸剛才跟我吵了一架,跑了。她問,跑了?你沒去追他?

我不追!你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去哪兒了吧。我心想要是追了,我就又陷入輪回了。

媽問,你們吃飯了沒?我說還沒。

她哎呀一聲,都幾點了,你們還不吃飯。他就是這樣,動不動就罵。早上起來刷個碗,我嫌他水龍頭擰大了,他把抹布一扔就罵。

我想起每每回家住,早上都被他們的互吼聲弄醒。而我總要等到他砰一聲摔門出去,才遲遲起床,以免與他的暴怒迎頭碰上。

過后我走到客廳問媽媽,你們又在吵什么?她將沒有任何多余脂肪,繃得很緊的臉轉向我,苦不堪言和逆來順受像兩根吸管,一根抽取她的汁液,一根注入毒液。我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瑩白如玉的瓜子臉,而今她臉上的斑點似乎預示著肝氣不舒,每一條紋路都消化著一種忍耐。

她說,我過夠了這種日子。

我置若罔聞,早已放棄讓她離婚的念頭說,因為她會大驚失色地反問,你怎么能盼著我們離婚?

我掛了電話,媽媽說會給他打電話問問他在哪兒。

我宿醉般倒在床上,不懂他們怎么能在名為愛的清酒里混入恨的威士忌?右下腹刺痛加劇,而在他給我收拾的那一大包藥里,竟沒有一種可以緩解。

我在夢里問自己,40歲了,你怎么把人生過成了這樣?

之前,我在北京找到了一份月薪只有7000塊的工作,房租要花去3500塊,但吃飯可以在公司食堂解決。

20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放不下書桌,我把電腦放在床上,盤腿坐在瑜伽墊子上,水杯放在身旁地板上。經常在起身倒水時,我才發現,已經凌晨一兩點了。

白天我走在大街上,想擁抱每個人,雖然一個人也不認識。晚上躺在漏風,但被塑料膜封起窗子的屋子里,擁抱著自己入睡。

我是一件玻璃器皿,無論被打碎多少次都能修復,只要靠近火焰就可以。北京,就是火焰,它用包容、從容和無數可能性,融化我血液里的冰碴。

一通電話命我離開那團火。爸爸讓我回去,說幫我在琴城找到了工作,只需坐班半天。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進酒吧,像是初次見到大人世界的小孩兒那樣,我驚異地看著滿場扭動的人們。

與酒吧一墻之隔的大樓,通宵亮著燈,窗口猶如一顆顆鑲鉆的牙齒。我想象著每個走進去的人都要被敲掉一顆牙,展示在櫥窗里。因為走進鑲了鉆的樓,他們看起來令人羨慕,實則要用足夠的時間去贖回那顆牙,在此期間,他們忍耐著,用自己的牙咀嚼自己的血肉。

隔了幾天,我去朋友家吃飯,席間告訴她我要離京的消息。她問,那你愿意嗎?我搖頭。她說,那你去跟你爸說啊。我說不敢。她把電話遞給我,說,你現在就打給他,我給你打氣。

電話撥通的那一瞬間,聽筒里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是爸爸在電話那頭撕咬煎餅。他的牙齒在扯、磨、撕、切的過程中,薄得像刀片。他吃下媽媽做的食物,也吃下她對他的恐懼、厭煩、無奈,他視若無睹地切割著這一切。

我問,我能不回去嗎?他說,你不回來我就跳樓!

朋友在一旁不屑地說,讓他去跳啊,我才不信他真的跳!

可我信。

打包行李回家時,我脫掉所有衣服,在箱子之間走來走去,時而到鏡子前觀看自己的身體,時而坐下來吃薯片、喝酒,困了就在沙發上睡,醒了就瞪著天花板發呆。我的身體是按照爸爸規定的“不行”“不行”長成的形狀,現在要把它們都變回自己說“行”“行”的狀態。

我的五臟六腑都落在歡呼的水床中,像是知道馬上就要回家寫作業的孩子,抓住一切機會拼命玩耍。

回去后和父母同住,我將不能自由地穿衣服、照鏡子、吃東西,連喘氣都要學習變輕、變勻。

我通知只存在于結婚證上的丈夫,回家辦理離婚。

這兩年間,我們只見過三次面,分別在兩個國慶長假和一個春節長假。七天的假期,他到第四天就要回上海。我曾求他留下,但他只是碰了碰我的臉頰當安慰。

只有一次,我解開胸前的扣子,那是我身上唯一不因自卑而低頭之處。他幫我合上衣衫,我親吻他,他四肢攤開,僵硬發直。

他的抬頭紋、法令紋、木偶紋愈加深刻,泛出一種金屬色,在驚恐和驚喜之間,仿佛有一種愛而不得的拉扯。他的臉變形,毛孔也脹大,一種長期無法釋放的壓抑,突然流過我們的頭頂。

他突然猛地扳倒我,數次失敗后,他短暫成功,哽咽著說,原來我也可以和女孩子……

那一晚,數千萬顆含有病毒的體液,包裹在震驚和對他無能的憤怒中,流入我的體內。

他是個失敗者,而我更是。他不面對失敗的辦法,是不再碰我。而我不面對失敗的辦法,是不再提起。

我獨自看病,治療。

在婦科診室里,一把烙鐵在我的下腹部搗來搗去。病毒過分活躍,要用火、用藥、用激光、用射線去殺死它們。

我給丈夫打電話,一次又一次地撥不通。晚上,他終于回復我,你跟我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在治療椅上,我瞪著天花板。燈是多少瓦的?墻皮快掉了,裂縫里載著無數過去回憶的字節,噼里啪啦落在鼻梁上,沿著所有來時的路和未來的路,在我身體里不停攪拌,演化成我的臟器、筋膜、發膚。

我拖著行李和病體回鄉,房租省下來,作為醫療費,只是右腹部宛如被嵌入了刀。

離婚時,協議書上財產和子女分配項,都是“無”。但他遲遲不肯簽字。

婆家要求我返還當初婚宴錢,我暗自慶幸,彩禮沒要,婚紗照沒拍,連鉆戒也是自己買的,損失不大。我也想要回屬于自己的東西,想破頭才想起他曾借走我的iPad,于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他拿起iPad,打開皮套,在空中甩動幾下。自下往上看,一種刀劈斧割般的皺紋顯現在他嘴旁,剎那暴露出斯文下的算計真相。確認iPad里沒有關聯銀行賬號,他將機器扔還給我,揚手簽字。

出民政局前,前夫伸出手,企圖與我言和。刀插在腹中,薄得像一根繃緊的琴弦。終于苦盼到簽字的最后一筆落下,我像拿到了刑滿釋放證明,他卻在法官的槌子落下后,妄想追加刑期。我縮回了手,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

回琴城的新工作是在校辦小型出版社做編輯。這家出版社主要靠賣書號活著,掏幾萬塊錢,就能讓一些老年人把自己寫的回憶錄印成書,或者大學老師拿著項目基金出書評職稱。我要像銷售員一樣到處打聽哪些人有需求,極力說服他們買我們社的書號,還要討價還價,在“哎呀,我們社價格真不貴,你打聽打聽其他社書號都多少錢了”,和“行,我幫你去跟社長申請一下”的話術間自由切換。

開本、印張、排版、校對、紙張、裝訂……當我把這一大串名詞逐一拋出,向對方解釋,價格為啥是這樣定時,對方往往就放棄了,因此,我的書號銷售量很差。

主任頻頻找我談話,按照社里的規定,我若完不成銷售任務,她的獎金也受牽連。

我繼續佯裝努力,在紙張與刀鋒的撞擊間,在上下班路上,在吃飯時,在敲字時,在與人聊天時,在坐下、站起、躺下時,都不停在心里喊著,真疼啊!

坐班半天的福利只享受了三個月,就被宣布廢除。去醫院之前,我明明已經請了假,主任突然甩了一本書法帖在我桌上,限我三天之內下廠印刷。那明明是不可能的,連基本程序都走不完。我毅然走了,她讓我滾,還揚言要讓社長處分我。

社長看在爸爸面上,沒有處分我,而是暗示我不適合這工作。

我本想辯駁幾句,可是看到社長和主任的曖昧眼神后,便沉默了。

偏袒者的公平,是一面嘆息之墻,以至于任何乞求到的,都不過是千百倍的反彈。

做了五年無業游民,就業市場變得更加嚴峻。公眾號總是出現:中年失業、大廠裁員、窮鬼、發瘋這樣的字眼兒。我看一眼就跳過,被書寫是因為有價值,而我連這個價值都沒有。

沒有丈夫,沒有子女,躺在那間三十年都不裝修的老房子里,吃爸爸輾轉一個多小時背來的菜、蛋、肉,不喜歡卻也無力反抗。

我總在長了斑點的雞蛋上看到媽媽的臉,在爛出蟲眼兒的菜梗上看到她靜脈曲張的腿,在霉掉的米里看到她干癟掛在胸前的乳房。我一口一口吃掉的,是她無論怎樣喊著腿痛、手腫,甚至發燒、咳嗽都爬去灶臺前做出的飯菜。因為爸爸愛吃面食,她每周包一次餃子,每個月做一次饅頭。她蹲在地上剁菜、剁肉的畫面,是我自小看慣的。

任何吃下去、滋養你,變成血液、頭發、細胞、免疫系統的食物,都被刀鋒切碎磨爛,都在助長我內在的潰爛和內疚感。

病治好了,刀不知何故,卻在我的身體里留了下來。刀刃成了我的另一套腸胃。

我醒來時,疼痛也跟著醒來,宛如刀刃被抽出刀鞘。

爸爸進門,我們對視。他不說話,只是提起那個放酒的袋子,告知我,晚上在飯店約了我的新領導吃飯。

無論怎么吵鬧,他都要將我人生的按鍵控制在手中。我只是一盤老式磁帶,無論做什么,都需要提前把資料錄入,只要超出卡帶的內容,便經常卡殼。

每一任老師,每一任領導,都被他在飯桌上請求,要對我嚴加管教、多多指教。工作十年后,別人對我的評價還是學生氣,我經常因彷徨而顯得無所適從,更突出他的游刃有余。

幾杯酒下肚,他開始聊他在大學時的歲月。學校的光環,只要稍微與他有關,都被他捧到舌上,猶如女子穿戴起所有家當。

對面的老林有個文縐縐的名字,他還有幾年就要退休,早些年在報社混過一官半職,但報社式微,趁著新媒體崛起,便和人合辦了這家傳媒公司。老林話不多,偶爾問幾句我的婚姻情況,爸爸佯裝沒聽到。話題轉向我的入職,老林談起形勢嚴峻,我的學歷和工作經驗都不出挑,拼不過年輕人,他是動用了曾經的學生關系,才促使這件事辦成。

爸爸總說,這世界上只有兩個人對你好,其他人都是害你的,這兩個人就是我和你媽。

因此當他突然讓我給老林敬酒時,我為之驚恐,不知如何面對害我的人,更不知如何掩蓋自己對酒桌文化的生疏。

我倉促地站起來,擱下雞腿,在紙巾上蹭蹭手指,端起杯,想了半天,說,我嘴笨,感謝的話就不多說了,一切都在酒里。

第二天早上,手機鈴聲猶如地震預警,提示我即將進入逃亡模式。

我伸出手,摸索手機,頭還埋在被子里,那樣子應該和被沖上岸的溺水者差不多。待我看清楚是老林來電而不是鬧鐘,電擊般從床上跳起,想,難道我遲到了嗎?

老林問,你住在哪個房間?我心想,難道要把我攆出去?遂膽怯地問,房間怎么了嗎?他說,我在你樓下呢,打算上去看看你,有些話要對你說。

我瞥了眼手機,才早上六點半,難道這兒流行買早飯時找女下屬談話嗎?

剛推開被子,我想起昨天晚飯后,老林說要給我看他年輕時的照片,說他那時頭發茂盛,也是個文學青年。明明對他年輕時的照片毫無興趣,但我想著,這算是他給我發工資的報答,這一眼,值每個月4500塊錢。夸他帥,算不算違心的底價呢?

我苦苦思索借口,終于支吾著說,我不在家,出去吃早飯了,有什么事兒可以去辦公室說。他說,辦公室人太多,不方便。我沖口而出,有什么不方便的?

那邊掛斷了電話。我原本推開了被子,現在又蜷縮回去。

工作內容其實不難,我也不在乎返工,唯一麻煩的,是要躲避老林。好在那天早上的事再沒發生過。他的辦公室是上廁所的必經之路,他喜歡虛掩著門,我每次都要踮腳溜過,以防被突然叫住。

時間一長,我開始自我懷疑。或許,那天早上不過是巧合,他只是想去看看公司給員工的宿舍條件如何。

中秋節前,公司發布了競聘通知,有個崗位各方面都很適合我,我便積極地報了名。

我在回家的火車上接到老林電話,他問,為什么要提交競聘材料?我問,難道不是每個員工都可以競聘嗎?他說,你知道現在辦公室的人怎么議論你?屁股還沒坐熱,就想著往上爬!告訴你,之前有一個人跟你有點兒像,是我讓他來的,半年后,也是我跟他談話,讓他走的。

列車員推著車子推銷汽水。車窗外,樹和房被橫著抻開,拉成線段。我聽見刀往腹部深處推進、攪動。

女士,要不要嘗一嘗這種汽水?不買也不要緊啊,可以嘗一嘗。

我擺擺手。什么汽水,我又要失業了。

帶著孩子的媽媽、打游戲的小伙、面前擺著電腦的業務員、吃完漢堡昏昏欲睡的少女……他們的臉被汽水的泡泡裹住,搖搖擺擺、扶搖直上,變作世界的一個個飽嗝。

爸爸見到我后,迫不及待地詢問我的工作情況。我用刀尖挑破一個個氣泡,烘烤出謊言的舒芙蕾:赤腳走過瀝青馬路,腳底仍是潔白的;在高低杠上空翻一周并平安落地,是輕而易舉的;便利店飯團是用金子捏出來的;同事們友好得仿佛回歸了幼兒園。

回去時,我給每個同事準備了一份零食,里邊是琴城糕點和飲料。我頭一次主動走進老林辦公室,給他的那份零食里,多了一盒花旗參。

他說,喲,你這是嫌我老啊?我說不是不是,您太累了,泡點花旗參水喝,可以提神補氣。他說,中秋節前我差點讓你氣死,你知道嗎?

“氣死”二字打中七寸,將我摁入爭吵的沸水。我可以自動獻出尊嚴,結出討好的繭,鉆進去,以換來和平。從早到晚,那些繭掛在時間線上,真實情緒不過是一顆顆未成形的受精卵,死在掙脫的時刻。

我知道,對不起,對不起!

老林又說,我終于知道你爸為什么那么盯著你了。前一陣兒我去琴城出差,遇到個人,她說知道你那些事兒,說你離婚了。怎么還能離婚啊?你看這個社會,掌握話語權的大多數還是男人,為什么?因為女人總體還是不行唄!見識、能力、眼界都不行。所以,在婚姻里,只要男人沒有家暴這些大問題,就跟人家好好過啊!

那你去和他過唄!我想沖口而出。

一些爬蟲在我顱內撒潑打滾,畫出一條條憤怒的波浪線。

我當然沒那么說,實際上,除了笑笑,我不知道說什么。

奶皮子蒙上燙牛奶,蠟油封住火焰,順從本能蠶食攻擊欲,這些就是我無法作答的原因。

我竭力爬過周一到周五的樹杈,抵達周末的樹頂,用雙手雙腳纏繞沉默的藤蔓。逃避父母的視頻電話,是我唯一需要動腦的事兒。

入伏后,每逢休息日,我不開空調,脫光衣服,不梳頭不洗臉,癱倒在沙發上。手機舉到臉上方,直到手酸,手機吧嗒一聲掉下來,打痛鼻梁。時常會收到爸爸的視頻邀請,我要在難以名狀的緊張感里,迅速找到衣服,去鏡子前摳掉眼屎,洗掉臉上浮油,再涂一點面霜。我在那個小攝像頭里穿戴整齊,保持微笑,佯裝精神和生理都愉悅健康的難度,不亞于一手控制兩匹往兩個方向奔跑的瘋馬。

我給他發微信,說周末想安靜安靜,能否別視頻了。

手機平躺在被子里,宛如臥軌的人。不停振動的嗡嗡聲,應答著腹內轉動的刀,我被反復掀起、折疊,猶如一堆水泥,在攪拌機里翻滾。

我一次次摁掉爸爸打來的電話,屏幕上的紅色數字一行行滾動,竟然有多達49個未接來電。

我推測著這49個未接來電之后,是坐立不安的他。他正在被我拒絕相見的焦慮,兇猛異常地撕咬著。

對于我自青春期起與他的持續對抗,他均視為瘧疾,要用各種猛藥壓制,誓將一切掌控在手中。這樣總好過事后被通知以下令他驚恐的后果:我出事了、我生病了、我失戀了、我受啥欺負卻不敢說……

我發微信給他,說只想睡覺,不用管我。

關機后,拉緊窗簾,躺到地板上,我終于可以與這些一直籠罩著我的陰影相處了。

我聽到大地上所有爬行的聲音。小孩兒尖叫著吧嗒吧嗒跑過。公交車嚷嚷著,右拐,請注意避讓!摩托轟轟,汽車嘀嘀,蟬叫得上氣不接下氣。流浪貓在垃圾桶里刨食,螞蟻東躲西藏……他們和它們一路在時間里節節后退,卻毫不知情地高歌猛進,爆竹般把嘆息噴射到邊邊角角、街巷里外。

聲音的濃度在此處陡然增加,窗外交疊著多層時態,折射出深淺不一的光暈。我躺在聲音之下,聽它們飛快地演變著。

剛要迷糊過去,有人嘭嘭敲門。

我敞開門,公寓管理員手握電話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往里看。這樓有兩個公寓管理員,一個無論我要求什么,都繃著臉拒絕,一個則多半會答應下來。我時常拜托后邊那個管理員代收快遞,見我回來,她會主動把快遞送到門口。我說謝謝時,她臉上的小斑點隨著笑容跳動,生動可愛。

來的正是這位小斑點姑娘。

她舉起電話,對著電話那頭說,嗯,我看到她了。她……她看起來沒什么事兒,叔叔。

瞬間,她臉上的斑點開始彎曲,我幾乎把門摔在她臉上,內心卻在隱痛,想象著木門差點砸到她鼻子,我跑過去說對不起,對不起。怎么解釋我內心的憤怒呢?我恨他,他毀過我的友誼和愛情,但她偏偏成了他的間諜。

最后我什么都沒做。

試用期足足半年,爸爸多次提醒我,我不是新入職的大學生,可以跟老林談判,將試用期降為三個月。然而,為自己爭取利益就像摩天輪爬到最高,雖然站在制高點上,卻總想著下去。面對領導談判時,摩天輪像壞掉了,只上不下,我自然是不敢。爸爸算了一下,按照入職時間算,試用期結束時剛好是春節假期。

萬一人家過完春節不讓你去了,你打算怎么辦?有沒有人告訴你到期后怎么轉正?春節大家都忙,估計也顧不上你,你得把轉正這事兒早早辦了。元旦之前,你請領導吃頓飯,讓他早點兒給你轉正。再送張購物卡,1000塊的夠了吧?不夠的話,你再去買瓶好酒……你別管入職那會兒請過客了,這會兒和那會兒情況不一樣。

電話是他的指揮棒,在我的耳邊頻頻炸響煙花或雷電,因他的操縱而不可遏制地爆出巨響。

他的天下,只有兩個臣民。我聽到媽媽在旁邊說了句什么,他吼,你叨叨什么?我說話你不要打岔!

連話都不讓說了?

說什么,你不就會做個飯,還懂什么?

我呆呆地聽著爭吵從時間里飛出一塊碎片,甩到我面前,卻不敢伸手去撿。他們之間的爭吵頻繁而無解,像觀看電視節目,打開來看便是。

節氣撥弄著日子的算盤,計算來去。某天我睡下時,察覺到床前有一處小小氣流旋渦,那是冬至種下的因果。入眠時我需化身一架風琴,呼氣,肋骨排排拉開。吸氣,肋骨縮回縫隙。渦流被鼻息切割成冷和熱、升和降兩股,風車般輪轉。

需要封窗了,公寓窗縫大,夏天風大蚊多,冬天風瀉人歇,鼻息與進出的風形成對流。我去裁剪了塑料膜,帶氣泡凸起的那一款,保暖效果更佳,但只能透光,卻將窗外具體細節一并遮蓋。

我竭力忍住把每個氣泡捏癟的沖動,讓其端正覆在南窗之上。風使其滿帆,而我被遮擋的目光封鎖于氣泡中,成了復眼。整個冬天,一個視力受損的女子手持想象的萬花筒,顛簸于海。

屋子里越發寒冷,我問了人事,才知道公寓入住率低,不給供暖。媽媽背著最厚的被子,坐了五個小時公交車來送給我。她乘公交不花錢,兩城之間有城際公交。

因為要回去給爸爸做飯,媽媽坐了一會兒,喝了口水就要走。我請求她住下來,她先考慮家里的飯夠不夠爸爸吃,又打電話跟他請假。

晚上,她用我買速凍食品時附帶的塑料泡沫箱洗腳,搓得箱子嘎吱嘎吱響。她半閉著眼,身子在白色秋衣內一晃一晃。她膝蓋后盤著一窩青色血管,如蛇群。我問她為什么不用盆子洗,她說有腳氣,怕傳染我。

這時爸爸打電話來,叮囑她要我做些什么。大概是意識到他的意見我不會采納,他便這樣曲折地要媽媽傳話。他說的一切,不過是他做好了決定后給我的通知,我的任何意見都會被反駁。在一旁聽著聽著,我突然尖叫起來,他在電話里大吼,我不允許你弄出這種動靜!我又發出更大聲的尖叫。媽媽吧嗒一聲掐斷電話,嘟囔著,不知道作了什么孽,要受這種夾板氣。

一股憤懣令我想要砸碎什么才解恨。暖瓶不行,我還要用;洗腳盆不行,水弄一地,容易滑倒;板凳不行,我還要坐呢。最后我抄起拖鞋,反復抽打著地面,邊咒罵著,還你不允許?憑什么要你允許!你不允許,我就不能工作、上學、戀愛、吃飯?你干脆不允許我喘氣說話,不允許我拉屎尿尿放屁好了,你不是能嗎?你給我裝個程序,管到底啊!

媽媽正擔心我亂砸東西,看我的樣子反而笑了,說,哦,拖鞋可以。

媽媽離去的時候,我在公交車站與她揮了揮手。忽而,另一個媽媽從她身體里鉆出,食我夢想,燒我熱望,其力無窮,鑿穿虛實。

某個瞬間,那個人并沒有成為我媽媽,而是成了她自己的媽媽。她嘴中沖出的草籽落入我的腦中,全身游走,發芽成一間樹屋。是不是還有另一個我,吃著我不曾擁有的奶水,說著我不曾說過的語言,擁有我不曾擁有的翅膀,編織我不曾擁有的記憶,從虛空的樹屋中,發芽長大呢? 另一個媽媽和另一個我,在虛空中,在白茫茫的宇宙中,靜靜地坐著。從現在的我們身上吹去的風,有沒有鉆入到她們的身體里呢?

公寓的電費比民宅貴一倍,又是預付的,我無法準確估算出充值后能用多久,只好每次斷電后去物業充值。有時上班回來,打開冰箱,嘩啦啦流出的水就跟羊水破了一樣,是停電化霜了。物業下班了,我端個塑料盆,給冰箱接生,把肉、蛋、菜紅白綠黃地堆一盆子。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多囤東西。饑餓不是什么難以忍受的事兒,從前在家挨罵時我絕食,爸爸問我裝樣子給誰看,我只好扒一大口飯,死死咬住筷子,才能不讓自己喊出來。食物無法令我愉悅,只是生命的一種燃料。

從我的床到夢有兩小時的距離,從我的夢到剛至的冷空氣僅有一秒距離。冷找到窗戶的毛孔,伸出手腳,將下雪的通告貼滿角落。

鼻尖總像有人吹氣,嘴巴干起一層皮,我翻一個身,掩耳盜鈴,埋進被窩。

半夜,有人在屋子里撐傘,啪的一聲,傘柄撐開,繼而,那人又拍了我后背一巴掌。

我大喊一聲,哆嗦著醒來,開燈時才發現,不知何時停電了。我的屋漆黑,唯有窗外一片亮,仿佛一團冰激凌球躺在瓷實的面包上,令人目眩神迷。那是洞開的窗子,奇怪的是,塑料膜完好無損,什么妖風竟能從外頭開窗?我更加覺得空間錯亂,忍不住俯身看身下床單,怕它其實是魔毯,正載我穿越層疊空間。

風拋繡球,窗膜接住,身子一凹,再頂出去。風再拋球,于是它們倆就在那兒玩上了。我裹著被子等它們玩盡興,好撕開窗膜,把窗關上。但后來窗膜懷孕了,將肚子朝向我。我像個專制家長一樣,下床撕開魔術貼邊緣,像把螞蟥從腿上拔下來。

我將手伸出去,小心翼翼,怕有什么不可知的東西咬我。我抓住窗把手,往里帶,窗紋絲不動,再一使勁兒,某處傳來咔嚓一聲脆響。

糟了,窗的下巴脫臼,更無關上的可能。我的手在波浪般的風中,招魂般擺動。

那天以后,隨著房卡嘀一聲響起,腳尖滑入冰場,一場雪崩懸于屋內四角,唯用輕柔畫圓,才能將周身暖與屋內寒束縛在太極中。你不可以坐下,必須時刻小幅度移動,讓體內分子與冷空氣混為一體,手指和腳趾僵硬的速度方可變慢。

窗壞掉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去找物業,來了幾個壯小伙都關不上窗。他們判斷這個窗子的鉸鏈斷了,很麻煩,要換的話得物業掏錢找師傅修,還得挨領導一頓罵。我想問,那我交的物業費用到哪里去了,不就是此時用的嗎?但是,我又坐上摩天輪了。快下去,快下去,你看到人家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樣子,還是別給別人添麻煩了,都是打工人,相煎何太急。

小斑點姑娘拉來個電油汀,說先對付對付,加上空調,可能也不會太冷。

電油汀有十個葉片,黑漆漆的柵格,皮肉挨上去,像刷斑馬紋一樣,分成十格陰陽。

媽媽和我視頻,說你離那個電油汀遠一點兒,你沒看過這玩意爆炸的新聞嗎?暖和了就關掉,別開著睡覺,別離自己太近,也別在上頭曬東西。可我一離開它,就要裹上被子。媽媽警覺地問,你怎么那么冷,是不是感冒了?去試下體溫。

水銀柱搖搖欲墜,我看一眼,嘩地甩下去。

她問,多少度?我說沒發燒,36.7℃。她說,不對吧,你自己聽聽說話都啥動靜了。我說,好著呢。她說我怎么聽你屋子里咕噠咕噠的,哪里的動靜?

我扭頭去看,風在舔我的封窗膜,跟舔酸奶蓋似的。封窗膜忍笑忍出腹式呼吸,最后爆發出拉風箱般的聲音。其實我在網上找了不少修窗師傅,問能不能接這個單,但他們在看過窗子樣式后都搖頭,說這是公寓定制的窗型,修不了。我只能買一卷寬膠帶,把封窗膜的四邊貼得更死。

第二天下班時,接到爸爸微信,仍舊是簡短的通知:到這里,約了你領導,吃飯。接著是一個酒店的信息。他不會用導航也不會發定位,一切靠打電話,對著聽筒嗷嗷叫一通,還真就讓所有人乖乖聽話了。

很快,不等我回復微信,他的電話就打來了,將微信內容重新通知我一遍,還問我,知道了吧?我本想問他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也不說一聲,但他的問題噎飯一樣堵喉嚨。我答,嗯。他說嗯什么嗯?我高聲答,知道了!

我想,老林也要和我一起吃飯,那一起走就是了,如果我單獨走了,有點不像樣子。鼓起勇氣去敲門,助理告訴我,老林已經走了。我心里反而松了口氣。

走進飯店包間時,發現老林已坐在主賓位。他抬頭看我一眼,筷子夾起一粒花生米,漫不經心放入口。爸爸坐在主陪,手邊一瓶五糧液。也許是暖氣開得很足的緣故,他滿面紅光。

我剛在剩下的那把椅子上坐穩,爸爸說,倒酒去。

倒酒還挺難的,你說,到底要拿起對方杯子倒,還是把杯子放桌子上倒呢?如果是后者,會擋住對方視線,還容易倒到桌上。還有,倒到杯子什么位置為宜呢。最后放到老林面前的,是一只稍微一晃,酒就會灑出來的杯子,我只好跑去轉桌的另一端抽紙巾。再回來時,他們倆已經端起酒杯。爸爸正要敬酒,我像個婢女一樣在一旁候著,等他滿臉歉意地說,這孩子是讓我給慣壞了,不懂規矩。我來呢,是給您賠不是,本來應該是她自己請你吃飯的,但是她感冒了,不能喝酒。這杯我干了,你隨意。

老林抿了一口,問我,你怎么感冒了?我正給他專心擦桌子,冷不丁一聽,嚇得一抖。爸爸說,她啊,她那個屋窗子壞了,我今天修了一下午。接著,爸爸喋喋不休地講述窗子是哪里壞了,為何難修,物業怎么推脫,最后他威脅物業要打市長監督電話,才來了一幫人,總算給修好了。我見他右手大拇指上多了一塊黑斑,想著,怎么痣長到指甲里去了?當著老林的面,我也沒好問。

飯局中,我用公筷給老林添過幾次菜,他拒絕了。爸爸勸酒加勸菜,也都沒有成功。爸爸將話題轉到我身上,說干得不好的地方,您直接批評她,不要客氣。老林只淡淡地問他,你修窗子花了多少錢?爸爸說沒花錢。

我說,物業說找人修要另外花錢,爸爸說,那是你不行,花什么錢,你看我花一分錢沒有?

老林轉移話題,問爸爸,定好住的地方了嗎?爸爸說,定好了,就在移動公司邊上,標間。老林問,怎么不定個大床房,睡得舒服些。爸爸指著我,她那屋子冷,今晚也讓她來享受享受。

我飛快地起身,借口去上廁所,回來時順手把賬結了。回到包間,我看到爸爸正把一個超市購物袋使勁往老林手里塞,后者甩著手往門口走,被他連抓帶拽拉住。服務員站在一旁,張著嘴,扭著手,像是看拔河使不上勁兒。

爸爸戳著自己的胸口,我這心臟,堵了80%,你要是不要,我啪一聲倒在這!你理解理解我好不好?我72了,72了!你看我的頭發,白了,早白了,這是為了來見你剛染的!你收下,收下,不然我今天晚上給你送家里去。

回去的路上,爸爸問,今天這事兒辦得不錯吧?這個酒他既然收了,一般不會不給你轉正。我問他,你的手指怎么了?他說,修窗擠的。我有些生氣,說,以后這些事你別瞎操心,我自己能行。他吼起來,你能行?你哪件事是自己辦成的!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

我突然想起,也是在這樣冷的一個夜晚,我和前夫從婚宴現場打車回到新房。那其實是前夫父母一直在住的舊房子,我在那房子里找到一個沙發,安慰每一塊疲憊不堪的肌肉。房子里處處有別人生活的痕跡,卻沒有半點我自己的東西,我像流浪漢闖空門,隨時準備好被驅趕出去。

我找到一雙大了3碼的拖鞋,像是在用腳趾喂一種胃口很大的魚,腳指頭一動都不敢動。每當到別人家做客,我都是這副模樣,把真實的自己暴露在近距離觀察范圍內,是如此危險。

租來的秀禾服的領子里仿佛塞著塑料板,硬硬地卡脖子,而為了讓裙擺開得更大,腰圍窄得不行。呼吸的時候,我的肋骨像手風琴一樣張開,又被衣服給鎖回去。這樣的好處是,我哭不出聲。

前夫發現我在哭時,彎下腰,雙手扶住膝蓋,仔細地看我,像是頑童在觀察地上的螞蟻洞。

你覺得很委屈是不是?

更加洶涌的眼淚給了他答案,他一言不發,走向床鋪,蒙頭睡去。我在沙發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遠方朋友發來微信:祝新婚快樂、百年好合。我的手指按在屏幕上,幾次三番不知回什么,那欲言又止,是家丑不可外揚的拉鏈。

謝謝,加一個笑臉。發送。

公寓樓對面“醉浪小酒館”的招牌一閃一閃。

我沒跟爸爸回酒店住,而是在酒吧里坐著,翹著小拇指,把一小杯酒舉到唇邊。

干杯,干杯,恭喜你第一次在酒吧里喝酒!恭喜你第一次涂指甲油!干杯,恭喜你,今晚成年了!

我看著大紅色的指甲,從小時候第一次拿鳳仙花染指甲時,我就這樣翹著手指,生怕指甲花了。爸爸看到后要求我洗掉,說不像個正經人的樣子。買來帶著繡花的褲子,將頭發燙成卷時,他說的都是這句話。

將14歲的訓誡和心靈強行塞進這40歲的身體里,就像把襪子塞進氣球里。打氣筒都會放棄的一只氣球,一邊撒氣一邊低矮地飛行,父母將線拽在手里,拖著跑,唯恐一撒手,氣球就栽到地上。

我摸出手機,想看看幾點了,卻看到好幾個老林的未接來電。我連忙發微信,謊稱手機壞了,才修好,問他有什么吩咐。

他立刻打電話進來,我接通,他在電話那頭吼,誰讓你修窗子的?你窗子有問題為什么不換房間?我說,不用換房間啊,那個房間蠻好的。他說,既然不用換,這種問題就不要和其他人說!我委屈,說我沒有和其他人說啊!他說,你爸和我說了啊!為什么要修窗子,又不是你的房子。我奇怪地問他,不修怎么住啊?他說,換個房間不就能住了?找人修方便,還是直接調房間方便?管理者找人修要花錢,報銷這個錢很麻煩,遠遠不如直接換個房間方便。你什么腦子?還有你那個爹!

我覺得自己的瓶塞被氣泡頂出,發出嘭的一聲,深色的、憤怒的語言要涂滿腳下的地面。

這時,我看到爸爸的電話也打進來,猶豫片刻,我決定不掛斷老林的電話。是他教給我的,領導的事優先。

爸爸把電話掛了,過了一會兒,微信亮起,我暫時拋開老林的怒吼,迅速瞄了手機屏一眼:你領導剛才打電話問我你去哪兒了,我說你大概在外邊玩,他就把我嗷嗷地罵一頓,意思是我不該修窗。他要是給你打電話,你別和他頂,和他好好說。

不,我明明知道那張答卷的正確答案,但不想這樣答。

我不理那條微信,反而質問老林,就算你是個領導,也不能羞辱人吧!我爸怎么說也比你年齡大,訓訓我也就算了,我爸也是你能訓的嗎?

對方啞了火。明明是冷到手指都無法伸直的夜晚,我捏著手機的手卻滿是汗,頭頂上的頭發天線一樣豎立著,仿佛接收了一段錯亂信號。

第二天早上,我嘴里正含著粥,爸爸給我發微信,說媽媽在家凍感冒了,他先回去看看。接著又發了一段話,剛發來就撤回,但我還是瞅見了:那個老林,我也沒想到他是那樣的人,你要是不愿意干就不干了吧,回家來,爸爸媽媽能養活你。

不過,那段話也可能是幻覺。

開了一上午會,我抱著本子從會議室出來,老林站在辦公室門口沖我一指,我被同事們推過去,快去,叫你呢!

我有一種被挑中成為祭品的感覺。他關上門,蹺腿坐在沙發上,說,昨天我被你氣得半死。我不記得他后邊說了什么,只記得他不停地說我爸。

他顯然沒想到我笑了,我的笑只有松弛和頓悟的時候才會跑出來。以自我折磨為錘,以膽小怯懦的身心為蒜,直至被搗成血肉模糊的泥狀,再無一處下手,辛辣中反滲透出甜。當我瞧不起他的時候,我就不怕他了。

辦理離職的時候,我也是帶著這種笑容辦手續的。人事一邊用中性筆在一欄一欄中比對,一邊讓我打鉤。小小的對號,兩個一組并列,就是一對張開的翅膀了,又像是用雙手揪著斗篷衣領,滑行過上空。

我忍不住微微直起腰,用雙手拇指和食指夾住斗篷,比向窗外。快到下班高峰期,馬路上覆蓋著密集的紅點兒,每一個都是我無法命中的靶心。每一輛朝前跑的車,都是屁股在前,所有前進,都是后退。

我走出辦公室,手里拎著兩瓶酒,像拎著兩枚手榴彈,沒人敢攔我。此前沒人見過有人從老林辦公室拿酒出來,就像沒人見過簽正式合同時遞交辭職報告的。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許是云南,也許是西藏,也許就是省內哪個從沒去過的城市。只是,我要對地名、方向、車次、時間等一切信息保持沉默,就像將機密咽進肚子里、燒成灰喝掉的間諜,一旦泄密,便會身陷囹圄。我是說,一旦我泄露任何風聲,爸爸都會守在第一道關卡,不容置疑地帶我回家。對他,我沒有什么好辦法,一是討好,二是逃避。

將血肉之軀充填進手槍,人就會被發射出去。從前我都是買靠窗的位置,這一次,我選了邊座,窗外已經不再那樣吸引我。

我跟公寓管理員謊稱要過幾天再搬走,東西多,我得回去叫幾個朋友來搬。那個不太好說話的公寓管理員不動聲色地說,把物業費先結一下吧。我還想留點錢旅游,便說,等我搬走時一起結,公寓還得查房,到時候若有損壞,扣錢也方便。她同意了,我松了口氣。

那容納風、雨、露,飄在半空的小屋子,我為它賒到了暫存的時間。

晃動之間,我恍惚睡熟。我掉進一張白紙里,長寬無限,細打量,紙上有暗槽,回路重重,像是迷宮。層層疊疊壁壘間,每一個甬道內,都有我和爸爸的片段。偶有媽媽,但她往往偏坐一隅。他們抬起頭,望向天花板,壁壘根據人的目光長高,永遠超出他們的視野。

整張紙猶如活體標本合集,被插在神的書架上。

我像一滴水銀,遇空氣冷凝成珠,高速運轉,橫沖直撞,滾入暗槽,卻說不得摸不得,只得看著。

爸爸用卡片剪出三角形、正方形和圓形,給我講解,三角形最穩定,正方形有對角線,圓形最高級……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為什么不懂,你為什么聽不懂?

爸爸摔了碗,我被摔進另一個迷宮。小學三年級,一個高中男生尾隨我回家,我猛踢他下腹后跑掉。第二天,那不知好歹的家伙又來了,不過,他面對著兩棟一模一樣的樓時迷路了。他拿出昨天從我桌上摸走的作業本,問正巧路過的我爸爸,趙語凝住在哪兒?爸爸警覺地盯著他和他手中的本子,將他騙進物業辦公室,一邊打電話讓媽媽去學校接我回家認人,一邊暗暗報警。從公安局做完筆錄回來,他反復問媽媽一句話,你是不是給她穿了裙子?

順著裙擺蕩進下一個迷宮,我已上班,但頂嘴后,挨倆耳光毫不意外。我睡著了,爸爸在我床前扇自己,媽媽問他這是干什么,他說試試疼不疼。

每一道暗槽里的我,都在考試,一疊卷子,奮筆疾書,無數空白卷子從天而降,有一些我接得住,有一些接不住,而我只能不停答下去。

爸爸接過卷子,摁下指印,拇指上邊有顆碩大的黑點。

身子一抖,我醒過來,手機在火車桌板上狂響。我接起來,是公寓管理員,聽聲音,是不好相處的那一個。

你好,有個老人站在你公寓門口說要進去。

我正納悶哪來的老人,媽媽的聲音飄來,女兒,我來看你了,你讓我進去好不好?外邊怪冷的。

公寓管理員連忙搶話,請你告訴她,她不能進去,我們怎么說她都不聽。我說,我的情況麻煩你先瞞著我媽,我來跟她說,你把電話給她吧。

媽媽說,凝凝,你是不是在外頭玩兒?幾點回來,你讓他們先把門開開,我進去暖和暖和。我說,媽你怎么來了?你不是感冒了嗎?大冷天折騰什么。她說,你爸說你屋子太冷了,讓我過來跟你通腿睡,能暖和點。我怒了,說他讓你來你就來啊?本來就感冒,那屋子太冷了,你受不了的,快回家去吧,我今晚有事不回公寓。她說,那你讓他們把門打開,我進去睡一晚,明天再回去。

我打開買火車票的軟件,今天還有回琴城的車次。我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抵達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才能到。抵達站也是琴城,我本想偷偷回去看他們一眼,再去旅游,因而沒告訴他們我回去的事。再說,他們一旦套出我辭職的事,便不會放我去旅游了。

我什么都無法告訴媽媽,只好咬著牙說,你快回琴城吧,我查了,還有一趟車呢,你現在去車站來得及,你自己在公寓睡一晚要凍壞的。她說,我不回去,下火車沒公交了,回不了家。我說,我給你打車。她說,我不。

這時公寓管理員把電話搶回來說,行了,說完了吧。又對我媽說,阿姨,你聽見了吧,你不能進去。這不是我說的,是你女兒說的。

火車抵達,夜被路燈挑起,化成橘色的一盤。琴城的冷,不起不伏,是連綿不斷的針,排排扎來。我聽到海在不遠處嘶啞的呼吸,而四周亮起燈的樓,如掉了門牙的嘴。世界成了一個通道,凜冽、循環。海從岸上爬起來,抱著襁褓中的浪,乞求一點煙火氣,風卻把它不停搡回原地。拉扯間,嘶喊聲拔地而起,我留神聽,才聽出是手機里媽媽的哭聲。

她在零下的風刀里穿行,她在女兒的城市無處可去,她以為女兒知道她來了卻不想見她。她感到睫毛都結了冰,只有幾輛瑟瑟發抖的出租車停下來問她,你要去哪兒?見她不回答,便又開走。可她也不知道啊,她不會用導航,也不會用網絡支付,她唯一靠得住的,只有兩條腿。

車站里穿軍大衣的列車員走來走去,時不時覷我幾眼。我用僵硬的手指刷手機,看是否還有回旦城的車,手機突然黑屏。

我失神地搜尋著鐵軌上停留的車,想尋找一輛能回旦城的。許多的話語在我耳邊閃過,那些說話的人,他們的來處也許是我一生都不會去的地方,可我卻認真聽著他們的方言。我曾羨慕他們的腳能踏上任意一方土地,而此刻對我來說只有一個意義:那里找不到媽媽。

又一輛列車停靠下來,吱嘎、吱嘎,一盞盞黃色的方形光暈,帶著眩暈漸漸逼近,拼成階梯。這里是離開和抵達同時發生的地方,各種方言的:我回來了、再見、回頭給你電話、我愛你、別忘了我,拉扯著一片片薄薄的影子。

團團呵氣,升上站臺頂的燈,又反彈回來,掉落在鐵軌上,仿佛最后一只蝴蝶。一個夏天后,蝶翅化為閃光的鱗片。我站在原地,不知做什么,只覺得前進后退都是一回事兒,直盯著最后一個乘客離去。

你能答出今天的卷子嗎?我嘀咕著問自己。

風卷著體溫,散向鐵軌深處。列車員走遠后,四下靜寂。鐵軌上落著的光暈,與我對視,猶如無人理解的0℃火焰,既不燃燒,也不熄滅。

責任編輯 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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