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孟媛,女,1996年生,新加坡國立大學文學碩士。中短篇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山東文學》《雨花》等,曾獲第六屆“泰山文藝獎”。
一
洗臉、刷牙,換好短袖衫、短褲,從門口的衣架上取下薄外套,塞進包里,出門。先去金文泰的食閣喝一杯海南咖啡,吃一個大包子。包子里塞了一整顆鹵蛋和甜味的鹵肉,咖啡是炭燒的,放了煉乳和砂糖。這兩樣東西都甜,我需要攝取糖分。我在這里吃早餐三年了,卻依舊和店主海南阿婆打著半生不熟的招呼。偶爾,海南阿婆問我要不要把大包子換成椰蓉面包,把咖啡換成奶茶,我都搖搖頭。
海南阿婆給我倒咖啡的時候,問:“李先生呢?好久沒見他過來了。”
李先生以往每天都會比我提早半個小時來這家食閣吃早餐。平心而論,他是個比我有趣的人。幾個月之前,他搬離了金文泰的組屋;幾天前,我們簽署了離婚協議。
我告訴海南阿婆:“我們離婚了。”海南阿婆并沒有表示出很驚訝的樣子,只喊了一句:“哦,魏小姐!”或許,她和我一樣,早已預料到了這段婚姻的結局,所以語氣中更多的是可惜——可惜我沒抓住李先生這樣的好男人。
其實,我和李先生之間沒什么愛情。躺在李先生身邊,我會想起王小川。有時想到他那被風一吹就要倒的身板,有時想到他陰郁的笑容,有時想到他寫出的雋秀的文字,還有時想象他在大海里掙扎、下沉、浮起的畫面……每每想到此,我都會屏住呼吸,紋絲不動,盯著漆黑的夜,感覺自己也漂浮在茫茫的大海上。
簽訂離婚協議的導火索是梅發來的短信。我接到短信,思索了很久,才決定從新加坡回國參加小川的葬禮。我把要回國的事告訴李先生,李先生回復:“在你回國前,我們把離婚手續辦了。”
收到梅的短信時,我正在制版。制版的時候,我通常是不看手機的,有消息也不看——做旗袍需要心靜。可那天不知怎么的,手機提示音一響,我就迫不及待地走到柜臺旁瞥了一眼。屏幕上彈出一條短信,發信人是梅:曉禾,1月1日給小川辦葬禮。
我沒有回復梅,而是走回案板旁,繼續制版。我要做的這件旗袍面料一般,它的主人是裁縫店的新客,三圍比較大,腿卻細長。我提議衩開得高一些,這樣顯得比較靈動。旗袍是我們裁縫店里的重要生意,在新加坡,有不少女性鐘愛旗袍。
我在樣紙上畫了又畫,總是不滿意,遂將樣紙團成一團,塞進垃圾桶里。五叔正趴在案板上給一件綢緞旗袍改腰,他抬眼看了看我,又手拿木尺在案板上敲了敲。我坐下來,背對他,瞧著那塊面料。五叔放下手里的活兒,轉到我面前來,拍了拍我的肩問:“這是怎么了?”
我說不上來是傷心還是生氣,總之覺得堵得慌。我和五叔說了梅要給她的兒子小川辦葬禮的事。五叔不光是我的老板,還是我在新加坡的師傅,有什么事我都會和五叔說。我經常和五叔提起梅,在縫扣子、踩縫紉機的時候,我會不由得講起梅是如何教會我做這些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梅也住在新加坡,但事實上我們已經十年未見面了。
五叔說:“回去吧,回去看看她。”
見我不說話,五叔補充道:“人啊,離家久了,一定要回到原生的土地上待一待,去消化一些東西。”
我從裁縫店下班回家,坐上雙層巴士。巴士上人很多,膚色各異,說著東南亞口音的英語。車窗外燈火通明,不亞于白日的燈火展示著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繁華與精致。十年前,我沒想到能來此地,過上不敢想象的生活。不知道小川走之前有沒有感受過這樣的繁華。我默認小川是從中國東部的某個偏遠海島上走的。他說過,他會游向北美大陸——他父親待的地方。其實,我們都清楚小川死了,死不見尸的那種。但沒人說破這件事情,都說小川走了——對于留下來的人來說,走這個字比死更有希望。我想象著小川的生活,為他延長了十幾年的生命。如果梅不給小川辦葬禮,我可以一直想象下去,直到我生命結束。說實話,我有點怨梅,為什么非要給小川辦葬禮,沒有證據的死亡需要用葬禮來證明嗎?可梅是小川的母親,給了小川生命,有資格來結束這段空蕩蕩的人生。
從新加坡坐飛機到濟南,再趕到縣城的時候天已黑。我坐的是輛黑車,司機倒是很和善。他問我到縣城哪里下車,我說:“香格里拉大街。”他說:“跑縣城好幾年了,沒聽過這么個地方。”“就在東鎮鎮政府附近。”我說。“東鎮鎮政府早沒了,現在是東鎮街道,位置就在——”他拿出手機地圖查了一番,說,“確實沒有香格里拉大街。”旁邊同乘的女人問我是不是要去繁榮十四路,看我納悶,她繼續說道:“早就不這么叫了,東西向的街都叫繁榮多少路,你說的香格里拉大街我有印象,應該是叫繁榮十四路。”我半信半疑,說:“那就先去繁榮十四路吧。”司機補充說:“縣城這些年發展得好,城區擴大了好幾倍,原先東鎮是郊區,現在都成了城區。”
雖然它被改名為繁榮十四路,可跟叫香格里拉大街時沒有多大變化,依舊不土不洋。要說變化,不過是路和商鋪都舊了些,招牌新了些。原先覺得香格里拉大街很長,現在卻覺得它短小得很。梅的裁縫店在大街的最東端,原先再往東是一片潦草的空地,現在空地變成了一個小公園。梅的店看起來不那么偏僻了,亮著燈,招牌還是原來的招牌,飽經風霜的樣子。玻璃門上起了一層水汽,里面有個人影。那人坐在縫紉機前,駝著背,不知道是在盯著上面的兩塊白布發呆,還是睡著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極力鎮定下來,整了整衣衫和頭發,伸手敲門。寒風吹來,敲門聲顯得很輕。聲音驚了那人一下,她抬起頭,摘下眼鏡,雙手撐著縫紉機站起來,顫顫巍巍地邊擦眼淚邊走向我。見此情景,我忍不住掉下淚來。
我放下手中的行李,抱住她,她的肉體很輕薄,我不敢用力,就像抱著一幅流失在外多年的古畫。她明顯有了老態,膚色黑了不少,臉上有些老年斑。原先,我總把梅形容成一株仙草,現在她的那股子靈動沒有了,就像是冬天路邊枯黃的野草,被行人的腳踩禿了,只剩露在地面上的幾根茬子硬挺著,等待春天。
她擦擦眼淚,說:“你在新加坡,離得那么遠,本來不想打擾你的,可又覺得不告訴你,心里……”我打斷梅:“我應該來的。”
梅的這套商品房,一樓用做裁縫鋪,二樓住人。二樓沒有客廳,只有一條窄窄的過道和兩間臥室。一間是梅的,一間是小川的。我曾在這里住過一兩年,對此很熟悉。當時,我就住在梅的房間里——梅在房間的對角放了兩張小床,我倆一人一張。這次回來,我還是住在梅的房間里。我邁上二樓,看到小川的房門緊閉著。小川還在的時候,他的房門也總是緊閉著。一種強烈的不適感襲來,我像掉入了某個巨大而空洞的陷阱。因梅在身旁,我趕緊調整情緒,進了梅的房間。我和梅分享新加坡的趣事,看得出來,她很感興趣。我說到了我的婚姻,告訴梅我在新加坡有過短暫的婚姻生活,剛離了婚。梅很驚訝,但沒有繼續追問,我也閉口不談。面前有許多旋渦,一不小心踩下去,人就會被拉入時間的洪流中。旋渦經歷得多了,便學會了及時止步。沉默良久,梅說:“曉禾,我希望你過得幸福。”我安慰她說:“我現在過得很好。”
第二日,吃過早飯后,我們才開始談起小川。梅說:“地兒都選好了,小川也不喜歡熱鬧,就不大操大辦了,埋了就行。”
有骨灰嗎?梅的話讓我突然產生了疑問,難道梅找到了小川的尸體?我換了種說法問梅:“我出國后,有小川的消息嗎?”不出我所料,梅說沒有。小川真的應了那句: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猶豫了很久,終于問出來:“就這么辦了,不再等等嗎?”
“等什么呢?”梅面無表情地說,“你覺得小川還活著嗎?”
“不會了。”我說。
“他自己不想活,誰也沒辦法。”
陽光透過玻璃門灑進來,照得人的皮膚發燙。
梅繼續說:“人啊,還是要入土為安。”
我扭過身去,眼前浮現出風平浪靜的大海和躺在海面上的小川。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抽噎了幾聲。
梅拍了拍我的后背,說:“都過去了。”
梅的淡定讓我有些不適。我知道她是一個獨立自強的女人,可再獨立自強的女人面對兒子的死亡都不應該如此淡定吧。當時,小川聯系不上了,警察來店里調查,梅在一旁跟警察抱怨:“王小川就是個沒出息的種兒!”我背后一涼。
二
一位福建的商人來縣城考察,要在縣城建一條集吃喝玩樂為一體的商業街,取名香格里拉大街。當時,縣城的城區很小,南北向和東西向都只有幾條街區。縣城的人們熱烈地討論著這條浪漫的商業街會建于何處,有人說要建在百貨大樓附近,有人說要建在人民廣場附近。結果大跌眼鏡,福建商人竟在城東郊選了址,并在一片唏噓中如火如荼地開工了。有人說這福建的開發商是個空殼子,沒錢的。也有人說這不是縣城的香格里拉,是東鎮的。東鎮在縣城的東邊,距離城區五公里,香格里拉大街的選址就在東鎮的轄區內,距離鎮政府一兩公里。于是,香格里拉大街在縣城的熱度很快降下來,東鎮卻興起了一股購房熱。很多東鎮居民和周圍村子的村民傾盡全家之力搶購香格里拉大街的商品房,梅就是其中之一。
2005年的夏天,梅在香格里拉大街開了一家裁縫鋪,名叫李梅裁縫鋪。那年,我高考失敗,整日在香格里拉大街上游蕩。凡有店鋪掛出招工的告示,我便前去面試。大概面試了八九次,都以失敗告終。那些店家總是對我的身份起疑,他們想不明白,一個家住縣城機關大院的姑娘為何跑到東鎮來。我的解釋是,我想待在這條大街上。他們笑笑,然后把我請出門。還有一些店家給出的理由是,我看起來木訥,不夠機靈。對于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我身上的確沒有少女的生機。
遇到梅之后,找工作的事情有了轉機。梅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中年女人,清瘦,個子不高,但身板挺拔。她細長的脖子上頂著一張緊致而白皙的圓臉,雙眉像月牙一樣彎著,但眉尾處可見清晰的眉峰。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優雅,不像是從東鎮走出來的女人,倒有點像電影明星。她探身和我講話的時候,帶著溫熱的氣息,一直看著我,直到我講完最后一個字。我總想用個什么詞來形容她,后來終于想到了一個詞——“仙草”,她像一株靈動的仙草。
“我叫魏曉禾。”我說。她點點頭。為了不讓她對我的身份起疑,我主動把家庭地址和父親的工作都告訴了她。我還想好了來這里打工的原因——香格里拉在云南,那里有青山綠水,還有白雪皚皚,那是一片神秘又令人心安的地方;香格里拉在藏語中的意思是心中的日月,象征美好而理想的生活;在縣城的這條香格里拉大街,我似乎能離心中的日月近一些。這個理由,我編了好久,但是當梅真的開口問我為什么要來香格里拉大街找工作時,我竟支支吾吾沒能說出來。
梅沒有繼續追問我,她很坦誠地告訴我,她剛買下這間商鋪,經濟上比較拮據。我說:“您要是包食宿的話,我可以不要工錢。”
梅還是有些猶豫,她說自己做了三十年裁縫,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找過幫手。我知道梅這是在婉拒我,就鼓起勇氣問梅:“能不能在這里當學徒?”梅愣了好長時間,回過神來之后,拉起我的手說:“我看你在這條大街上轉了好些天了,如果不嫌工資少的話,就留在我這里當學徒,一個月三百,包食宿。”我使勁點點頭,問她:“明天來上班可以嗎?”她說:“那我去家具城給你買張小床。”
梅說這話時,語調里有一絲不難捕捉的興奮,這讓我安心的同時,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沒考上大學,父親和繼母芳姨都想讓我趕緊從家里出去,賺錢養活自己。但他們從不說“打工”這兩個字,在這個重組的知識分子家庭,“打工”這個詞是要避諱的。還好,我打的這份工可以用一個看似有希望的詞語來概括——學徒。
父親問:“具體學什么?”
具體學什么,我還不清楚,但從父親的反應看,他并沒有鄙夷這件事。我含糊地說:“做衣服。”說完,我很忐忑,琢磨“做衣服”這三個字是否消解了“裁縫”二字的獨有價值。還好,父親說:“這也算是一門技術。”
聽父親這么說,我安下心來,遂向他匯報李梅裁縫鋪的情況。我越說,父親越眉頭緊皺。他打斷我說:“還以為你真長本事了呢。”然后沖屋里喊:“東鎮那個出了名的裁縫,是叫李梅吧?”當時,芳姨正在屋里輔導弟弟的功課,聽見父親的呼喊之后沖出來問怎么了。父親指了指我,對芳姨說:“她,要去李梅那里當學徒。”
芳姨一愣,然后瞪了我一眼,說:“誰都知道李梅和別人有一腿,早年間把自己的丈夫逼到美國去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父親突然想起什么,跟芳姨說:“我那個同學李春風,你還記得吧?當時他一心想去美國,騎車到李梅家問她丈夫是如何去美國的,想找個門路,結果被李梅趕了出來。”
芳姨大笑:“還有這檔子事?不過這女人真是心狠,有手段,都能把自己男人逼得漂洋過海了。”
父親盯著我說:“你去了,能學一身狐貍騷。”父親對我講話總是很難聽,不過我也習慣了。我沒吱聲。父親繼續教育我:“傳出去,我魏興昌的閨女天天跟一個這么風流的女人待在一起,面子往哪里放?”
我為李梅辯駁了一句:“她看著不像是這樣的人。”
父親聲如洪鐘:“你還能看出好孬?”
我在父親眼里就是個傻子,此時,估計又多了一個形容詞——死犟。我堅持要去李梅那里當學徒,父親大怒:“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的腦袋還轉不過來!”
我的堅持惹惱了父親和芳姨。芳姨罵我傻,沒出息。父親說我敗壞家風,要斷絕父女關系。
我的腦袋有些蒙,大聲說:“在這個家里,根本就沒人把我當家人對待!”這句話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尤其不能通過我這個繼女的嘴巴說出來。芳姨從沙發上站起來,喊:“魏興昌,你看著辦!”父親額頭青筋暴起,說:“魏曉禾,我對你仁至義盡了,你真是一無是處!”
我要藏進自己小屋的時候,父親把一個鈍物扔了過來,砸在我的頭上。我被砸蒙了,先是感覺頭沉了下去,幾分鐘之后又飄起來,接著有了絲絲痛意。他距離我至少四米遠,砸向我的是一個鐵盒罐頭。
我瘋狂地鉆進小屋里收拾行李,一手拽著麻袋,一手提著行李箱,跑了出去。站在十字路口,我忽然發現除了李梅那里,自己沒有別的去處。我打了輛出租車去香格里拉大街,路上還讓司機停下來吐了兩次。
梅見到我,驚叫起來。其時,我的額頭已變形,呈現出青紫色,眼皮也隨之腫脹,越來越睜不開。梅一邊喊著“天吶,天吶”,一邊扶著我往樓上走。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只覺得有一只手握著我的手,還有一只手扶著我的腰,撐著我往臺階上邁。
我直挺挺地躺在梅的床上,梅拿冰毛巾一遍一遍地給我敷額頭。朦朦朧朧中,我看到梅模糊的身影來來回回,知道她伏在我耳邊說了不少話。那些話我后來沒能回憶起來,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有沒有聽明白。
梅在我的額頭、眉毛、眼皮上都涂了紫藥水,問我頭上的包到底怎么弄的。
我編了一長串的謊話:“行李箱的轱轆不好使,把我絆倒了,頭正好磕到路邊的大石頭上。好在那石頭是圓的,要不然非把我的頭給戳破了。”
來到梅這里的第三天,我跑下樓,問梅要活兒干,畢竟我是來這里當學徒的,總躺著心里過意不去。梅不同意,說等我身體好了再干活,又把我趕回樓上房間里躺著。我躺在小床上,百無聊賴,盯著光禿禿的屋頂和墻面發呆。屋子是剛裝修好的,能聞到一股油漆味。其實也算不上裝修,大概只刷了一層漆而已。雙開門的黃漆衣柜放在我小床對面的位置,左側柜門上有一面橢圓鏡子。鏡面雖被擦得一塵不染,可細看后面的涂層掉了不少,照過去,人是糊的。一張褐色的柚木雕花床頭柜緊緊貼在梅的床頭,不留一絲空隙。床頭柜上部是個抽屜,下部是一扇小柜門。抽屜沒有關嚴實,倒是下面的小柜門被關得嚴嚴實實的,并且加了一把拳頭大小的鎖。柜門被摸得油光發亮,和上部發了烏的抽屜有明顯的區別。
梅的臥室僅此而已,我打開房門,準備四處看看。
從樓梯口向下望,黑洞洞的,樓梯窄而陡。我站在樓梯口發呆,突然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屏住呼吸仔細聽,聲音又消失了。二樓另一間屋子的房門一直緊閉,仔細分辨,聲音就是從那傳出來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王小川是在外上學或者工作,家里只有我和梅兩個人。我懷疑自己因為腦震蕩出現了幻聽,于是走過去,面向那扇緊閉的房門,想要再聽一聽。突然,門打開一條縫,我一驚,還沒來得及后退,一雙枯瘦的沒有血色的手就伸出來把我拽了進去。我半閉著眼睛,只知道自己進入了一間昏暗的屋子,然后被一個男人一把按在床邊。我坐在床沿上,低著頭,看著自己被勒紅的手腕,害怕極了。
“你和她是不是一伙兒的?”他問。
“什么意思?”我小聲問。她是誰?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你是不是幫著她送信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的腦子一團糨糊。他笑了一聲,笑聲很尖銳,讓我覺得頭皮發麻。
他繼續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她花錢雇你不就是想要個送信的嗎?”
我這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梅。我說:“沒……沒有送過信。”
“那她還是不相信你。”他往后退了一步說。
我想逃出這間屋子,可沒有他的指令,我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許久,他似乎平靜了一些,語氣變得和緩:“你別害怕。”我把頭埋得更低了,“嗯”了一聲。他朝我走近了一步,說:“你還是害怕我。”我慢慢抬起頭,有一瞬間,我想我們應該是對視上了。他很快將頭轉向一側。我拉開門,跑回了梅的房間,躺在床上不敢動。
晚上,梅給我端來晚飯,一碗用小白菜熗鍋的細面條,還臥著一個荷包蛋,標準的病號餐。我把面條吸了個精光,湯也全喝掉了。梅在一旁看著我,很欣慰地說:“就得多吃,多吃才能好得快。”
我不會和中年女人相處。和我相處最多的中年女人就是芳姨,用一個字來形容她與我的相處模式——比。芳姨和我比,比所有的東西。這大概是女性與女性的競爭。我記不清這場競爭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大概是我對美有了具象的意識之后。她把沒開封的護膚品、化妝品都放在我的房間里。深夜,睡不著的時候,我常悄悄地打著手電筒研讀那些包裝盒上面的文字。我沒用過任何護膚品,根本看不懂它們的化學成分和使用步驟,但這些昂貴的、能帶來美的東西的確讓我感受到了來自美的壓迫。芳姨還會把自己專用的吹風機放在我的小屋里,每次洗完澡她都坐在我的床前吹頭發。黏膩的熱氣、濕氣和香氣在吹風機的風力作用下四處亂竄,撲到我的臉上、身上,我被迫有了另一個女人的味道。
對于梅的善意,我想到的唯一快速適應的方式就是把她對我的好全部吸收,升華,然后通過外在形式反饋給她。回想剛開始和梅相處的時光,我確實發出了很多夸張的贊美聲,做出了很多夸張的表情和動作。但是,這些夸張的表現,于我心底的感動來說,少說也有八分真。我的夸張反饋對于梅來說很受用,她很享受我那些奇怪的語調和表情。見我把碗舉起來舔,梅說:“別舔了,不夠我再去給你下點。”我說:“吃飽了,就是覺得這味兒太好了。”梅笑得很開心,像風中的仙草一樣擺來擺去。
見梅笑得開心,我問:“小川哥也在家?”梅不笑了,湊到我跟前說:“你見過他了?”我點點頭,只說開門時碰到了,沒有告訴她小川把我拉進房間里問話的事。梅很小聲地在我耳邊說:“他休學了,休了有一年,等幾天開學就回學校。”我問:“為什么休學?”梅說:“身體不好。”
是啊,王小川太瘦弱了,看起來就像一張劣質的紙一樣薄而糙。
三
梅說得不對,王小川再也沒有回學校。其中的原因,梅閉口不談,我也不方便問。王小川整日待在自己的臥室里,像紙片一樣粘在床上,我和梅則整日在一樓的裁縫店里忙碌,倒也互不影響。
店里的兩面墻上掛滿了布匹和做好的衣裳,靠西的墻邊架著一條兩米多長的案板,平時梅在那里畫紙樣、裁布,靠東的墻邊上立著兩臺縫紉機,我和梅一人一臺。店門口兩側各有一個塑料人體模特,穿著梅最新研究出來的款式,看起來,梅的店倒像是高檔定制店。人們對梅的人品不信任,但對她的手藝還是信任的。那時,東鎮和附近村里的人閑下來討論的話題無非是八卦和扯布做衣服,到梅的裁縫店,這兩個話題就都有了,扯布做衣服的同時,還能順帶撈點新的八卦。比如,梅不知道從哪里找了個小姑娘當學徒,誰家家長心這么大,把姑娘放這里天天跟梅在一塊兒?又比如,來人沒見到小川,就說大概他是上學去了;碰巧見到小川,就說他怎么還不去上學。梅也是心大,對于那些旁敲側擊的詢問,一概聽不到;對于那些擠眉弄眼的表情,一概看不到。
有些顧客就把心思放到我身上,想從我這里得到些消息。我給她們量尺寸的時候,有人小聲打聽我的事,或者通過我打聽王小川休學的事。更有一次,有個極干瘦的婦人問我有沒有見過梅的老相好。我和梅學,就當沒聽到她說話。她撂下一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想反駁,梅示意我不要說話。那人走后,梅說:“生意還是要做的,反正咱們沒失禮數,不爽的是她,改日還不得屁顛屁顛地到我店里來取衣服,拿錢給我?”我笑得前仰后合,夸她聰明。
梅的裁縫店也做男裝,有時會有一些男人過來,不過,看著都不像傳言中的梅的老相好。來的男人大概分兩種。第一種矜持,聲音從嗓子眼里發出來,然后被急速收回,閉嘴,目不斜視。第二種油滑,嘴里有說不完的話,插科打諢,趁機揩油。這時,梅會瞪一眼,說:“把手剁下來!”見來人臉色要變,梅又嘻嘻笑起來:“放心吧,大哥,一定會給你好好做。”見得多了,我才明白梅的不易。
梅雖心大,但是不能在她面前提她丈夫——小川的父親,尤其不能提他跑去美國的事。一提就黑臉,跟變了個人似的。
我在香格里拉大街上待得久了,也聽說一些關于梅的故事。梅的這套商鋪是從分包商手里買下來的。建設香格里拉大街的福建老板把大街東邊的幾間門店都抵給了姓金的分包商,其他門店都被姓金的分包商賣掉了,只剩下最偏僻的一間,這間門店比其他鋪面便宜幾千塊。梅湊齊了錢,帶上皮尺,沖到金老板的家里,說了一通好話,又拿著皮尺對著金老板的夫人一通比量,把金老板夫婦弄得云里霧里的。第二日傍晚,梅眼圈烏青,又沖到了金老板家里,把為金夫人做好的一身衣服擺在他們面前。金夫人試了新衣服,對梅的手藝贊嘆不絕,當下就決定把這間門店賣給梅。當時,東鎮的另一個裁縫金鳳也想買下這間門店開裁縫鋪,可惜晚了一步。后來金鳳大為光火,還說梅的錢來路不正。梅氣不過,問:“哪里來路不正?”金鳳說:“你這錢肯定是你那相好的給你的。”梅笑了,說:“我倒想啊,可是哪里有啊?”金鳳又說:“那就是你丈夫在美國打黑工給你寄的錢,沒準還是賣黑命的錢!”金鳳也不知這話竟有這么大的殺傷力,只聽梅大喊:“誰要是用了那個死鬼的錢,誰就不得好死!”
梅和金鳳的梁子就這樣結下了。金鳳比梅年輕十來歲,論手藝和梅不分上下,提起東鎮的好裁縫,就數梅和金鳳。我常聽梅說起金鳳,有時梅恨得牙癢癢,有時又大贊金鳳有做裁縫的本事。
后來,金鳳年紀輕輕就得了腦血栓,告別了裁縫生涯。梅得知此事后,大哭了一場。
其實,我很好奇,梅的丈夫真的是因為梅出軌而去美國的嗎?他是怎么去的?這些年,他真的沒有跟梅聯系過嗎?梅越諱莫如深,我越想知道真相。小川總該知道些什么吧。當學徒很長時間了,我對小川也不再害怕了。
我以借書為由,走進了小川的房間。他的房間里有一面墻摞滿了書。我在書架上掃視,這些書竟然絕大部分都是有關戲譜、物理學、數學和英語的。小川說,這些舊書都是他父親留下的。我震驚,他父親,那個去美國打黑工的男人,竟然有這么多藏書。我問:“可以看嗎?”小川同意了,但提醒我要小心。我拿起一本書,封面上印著:電磁學,《伯克利物理學教程》第二卷,[美] E.M.珀塞爾著。書的扉頁上寫有三個字:王貴奇。書上的符號、公式、圖表我都看不懂,把書合上,我問小川:“你父親讀過大學嗎?”小川說:“他只讀到中學。”見我吃驚,小川非常肯定地向我解釋:“我父親是天才。”我問他:“那這些書你都看過嗎?看得懂嗎?”他點頭。我又問:“你們聯系過嗎?”他說:“沒有。”我安慰他:“日子還長,會相見的。”
小川的書墻上有埃·奧·卜勞恩的《父與子》漫畫,和我小時候讀的那版一模一樣。《父與子》的秘密像是誘餌,釣到了小川這條大魚,他開始和我聊他的父親王貴奇。
王小川七歲時,王貴奇在院子里支起了黑板,教王小川拼音和漢字。這時的王貴奇一改慈父的形象,變得嚴苛起來。他用李梅量布的木尺做戒尺,只要王小川一走神,戒尺就揮向王小川。那些日子,王小川的手和屁股都是紅腫的。我對小川說:“你父親可真狠。”小川立刻維護王貴奇,說:“多虧了父親的教導,我才能識得不少字。”
1992年1月1日,王小川正在巷子口摔鞭炮,王貴奇把他叫過去,說:“跟爸出去一趟。”王小川問:“爸,咱去哪兒?”王貴奇只說:“跟爸走。”王貴奇牽著王小川的手繞了東鎮一圈,停在一家餃子館門口,說:“小川,陪爸吃頓餃子。”王貴奇吃了一斤餃子,喝了三碗湯,擦擦嘴,對王小川說:“出門餃子進門面,等爸回來的時候再陪爸吃碗面。”王小川點點頭。從餃子館出來后,王貴奇把王小川送回巷子口,便走了,手里什么也沒拿。晚上,見王貴奇還沒有回來,王小川問李梅:“我爸呢?”李梅說:“走了,去美國了。”
聽完小川的講述,我深覺惋惜,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就這樣破裂了。我又想起了那個傳言——梅出軌,把她丈夫逼去了美國。
我很好奇小川說的他過百日時拍的那三張全家福,就問:“照片呢?”小川嘆了一口氣:“不知道丟在哪里了。”“底片也沒了嗎?”小川搖頭。我覺得可惜,便問:“那家照相館在哪里?”小川想了很久后說:“就在縣城人民廣場旁邊,叫秀色照相館。”“秀色照相館,那家老相館!”我大叫起來,興奮地說,“那家店現在還在,我前段時間還看到過。”小川也激動起來,說:“是不是底片找到了就能把照片重新洗出來?”我點點頭,答應陪他去找底片。
我和小川去找照片的事,梅并不知情。我們在人民廣場站下車,沿著廣場東側再走一段路就能到秀色照相館。這是一家老店,招牌和裝修還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樣子。
照相館里,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電腦前,應該是老板。他的鼻子上架著一副棕色鏡框的眼鏡,頭上戴一頂貝雷帽。我說明來意,要找1984年的底片。他先是眼睛睜大,然后眉毛眼睛同時皺起來,表示這沒辦法找,又進一步解釋說,近幾年的數碼照片有可能從電腦里找到,之前的底片肯定找不到,照相館不留底片,都給了顧客。老板問:“是誰的照片?”小川支支吾吾地說:“我的百日照,當時給我戴了一頂熊貓帽子,我在中間,父母站在兩側抱著我,照了三張。”老板皺了皺眉,說:“我記得這里從沒有過熊貓帽子的道具。”又問小川:“你叫什么名字?”小川說:“我叫王小川,我父親叫王貴奇,1984年9月14日,我父親帶我們來這照的相。”老板對小川的描述沒有印象,對王貴奇這個人也沒有印象。
回去的路上,我問小川,要不要問一下梅,或許梅那里有更多的線索。小川孩子氣地警告我,如果我和梅說這件事,他就要和我絕交。我答應他,絕對不會告訴梅。
自從找照片的事之后,我和小川自然而然地走近了。小川悶在臥室里的時間減少了,偶爾會下樓在店里坐一會兒。我會故意弄出一些動靜,或者做出一些自以為可愛的表情吸引他的注意。我開始注重打扮,用空閑時間為自己縫制裙子。我穿著自己縫制的紅格子毛呢背帶裙一遍一遍地從小川面前閃過,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絲光亮,這讓我感到滿足。
某天,我從小川的門前走過,那只蒼白的手再次突然從門里伸出來,把我拽進了房間。
“她的紫紅色木匣子,你見過嗎?”小川問。
“見過一次。”梅是有一個紫紅色的木匣子,一直鎖在她的床頭柜里。
“你知道鑰匙在哪里嗎?”
我搖頭,問:“怎么了?”
“她那木匣子里有很多秘密。”
“秘密?”
“父親走了之后,她的木匣子就一直鎖著,不給任何人看,那里面一定有信。”
“什么信?”
“她和那個男人的信。”
我想起一年前小川把我拽進屋子里質問我有沒有給梅送過信,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沒想到他還惦記著信的事情。我說:“這一年來,我從未見過她寫信。”
小川冷笑:“她做這種事還能讓你看見?”
小川的話讓我對梅產生了懷疑,我使勁回憶我們朝夕相處的時光,試圖察覺出什么。木匣子是我偶然看見的。那天,我洗完澡回屋,看到梅坐在地上,懷里抱著一個木匣子發呆。大概太入神,她沒有發現我進來。我過去扶她,看到她雙眼紅腫,嚇了我一跳,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梅把懷里的木匣子放進床頭柜,鎖上柜門,啞著嗓子說:“沒事。”
小川繼續說:“魏曉禾,你和她同吃同睡,你幫我拿到鑰匙,打開匣子,把信拿出來。”
我的心里有些抵觸,說:“我怎么能做這樣的事?”
小川逼我,說:“那你還是和她一伙兒的。”
我不理解小川為什么要那么執著地找梅和那個男人之間的信,王貴奇已經去美國十幾年了,梅該有新的生活了。我沉默良久,想到了我的母親和父親。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父親就和芳姨結婚了。他們的婚禮很熱鬧,聽說風光程度遠勝于我母親和父親的婚禮。當時我才五歲,沒去參加這場婚禮,但那天姥姥一直在抹眼淚。我坐在姥姥家的門檻上,抬頭看天,陽光刺眼,我閉上眼睛,陽光透過眼皮,滿眼都是跳動的紅色。我知道父親和母親永遠分開了。可能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太小,很快我就接受了父母分開的事實,不像小川糾結其中這么多年。
我說:“不存在和誰是一伙兒的,就算真的有信又能怎樣?”
小川很激動,說:“這么多年,他們一定通了不少信,只要把信拿到,就有了證據。”
“證明什么?”
我的疑問大概戳到了小川的痛處,他嘴角抽搐幾下,嗓音沙啞地說:“證明父親真的是被他們逼走的,不然……不然父親……怎么舍得拋下我?”
我突然生起一股酸楚,那種感覺從心口一直蔓延到恥骨。我答應了小川的請求。
做賊心虛這個成語很準確,我每日都寢食難安,死盯著梅,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梅有一串隨身攜帶的鑰匙,我猜木匣子的鑰匙也在里面。終于逮到了機會,梅被一位難纏的老顧客纏住了,那人要求梅當場拆開已做好的褲子的邊縫線,把臀圍改大。這顧客有意思,當初要的是緊身褲,現在非說裁縫目光短淺,不多留些空余給她,纏著梅一定要當天改好。趁此機會,我偷偷從梅的外套口袋里拿走了鑰匙串。
我進了臥室,把老床頭柜的鎖打開后,取出木匣子,拿那串鑰匙挨個試,卻沒有一把鑰匙可以和木匣子的老銅鎖相匹配。我只好把木匣子塞回去,這時發現柜子里有一張信紙,信紙抬頭寫著:××,你好嗎?
我在香格里拉大街開店后,生意比在巷子里的時候好了很多。現在流行唐裝,不知道你在街上有沒有看到過。今年夏天,我做了不少唐裝,上衣是五分袖的,立領,帶四個黃色的盤扣,褲子是七分的。在香格里拉大街上,唐裝幾乎都是我做的。我的店名叫李梅裁縫鋪,有人跟我講,你不要把自己的名字當招牌,免得讓人指指點點。我偏不,說就說去吧。地址是東鎮香格里拉大街40號李梅裁縫鋪,如果你……
信沒有寫完,不知道是何時寫下的,也不知道是寫給誰的。小川看了信之后,激動地認為這封沒寫完的信很有可能是寫給那個男人的,但更多的秘密還在木匣子里,他讓我繼續想辦法,不要被梅發現了。
我答應小川繼續找鑰匙,打開木匣子,拿出那些把王貴奇逼走的信。趁梅不在,我把她所有衣服的口袋都掏了一遍,還掀開床墊,一寸一寸地摸有沒有硬的東西。床下所有的箱子、鞋子也被我翻了一遍。我告訴小川找不到鑰匙,小川不相信,非說一定能找到,而且就在臥室里。幾次翻找之后,依然無果,小川變得急躁起來。他用拳頭猛烈地捶自己的頭,哭著說:“十五年了,父親走了十五年了。”我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繼續傷害自己,說:“都已經走了十五年,難道以后的日子不過了嗎?”小川反問我:“拿什么過?她有過一絲懺悔嗎?”
我立在這對母子的中間,不知道天平該往哪邊傾斜——小川很可憐,因為梅的出軌失去了摯愛的父親;梅無論怎樣疼愛小川,小川都橫眉冷對。我夾在中間,那種壓力,尤其是來自小川的壓力,讓我時常感到呼吸不暢。
日子過得很快,我沒能幫小川找到木匣子的鑰匙,學徒生涯就結束了。
四
從香格里拉大街離開后,我回到了父親家。上樓,輕輕地敲門,等待。沒人開門。再輕輕地敲門,等待。父親開了門。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只有一眼,便轉身進了廚房——芳姨正在廚房里。
我離開香格里拉大街讓父親和芳姨長舒一口氣,好像終于卸下了名聲不好的包袱。父親點燃一支煙,問我:“下一步如何打算?”我讓父親和芳姨不要擔心,我會繼續找活兒做。父親冷笑。我在廚房洗碗,弟弟跑過來問我這一年多去哪里了。我用眼睛瞟了瞟客廳,問弟弟:“他們怎么說?”弟弟小聲說:“他們說你死了。”我笑起來,說:“你看我又活過來了。”
芳姨回娘家,父親和弟弟也跟著去。他們沒叫我,但我也跟上了。芳姨的母親,我叫她姥姥,為了和我去世的親姥姥區分開,我私下稱她王姥姥。王姥姥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這些年來待我不錯,有什么吃的穿的多少能想著我,我一直很感激。
王姥姥對我依舊像過去一樣熱情,噓寒問暖。王姥姥甚至還讓我幫她做幾件衣服。
他們擠在廚房里,我想去幫忙,走到廚房門口,無意間聽到他們的談話。王姥姥說:“芳,你以后可要受累了。”芳姨問:“怎么講?”王姥姥說:“曉禾這孩子沒出息,你以后可不得受累嗎?”芳姨說:“隨她爹。”父親尷尬地笑了兩聲。王姥姥朝芳姨嗔怒了一下,說:“可不能這么講,興昌在單位那也是技術骨干,可曉禾這孩子一無是處。”我聽到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以厭倦的語氣說:“是啊,一無是處。”
我頓感委屈,跑了出去。到了大街上,一直往東跑。我想如果我再回到香格里拉大街,哭訴一番,梅一定會再次收留我的。跑到十字路口,紅燈,我停了下來。等待的那幾十秒,我異常清醒。綠燈亮了,我沒有過馬路,而是轉身往回走。我越跑,他們眼里的我越一無是處。我需要一個住所,所以我要忍,這是梅教我的處世之道。過幾天我就離開,再也不會惦記這個家里的一絲溫情。
我找到了高中同學方圓,我記得她說過,她有個堂姐在浙江的一家紡織廠工作,還當了經理。方圓變化很大,上了大學就是不一樣。她幫我聯系到了她堂姐。堂姐說沒問題,過幾天去報到就行。
我給梅打了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梅。梅很虛弱,聲音氣若游絲:“小川走了,1月1日那天走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聽小川講過,王貴奇就是1月1日走的。我慌慌張張地坐車去了香格里拉大街。李梅裁縫鋪門口停著一輛警車,兩名警察在店里調查線索。我從門口圍著的人群中擠進去時,聽到有人說:“這孩子不正常,走到這一步是早晚的事。”我沖進店里,聽到梅啞著嗓子跟警察喊:“王小川就是個沒出息的種兒!”
我哀求警察:“小川一定是去了東部的某個海島上,求你們去那里找找。他父親在美國,而那里離美國最近,只隔著太平洋。”
“只隔著太平洋?”
梅癱倒在地上。
我扶住梅。警察問我:“你和王小川什么關系?”我想要開口回答的時候,梅拿胳膊肘戳了我一下。我說:“我是這家的學徒。”
那晚,我走進小川的臥室,和他告別。小川站在窗前。之前,我從沒見他把窗簾打開過。我走過去,和他一同站在窗前,側身望著香格里拉大街的燈火。我說了很多告別的話,小川一語不發。我轉身要走,小川叫住我:“魏曉禾,你之前不是問過我,什么是我心中的香格里拉嗎?”
我是問過小川這個問題。
小川走到床邊,打開床頭柜,里面竟然有很多形狀、顏色各異的海螺殼。他把其中一個海螺殼放在我的耳邊,來自遠方的低語鉆入我的耳中,我好像真的看到了黑夜中的大海,黑亮的海面廣袤無邊,似乎所有的海洋生物都有巫術,它們吞噬了數不清的靈魂,發出空靈的低語。
“聽到了吧?大海的聲音。”
我說:“聽到了。”
小川說:“我心中的香格里拉是東部的某個海島,島上沒有植株、沒有人,海浪也沒有聲音。我會劃船到島上,把船放走,待船漂遠之后,我將站在離島最遠的一塊礁石上,一直向東望,直到看到我父親王貴奇的身影。他站在美國西海岸,一直向我招手。我一躍而起,跳進海里,向東游。他看到我之后,同樣躍進海里。我們在太平洋中間相遇、擁抱,沉入海底。我們會浮起來,與鯨魚同游,與儒艮共舞。”
小川走了。我也離開香格里拉大街,成了紡織廠流水線上的一名女工。那兩三年,我很少走出紡織廠的大門,眼里只有錢和機器。同班的小茹是福建人,有親戚在新加坡,她聽說在那兒打工比在國內賺得多,問我要不要同她一起去。當時,我和小茹不算熟悉,就問她為什么叫上我。她說:“你孤家寡人一個,沒牽沒掛的,去哪不一樣?”我想了一下,我確實沒有直系親屬可牽掛,但有兩個人一直讓我掛心——梅和小川。兩年過去了,小川還沒有回來,我抱著一絲希望,卻總忍不住往最壞的結果想。
我給梅打了電話,說考慮去新加坡打工。梅說:“去吧,曉禾,你一定會幸福。”自從小川走了之后,我和梅交流時,梅總是在強調幸福。或用祈禱的語氣說:“曉禾,你一定會幸福。”或用命令的語氣說:“曉禾,你一定要幸福。”我“嗯嗯”幾聲回應她。但我心想,幸福有那么容易得到嗎?小川走了,帶走了一些秘密,又帶來一些秘密,它們在我心底敲鐘,余音顫顫,讓我時常出一身冷汗。以我當時的能力,只有兩條路可選:要么繼續留在紡織廠,要么同小茹去新加坡。我思來想去,選了第二條路。
我們把攢下的工資交給了勞務中介,中介安排我在牛車水(唐人街)當服務員,小茹在附近一家商場的地下一層賣奶茶。我們住在六人間的勞工宿舍里,條件雖然不是很好,但有比原先高一倍多的工資可以拿。小茹過得很瀟灑,認識了很多福建老鄉,其中有一個男人,具體做什么職業我一直不清楚,只記得他每次都騎著一輛黑色的摩托車在勞工宿舍門口等小茹。兩年后,小茹跟著福建男人回老家去了,我繼續留在新加坡打工。
我買了英語書,閑著沒事的時候,就學英語。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小茹的電話。小茹說:“聽一位阿嬤講,有個裁縫店在招幫手,店主也是我同鄉,人蠻不錯的,我當即就想到了你,你不是學過裁縫嗎?試試去吧。”
根據小茹提供的地址,我坐巴士到了烏節路,那家店就在附近。烏節路是新加坡的商圈,車水馬龍,混雜的欲望在空氣中流動,難以融入的陌生感讓我心里直打退堂鼓。我硬著頭皮尋找,發現那家店的時候顧慮打消了一半。招牌白底紅字,寫著榮光裁縫鋪。望進去,店不大,面積只有李梅裁縫鋪的二分之一,墻上密密麻麻掛著旗袍、西裝、布匹、線軸等,整體還保留著內地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算得上是鬧市里的一潭清水了。
店主五十多歲,和梅差不多年紀,個頭不高,頭發灰白,比我接觸過的這個年紀的華人多了一股溫文爾雅的勁兒。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竟然覺得很親切。
我走上前去,說:“我叫魏曉禾,學過裁縫。”
“哪里人?”
“山東人。”
他說:“哦,山東,我沒去過。”
聊了一會兒地方風俗后,我問他怎么稱呼。
他說:“叫我五叔。”接著說:“試試吧。”
手雖然有些生,但我還算合格地給五叔展示了一遍我會的手藝。這些手藝都印在我腦子里,忘不了。五叔說:“當幫手是可以的,但還得練練。收拾好了就過來做工,試用一個月。”
五叔的裁縫鋪生意不錯,老主顧多。他跟別人介紹我時總會說,這是魏曉禾,山東人;跟我介紹老主顧時也會說,這是東北人、海南人、廣東人等等。五叔很有意思,了解別人總是先從了解別人的老家開始。他解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來新加坡這么多年,還經常把中國的各個省份掛在嘴邊。五叔祖籍福建漳州,十五歲時,跟著二哥來到新加坡。他的大哥、三哥、四哥住在福建,這么多年只見過幾面,但五叔對生他的那方水土很在意。他把回鄉祭祖時和族人的合照擺在店里的柜臺上,逢人就說:“這是在福建拍的,我是福建人。”
五叔一直對我很照顧,漸漸成了我的知心人,我也把我大部分的經歷講給五叔聽,講得最多的就是梅,偶爾提提小川。
五叔對梅越來越好奇,說:“你那個山東的師傅真讓人猜不透。”
我說:“有什么猜不透的?”
五叔皺著眉,說:“曉禾,那你說木匣子里有什么?”
“信啊。”
五叔搖搖頭。
五
主事的是小川的堂伯,有些面熟,我想起來,十幾年前,我見過他幾次。他到梅的店里來,總是一副巡視的姿態,知道小川躲在屋里,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朝梅撒氣,怪她教壞了他們王家的子孫。這次見到這位堂伯,他模樣老了不少,脾氣卻沒變,眉毛依舊很長,在眉尾翹著。聽他講,王貴奇的墳是去年立的,是梅的主意——梅堅持要埋葬王貴奇。他問:“王貴奇不是在美國嗎?”梅回答他:“去他媽的在美國!”聽這話,我倒不是很相信,印象中的梅是不會說臟話的。
我作為一個外人,對于這場葬禮,也不好說什么。梅看出了我的尷尬,讓我去小川房間里找些他生前喜歡看的書,到時候燒給他。
推開小川臥室的門,我的感官像受了刺激似的,一時反應不過來。這里竟是陽光普照——在我的記憶中,小川的臥室總是拉著窗簾,昏昏暗暗的,難得有這樣的陽光。在陽光下細看,書架上幾乎沒有浮塵,可見梅是用心收拾過的。這面與墻同寬同高的書架——我稱它為書墻——還保留著之前我最后一次見它的樣子,該整齊的地方整齊,該歪歪扭扭的地方還是歪歪扭扭的。
我從書墻左上角的格子里抽出一本《三個火槍手》,第82頁與83頁中間夾著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魏曉禾,天涼,添衣。《三個火槍手》往右數第三個格子里有一本《哈姆雷特》,第16頁與17頁之間夾著一片梧桐葉的標本,旁邊附著一張字條:魏曉禾,這是梧桐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哈姆雷特》往下數兩格是書墻的正中心,我把那本《父與子》拿出來,見扉頁上面有一張字條:魏曉禾,初雪將至,看雪嗎?我翻到最后一頁,又有一張字條:看。
天氣預報預測的那場初雪沒有如期而至,等到初雪真正到來的時候,小川已經走了,我一個人站在路邊看橫飛的鵝毛大雪,心想,這場雪不值得看,太潦草了。
小川走后,我一直回避談起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向五叔一遍又一遍地講述香格里拉的故事,故事的結尾都是我突然結束了學徒生涯,等再回到香格里拉大街的時候,小川已經走了。五叔很好奇為什么我的學徒生涯結束得如此倉促,我總是含糊其辭地應付過去。
事實上,是梅逼我離開的。她發現了我和小川的戀情。其實多年后,我也意識到那好像不是一段真正的戀情。雖然我們在梅面前盡力掩飾,但還是被梅發現了。那晚,梅進臥室后,把燈關了,點了一根蠟燭。燭火隨著空氣中的氣流晃動,折射在墻上的輪廓也抖動起來。梅坐在床上,燭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墻上,顯得空虛而沉重。梅有些生氣,問我為什么不告訴她。梅帶著一副可惜的語氣說:“曉禾,你應該告訴我的,我好替你拿個主意。”
我試探著說:“師傅,如果我和小川在一起,那我們三個人……”
梅打斷我:“曉禾,你和小川之間的感情根本不是愛情。”
梅的話聽起來有一種刺骨的冰冷。我當時不相信,我和小川之間的感情如果不是愛情的話,那是什么呢?
“曉禾,那天,你進了我的店門,問我招不招工。你和年輕時的我太像了,我真心想把你留下,但我確實拿不出那么多工錢。后來你說要當學徒,我才反應過來,如果我謀生的手藝可以傳下去,那我的生命也被延長了;再者,我也想有個伴兒說說話。曉禾,說實話,我是把你當親閨女疼的。”
梅說這話我信。
“曉禾,不瞞你說,我也曾想過你和小川在一起,我們成為真正的一家人,那會有多幸福。可是,這樣的幸福永遠都不會實現,你會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王小川,他不行,他不值得。”
我躲在被窩里瑟瑟發抖,胃里翻江倒海。我沒料到梅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小川可是她的兒子。我做了最后一次掙扎,求梅告訴我為什么。梅沒有回答我,只說:“你一定要相信師傅,師傅不會害你的。”看我不應,梅急了,說:“如果你和小川在一起,我將永遠不會認你這個徒弟。”
我答應梅,不再和小川交往,從此離開香格里拉大街。
我沒想到這場葬禮竟如此簡單,流程如同北方冬季的土地一樣僵硬。西北風吹來,人的淚腺似乎也被凍住了,沒人流下一滴眼淚。恍惚中,這場干燥的葬禮竟像是郊游。
葬禮結束后,我的心空落落的,想一個人去縣城的老城區走走。
原來的城中心現在成了老城區,原來的郊區現在成了新區,老城區還保留著多年前的樣子,沒什么變化。
上初中住到父親家后,我經常悄悄從家里逃出來,一個人在縣城的大街上閑逛,看著路上形形色色的人,想象他們的生活,為他們編織一個又一個故事。我為這些虛假的故事悲傷哭泣過,也捧腹大笑過。這些故事填補了我的空虛,也讓我意識到生命的距離。生命本就不在同一起點上,也就注定不會到達同樣的終點。
小川也同我逛過縣城,印象最深的是初秋的那次。那時,身邊的一切都保留著生機,不像冬天這樣光禿禿的。
我在老城走走停停,不知不覺走到了機關大院。原先那樣氣派的大院,現在看起來萎縮破敗了。小川也曾問過我,為什么到了家門口不回家,我的回答是不想回家。這次,我想回來找父親問一件事。這件事困擾了我三十年。
母親走的時候,我四歲。她住院住了好久,久到我都忘記了她的長相。有一天,父親把我接到醫院,我卻害怕走進病房,蹲在醫院的水池邊上看噴泉。父親把我扛到病房外,說:“你媽叫你。”我站在病房門口,兩只手抓住門框,不敢進去。母親躺在床上,招呼我過去,可我害怕,總覺得那個面黃肌瘦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不是我的母親。父親把我拽到病床前,母親用枯瘦的手抓住我和父親的手,對父親說:“你要照顧好曉禾。”母親很虛弱,說這句話用了很多力氣,她必須緩一緩。良久,母親使出全身力氣攥住我和父親的手,咬牙切齒地喊:“魏興昌,你要讓曉禾幸福,不然我不會放過你!”魏興昌哭著說:“放心吧,我會照顧好曉禾。”
這個場景一直在我腦海里轉來轉去,三十年了,我已分不清它到底是真實的還是我想象出來的。
我走進大院,向左轉,進了四號樓一單元,邁著水泥臺階上樓,站在二樓西戶的門前。防盜門上至少有一半的面積被貼上了開鎖、修鎖、疏通下水道的小廣告貼紙,看起來有些滑稽。我笑了一聲,敲門,門很久都沒有開。我下樓,走出大院,回頭看了幾眼這些萎縮的住宅樓,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們肯定搬走了,住到了某個新的高檔小區里。
秀色照相館還在,換了新招牌,應該是重新裝修過,雖然還是復古風,但能看出新氣象來。我在店門口站了很久,回過神來,發現老板一直在盯著我看。他從店里出來,叫住我,問我認不認識王小川。我愣了一下,說:“認識。”他說:“我記得你,你和他一塊兒來找過照片。”這都過了十幾年,沒想到他還記得。我問:“是他的百日照找到了嗎?”老板說:“不是,我這里有他后來的照片,他一直沒有來拿。”
老板從大木箱子里找到一個信封,遞給我。信封上面寫著:王小川,2007年1月1日。
老板說:“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元旦,我剛營業,他就來了。他從包里掏出一頂熊貓帽子,戴到頭上,呆呆地站在相機前。我讓他擺個動作,他不擺;讓他笑,他也不笑,就這么呆板地拍了一張。照片洗出來之后,他一直沒有來拿。”
六
我拿著照片回到了梅的裁縫店。梅坐在縫紉機前,戴著老花鏡做活。我問:“活兒多嗎?”梅說:“不多了。”是啊,在縣城,在香格里拉大街,裁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縣城和新加坡不同,新加坡的金領、白領對西裝有需求,很多人都會找五叔定制西服;女性出席一些重要場合,也會穿旗袍。所以,五叔的裁縫鋪在新加坡做得下去。而在縣城,很少有人穿西裝和旗袍,人們穿的大部分都是網購的成品衣,梅現在接的最多的活兒就是修改褲腳。
我說:“歇歇吧。”說著把照片遞給了梅。
梅的情緒很激動,過了很久,她問:“他為什么要戴一頂這樣的帽子呢?”
我說:“他之前的百日照不是戴了一頂熊貓帽子嗎?照片找不到了,估計他一直念著。”
梅皺眉回憶,很快眉頭又舒展開來,嘆了一口氣,說:“沒有照過百日照。
“沒有照過?可小川記得很清楚,就在人民廣場旁邊的秀色照相館照的。當時,你和他父親把他抱在中間,他戴著熊貓帽子,一共照了三張!”
梅搖頭,說:“我們仨從來沒有照過合照。”
我想起了小川口中的王貴奇。
我說:“王貴奇京劇唱得好,會唱梅派的《霸王別姬》《牡丹亭》和程派的《白蛇傳》。小川在你肚子里的時候,王貴奇整日隔著肚皮唱戲給小川聽,小川出生的時候聽的正是白素貞的唱段。”說完,我學著小川的樣子,起身哼唱:“你忍心將我傷,端陽佳節勸雄黃;你忍心將我誆,才對雙星盟誓愿,你又隨法海入禪堂;你忍心叫我斷腸,平日的恩情且不講,不念我腹中還有小兒郎……”
梅苦笑:“要說他會的京劇只有《沙家浜》。”
我又說:“王貴奇曾經養過鴿子,他照顧鴿子很上心,但沒有把鴿子養好。他養的很多鴿子放出去之后都跟著人家的鴿子飛走了,剩下的鴿子得了病。”
梅說:“半真半假。”
我繼續講下去:“王貴奇是天才,他看的書一般人都看不懂。他有很多數學書、英語書、物理書、戲譜書,小川書墻上的書有一半是他留下來的。”
梅說:“也是半真半假,他是整日鉆在書里,但他不是天才。不是有個說法嗎?天才和瘋子只有一線之隔。”
“他是瘋子嗎?”
梅沉默良久后,問:“還有嗎?”
我說:“王貴奇會英語,他可以用英文朗誦,他教會小川很多英語單詞。“
梅冷笑:“英語……他怎么可能會英語呢?”
我辯駁:“他一定會講英語啊!要不然,怎么會有勇氣去美國?”
梅說:“去他媽的去美國!”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小川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我突然意識到,那些有關王貴奇的故事,大概都是小川自己想象出來的。就像我記憶中母親離世前拉著我和父親的手的情景,它到底是真實的記憶還是想象的記憶,不得而知。
我想到了那些信。小川苦苦尋找的那些信,會不會也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我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了,試探著問梅:“師傅,你有寫信的習慣嗎?”
梅平靜地說:“我早就告訴過小川,我從沒給別的男人寫過信。”
我心里咯噔一下,或許,梅早就知道小川和我找信的事情了。我告訴梅,我曾經在柜子里看到過一封沒有寫完的信,小川認定那封沒完成的信是寫給某個男人的。
梅盯著我的眼睛說:“你相信我嗎?我從沒有給任何一個男人寫過信。”
我這才發現那雙眼睛已不像從前那樣透亮,而是蒙上了一層霧氣。我看著她的眼睛,脫口而出:“相信,我相信。”
梅的身體放松下來,說:“我在信紙上寫下的那些文字從未寄出去,因為根本沒有收件人。如果你非要讓我回答那是寫給誰的,我只能說那是想象中的朋友,沒有年齡,沒有性別。這話我跟小川說過,可他不相信我。”
“那木匣子里面裝的不是信?”
梅點頭。
木匣子里的信消耗了我十幾年,到頭來,它只是一場由猜忌催生出來的鏡花水月。
我臉發燙,對梅說:“師傅,對不起。”
梅微微一笑,說:“我早就知道你翻找過木匣子的鑰匙,但我從沒有怪過你,我知道是小川讓你做的。小川這個孩子多疑、固執,和王貴奇一樣。我不想讓你走上我的老路,我希望你幸福。”
如果木匣子里裝的不是信,那又是什么?我想起了那扇被梅摸得油亮的柜門和木匣子上那把從不在人前打開的老銅鎖。我說:“師傅,能告訴我木匣子里到底有什么嗎?”我知道我的問題越界了,這是梅的私事,但是這些年來,木匣子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結,不把這個結徹徹底底地解開,我總覺得小川的事沒有了結。
在我的哀求下,梅終于告訴我:“小川走了,這個秘密也可以解開了。”
我跟著梅邁上樓梯,梅在前,我在后。我一只手握著她的手,一只手扶著她的后腰。樓梯太陡了,她已年邁,不再適合爬這樣的樓梯。我說:“以后要小心。”她說:“沒事,應付得來。”
梅掏出一串鑰匙,手一直在抖,照著鎖眼對了很久,才把床頭柜打開。紫紅色的木匣子安靜地在里面躺著,像是從沒有經受過外界的叨擾。梅把木匣子抱在懷里,癟了癟嘴,像是小孩子要哭那樣——我以為她要哭,趕緊給她拿紙巾,沒承想,她并沒有哭。梅說:“曉禾,你知道為什么你找了那么久都沒有找到鑰匙嗎?”我臉一紅,說:“你一定把鑰匙藏在了很隱秘的地方。”梅搖了搖頭。我一頭霧水,說:“那鑰匙在哪里?”梅舉著木匣子,晃了幾下,里面傳出金屬與木頭碰撞的聲音。那聲音喑啞,像是沉睡多年的野獸被忽然喚醒,發出不連貫的嘶吼。
“聽到了吧?鑰匙就在木匣子里。”我愣住了。梅又說:“當時我發現小川悄悄地找這把鑰匙,就把它放進了木匣子里,誰也打不開。”
梅找來一把錘子,照著那把鎖砸了幾十下,才把鎖砸開。木匣子失去了鎖,像是失去了靈魂一樣,看起來呆呆的。梅的手扣住木匣子的上蓋,打開一道縫,里面黑洞洞的,隨即又扣上。她說,我先講一個故事吧。
有一對夫妻,女人是裁縫,男人是工人。女人的父母不同意這門親事,女人為了嫁給他,與父母鬧僵了。女人在懷孕期間,發現男人有些反常,常常自言自語。孩子生下來之后,男人更加反常了,經常胡思亂想。孩子三歲的時候,男人養起了鴿子,他把養的鴿子全都掐死了,一只都沒留。女人這才意識到,男人出問題了。女人學裁縫時的同門師兄來看望女人,被男人打了出去,從那之后,男人認為女人經常給其他男人寫信偷情。事實上,女人沒有給別的男人寫過一封信。女人辯解,男人不信。這件事被傳揚出去,女人的名聲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壞的。女人想挽救這一切,可男人的行為不受控制,時而清醒,時而發狂,事情越變越糟。女人請求男人住院治療,男人不依,他無法接受自己精神出了問題,并威脅女人不準和任何人說他精神出了問題的事。有一天,男人很清醒地對女人講:“趁著孩子小,我要走。”女人問:“去哪里?”男人說:“不知道,一直往東走,走到大海。”女人問:“為什么?”男人說:“為了給孩子留下一個正常的父親形象。”女人想了很久,最終同意了。男人在1992年1月1日那天離開了這個家,再也沒有回來。男人在離開之前,要求女人立下字據,保證無論如何都不要讓孩子知道父親離家的真正原因。
梅把木匣子打開,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紙。那張紙已經發黃,并且皺巴巴的。看得出來,它曾經被團成一團,又被撫平。上面寫著:李梅保證絕不讓王小川知道王貴奇離家的真正原因。日期是1992年1月1日,下面是一個暗紅色的手印。
梅看著這張紙,大笑起來。她的笑聲急促、清脆,好像剛才講的是一個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平常故事。梅笑得累了,停下來,屋子里一片寂靜,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過了很久,我才敢抬頭看她。在不明亮的屋子里,她的眼角閃著瑩瑩淚光。我們對視的時候,梅的嘴角再次上揚起來。那是一種靜默的笑,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看到她的淚珠順著臉頰輕松歡快地滑落下來。此時,遲到的痛感終于抵達我的內心,我忍不住也流下了眼淚。
我握住梅的手,梅說:“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說:“是啊,都過去了。”
我和梅走在香格里拉大街上,聞著各類小吃的香氣,聽著嘈雜的音樂,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這條被縣城的急速發展遺落的大街依舊堅韌,承載著隱秘而偉大的故事。梅提醒我,抬頭看天。東側的天邊是初升的月亮,西側的天邊是下落的夕陽。在日月的照耀下,大街一半溫暖,一半清冷。我看著旁邊的梅,她好像又變成了當年那株靈動的仙草。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對梅說:“還記得嗎?十幾年前你問我為什么來香格里拉大街找工作,我支支吾吾半天都沒有說出來。”梅想了想說:“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現在可以說出原因了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松調皮一些:“因為這條大街叫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在藏語中的意思是,心中的日月,象征著美好而理想的生活。”梅聽后,笑了笑:“我來這條大街,也是同樣的原因。”
晚上回到梅的店里,我打了兩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是打給五叔的,我和五叔說想在國內多待一段時間,五叔欣然同意。第二個電話是打給小川的。我進入小川的房間,打開床邊的柜子,取出一個海螺殼。海螺殼依舊潔凈光滑,似乎從未體會過歲月的孤獨。我猜,梅無數次撫摸過它。我把海螺殼放在耳邊,再次聽到大海空靈的低語。我對著海螺殼說:“安心吧。”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