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從三流到一流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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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說《在酒樓上》是魯迅先生最好的作品,自然是有理由的。今天這堂課要講的內(nèi)容,就是想說一說,什么才是一流的好的短篇小說,誰才是一流的好的短篇小說作家。毫無疑問,魯迅完全有資格擠進一流小說家行列,他的《在酒樓上》同樣可以列入一流的短篇小說之中。
我不知道前面的兩節(jié)課,有沒有把同學們搞糊涂,也不知道大家能不能聽懂我想表達的意思。寫短篇小說,說簡單,確實是很簡單,但并不是想寫就寫,寫出來就行的。不是不要寫太長,寫得字數(shù)差不多,就是短篇小說。判斷一篇小說是不是好的短篇小說,并不是沒有標準,并不是沒有尺度。
我們已經(jīng)花了兩節(jié)課的時間,談?wù)摱唐≌f。我想達到的目的,一方面是要讓你們知道,好的短篇小說實際上是什么樣子的,誰誰誰有什么樣的特點,誰誰誰的小說為什么好。短篇小說有它自身的歷史,如果我們打算寫短篇小說,最好是能知道它的發(fā)展歷程。第二個還想說的是魯迅的寫作,想通過魯迅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告訴大家一個寫作者可能會遭遇的現(xiàn)實:那就是你的小說寫得好,并不意味著你就會得到別人的理解和歡迎。
我希望同學們能夠明白,起碼是通過我在課堂上的講解,弄明白哪些才是真正的好的短篇小說,哪些并不是最好的短篇小說。一些非常有名的短篇小說,在文學史上可能非常有地位,但是,它們不一定就是最好的短篇小說。
這也是我想反復(fù)強調(diào)的,從歐·亨利的小說結(jié)尾,到??思{的《獻給艾米莉的玫瑰》,從魯迅的《藥》到《在酒樓上》,其中有著短篇小說質(zhì)的巨大變化,我們必須理解和明白這種變化,要理解這是一種進步。換句話說,我們要弄明白,??思{的《獻給艾米莉的玫瑰》,還有魯迅的《在酒樓上》,它們究竟好在哪。為什么老師會在課堂上,如此賣命地推崇和鼓吹它們。
對于你們來說,這兩篇小說很有可能一遍讀不明白,不明白究竟好在哪里。如果讀不明白,就必須再讀,要反復(fù)讀,反復(fù)讀才能真正弄明白。為什么我們要選擇創(chuàng)意寫作課,為什么我們會聚集在這個課堂上?目的就是弄明白那些好的短篇小說,那些真正的經(jīng)典,它們究竟好在什么地方。要多讀和反復(fù)讀,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打開天窗,讓我們突然開竅。關(guān)于閱讀,我一直強調(diào)要相信直覺,可是相信直覺,又不能太迷信直覺。相信不等于迷信,美的感覺也是需要經(jīng)過訓練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要解決的可能就是這個。事實證明,有些好小說讀不太懂,很難讀懂,恰恰說明你們需要努力,需要提高。
今天我們還要繼續(xù)講短篇小說,對于學習創(chuàng)意寫作的同學來說,短篇小說顯然會是一場重頭戲。因此,我決定要花一節(jié)課的時間,講一點個人的干貨,講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講一點對你們未來寫作時,可能會有用的、貨真價實的東西。
首先就是要寫,要多寫。與閱讀相比,實實在在地寫作,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來,比什么都重要。寫作這件事兒,說什么都沒用,就是要寫,多寫。絕大多數(shù)作家能夠成為作家,不是因為他們知道怎么寫,也不是因為他們閱讀了什么經(jīng)典,就是因為他們不斷地寫,最后才成為作家。
很多道理也是通過寫,才弄明白的。讀不明白好小說,也跟你寫得少有關(guān)。對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什么靈感啊,什么才華啊,這些東西都不重要,都不用過分去相信它。有沒有靈感,有沒有才華,也是必須經(jīng)歷過寫作,經(jīng)歷過了艱辛的勞動,才會知道,才能弄明白的??梢赃@么說,能夠來上創(chuàng)意寫作課的同學,都應(yīng)該是有文學才華的年輕人,否則你們不可能來這里,也沒必要來這里。你們能夠?qū)?chuàng)意寫作這門課產(chǎn)生興趣,能夠選擇走進這個課堂,坐下來聽課,不就是對自己有文學才華的認定嗎?
真正的寫作,其實并不難,立刻開始就行了,根本用不著挑選什么日子。有的同學可能會把寫作這件事看得很重,一定要等個好日子,有個好契機,才會很隆重地正式開始。我覺得這么做完全沒有必要,寫作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儀式感,實實在在地寫就行了。寫就完了,說干就干。
魯迅是怎么開始寫作的?他開始寫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短篇小說時,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了,早已談不上是什么文學青年。他憑著自己知道的百來篇外國小說,因為一個叫金心異的朋友的唆使,稀里糊涂地就開始了,沒想到一鳴驚人、一舉成名。這個可不是我隨口亂說,這是魯迅自己說的。他并不是因為知道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才開始寫作,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會成為文學大師。
寫作這件事,千萬不要太多地去想自己有什么才華和靈感,你們要做的事情,就是趕快去挖掘自己的才華和靈感。不要再懷疑自己沒有才華和靈感,剛開始寫作的時候,無論你是多么狂妄的一個人,你都會不自信,都會懷疑自己沒有才華,都會覺得缺乏靈感。我的父親給我文學上最大的幫助,就是告訴我說,思想的火花,如果不用文字固定下來,就什么都不是,不挖掘根本就不知道,不寫就都等于零。事實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才華和靈感并不困難,只要真的開始寫了,真的開始坐下來,你們就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有才華和靈感的。你們會發(fā)現(xiàn),怎么小說寫著寫著,就寫出來了。
在開始給你們上課之前,我和你們的老師一起談過話,知道你們不可能有太多的時間讀太多的文學作品,當然也不可能寫太多的東西。時代不同了,我提出的一些要求,無論是讀,還是寫,顯然都是過高了。我自己是個書讀得太多的人,也是個寫得太多的人,不能用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同學。我明白這個道理,也想這么做,想解除你們的負擔,可是真的是不知道怎么說才好。關(guān)于創(chuàng)意寫作,哪有什么捷徑好走,除了讓你們多讀和多寫,難道我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可以提供?
寫作這碗飯,除了寫和多寫,沒有任何近路可走。不寫和沒有多寫,是絕大多數(shù)熱愛文學的青年,最后沒有能夠成為作家的真正原因,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的原因。同學們,你們必須明白,最后你們能否成為作家,并不在于你們是否選擇了創(chuàng)意寫作這門課,也不在于你們是哪個專業(yè)畢業(yè)的,聽過哪位老師的講座,而是在于你們寫了。因為寫,最后才成為作家。
沈從文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只要寫,只要多寫,認真去寫,最后寫好了,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寫不好才是不正常的。很多年來,我一直都把沈從文先生的這段話,當作座右銘,特別是在寫作遇到困難的時候,文章不能發(fā)表的時候。我相信只要多寫,只要能夠堅持,只要認真,就可能寫好。
紙上談兵是沒有用的,而創(chuàng)意這門寫作課,最不能避免的,最容易讓人詬病的,就是紙上談兵。
很多年前,我曾粗粗估算過,那時自己大約已經(jīng)寫了四百萬字。當然,只是大約,具體是多少,說不清楚。這玩意很難計算,你越是寫得多,越是弄不明白。很多年來,我的百度百科上一直都是這么寫的,即使我寫作的字數(shù)已經(jīng)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字,百度上介紹的還是四百萬字。當然,我從未想過要去糾正。根本就沒必要糾正,我也不知道怎么糾正,因為我真的不清楚,自己究竟寫了多少字。
后來有人幫我估算,說這家伙應(yīng)該寫了八百萬字。最近某本新書做宣傳,看見材料上介紹,說某某已寫了一千萬字。跟你們說實話,這個數(shù)字根本就靠不住。事實上,這樣的宣傳通常會產(chǎn)生兩種效應(yīng),往好里說,是這個作家著作等身,很勤奮,很勞模。往不好里說,寫那么多有什么用?難免濫竽充數(shù),難免粗制濫造,是在白忙乎。
好的小說應(yīng)該是十年磨一劍,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的寫作跟“驚人”向來沒什么關(guān)系,就知道吭哧吭哧寫,跟農(nóng)民種地似的。給別人印象是這樣,給自己印象也是這樣,辛勤是有的,至于畝產(chǎn)多少斤,根本就不在乎。
學習寫作的人,大約都會有這樣的夢想,就是能寫出一本一炮而紅的小說。我希望同學們最好能放棄這樣的夢想,因為對于大多數(shù)寫作者來說,一炮而紅,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希望同學們在給自己定位的時候,不妨定得稍微低一點,不要光想寫出什么精品力作,文學巨作,不要好高騖遠,就把自己當作一個三流的作家好了。一開始的起點就很高,這樣太累,也不現(xiàn)實。寫作就是爬山,不妨從山腳下開始,要越爬越高,一個勁地往上爬。
世界上的作家,一出手就很好,水平就很高,相當成功的,其實并不多見。大多數(shù)作家都難免曾經(jīng)幼稚,甚至偉大的魯迅也是這樣,他也是從《藥》開始,進步到了《在酒樓上》。只不過魯迅的成長更迅速罷了。從《吶喊》到《彷徨》是一個巨大的進步,魯迅很快就從青澀走向成熟。
你們千萬不要以為,把自己定位在一個三流作家的位置上,就是看低了自己,就是羞辱了自己。事實上不是這樣的,我可以給大家舉兩個例子,說兩個人,一個是中國作家,一個是外國作家。這兩個人都是從三流作家開始,通過不斷地努力,最后成為一流作家。三流從來不是問題,一個人永遠都是三流,一點都不進步,才是問題。
我要說的這位中國作家,就是沈從文先生,把你們和沈從文先生并列,放在一起說,總不能算是看低你們吧。沈從文喜歡說,自己最初的小說都是習作,都是作業(yè)本。郁達夫有一篇很有名的散文,同學們很可能沒有看過,是說有一位文學之路走得極不順暢的年輕人給他寫信,抱怨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走,沒有飯吃,親友對他十分冷漠,文章也發(fā)表不了,不知道如何堅持下去。結(jié)果呢,郁達夫就給這個年輕人寫了一封信,發(fā)表在報紙上,題目就叫《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
所謂公開狀就是公開信,只不過是給真人的名字打了個馬賽克。這封信寫得很精彩,非常幽默,實在是太好看了。關(guān)鍵是這封信發(fā)表的時間點,寫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午前二時”。在這之前的1923年,恰好是魯迅小說《吶喊》出版之際,1924年,正是魯迅寫作《彷徨》之時。文學史上的很多現(xiàn)實,很多實際情況,大家往往是不知道的,是忽略的。這個時間節(jié)點有意思在什么地方呢,魯迅的小說集大賣,但這是他之前寫的小說,魯迅正在寫的小說越寫越好,可是新作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巨大的反響。
郁達夫在給沈從文的公開信中,把對對方的調(diào)侃,夸張到了極點,挖苦得有些過分了。好在沈先生后來也成名了,要不然,他真會為了這封信記恨郁達夫一輩子。因為大家都是名人,都是成功人士,也就不能再說是文人相輕,反而成了一段文壇佳話。郁達夫請文學青年沈從文在小館子里吃了一頓飯,這封信的稿費,用來付飯錢肯定是足夠了。
這封信很容易就可以在網(wǎng)上搜到,我只跟你們敘述一個大概,大家可以在課后找來通讀一遍。年輕的沈從文當時真的是無路可走,熱愛文學,卻餓著肚子。那時候還沒有創(chuàng)意寫作這個專業(yè),就是有,他也交不起學費。附帶說一句,就在前一年,也就是1923年,沈從文曾報考過燕京大學的國文班,沒有被錄取,然后就到北京大學旁聽去了。這大約是不太花錢的,那年頭,旁聽生也有相當厲害的人。
沈從文當時的苦悶,當時的窮困潦倒,幾乎是所有走投無路的文學青年的寫照。郁達夫作為一名成名作家,在文壇上已經(jīng)有了地位,又是留學歸來、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他居然建議沈從文去當兵,認為這是自殺的最佳方案,畢竟這樣來結(jié)束無價值的生命,都用不著自己動手:“雖不能說是為國效忠,也可以算得是為招你的那個同胞效了命,豈不是比餓死凍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
最有趣的是郁達夫鼓勵沈從文去做小偷,并且考慮到文人的膽子小,勸他先從偷自己開始。郁達夫說自己還有幾本值錢的古書,可以偷去賣錢。不過他又讓沈從文最好先打個招呼,這樣,他可以預(yù)先多服一些安眠藥,讓自己睡得沉重一些,因為他近來經(jīng)常失眠。最發(fā)噱的是結(jié)尾:
你若來時,心腸應(yīng)該要練得硬一點,不要因為是我的書的原因,致使你沒有偷成,就放聲大哭起來。
沈從文的寫作故事非常勵志,記得我自己在發(fā)表作品屢屢被拒絕的時候,就會想到沈從文。沈從文后來在西南聯(lián)大教寫作,也有個著名的段子,就是大家一起跑警報,我曾寫過一篇短文說過這事:
上世紀四十年代抗戰(zhàn),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們跑警報躲避空襲,大家都很狼狽慌張,劉文典先生卻在失魂落魄之余,十分傲慢地呵斥沈從文先生,我這是替莊子跑,我死了,再也沒人能夠講莊子,你瞎跑什么呢。
這故事讓喜歡沈從文的人憤憤不平,本可以理直氣壯還句嘴,事實是沈從文一聲沒敢吭。據(jù)說劉文典還給身邊的教授估薪水,陳寅恪值四百大洋,他值四十,朱自清值四塊,沈從文最低,連四毛錢都不值。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一個寫小說的讓人這樣糟踐,后來的小說家難免跟著抬不起頭。
這個故事也可以看出,過去中文系的老先生,因為保守和傳統(tǒng),因為肚子里有些舊學問,對寫作這門課,是多么瞧不上眼,又是多么的自以為是。
沈從文先生無疑是過去一百年間,中國屈指可數(shù)的一流小說家,可是他自稱自己是從三流作家熬過來的。這個所謂的熬,就是指在寫作上一步一步地進步,其中的深意,可能不僅僅是“謙虛”這兩個字。
從被郁達夫勸說去當兵,當小偷,到寫出《邊城》,也就是從1924年到1934年,整整十年。寫《邊城》時的沈從文已經(jīng)名震一時,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好作家和大作家。如果沒有那么多的習作,那么多的作業(yè)本,沈從文不可能脫穎而出。這也就是我想說的,你是不是曾經(jīng)的三流作家不重要,重要的是寫,是堅持。不寫到一定的字數(shù),大多數(shù)人在寫作方面,基本還屬于入不了門。文學的門檻,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高,可是真要說一步就能跨過去,也并不容易。
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初期,確實寫過一些并不是很高明的小說,與魯迅相比,他的起點并不太高,要不然也不會被郁達夫?qū)戇M文章中挖苦和調(diào)侃。沈從文告訴我們一個非常樸素的真相,就是一個作家老老實實地寫,認認真真地寫,完全是有可能寫好的。
說了沈從文,我們再說說另一位從三流小說家走向一流的偉大作家,契訶夫。契訶夫的文學地位,也是一步步累積起來的。跟沈從文一樣,他的起點也不是特別高。契訶夫?qū)懙煤芸?,基本上是想寫就能寫,一蹴而就。他的短篇小說經(jīng)常會被選入中學課本,因為被選入了中學課本,很多人就認為那些就是契訶夫的代表作,就是契訶夫最好的作品,其實這是非常大的誤會。
契訶夫早期的小說,與歐·亨利的小說有著差不多的問題,就是太淺,太容易模仿。譬如他的《變色龍》和《套中人》,更像是輕薄的小品,尤其是那篇《小公務(wù)員之死》,完全可以搬到今天的小品舞臺表演,上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也沒問題。不是說短篇小說像小品,就是什么不能原諒的錯,但是太像小品,確實是個比較大的問題,畢竟短篇小說不是小品。
說契訶夫是從三流作家隊伍走出來的,并不是我隨口捏造,這幾乎是公認的。契訶夫自己也不止一次說過,這個完全沒有必要回避,沒有必要為賢者諱。契訶夫早期的作品,大都發(fā)表在三流的通俗文學刊物上,我這么說,不是輕視三流刊物,而是覺得契訶夫這么做很可惜,他應(yīng)該在一個更好的平臺上發(fā)揮自己。
有一種說法,就是偉大的契訶夫在被文壇正式賞識之前,一直都是在“驢食槽”里混吃混喝。驢食槽是一句非常貶人的話,當然還有更難聽的,有的批評家甚至說契訶夫是混跡在“畜糞”中的。這些話雖然難聽,但是這么說的人,其實都是契訶夫的仰慕者,他們是因為熱愛契訶夫才會這么說的。
原因也很簡單,契訶夫最初的小說,都是發(fā)表在一些三流的低級趣味的刊物上,那些三流刊物的受眾,可能很難理解契訶夫的偉大,根本就發(fā)現(xiàn)不了他的潛質(zhì)。契訶夫最后能夠走出來,與當時當紅的一些評論家和大作家有關(guān),是他們建議契訶夫改換投稿的刊物,加入到與以往不同的文學陣營。這就仿佛在內(nèi)地文壇,最好的小說不妨拿到《收獲》和《人民文學》上去發(fā)表,因為只有這樣,才更容易讓大家看到,才更容易被文壇認可和接受。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給契訶夫?qū)懥艘环忾L信,希望他下筆慎重,寫得少一點,寫得好一點,只要能寫出好作品,就算是挨餓也值得。契訶夫很虛心地回了信:
我一定要避免做急就章,但這不會很快就能做到……現(xiàn)在我還不可能越出已經(jīng)陷入的常軌。我倒是愿意挨餓的,以前我就曾挨過餓,但問題不在我身上……我只能在閑暇之際進行寫作,白天有兩三個小時,再加上深夜一小部分時間,就是說,這一點兒時間只能用于寫寫小東西。夏天,我空閑的時間多一些,花費也會少一些,那時我一定要做嚴肅的工作。
在我那本小冊子上寫我的真實姓名是不可能的……也許,這是出于自尊心。我很不喜歡這本小冊子,這是一鍋大雜燴,東拼西湊地把一些大學生式的習作亂放在一起。如果我早知道,有人在閱讀我的作品,有您在注視著我的寫作,那么我就不會去付印這本書了。
說白了,契訶夫能成為大作家,無疑是與寫得多有關(guān)。如果不是寫得多,很多小說中的好,他可能也體會不到。寫作之路,在一個正常的狀況下,就應(yīng)該像沈從文說的那樣,會越寫越好,能越寫越好。只要路子對,方向正確,只要能夠堅持,能夠不斷地摸索,寫作的進步是絕對可能的。也是因為如此,沈從文才會固執(zhí)地認為,多寫是可以寫好的。不奇怪,多寫卻寫不好,是不應(yīng)該的。
不是每個作家都能像魯迅那么幸運,一開始,一出手,就是錦繡文章,就是相當不錯的小說,就能夠引起文壇的轟動,就能夠創(chuàng)造歷史。起點不高是很正常的事情,正是因為起點不高,一個作家才會有未來更好的發(fā)展空間。對于年輕作家,我經(jīng)常勸他們,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要去想有沒有靈感,是不是杰作,埋頭去寫就可以了,寫出來比什么都重要,不寫出來什么都是空的。
我為什么要強調(diào)寫作要達到一定的字數(shù)呢,說白了,一個作家有點才華,有點靈感,并不稀罕,才華和靈感很容易騙人,也很容易耽誤人。一個人,要想走文學之路,沒有個三十萬文字打底,什么話都免談。除非你是天才,除非你是天選之子。我一向都是這么認為,作家通常都是普通人,只不過是因為他能堅持馬不停蹄地寫作,才讓他變得不那么普通。
寫作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寫到一定的字數(shù),不經(jīng)過一定的磨難,很多事情是明白不過來的。剛開始寫作,因為是一張白紙,你們的才華很容易發(fā)揮,你們的靈感會像成群的蜜蜂一樣,在頭頂上亂飛。這時候,不是天才也是天才。這時候,以往的天才與你相比,可能都已經(jīng)不是天才了。但是這些良好的感覺,并不能保證你們就真能當作家,就真能當一個好作家。
有過實際寫作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最初的三十萬字,聽起來可能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但真要實行起來,并不是太困難。通常是寫了三十萬字以后,寫作上真正的瓶頸,才剛剛出現(xiàn)。今天來這個創(chuàng)意寫作班學習的同學,你們?nèi)绻嬉_始寫了,真動起筆來,真決定要當作家,而不僅僅是為了什么作業(yè),為了拿學位證書和文憑,很快也會有這樣的體會。你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很能寫,發(fā)現(xiàn)三十萬字說寫就寫出來了,可是怎么才能進一步往下寫,怎么才能進一步寫好?這時候,棘手的問題就會突然出現(xiàn)了。
有人問我,長篇小說和中篇、短篇小說有什么區(qū)別,我回答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我看來,就是一個字數(shù)的區(qū)別。多少字算是短篇,多少字算是中篇,再長一些,過了十萬,甚至更多的字數(shù)就是長篇。這種隨口一答,內(nèi)行聽了覺得可笑,外行聽了,也覺得可笑,我自己回想,同樣覺得可笑。
對我來說,這其實就是實話實說。不管內(nèi)行外行同不同意,要讓我再次回答,就算這個答案是錯誤的,是片面的,我還是會堅持這么說。作家說的真話,往往都會很可笑。我過去這么想,現(xiàn)在仍然還這么認為。小說就是小說,沒有那么多神神鬼鬼,很多講究都是人為的,很多規(guī)定都是自言自語,都可以忽略不計。
這個世界上,很多道理都是沒道理??偸怯腥诵攀牡┑?,煞有介事,說小說應(yīng)該怎么寫,不應(yīng)該怎么寫。事實上,到了課堂上,站在講臺前,我也會忍不住信口開河,告訴別人長篇應(yīng)該怎么樣,中篇應(yīng)該怎么樣,短篇又應(yīng)該怎么樣?;蛘甙言挿催^來說,不應(yīng)該怎么樣怎么樣。寫作的邏輯就是這樣,要對,怎么樣都對;不對,怎么樣都不對。關(guān)鍵還是要把小說寫好,至于長短,根本不重要。
關(guān)于寫作,千言萬語就一句話:要立刻寫,要坐下來,寫。
第八講:從三流到一流作家(下)
我的想法一直很簡單,寫作這玩意,沒那么神神鬼鬼,寫就是了,寫就行了。最實際的情況可能也就是這樣,想得太多,想得太復(fù)雜,知道得太多,弄不好就會縮手縮腳,反而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寫。不寫,就什么都不是。
寫作是自由的,是心靈深處的東西想沖出來,沖出來的那些文字,寫得短就是短篇,比短篇長一些的是中篇,再長就是長篇。一個作家一生的作品,打包放在一起,便是一部大長篇。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不要攔住那些想寫出來的欲望。要小心地呵護這些欲望,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它們寫下來。
寫能解決一切問題,寫就是王道,寫才是王道。??思{曾說過,一個作家需要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賦,百分之九十九的自律,百分之九十九的辛勤工作,他需要對自己的作品,永遠不滿意。福克納的這番話,當然很有道理,不過他說的第一個百分之九十九,也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賦,絕對不是重點,就算天賦重要,也與寫作者沒什么關(guān)系。
因為這個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賦,到底有沒有,寫作者自己是無能為力的,有就是有,沒有你也沒辦法,而后面的兩個百分之九十九,也就是作家的自律和辛勤工作,卻是每一個寫作者,只要能坐下來用心寫,都有可能通過努力達到的。因此,我認為福克納真正想說的,是后面的兩個百分之九十九,就是要自律和辛勤寫作,至于前面提到的天賦,不過是個幌子,說說而已,并不重要,用不著太當回事。誰要是把它當真了,就有點傻,就可能會誤入歧途。千萬不要因為一句沒有天賦,就產(chǎn)生自卑。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有個流行詞叫“容貌焦慮”,我覺得這與寫作者對才華的焦慮,幾乎是差不多的。
什么叫容貌焦慮,你們肯定比我更熟悉,因為這個詞正在網(wǎng)絡(luò)上流行。我也是因為不止一次見到這個詞,為了了解它,專門上網(wǎng)搜了一下,發(fā)現(xiàn)它和寫作者的才華焦慮確實是有相似之處:
容貌焦慮是指過度關(guān)注自己的容貌,并對自己的容貌進行無意識的貶低、臆想,嚴重缺乏自信心,與他人直面交談時會產(chǎn)生較多負面情緒和回避行為。
容貌焦慮屬于焦慮障礙,容貌焦慮者本身沒有容貌絕對缺陷,但總對自身的容貌產(chǎn)生自卑和不滿情緒。主要是受到外界對顏值的看法影響,產(chǎn)生了一種畸形的顏值觀,認為只有變美才可以獲得自信和更多的關(guān)注,部分容貌焦慮障礙患者會不惜花重金進行各類醫(yī)美或整形手術(shù),來達到變美的效果。
事實上,我也要對你們承認,對于才華這玩意,對于才華的焦慮,我自己也經(jīng)常會有。記得我跟你們坦白過,從開始寫小說的第一天起,我就有一種江郎才盡的感覺。在一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確實談不上有多認真,而不認真的重要原因,就是覺得自己沒有才華。當時我還是很輕松的,心想反正沒有才華,就當作是寫著玩玩吧。
這么說,絕對不是凡爾賽。可以給同學們講一件很真實的事情,它就發(fā)生在我身上。我上大學的時候,因為做過四年工人,實際年齡應(yīng)該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了。當時,我是恢復(fù)高考的第二屆考生,78級,與上一屆77級只相差半年,結(jié)果就是兩個年級的學生合在一起上寫作課。雖然中文系的老師不把寫作這門課當回事,可是我們作為剛考進中文系的學生,還是很把寫作課當回事的。
當時教寫作課的老師,一看下面坐著兩個年級的學生,心里就不太樂意。當老師的心理很難琢磨,有時候喜歡學生多一點,有時候又希望學生少一點。那時候中文系每屆的學生并不多,合在一起,也不過七八十號人,但是老師竟然還是嫌學生多,嘆氣說,我們先來一次考試,每人先交一篇作文,經(jīng)過考試,成績優(yōu)秀的同學,可以免修這門課。結(jié)果有一半的同學得到了優(yōu)秀,其他的大多是良好。只有兩個人是及格,這是最低分。
獲得優(yōu)秀的同學可以免修,也就是不用再來上課,便可以輕松地拿到寫作課的學分,其他的同學則繼續(xù)上課。就分數(shù)而言,良好和及格差別不大,但是羞辱性極強,畢竟全班就只有兩個人是及格。很不幸,我便是兩名獲得及格分數(shù)的人的其中之一。另外一個名額,給了一位來自四川的同學,這家伙后來官運亨通,當上了某市的副市長。
今天,為什么還要跟大家說這件事,有兩個原因。首先,是說明自己當時還是有點在乎,甚至是很在乎寫作課的分數(shù)的,畢竟在那么多同學中,就只有兩個人是最低分,而其中一個就是我。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相信當時的同學一定會在背后議論。要硬說我完全不在乎,當然是不可能的,我怎么會不在乎呢?
如今回想起來,如果要說才華焦慮,這恐怕就是我最初的才華焦慮。我們可以自信,可以不把寫作課當回事,可以不把老師的分數(shù)當回事,但是,如果后來我不能在寫作方面證明自己,不能夠?qū)懙酶茫敲次业膶懽髯畹头?,就會像鐵板釘釘一樣,把我釘在沒有才華的恥辱柱上。
當然還可以有近乎狡辯的解釋,我的內(nèi)心當然會不服氣,怎么能夠服氣呢?我承認自己交的作文并不好,但是也未必就那么糟糕。不過事情就是這樣,老師的分數(shù)、讀者的認可、評論家的批評,對于寫作者而言,你可以不把它當回事,同時你又必須承認,有時候,你不可能不把它當回事。
因此,寫作者對付才華焦慮,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不要太糾結(jié),不要去想那么多。和容貌焦慮一樣,糾結(jié)沒有用,想得太多也沒有用。也許你應(yīng)該想的,只是像沈從文那樣,把自己寫的東西當作習作,當作作文本,毫不猶豫地繼續(xù)寫下去。
你能做的,就是用寫來證明自己,用不斷地寫來改變自己。
天生我材必有用。對于寫作者來說,有兩個東西不可強求,一個是才華,一個是運氣。況且才華這東西也很難說清楚,每個人看別人的角度不同,對別人的評價也會不同,才華這東西,你可以說他有,也可以說他沒有。作家的運氣也會有很多種,與才華一樣,同樣是說不清楚。
比如說你的書被禁了。被禁當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因為被禁,大家反而想看,譬如《麥田里的守望者》。這事發(fā)生在20世紀的美國,后來,《麥田里的守望者》成了超級暢銷書。在內(nèi)地也有同樣的例子,一本書因為被禁和解禁,會變得洛陽紙貴。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本書叫《第二次握手》,在被禁的歲月里,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私下傳播,后來解禁了,它很自然地就變成一本暢銷書。不過這本書正式出版以后,時代發(fā)生了變化,它的影響已經(jīng)遠不如手抄本時期。
有時候,某個大明星要表示自己喜歡讀書,說你的作品好,你的作品一下子就好賣了。這在今天尤其實用,明星的表態(tài),會是最好的廣告。又譬如你的作品被改編成了爆款的影視劇,這也是非常好的促銷機會。凡此種種現(xiàn)象,你作為寫作者,其實都是無法操控的,是無能為力的,你能做的,就是不把這些當一回事,只能置身事外。
事實上,歷史上很多暢銷書都遇到過挫折。比如說《洛麗塔》,一開始并不好賣,這書是一家不出名的小出版社出版的,給人的感覺是偷偷摸摸地印刷出版,又偷偷摸摸地賣。后來書火了,大火,成為世界名著,收回版權(quán)很不容易。又比如說《尤利西斯》,一開始出版不了,最后終于大火,成為頂級暢銷書。
因此沒必要去追求那些不靠譜的東西,才華和運氣,這些東西命里有就有,命里沒有就不用強求,強求也求不到。如果今天這一講,有什么重點的話,就是希望大家要盡可能地多寫,其他的事情,還是少想為妙,不知道最好。
沒有人會想到偉大的??思{先生是高產(chǎn)作家,在大家的刻板印象中,作為小說家,跟同時代的文人相比,他寫的字數(shù)顯然不能算太多。以我們對他的了解,可能也僅僅是一些名篇名著。福克納只活到六十五歲,比中國的蘇東坡多活了一年。我不知道蘇東坡一生中寫了多少文字,但我知道,人們印象中并不高產(chǎn)的??思{,光是長篇小說,就寫了十九部。
沒有人能準確統(tǒng)計,只活了四十四年的契訶夫,一生中寫了多少篇小說。有說他寫了四百多篇的,有說五百多篇,還有說七八百篇的,都言之有因,不是隨口亂說。在很多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叫《多多益善》,時至今日,說到要當作家,要吃寫作這碗飯,我無非還是那意思:關(guān)于寫小說,別想太多,老老實實去寫就行。只有寫,才有可能讓我們從三流的小作者,成為真正一流的大作家。從起點上,我們都還是三流作家,或者說,我們甚至連三流水準都還沒有達到,但是只要我們不停地寫,在寫作中學習,在寫作中進步,我們就可能會有美好的未來。
四十多年前,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在一所大學的中文系當老師,當學生的輔導(dǎo)員。跟你們的陳老師情況十分相似,學校也為我所輔導(dǎo)的那個班級,聘請了一位校外老師,來給同學們上寫作課。為什么要從外面聘請呢?因為我所在的這所大學,是一所新辦的大學,有中文專業(yè),卻沒有專職的寫作老師。
跟你們的陳老師一樣,剛開始,我作為輔導(dǎo)員,作為助教,也是出于禮貌,跟著試聽了一節(jié)課。當然,我是坐在最后一排,而不是像今天的陳老師這樣,認認真真地坐在第一排。這個情景,幾乎就在今天又一次重演了。記得那位老師口氣特別大,比我今天要大得多,來了就口吐蓮花,動不動就是主題要如何深刻,要有哲學的深度。還說好的小說家都是哲學家、思想家,說寫作應(yīng)該怎么樣,你們又應(yīng)該怎么寫。最后還許諾,說會為每個人精改一篇作文,會手把手教大家怎么寫,經(jīng)過他的教學,大家就都會寫了。只要寫好一篇作文,就能寫好其他的作文。
我一聽就知道這家伙在胡說八道,尤其是什么手把手改作文,聽了就想笑。連小學老師都不應(yīng)該是手把手教學生,更何況是大學老師。我沒有你們陳老師的好脾氣,第二次的課就不去聽了,沒必要聽他胡說八道。幾節(jié)課上下來,幾位同學找到我,跟我說這個老師太差勁了,只會狂妄地說些冠冕堂皇的套話,不知道他到底想表達什么。我說狂妄倒不是大問題,而是他關(guān)于寫作的觀點,還有那些套話,都是不通的,無非是不通得來頭大一點。
換老師恐怕做不到,我對他們說,你們就湊合聽吧,不想聽可以不聽。我沒有說你們可以逃課,作為輔導(dǎo)員,我不能說那樣的話。結(jié)果就是,這位老師足足混了一個學期,這個中文班的同學,最終也沒有出一個作家。正如我一開始就跟在座的各位說的那樣,過去,中文專業(yè)不培養(yǎng)作家是有原因的,因為大家都不重視,都太不把寫作當一回事,無論是教的人,還是學的人,都只是走過場。我說的這件事幾乎就是實錘,是中文專業(yè)寫作課曾經(jīng)的真實寫照。
因此我來給同學們上課,最擔心的就是自己重蹈覆轍,像當年的那位教寫作課的老師一樣,說那些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首先,我們要反對“一本書主義”,這個觀點相當流行,尤其是在那些根本不懂怎么寫作的人中間有市場。有一種觀點,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仿佛一場賭博,要玩就玩一票大的,要寫就寫精品力作,要靠一本書實現(xiàn)財富自由。據(jù)說這個觀點,源自前輩作家丁玲女士,后來的擁躉者很多。
我聽見有人曾以唐朝的詩人王之渙為例,來為精品力作鼓吹。說王之渙一生中只寫了兩首詩,然而就憑借這兩首詩,他名留千古。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
這兩首詩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事實上,在《全唐詩》中,一共有王之渙六首詩,只是大家熟悉的只有這兩首而已。很顯然,有寫作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王之渙一生中,不可能只寫了六首詩,光寫六首詩,恐怕成不了什么詩人。只是這六首之外的詩,我們沒有看見而已。寫詩如此,寫小說肯定也是同樣的道理,一個人一生中如果只寫了六個短篇小說,即使寫得再好,恐怕也很難成為真正的好作家。
寫作這門課,從最初的小學作文課開始,同學們應(yīng)該都學習過。我不知道你們對這門課的感受是什么,就我自己而言,首先最煩聽到的就是所謂要深刻,要有思想。香港的情況我不知道,在內(nèi)地,作為各種中學生大賽的資深評委,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隨著年齡的增長,同學們的作文往往是越寫越差。初中生的作文開始走味,沒有了小學生的天真,高中生的作文比初中生更差。
為什么呢,為什么會這樣?我覺得是長久以來對作品主題的要求,傷害了大家。比如說對學生不斷灌輸所謂的寫文章要有思想,主題一定要深刻之類的套話和大話,是這些套話大話害了人。作家不是哲學家,可是我們對寫作課的要求,對文學作品的希望,往往是要強求作家當好哲學家、思想家,一定要有深刻的思想,要成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我想起李敖先生說過的一個故事,說他當年為生活所迫,為了不餓肚子,不得不為中學生批改作文。不接觸不知道,真正接觸到了學生的作文,接觸到了學生的那些很爛很爛的文字,他立刻深感人生無趣。那些作文實在是太差勁了,一個人要是一輩子都在和這些爛作文打交道,不光人生無趣,而且會很痛苦,真要是這樣,還不如死了拉倒。
我覺得開設(shè)創(chuàng)意寫作這門課,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跟以往的中文系寫作課徹底告別。傳統(tǒng)的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今天的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目的就是為了培養(yǎng)作家。我作為一個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寫作者,來到這個課堂上,就是想旗幟鮮明地表達個人的建議,表達自己關(guān)于寫作最直截了當?shù)南敕?。說到底就是一句話,多寫。除了多寫,沒有別的近路可走。不要去想太多的大詞,不要去想文學這個世界沒有你會這么樣,不要去想你能為世界文學作出多大貢獻,世界文學不差你這個人,好好地先當一個三流的小說家再說。
平心而論,對于大多數(shù)寫作者來說,能當一個三流作家也不容易。寫作這活,可以好高騖遠,但還是要把基礎(chǔ)夯實。在寫作中,不是說深刻不重要,不是說不要思想,而是比深刻有思想容易做到的事情太多,先把這些做好了再說。譬如實實在在地多讀一些名著經(jīng)典,先寫好一些基礎(chǔ)性的東西。譬如細節(jié)的描寫,譬如抒情和如何控制抒情,又譬如把對話寫得生動,把人物描寫得栩栩如生。要做好這些,必須先完成??思{先生所說的自律和辛勤。
我不贊成在一開始寫作時,就無窮無盡地修改。不管怎么說,多寫都遠比多改更重要,我們不妨看一看美國小說家卡佛怎么談?wù)撔薷牡模?/p>
可以理解,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修改和重寫上面。我最喜歡把一篇寫好的小說放上一段時間,然后把它重寫一遍。寫詩也一樣。寫完一個東西后,我并不急著把它寄出去,我有時把它在家里放上幾個月,這里弄弄,那里改改,拿掉這個,加上那個。
小說的初稿花不了太多的時間,通常坐下來后一次就能寫完,但是其后的幾稿確實需要花點時間。有篇小說我寫了二十稿還是三十稿,其他的從來不低于十到十二稿,看偉大作家作品的草稿既有益也能受到激勵。
我想到了那張屬于托爾斯泰的排版用活字盤的照片。我在這里是想舉一個喜歡修改的作家的例子,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歡這么做,但我知道他經(jīng)常這么做,他總在修改,清樣出來了還在修改。他把《戰(zhàn)爭與和平》重寫了八遍之后,仍然在活字盤上更改。這樣的例子會鼓勵那些初稿寫得很糟的作家,比如我本人。
卡佛的這些話,有兩個重點很值得品味。一個重點是要有“寫好的小說”,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說你要寫,首先要寫完,就是所謂的“寫好”??ǚ鸬摹皩懞谩辈坏扔凇皩懲辍?,寫好是第一步,寫好了,慢慢地改,一遍遍地改,最后再寫完。
說來說去,無非是先要寫出來。我不贊成小說還沒寫好,還沒成形,就一遍遍地修改,沒完沒了地修改不是好習慣。當然,不光是小說,所有的文章都是這樣。修改會讓你的思路中斷,會打亂你的思路,沒完沒了地修改可能造成的結(jié)局,不是寫好了,而是根本寫不下去。
我想起作家方之的故事,他的一個一萬七千字的小說,前后總共寫了十七萬字。方之是我非常熟悉的父輩作家,他的寫作方式是我所熟悉的,也是以往在課堂上可以常常聽到的。就像偉大的托爾斯泰把《戰(zhàn)爭與和平》重寫了八遍一樣,對那些初稿寫得很糟的作家,可能是個很好的鼓勵。
這也是卡佛這段話中的另一個重點,這就是對初學者的鼓勵。坦白說,我并不是很贊成這樣,我的觀點是,首先要寫好,不管寫什么,先把文章寫完,先寫完了再改。是立刻接著修改,還是擱上一陣再琢磨,這個說不好,要看各人的情況。好的文章當然會越改越好,但是,有許多東西,它可能就是習作,就是練習本,怎么修改也不可能成為世界名著。因此,我的意見是文章的修改還是應(yīng)該的,但必須有一個尺度。敝帚自珍固然有一定道理,過分自戀也是會有問題的。
與其改來改去,還不如放低姿態(tài),把自己的文章,像沈從文和契訶夫那樣,當作習作,寫了就寫了,不妨繼續(xù)寫作下一篇。對于一個作家來說,能夠源源不斷地寫,遠比沒完沒了地修改更重要。從三流到一流,是不斷寫出來的,而不是修改出來的。我又想到了塞林格的故事,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全球已印了六千萬冊,這還是前幾年的數(shù)據(jù),依靠《麥田里的守望者》的版稅,他早就財富自由了。
我想說的不是什么財富自由,財富自由當然很好,但作家沒有幾個人可以做到財富自由,我更在乎的是,塞林格為什么不能多給我們留下一些文學作品,他的作品為什么會那樣少。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始終沒能解開的謎團。傳說中的塞林格一直都深居簡出,天天都在寫,一直都是在修改他的作品,可是時間已經(jīng)過去太多年了,他如果還活著,已經(jīng)一百零六歲了。塞林格的那些改了又改的作品,又在哪呢?
寫作者的毛病很多,我們要盡可能規(guī)避。過分地修改就是其中之一,對于初學者而言,尤其要注意規(guī)避。我想起自己父親近乎病態(tài)地修改稿件,前面已簡略地說過他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父親也是一名職業(yè)寫作者,他的一生都與伏案工作有關(guān),可以說是辛辛苦苦地寫了一輩子。
父親對自己的手稿,一直有一種病態(tài)的潔癖,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手稿上有一點點改動。這可能與他的寫作遇到的挫折有關(guān)。年輕的時候,右派經(jīng)歷讓他對寫作失去方向,結(jié)果只能在遣詞造句上下功夫。他的手稿看上去,就像是印刷出來,沒有一個錯字,沒有一處涂改。他是怎么才做到的呢?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將有錯字和涂改過的稿紙扔掉重寫。這樣的涂改如果是在前幾頁還好辦,換幾張紙就行了,可是寫到中途,比如說寫到第十五頁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第二頁要改那么幾個字,為了改過的幾個字,他只好從頭寫起,從頭抄一遍。
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寫作習慣,一旦形成了,很難糾正。他自己也知道這是非??蓯旱牧晳T。記得剛開始學習寫作,我經(jīng)常是使用父親用過的稿紙,在他淘汰下來的稿紙背面胡亂涂寫,這樣做是廢物利用,零成本,寫壞了也沒什么關(guān)系,因此,我寫起來很輕松。
很多寫作方面的毛病,都是作家自己慢慢形成的,是自己慣出來的。初學者必須有這樣的信念,就是像??思{說的那樣,真正的作家是攔不住的,不需要這樣那樣的理由,不必去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事實上,唯一能攔住你的,就是不寫。不寫就什么都不是,不寫就等于零。在網(wǎng)上可以看到一些很奇怪的名人寫作故事,每過一段時間,它們就會冒出來吸引人的眼球,譬如就在昨天,就又看到這么一則:
1.隨筆作家道爾頓·泰爾嘉德有一次接受訪問,被問到身為作家最討厭的是什么。他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寫作?!?/p>
2.19世紀的法國作家讓雅克·布雷切特感覺自己無望完成他的小說《丑陋的女性》,便用一把獵槍射中了自己的右腳,將自己困在書桌邊,這才得以完成這部杰作。
3.蘇格蘭作家哈米什·貝爾德所有的小說都是在六年內(nèi)完成的,在那之后,他的工作是清掃格拉斯哥的下水道。他說他的第二份工作是一種令人欣慰的解脫,讓他擺脫了寫作的痛苦。
4.美國小說家艾米·阿伯特·麥克尼古拉斯認為寫作極端困難,因此,每個早晨,她都命令女仆把房間內(nèi)的所有便壺鎖起來,直到她拿出十頁文稿給女仆看時,女仆才能拿出便壺。麥克尼古拉斯四十八歲時死于膀胱炎。
引用者說這些文字,出自一本叫《我如何成為一名暢銷書作家》的書。我無心去核實有沒有這樣一本書,事實上,我也不知道以上說的這幾位外國作家。世界上這樣那樣的作家太多了,真正的好作家并不多,看了這些奇文,我們可能會更加相信,作家很容易就成為那些有毛病的人。
以上奇聞中的第一條和第三條,看了讓人很不舒服,因為我實在無法理解,一個作家,一個靠寫作獲得名聲的人,為什么會那么不喜歡寫作。作家喜歡夸大其詞不奇怪,可是讀者如果真相信,特別是那些準備從事文學事業(yè)的同學,也把這些話當回事,那就顯得不太合適了。
關(guān)于寫作,我不止一次地表達過這樣的觀點,第一就是寫,第二就是喜歡。這之間當然也有因果關(guān)系,不寫,你就不會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歡寫作。不要相信那些夸張的說辭,不要蒙人,也不要被人蒙,用不著去找把獵槍把自己的右腳射穿,也用不著為了寫作憋出膀胱炎來。
今天的這一講,很重要的一個意思,就是希望大家能保持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心平氣和地去寫作。寫作就是寫作,沒有那么多的神神鬼鬼。既不要被所謂的深刻所困,把文學捧到天上去,也不要過分地輕視和詆毀,把文學活生生地打入地獄。文學就是文學,文學從來都是被熱愛文學的人所共有。
因此,我習慣給自己在文學上的定位是,先不要定得太高,要不斷努力,努力從三流作家向一流作家的方向去行進。我希望在座有志于創(chuàng)意寫作的同學,也能這樣。希望你們能寫,通過寫來發(fā)現(xiàn)自己能不能寫,喜歡不喜歡寫,希望你們能真正熱愛文學。希望大家不要好高騖遠,不要把起點看得太高,不要太在乎得失。希望你們能多寫,寫得越多越好。
在談到網(wǎng)絡(luò)作家時,我曾經(jīng)明確表示過,未來的好作家和大作家,很可能會從網(wǎng)絡(luò)作家中出現(xiàn)。理由很簡單,就是優(yōu)秀的作家,一定是通過大量的勞動才會產(chǎn)生,不干活肯定是不行的。網(wǎng)絡(luò)作家最不缺的就是大量的勞動,有些年輕的網(wǎng)絡(luò)作家,甚至都出現(xiàn)了“過勞死”的現(xiàn)象。我做過網(wǎng)絡(luò)小說大賽的評委,深深體會過看稿的恐懼——太多了,太長了,寫的人累,看的人也累。坦白說一句,那些小說的水平確實不高,最主要的毛病,就是缺少創(chuàng)意,缺少創(chuàng)新,過于套路,沒完沒了地簡單重復(fù)。一句話,就是太水、太俗。網(wǎng)絡(luò)小說不解決太俗和重復(fù)的路子,是不可能有什么光明的前途的。
不過,網(wǎng)上有許多寫專欄文章的作者,他們的水平相當不錯。如果不說小說,說散文和隨筆,可以說現(xiàn)在最好的散文隨筆,都在網(wǎng)絡(luò)上。網(wǎng)絡(luò)上的寫作,最大的優(yōu)勢一個是快,一個是相對自由,文章寫出來就立刻和大家見面,不像傳統(tǒng)的紙媒,再快,也必須有一個發(fā)稿和印刷的周期。
網(wǎng)絡(luò)寫手的一個優(yōu)點,或者說是一個強項,我們必須承認,就是他們經(jīng)過大量的寫作,從大腦到指尖的距離縮短了。我們平時所說的寫作訓練,有很大一部分目的,就是要千方百計地縮短這個距離。網(wǎng)絡(luò)寫作對寫作的速度是有要求的,你需要不斷地更新,要考慮吸引和抓住讀者。因為你在不斷地寫,不停地寫,這變成了一種非常好的訓練,寫作行為就有可能變得很順暢,不再那么艱澀。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