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學理論建構的溯因方法論

1引言

作為一門科學的心理學在發展過程中時常面臨理論困境。其一，當前常用的科學方法不能完全勝任理論建構工作。從心理學研究中常用的兩種科學方法來看，假設-演繹是通過大量的數據和證據檢驗已有的假說或理論，這個過程并未涵蓋理論建構。歸納法是從觀察到的事實、現象和研究結果中提煉出一般規律，然而這個從特殊到一般的過程存在邏輯的不完備性。這兩種科學方法，一個受限于只能驗證現有理論，另一個則受限于從有限實例中提煉普遍規律的不完備性。心理學研究如果只以這兩種科學方法為主，就可能導致研究者不重視或不清楚如何系統地進行理論建構。隨著人工智能、大數據技術的發展，研究者更加依賴自下而上的數據驅動方法做研究（劉冬予等，2024），有可能更加深陷這種困境。其二，心理學即使有不少理論也很少注重理論之間的統一性。舉例來說，Eronen和Bringmann （2021）在論證心理學缺少好理論時提到，僅與感知控制相關的構念就有30多種，且研究者仍在不斷地引入與之相關的新構念。因此，Borsboom等人（2021）將心理學理論形象地比作“小而豐富的氣泡”，它意指心理學理論雖多但只是很小的理論，不具備整體性和統一性。在這種情況下，要通過系統比較和評估現有理論，以篩選和整合理論。其三，理論與用于檢驗理論的事實之間的邏輯聯系往往較弱。關于這一理論困境的原因，Oberauer和Lewandowsky（2019）認為有理論發展的不完整性和理論驗證的不足等，這將導致研究者在實證檢驗時，實際觀察到的經驗事實不能對理論或假說進行有效的驗證或證偽。造成上述所有理論困境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缺少有關理論建構的系統的方法論指導。正如Borsboom等人認為的那樣，心理學并不缺乏理論而是缺乏一個系統的理論建構計劃。換言之，心理學理論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考慮如何讓理論更加整合和系統。

如何解決上述理論困境？溯因方法論（theabductivetheoryofmethod，ATOM）為心理學研究者提供了一種新思路。首先，ATOM主張科學探究應該是從探測新現象開始再到理論建構這樣一個自下而上的過程，這個過程融合了歸納和溯因兩種推理形式、多種研究方法和策略，形成了一個相對系統的科學研究框架。這一框架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假設-演繹法主導下的研究偏重假設驗證而忽略理論構建的問題，以及歸納法邏輯上的不足。其次，ATOM提供了系統化的理論建構方法和步驟，涵蓋從多種定量和定性數據分析中發現新現象到通過多方法交叉驗證解釋性理論的全過程，為構建統一的心理學理論提供了指導。最后，ATOM重視對探測到的現象的理論解釋工作，認為應通過理論生成、理論發展和理論評估一系列步驟更加系統地去建構解釋性理論。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迭代理論的發展和評估從而使研究者建構的理論更加完善和可靠。由此可見，ATOM提供了一個關于心理學理論建構的系統的方法論框架它對于心理學的理論發展有著重要意義。

2 ATOM的提出背景

ATOM的提出者是BrianDouglasHaig。Haig教授是新西蘭人，他1975年在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之后在新西蘭坎特伯雷大學心理學系工作，其研究主要聚焦于理論心理學、研究方法論、教育理論等。Haig到目前為止發表高質量論文與著作160余篇（或部），并于2008年和2010年分別被授予被“新西蘭心理學會（NewZealandPsychologicalSociety）會士（Fellow）”、“美國心理科學協會（AssociationforPsychologicalScience）會士\"稱號。Haig（2023）堅持科學實在論立場，強調在心理學中應用科學實在論時需要采取更為局部的視角，即在特定的科學領域和特定的經驗背景中評估和理解理論，這樣才能更好地適應心理學的特殊性質。科學實在論是一種認為科學理論能夠真實反映現實世界的哲學立場（Haig，2014）。然而，反實在論對科學理論持有不同立場，如工具主義認為理論只是預測可觀察現象的工具，社會建構論則將知識（包括理論知識）視為社會協商的產物而非對客觀現實的簡單反映（Chakravartty，2017）。ATOM采用的溯因推理便假設理論實體的存在，這與科學實在論的觀點相一致。科學實在論指引著ATOM在理論建構時采用能夠有效揭示潛在機制的方法，如探索性因素分析。

溯因推理在ATOM中是非常重要的推理形式，它的研究可追溯至美國哲學家和科學家皮爾斯（CharlesSandersPeirce，也譯為皮爾士；1839-1914）。溯因推理試圖解釋一個令人驚訝或意外的事件（C），即對新發現或不符合現有知識體系的現象提供可能的解釋（A）。這種推理的邏輯模式如下（引自Wible，2023）：

（1）觀察到令人驚奇的事實C;（2）如果A是真的，那么C的出現就是理所當然的。（3）因此，我們有理由猜測A是真的。

溯因推理的內在邏輯不同于假設-演繹和歸納。假設-演繹的過程是從一個理論或假說出發推導可直接檢驗的有關經驗事實的研究假設，再通過實驗或者其他研究方法驗證或證偽這個研究假設。雖然這個推理過程在邏輯上是相對嚴謹的，但是其局限在于形式邏輯式的演繹推理只是檢驗了預設的假說，忽視了新現象和新理論的產生，實際上并未產生新知識。歸納法通常被認為是與假設-演繹法在推理方向上相反的科學研究方法。歸納是從觀察到的事實或者現象中尋找一致性并推導出普遍性規律的過程，強調在科學探究的過程中形成經驗概括的重要性。但是嚴格來講，這個過程只是對事物的外顯特征的描述性總結（Haig，2014），而歸納的結論尚不能視之為“理論”。例如，我們觀察到這樣一個事實：如果人們面前出現一頭狗熊，他們會產生逃跑、顫栗等行為反應以及同時出現害怕、恐懼等情緒反應。然后，我們將此類現象的外顯特征總結概括為：在面對危險情景時，行為反應和情緒反應同時發生。然而，歸納法得出的結論是基于有限的觀察發現或者實例，因此歸納結果是不確定的、可以被推翻的。例如，有些人在看到狗熊時沒有產生上述的情緒和行為反應，因為這時候的狗熊是被關在籠子里的，對他們造不成威脅。相較于歸納和演繹推理，溯因推理卻能創造性地產生新知識。它是從觀察到的新現象出發，試圖找到該現象的最佳解釋理論。例如，清晨的路面上有水跡，我們可能會推測昨晚下雨了或者其他原因，那么通過這個推測過程就會為這一現象找到一個可能的解釋。由于溯因推理是推測新現象出現的可能原因，因此它所得結論也未必是確定的，需要進一步的證據驗證。這三種推理形式結合在一起共同構成知識獲得的完整過程（Minnameier，2004；如圖1）：第一階段，觀察到新事實后通過溯因推理獲得關于該現象可能的解釋性理論；第二階段，通過假設-演繹驗證所提出的理論；第三階段，通過歸納法，概括上一階段的研究結果是否與原先經驗事實一致，如果出現了新事實，則需要從溯因推理開始新一輪解釋理論的探索，以此循環往復。這個知識獲得的過程也就是科學探究的過程，體現了三種推理形式的互補性。

遺憾的是，以往心理學以及其他學科的方法論教材大多誤以為演繹推理和歸納推理就代表了所有的推理形式，而很少提及溯因推理。當然，任何一種推理形式都不能\"獨木成舟”。Haig （2005）認為在科學探究中，雖然歸納法對于以經驗概括的形式發現現象具有重要作用，但是理論建構同樣重要。盡管假設-演繹法在理論檢驗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卻只涉及理論建構的一個部分（Simon，1977）。溯因推理雖是從現象識別到理論建構，但是缺少如何發現現象的過程。可見，這三種方法分別只涉及科學探究的某個或某幾個階段，綜合起來才能全面涵蓋科學探究過程。在傳統的科學哲學理論中，歸納主義強調科學理論是從經驗事實中歸納出來的，而演繹主義則強調理論是通過邏輯推理和先驗原則推導出來的，它們一個重視事實，一個重視演繹推導。然而，以往并沒有專門強調溯因推理過程的科學哲學理論，無法有效說明如何從觀察的事實或現象上升到理論的過程。因此，Haig提出了溯因方法論（ATOM），既關注如何通過歸納法將經驗事實的探測變得可操作化，也探討如何通過溯因推理使科學理論的建構過程可程序化，從而為行為科學研究提供了一個更為系統化的方法論框架。雖然在ATOM理論框架中歸納和溯因推理都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后者占據主導地位，故謂之溯因方法論。

ATOM的提出經歷了一個過程。Ward 和 Haig（1997）最早在對臨床病人的心理評估的過程中，采用溯因方法幫助臨床醫生更有效地推理各個評估階段問題出現的原因，并提供了一個相對系統的評估框架，包括現象探測（識別和描述病人的心理問題）理論生成（形成產生心理問題的潛在機制的初步猜測）、理論發展（基于現有的心理學理論和經驗，構建問題的概念模型）和理論評估（評估理論或假設的充分性）四個階段。在這之后，Ward等（1999）更加全面地概述了溯因推理在臨床心理評估中的應用，并第一次使用ATOM這一概念。到了2005年，Haig將溯因推理的應用擴展到整個行為科學研究領域，而不再局限于臨床心理評估，正式提出行為科學的ATOM，此時它已經上升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科學哲學理論。

3 ATOM的主要觀點

在ATOM看來，科學探究是一個過程：研究者在研究問題的指引下，通過系統性數據分析揭示特定現象，隨后再建構該現象的解釋性理論。根據約束-包含視角（constraint-inclusionview；Haig，1987，2005，2014），研究問題表述應該包含問題解決方案的所有約束以及找到解決方案的要求，包括經驗的、理論的和方法論的等多方面約束，這些約束構成了問題本身。例如，一個研究者想要探究某種教學方法對學生學習成績的影響。經驗約束可能包括先前研究中的相關發現，理論約束可能是受到不同流派的學習理論影響，方法論約束可能是如何進行實驗設計、樣本選擇等。通過整合這些約束，研究者可以更系統地定義研究問題。如果能夠清晰地界定、表述研究問題，就相當于解決了一半的問題。然而，由于一些重要的研究問題通常是非結構化的，Haig認為科學研究的基本目的是通過在研究過程中引入各種所需的約束條件來更好地定義研究問題。不同的科學探究階段可能有很多不同程度的問題需要明確和解決。例如，研究者發現了某個新現象，那該現象則是進一步建構解釋性理論的約束條件之一，即建構A現象的解釋性理論而不是B現象的；接下來，建構A現象的理論時受到方法論（如優先考慮簡潔且具有更廣泛解釋力的理論）等方面的約束。明確研究問題后，研究者先通過分析數據來發現穩定的經驗規律或現象。當這些現象被識別出來后，科學家則通過溯因推理的方法，推斷出導致這些現象發生的根本原因，從而建構解釋性理論。因此，ATOM涉及的科學探究過程主要包括現象探測和理論建構兩個階段（整體框架見表1），我們將在下文詳細闡述這兩個階段。

3.1 現象探測階段

現象是存在于世界中相對穩定的、反復出現的一般特征，通常以經驗概括（包括對狀態、對象、過程、事件和其他難以分類的特征的概括）的形式出現（Haig，2013b）。常見的現象有兩類。一是效應，由某種原因所導致的一種特定現象。效應側重于描述特定條件下的現象，并可能以發現者的名字來命名，例如心理學中的羅森塔爾效應、物理學中的多普勒效應以及生物學中的鮑德溫效應等。二是定律，它是對事物之間客觀規律的概括。定律側重于描述普遍適用的規律，例如心理學中的效果律（用于描述個體行為與其后果之間的關聯）、物理學中的萬有引力定律和化學中的質量守恒定律等。通過了解這些現象，人們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自然界運作的基本規則和人類行為的復雜性。例如，羅森塔爾效應在教育界得到了廣泛應用，因為它概括了教師和家長的期望對學生學習成績的影響（馬欣，魏勇，2017;Sakar，2023）。這些現象不僅幫助人們了解過去發生的事情，也為預測未來事件提供依據。

然而，現象未必能被直接觀察到，而要從數據中抽象出來，通過分析和解釋數據得到。因此，數據是理解現象的證據及工具。在心理學中，研究者收集大量的數據來發現并描述現象。這些數據包括兩大類，一是關于心理感受、認識和觀念的主觀測量，例如情緒感受的自我報告等；二是關于心理活動的外部條件、行為和生理表現的客觀測量，例如刺激強度、反應時以及腦電數據等（辛自強，2024）。通過對數據的收集、分析和討論，研究者能夠從中抽離出現象，從而對人類行為和心理過程有更深入的理解。

如何通過數據探測現象？ATOM將現象探測的過程概括為以統計為導向的多階段數據分析（見表1現象探測階段），該過程采用多種策略和統計方法進行數據分析，以探索和還原現象。第一階段，初始數據分析。此階段主要任務是數據清洗和準備以保證數據質量，包括檢查數據的準確性、處理缺失值和異常值以及衡量數據是否符合統計的前提假設。第二階段，探索性數據分析。該階段旨在通過多種直觀的、簡易的統計方法（如莖葉圖和箱形圖等）揭示數據結構和模式，有助于研究者及時發現異常數據。第三階段，近似性重復。這一階段則是通過計算機密集重抽樣方法，如自助法（bootstrap）、刀切法（jackknife）和交叉驗證（cross-validation），來驗證第二階段初步探索性分析中發現的數據模式的穩健性。這些方法允許研究者在多個數據點上進行成千上萬甚至百萬次的計算，以此來評估抽樣結果的一致性和可靠性。第四階段，建構性重復。在證實現象存在的過程中，研究者不僅需要通過近似性重復檢驗數據模式的一致性，還需要通過建構性重復來檢驗數據結果的可推廣性。后者是通過改變關鍵變量來證明結果在不同方法、處理水平和情景下的普適性和可重復性。然而，以上關于數據分析的策略并不是發現現象的唯一途徑，元分析也是發現現象的常用方法。整個現象探測過程是一個枚舉歸納的過程，無論是通過以統計為導向的多階段數據分析還是元分析來發現現象，均體現了歸納推理的重要性。

3.2 理論建構階段

不僅發現現象是科學探究的關鍵，而且建構現象的解釋性理論也非常重要。ATOM認為現象的重要功能在于促使人們去探究對現象的解釋性理論，因為這不僅幫助人類理解現象背后的機理，還能推動科學知識的深化和拓展。理論建構的整個過程包括理論生成、理論發展和理論評估三個階段（見表1理論建構階段）。每個階段分別對應一種溯因推理即存在性溯因、類比溯因和最佳解釋推論。雖然理論生成先于理論發展，但理論評估從理論生成就開始了，并伴隨著理論發展過程，最后擴展到成熟理論的比較評估。因此，這三個階段并不是嚴格按照時間順序發生的。通常而言，理論生成和理論發展存在時間上的先后順序，而理論評估則貫穿整個理論建構的始終。這種動態的理論建構過程能夠確保理論的不斷優化和完善。

首先，理論生成階段。理論生成是理論建構過程中的初始環節，它涉及通過存在性溯因（existentialabduction）來形成初步的解釋性理論。存在性溯因是指在缺乏直接證據的情況下，假設存在某些未知的實體（Thagard，1988），以構造因果解釋。例如，斯皮爾曼在提出二因素理論時，通過觀察不同智力測試之間的相關性，推斷出智力存在一個普遍因素（g因素）和多個特殊因素（s因素）。這一過程與存在性溯因推理的邏輯相似，即從現象（多個智力測試結果的相關性）中推斷出最可能的解釋（假設g因素和s因素的存在）。這種推理方式鼓勵研究者超越現有知識邊界，探索可能存在的新領域，有助于超越現有理論、獲得新的科學理論。存在性溯因推理的一般邏輯模式可以概括為：

（1）觀察到令人驚訝的經驗現象P;（2）如果假設H近似為真，并且援引了相關的輔助知識A，那么P就會自然發生；（3）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H最初是可信的，值得進一步研究。

理論生成的邏輯形式強調了從現象到理論的推理過程。然而，該科學探究過程需要注意以下幾點：第一，科學中需要解釋的事實并非單一的特定事件而是經驗概括或者現象。第二，在科學哲學范疇內，現象或者事實不僅能用提出的理論解釋，而且通過輔助知識能幫助發現該現象。例如，斯皮爾曼用g因素也就是一般智力因素解釋不同智力或認知能力測試之間存在正相關現象，而且無論是用韋氏智力測驗還是其他智力測驗都能發現這個現象，其中智力測驗就是一種輔助知識。第三，存在性溯因并不保證能夠發現絕對真理。在科學探究中，研究者追求的是合理性，即假設在當前的知識體系下是否具有合理性且能夠暫時被接受。第四，推理的結論并不能斷言假設是真的，只是提供初步合理性的判斷，表明假設值得進一步研究。第五，存在性溯因推理模式只關注邏輯形式，然而理論生成過程需要結合一系列規范性約束（如啟發式、規則和原則等），以確保生成的理論具有初步的可信度和合理性。

在理論生成過程，ATOM采用了一種可操作化的溯因方法，即探索性因素分析。它通過發現變量之間的相關模式來假設潛在變量（即共同因素）的存在，并在此過程中利用共同原因原則（theprinciple of the common cause）生成理論。Haig（2014）認為這樣初步形成的理論可以被理解為真正的理論實體。探索性因素分析與存在性溯因推理有著類似的特點，前者假定潛變量的存在（如斯皮爾曼智力模型中的\"二因素\"），后者假定未知實體的存在，因此探索性因素分析可以作為一種將溯因推理操作化的具體方法。雖然探索性因素分析很好地體現了溯因推理的特點，但是它關注的是共同因素，因此在那些存在共同因果結構（即多個變量之間存在共同的潛在因素）的多元變量背景下才能恰當地充當理論生成器。不僅如此，存在性溯因所生成的理論只是具有初步合理性，因為它們只是對現象的初步理解和解釋，例如探索性因素分析只是簡單劃分因子結構，還需要實證資料來充分驗證其有效性和可靠性。

其次，理論發展階段。理論生成階段所生成的理論通常具有傾向性（即假設理論實體的存在）以及初步合理性，因此為了更深入地理解這些理論實體的性質，我們需要采取適當的研究策略來發展理論。類比建模是ATOM推薦的一種研究策略，它通過建立被建模主體與源模型之間的類比關系來發展解釋性理論（Haig，2013a）。這種類比關系包括正類比（源模型和被建模主體的屬性相似）、負類比（源模型和被建模主體的屬性不同）和中性類比（對源模型和被建模主體之間的匹配屬性缺乏可靠知識）。在考慮類比建模的合理性時，正類比是類比建模的核心，通過識別源模型和被建模主體之間的相似性，可以為理論的發展提供基礎;負類比與類比建模的目的無關，但有助于明確源模型和被建模主體之間的差異，從而避免過度類比；中性類比對某些特征的相似性或差異性尚無定論，這為類比模型的進一步研究和探索提供了空間，保持了模型的開放性。不僅如此，源模型的選擇在類比建模中非常重要，應優先選擇已被充分研究且理論成熟的源模型，同時要求源模型與被建模主體在關鍵屬性上具有明顯的相似性。例如，達爾文將人工選擇作為源模型，因其與自然選擇在“選擇機制\"這一核心屬性上高度相似。這種方法的邏輯是類比溯因（analogicalabduction），其一般推理模式為：

（1）在情景S1中，關于屬性Q的假設H是正確的;

（2）在關于屬性Q的方面，情景S1與情景S2相似;

（3）因此，H的類比也可能適用于情景S2。

通過這種推理方式，研究者可以將已知的假說或理論應用到新的情境中，從而擴展對未知假說或理論的理解與認識。例如，斯金納通過觀察動物在實驗箱中的行為（情景S1），發現動物的行為可以通過獎勵或懲罰來塑造（假設H），從而提出操作性條件反射理論。后來，他將這一發現類比到人類行為（情景S2）中，認為人類的行為同樣可以通過強化（獎勵）或懲罰來改變（假設H。類比溯因在理論發展過程中具有重要的創造性作用，它可以從舊理論類比出新的理論。它的創造性恰恰體現在類比建模過程中的源模型與被建模主體不同。例如，雖然計算機的運行過程被廣泛用作模擬和理解人類認知過程，但人類的認知裝置（被建模主體）實際上并不等同于計算機（源模型）。盡管兩者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但這種類比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復雜的認知過程。類比瀕因通過將已知領域的實體與未知領域的實體進行比較，幫助研究者理解和發展理論，因此在科學實踐中被認為是不可或缺的認知工具。

最后，理論評估階段。潛在理論要想具有真正的知識地位，就需要對其進行進一步的理論評估。ATOM在進行理論評估時，采用了另一種溯因推理，即最佳解釋推論（inferencetothebestexplanation，IBE）。這種推理方式建立在這樣一種認識上：我們對于世界的認識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事物解釋價值的考量（Haig，2009）。例如，如果理論A能夠比它的競爭理論B更好地解釋某一現象，那么理論A就應當被優先考慮。起初，IBE的推理模式是在推論一組數據的解釋性假設（Josephsonamp;Josephson，1994），然而科學所要解釋的事實是經驗現象而不是數據，需要推斷的是最佳解釋理論而不是假設，以及論證結論時應該關注的是該理論是否比其他競爭性理論更好而不是假設是否真實。因此，Haig（2009）在此基礎上對Josephson和Josephson的IBE的推理模式進行修正，并提出了ATOM框架下理論評估過程的IBE推理模式：

（1）P1、P2等是令人驚訝的經驗現象。

（2）理論T解釋了P1、P2，

（3）沒有其他理論能像T那樣更好地解釋P1、P2等，

（4）因此，T被接受為最佳解釋理論。

由于IBE的評估標準能夠可靠地識別最佳解釋理論，因此ATOM將其作為理論評估的首選方法。根據解釋一致性原則（Thagard，1992），推論最佳解釋的核心是建立解釋的一致性，即推斷一種理論是否是最佳解釋理論，要看它在解釋上是否比其他競爭理論更具有一致性。一個理論是否具有一致性可以通過三個標準判斷，即解釋廣度、簡潔性和類比（Thagard，1978）。解釋廣度是選擇最佳解釋理論的最重要標準。如果一個理論能夠解釋更廣泛的事實，那說明該理論的一致性高。簡潔性則傾向于使用較少的特殊或臨時假設，同時它也對解釋廣度標準施加了約束，即在增強理論廣度時不應以犧牲簡潔性為代價。類比則是通過與已知理論的類比增強新理論的解釋力。例如，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通過與已知的人工選擇過程進行類比，提高了其解釋的價值。以上三個標準共同作用于理論評估過程，幫助研究者判斷哪個理論能夠提供更好的解釋。

綜上所述，ATOM的理論建構過程是一個嚴謹而連貫的邏輯體系。它通過存在性溯因生成一個初步合理的理論解釋，然后借助類比溯因來發展理論，最后通過最佳解釋推論來評估理論。在理論建構過程中，三種溯因推理方式相互補充。存在性溯因的作用在于可以從新現象中推測出可能的解釋，然而鑒于它無法評估這個解釋是否合理，可以通過最佳解釋推論以理論分析的方式初步從多種可能的解釋中選擇最佳解釋。此時的解釋理論仍然是最初的，這就需要通過類比推理來進一步發展理論，最后再對發展出的多個競爭性理論進行解釋一致性評估。通過闡明這樣的理論迭代過程，ATOM為心理學和整個行為科學的理論建構提供了一個相對全面、系統的方法論框架。

4ATOM在心理學中的應用

下文結合具體例子說明如何將ATOM應用到心理學的研究中。Borsboom等人（2021）以ATOM為藍本為心理學量身定做了一個理論建構框架——理論建構法（theoryconstruction methodology），該方法共包括5個步驟（如圖2）。

第一步，確定新的經驗現象。研究者在觀察中發現了某種或者某些現象，并通過反復總結后確認該現象具有穩定性和可靠性。例如，Kahneman和Tversky（1979）通過大量實驗證據發現了風險決策中的損失規避現象，該現象指人們對損失的厭惡程度大于對同等金額收益的快樂程度。

第二步，形成原型理論。形成原型理論的過程涉及在識別現象后，通過溯因推理提出一個初步的解釋模型。在初期，理論通常只是概括性地表達了如果理論或者假設為真則對應的現象就會出現。然后，研究者可以通過類比溯因的方法類比其他領域的解釋原則，以更好地建構現象的解釋性理論。Kahneman和Tversky建構的前景理論可以用來解釋風險決策中出現的上述現象，并用價值函數來解釋損失規避現象一價值函數對于收益來說是凹形而對于損失來說是凸形，這里類比了數學中的凹函數和凸函數。

第三步，發展形式理論。這一過程并不是通過方差分析、回歸分析等統計方法擬合數據模型，而是運用形式理論，即通過一組方程、計算編程語言或者邏輯規則捕捉解釋理論的原理。形式理論通過更精確的語言表達理論結構，使研究者能夠精確地推導出理論所預測的行為（Robinaughetal.，2021）。形式理論與ATOM的理論發展階段相結合可以提高理論的精確性和預測力。例如，前景理論通過價值函數表達對收益和損失的心理感受，用決策權重描述對概率的主觀感知，以數學形式直觀解釋人們在風險和不確定性下的決策行為。

第四步，檢查形式理論的充分性。這一步需要進行模擬研究或者分析推導，來驗證形式模型是否能夠解釋經驗現象。計算機模擬方法，如基于主體建模（agent-basedmodeling），可用于檢驗形式模型。這種方法通過建構虛擬世界（在這里的個體按照設定的規則交互），模擬微觀個體行為及其交互模式，重現宏觀復雜現象并預測其發展趨勢（楊啟帆等，2024）。這有利于ATOM在理論評估時進行更細致的檢驗，通過模擬不同的情境和條件來測試理論的穩健性。接著上述例子繼續分析，通過反復的數據模擬和數學分析，如果價值函數和決策權重結合起來能夠解釋前面所示的經驗現象，就說明前景理論具有充分性。

第五步，評估所建構理論的價值。最后一步主要是通過理論分析的方式，分析前景理論是否能夠解釋更廣泛的風險決策現象、理論的表達是否簡潔以及對比其他理論該理論是否能夠更好地解釋風險決策現象。遵循這5個步驟，研究者就能夠為觀察到的現象建構一個相對完整的解釋理論。以ATOM為模板，理論建構法不僅為心理學理論的建構提供了一種結構化的方法，而且為解決心理學理論困境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論工具有助于推動整個學科的理論發展。

注：這個理論建構循環圖從識別新的經驗現象開始。假定的解釋原則通過溯因推理被編碼在一個原型理論中。研究者通過將這些原則抽象為數學形式可以構建有關理論和現象的形式化模型。該模型通過數學分析和模擬檢驗解釋性理論的充分性。然后，通過理論分析對理論進行評估。如果理論不夠理想，可以通過各種方式進行修改；如果理論無法合理修改，則可以放棄。如果理論令人滿意，那么它可能有助于發現新的（尚未知的）現象來推動新的研究，從而開始新一輪的科學探究。資料來源：“Theoryconstruction methodology：Apracticalframework forbuilding theories inpsychology”，D.Borsboom，H.L.vanderMaas，J.Dalege，R.A.Kievit和B.D.Haig，221，PerspectivesonPsychologicalScience，16（4），p.762（https：//doi.0rg/10.1177/1745691620969647）。

5 ATOM的評價

5.1ATOM的科學性與合理性

自從科學探究的ATOM在2005年被正式提出到如今已有20年，在此期間Haig與其合作者通過大量理論文章論證了ATOM。Haig不僅對ATOM進行理論分析（Haig，2005，2008a，2014），而且還將其與在科學領域占有舉足輕重地位的假設-演繹法、歸納法、最佳解釋推論進行比較（Haig，2008b，2019）。正如前文所言，現有的一些科學探究方法在理論建構上存在局限性。歸納法得出的結論仍然是描述性的經驗概括而不是理論，而假設-演繹法直接跳過了理論建構。最佳解釋推論相較于歸納法，它不是以描述性方式概括事實而是以理論形式推理對事實的最佳解釋；相較于假設一演繹法，最佳解釋推論認為理論與現象之間的關系是解釋性的而不是邏輯上的必然性。雖然最佳解釋推論有利于評估不同的競爭性理論的價值但它也不能涵蓋整個理論建構過程。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方法在某些特定的領域發揮了重要作用，例如歸納法對于發現現象、假設-演繹對于假設檢驗以及最佳解釋推論對于理論評估都很重要。然而，科學探究是一個連續過程，這個過程可能需要使用不同的科學方法。因此，Haig整合多種研究方法和策略形成了ATOM模型。他并未將假設-演繹法納入ATOM中，而是用歸納法來探測現象、用溯因推理來建構理論（包括通過最佳解釋推論來評估競爭性理論的價值）。由此可見，ATOM的科學性和合理性在于，研究者們在ATOM的框架下可以結合不同科學方法的優勢，例如將歸納和溯因推理（包括存在性溯因、類比溯因和最佳解釋推論）相融合，可以應用于多個領域而不只是特定領域。

除此之外，ATOM還引入扎根理論這一質性研究領域中較為成熟的方法，用于理論生成（見表1），從而為其在質性研究中的理論建構提供了有力支持。扎根理論作為質性研究領域常用的理論建構方式，通常以訪談和現場觀察等多種方式收集數據，再對數據進行編碼和理論抽樣，最后生成理論（Glaseramp;Strauss，1967）。ATOM與扎根理論既有相似性也有區別（Haig，2018）。相似性在于，兩者都強調\"先事實后理論\"和“自下而上\"的科學探究過程，即從數據或者現象中生成理論；而且都強調理論建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不斷發展的動態過程。區別主要體現在以下三點。首先，在方法論的哲學基礎上，ATOM明確基于實在論闡述現象探測和理論建構，并強調理論應該基于對現象的真實理解；然而，扎根理論的哲學立場并不統一，有些研究者傾向于實在論，認為做扎根研究就是要\"發現\"根植于經驗資料的理論；但有些卻堅持反實在論（如堅持社會建構主義），認為理論只是解釋性分析（吳毅等，2016），是一種“發明\"或“建構”而已。其次，在理論建構方面，ATOM采用不同的溯因推理形式生成、發展理論，然后通過最佳解釋推論來評估理論，然而扎根理論側重于通過持續比較方法（themethodofconstantcomparison）來歸納生成理論，它并未提供一個系統化的理論建構方法。最后，在應用方面，ATOM作為一個方法論框架既可用于定性研究也可用于定量研究，為科學研究提供了一個更為一般化的、結構化的框架（包括問題表征、現象探測、理論生成、理論發展以及理論評估）；而扎根理論通常被視為一種具體的質性研究方法，更側重于質性分析和理論的逐步發展。綜上所述，ATOM是一種具有通用性的科學哲學理論，用以闡述理論建構的一般過程。扎根理論只是一種特定的質性研究方法，用于從經驗資料中歸納理論框架，因此被ATOM用作理論生成的一種具體技術。

5.2 ATOM的優勢與價值

第一，ATOM認為現象探測和理論建構是同等重要的，從科學哲學角度來看，這彌合了科學實踐與哲學反思之間長期割裂的情況。徐健吾（2019）認為ATOM強化了溯因推理的優勢，均衡地處理了科學探究的兩個關鍵階段：一方面，它關注于科學發現的創造性背景，即發現語境；另一方面，它也維護了科學理論或假設驗證過程中的嚴格標準，即辯護語境。這種雙管齊下的方法論克服了過去研究中過分強調辯護語境而忽略發現語境的缺陷。同時，這也有助于改善由于假設一演繹法成為心理學研究的主流，導致研究者過于關注假設檢驗而忽視理論建構的問題。

第二，ATOM是一個融合了多種研究方法的綜合性框架，因此研究者在進行科學探索時能夠根據研究目標和需求組合和運用不同的研究方法與策略，具有高度的靈活性和適用性。例如，研究者如果進行量化研究，可以選擇探索性因素分析生成理論；做質性研究，則可以選擇扎根理論生成理論等。可見，ATOM能夠適應不同的研究需求。

第三，ATOM為現象探測與理論建構提供了一系列可以遵循的步驟，可操作性較強，且可以被廣泛應用于多個領域。它不僅為科學哲學、心理學提供了一個有價值的方法論框架，而且還被應用于人工智能領域。例如，Thagard （2024）提出了一套評估標準來測試生成式AI程序執行解釋性推理的能力，并使用這些標準來確定ChatGPT在多大程度上能夠進行解釋性推理，這顯然在使用ATOM的一些概念和觀點。

5.3 ATOM的局限

第一，ATOM對現象探測過程中的數據獲取方式的論證較少。正如Haig（2005）指出，ATOM在現象探測階段雖然提供了詳盡的數據處理和分析策略，卻忽視了研究設計、數據測量和收集等關鍵環節。

第二，ATOM對理論建構時的指導規范闡述不足。Romeijn（2008）認為，ATOM在使用探索性因素分析生成理論和類比建模發展理論方面過于寬松。探索性因素分析在模型選擇上存在不確定性，而類比建模中任何具有相同對象數量的形式結構都可以相互映射，從而產生大量候選理論。然而，這兩種方式對理論的選擇均缺乏明確的指導規范。盡管ATOM采用了解釋一致性原則來評估理論，但Romeijn認為這無法有效解決ATOM在理論生成和理論發展中的寬松性問題。況且，解釋一致性理論依賴于一系列具體標準，如解釋廣度、簡潔性和類比性等，但這些標準的選擇相對主觀，缺乏量化規則，可能導致不同的理論評估結果。后來，Haig（2008c）對Romeijn提出的指導規范問題進行了回應，指出ATOM的規范性是相對的以及ATOM中使用的許多具體研究方法已經被一些實證研究證實了有效性。

第三，ATOM的理論生成部分未充分考慮理論生成方式的多樣性，這可能不利于復雜理論的建構。在ATOM框架中，雖然不僅涉及到質性研究理論生成的方法（如扎根理論），還包括實證研究理論生成方式即探索性因素分析，但很顯然，心理學理論的生成還有更多的方法可用。況且，ATOM最重視的理論生成方式是探索性因素分析，它只是對觀測變量之間的潛在關系劃分出維度和類型，適用于與維度或者類型有關的簡單理論。事實上，除了這些理論，心理學還有許多其他類型的復雜理論，例如過程理論（如道奇的社會信息加工理論）結構理論（如科爾伯格的道德發展理論和功能理論（如巴德利的工作記憶多成分模型）等（辛自強，2024），它們是通過不同方式生成的。

第四，假設-演繹法是假設檢驗的一種非常重要的科學方法，然而ATOM并未充分關注它對理論發展的作用。皮爾斯認為知識要通過溯因一演繹-歸納這三種科學發現邏輯獲得（Minnameier，2004），假設-演繹是知識獲得的中間環節，在理論推導或者理論檢驗的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同樣地，Kardes等人（2022）指出溯因法本身可能不足以產生可復制的新理論，而假設-演繹法的運用可以證明理論的可推廣性（外部效度）。因此在ATOM框架的發展過程中，或許可以考慮如何納入假設-演繹法。

盡管存在上述局限，ATOM仍然為心理學理論的建構提供了一個有價值的總體性框架。我們承認，任何方法論或者理論不可能完美，都需要一代代學者對其進行進一步發展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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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ductive theory of method of psychological theory construction

SUN Xin， XIN Ziqiang

（DepartmentofPsychology，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loo872，China）

Abstract： Current psychological research primarily utilizes the hypothetico-deductive method， which focuses on gathering empirical evidence to validate pre-existing theories but neglects the process of theory （or hypothesis） construction. By contrast， the abductive theory of method emphasizes not only the detection of phenomena through empirical evidence but also the subsequent construction of explanatory theories. According to this methodological framework， scientific inquiry should be guided by research problems and comprises two main stages.The first stage involves detecting phenomena through inductive reasoning via empirical generalizations.The second stage is the construction of theory，which includes three components： theory generation through existential abduction， theory development through analogical abduction， and theory appraisal through inference to the best explanation.The abductive theory of method offers a systematic interpretive framework and methodological guidance for constructing theories in psychology.

Keywords： abductive theory of method， theory construction， psych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