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灰彌漫,蟲鼠橫行,物品堆滿空間,進去都沒地方落腳……3年來,在大美經手的清潔案例中,這樣極端復雜、骯臟的房子,她已經接觸不下200個。
90后四川姑娘楊春美,成立了家政團隊“馬俐管家”,她拍下打掃房子的過程,發在網上,收獲了百萬粉絲和超2億的播放量。網友將他們比作“房屋醫生”,稱贊他們“妙手回春”。大美說:“整理房子的過程,就像用鑷子把煩惱一點一點拔走,給人們重新生活的希望。”
一群90后、00后,
一起“做”房子
3年多來,大美已經不是第一次到成都某小區“做房子”了。
上一次是2023年5月,她和同事在一個獨居大叔的家里“挖寶藏”:大叔愛好豐富,收藏了不少陳年瓶罐、瓷器,也有雕刻成各路神仙和妖怪形狀的古董、不同年代發行的紙鈔和硬幣散落其間,這些寶貝層層堆疊在房間,平地隆起一座古玩“山坡”,高度直抵天花板,其中落滿灰塵和蟲子尸體,地板污垢也“包了漿”。由于驚人的古玩存量,大美給這套房子取了個代號叫“潘家園”。
大美的工作——就是她口中的“做房子”,具體點來說,是通過收納和清理,幫助混沌的房屋空間重新恢復秩序和潔凈。她的家政團隊“馬俐管家”成立于2021年10月,以清理極度復雜、骯臟的房屋聞名,團隊成員都是90后,最小的一個00后去年剛從部隊退役。
“潘家園”這期視頻,吸引來近4萬點贊和4000多條彈幕。視頻尾聲,瓷磚白了,不銹鋼能反光,大美替大叔開辟出一塊能隨時欣賞和把玩古董“寶貝”的區域,又在陽臺擺了張茶桌。網友紛紛留言:“‘馬大夫’果然妙手回春啊。”
這次又來到成都這個小區,經社區工作人員指引,馬俐管家一行人剛一來到要清潔的房屋門口,就利索地套上防護服:屋主是一位酷愛煙酒的獨居大叔,53歲,10年前由附近村落搬遷至這里,房屋是未裝修的毛坯房,堆滿衣服、空酒瓶和腐爛后的食品,空間氣味糟糕,醞釀著數種病菌。從上午9點開始,一直到夜幕低垂的19點,隨著貨車運走20多個鼓鼓囊囊的大號垃圾袋,他們才算終于做完這套房子。
大美說,這并不算他們遇到的最難收拾的房子。最“炸裂”的一次,他們七八個人與房間里的老鼠、小強久久周旋,物品量和垃圾量大到裝了幾百上千個麻袋,馬不停蹄花了4天時間才完工。那幾天晚上,她睡覺時手中都不自覺重復著收揀的動作,夢里則是密密麻麻的小蟲在爬行。
有些年輕人也是他們的客戶。這些年輕客戶多半是因為貪玩、懶得打掃;有的是獨生子女,從小備受寵愛,自理能力差;還有的是網購成癮,家里甚至有一堆從來沒有拆封過的快遞。大美曾接過一個房子訂單,小姐姐是獨生子女,從小被父母悉心照顧,連基本的家務都不會,房間里亂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下單的同時,她還向大美請教如何收拾房間。
大美意識到,房子的模樣,折射出人的心境和狀況。而她的工作,就是隔著物品與一個個具體的人交流,把偏離的生活拽回來一點,給他們重新開始的希望。
老房子,
折射老年人脆弱的一面
馬俐管家做過的這么多復雜房子,有80%住的是老年人,都是子女下的單。
在他們住了大半輩子的老房子里,生活物品就像沉積巖,最表面一層是保健品和醫藥品,透露出網絡購物時代他們應對身體衰老的方法。慢慢往里走,大美看到他們壯年時的愛好與日常:漁具、縫紉機和繡工活、喜歡的金飾,還有子女小時候的衣服。年輕時簽訂的工作文件、糧票,被壓在底下,也是他們最開始在這里生活的憑證。
大美借著物品想象眼前老人以前的樣子,也在打掃過程中探索他們的精神世界。她發現這樣的囤積屋不能簡單歸結于老人腿腳不便、疏于打掃,小小的家其實承載的重量有很多。
比如大美做過一個天津姥姥的房子,里面堆滿米面油,多數已經過期。她后續與姥姥的孫女聊天才知道,姥姥的爸爸是在鬧饑荒的年代餓死的,所以她無法接受家里沒有基礎的生活物資,幾年前的疫情喚醒了這種危機感。而徹底失去節制,和家庭變故不無關系。孫女告訴大美,姥爺去世后,從相互陪伴到一人獨居,姥姥的生活也面臨巨大的轉折點。
大美曾經一個人住過一段時間,她想到自己也會忘記電飯煲里還有米飯,也會覺得反正沒人來家里,就往沙發隨手丟上幾件衣服。老年人也是同樣,失去約束,衛生邊界會越破越快,越拓越寬廣。
大美曾在一個精神狀態不太好的婆婆家里,體會到了老人潛意識里的渴求:衛生間被琳瑯滿目的物品包圍,一上廁所感覺很擁擠,仿佛窩在蛋殼里;床則被蚊帳籠罩著,床罩的每個面都堆著東西,坐在其中包裹感很強。
“我們還是胚胎的時候,在媽媽肚子里就是蜷縮的狀態,老人像小娃娃一樣,這樣才能安全和放松。”
拾荒是另一種典型。大美接過一個案子,戶主是一位90多歲的爺爺,他的家里收集了許多分類打包的垃圾,還像電影《機器人總動員》中的角色瓦力一樣,一袋袋都壓縮好。這些是爺爺的“資產”,變廢為錢,年老后的自我價值也能得到體現。但“資產”也侵占了爺爺該有的起居空間,他晚上鋪兩個蛇皮袋,就睡在門口的地上,生活質量都受影響,更不用說一屋子的紙殼有多大的火災風險。
大美感到有的囤積并不是一兩年就能形成的。變化就悄悄發生在親人距離拉開,聯絡沒那么頻繁的歲月里,物品能替代伴侶、子女,變相讓老人感受到關照和陪伴。
大美做這種房子最難受,因為她的任務就是要讓老人與他們的意義感來源做割舍。老人聽從建議斷舍離,很多時候不是想通了道理,而是一種退讓,選擇把自己的問題及時解決掉,不在身故后給后代留下負擔。
有次打掃另一個爺爺的房子,兒子打算為他買新床,大美就陪著一起去。結果在小區門口,爺爺拉開車門不讓他們走,直言自己都是一個快要走的人了,睡哪里不是睡。大美無意中觸碰到了老人最脆弱的一面,是等待死亡來臨的無所適從。
打掃“身”的住所,
也打掃“心”的住所
在親自搬物資、俯身刷馬桶之前,大美是一個白領,在5A級的寫字樓里帶團隊。她以前做品牌營銷偏多,厭煩了天天“挖掘人性痛點”的話術,反而是現在的工作讓她能更踏實地接觸、接納真實人生。
創業想法是在大美生育期間萌生出來的。第一次當母親,她完全不想跟孩子分開,自我掌控時間的愿望很強烈。正好爸媽做裝飾裝修板塊30多年,也推薦她去探索與之相關的創業空間。
大美本來對于“干凈”的認知不算清晰,但當孩子到了到處爬、什么都往嘴里塞的階段,曾經被她無視的家中角落突然一下子全蹦到了眼前:她感覺床底和踢腳線上有灰,粉塵和死皮在床上和沙發縫隙堆積,如果不去打掃,孩子健康也會受影響。
清潔需求發生了質的變化,但當時的市場情況是,找到固定且靠譜的個體實在比較難,清潔質量尚且無法保證,還會面臨收費不透明、靠套近乎給好評等麻煩的情形。大美愈發感覺到優質家政體系的重要性。
于是,在孩子半歲的時候,她開始了“馬俐管家”的創業,帶著團隊和孩子去客戶家里“做房子”。她打掃3個小時回到車里,喂完孩子又上去工作,就這樣一步一步做到現在。
也是在辛苦的體力活中,大美才理解了父母經常的感慨:家務看起來只是一點小事,但做起來一點不輕松。“我們一套房子就算4個退伍小伙去做,都可能要工作八九個小時。按這樣推算,一個家庭主婦就需要花30多個小時去勞動,才能讓房間達到很潔凈的情況。”
做了許許多多的房子,見了各式各樣的人生,大美更多的理解和感悟是在與家人的關系上。
大美的爸爸也有輕微的囤積傾向,以前大美只懂一味批評他,說他要再這樣,以后跟視頻里的老爺爺一樣,過兩年她就要來做他的房子了。但她現在不會多說,而是嘗試更多代入長輩觀點,身體力行協助他們解開頑固的“結”。
大美的兒子特別愛買汽車玩具,有的時候收納起來也很令她痛苦。她就把小車放一排,教孩子做抉擇:“車位就這么多,再給你買車的話,你的停車場就沒有地方停了,而且會影響我們走路,也會讓你摔跟斗。”
“做房子”不僅讓大美受益頗豐,也實實在在地影響著看見和經歷這件事的每個人。
大美曾經接收過一個年輕小伙,看了馬俐管家的視頻后也想來工作。他看起來經濟條件不錯,但工作起來賣勁,也很喜歡做這種復雜類型的房子。大美一度很納悶,直到他離職,告訴她自己其實有嚴重的抑郁癥,但工作半年來,他不再失眠,每天睡得特別香,也沒有覺得有負面情緒圍繞著他,大美才明白這份工作打開了他解壓的閥門。
隨著私密的家庭環境曝露在公眾視野,更多有關心理健康和病癥的討論也被帶出。無法抑制囤積欲望、很難丟棄物品,是典型的“囤積癥”,一種需要認真看待的精神疾病。在天津姥姥的視頻發布出來,沖上微博熱搜后,更多網友私信找上門來,分析姥姥的情況很可能是第歐根尼綜合癥,有時伴隨阿爾茨海默病,提醒大美一定要聯系姥姥的家人帶她去看醫生,重視起來。
質疑聲也是有的:“身”的住所被打掃干凈了,那么“心”的住所呢?如果解決得不夠徹底,打掃一次,不出3個月又會打回原形。
大美懂得這種絕望,有個房子案例被她取名“一萬件”,收拾了整整5天,還是挑戰失敗了。阿姨的衣服量大到驚人,風格也多樣,但很多都被貓咪的排泄物和蟑螂弄臟了。大美想幫她扔掉,但前腳剛丟走,又被阿姨撿了回來,來來回回,衣服一整天就沒有出過屋。
雖然那幾天的工作像“坐牢”,但大美不允許自己沉浸在垂頭喪氣的情緒里。只要是找上門來的房子,不管有多難做,她都盡力秉持“看見一次,解決一次”的準則,不讓事態往后發展,演化出更糟糕的后果。
“其實屋主也已經很久沒見過房子原來干凈的樣子了,做一次清潔,不求徹底改變你,但至少讓你知道生活是有得選的。我們把高度給拔出來,你先嘗試著去生活一段時間,評估會不會更舒服。追求美好生活,永遠都不晚嘛。”
摘自“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