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社區互助養老的模式構建與形成機制

關鍵詞：城市社區；互助養老模式；養老共同體；形成機制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鄉村振興中的城郊村落共同體重建研究”（19ASH005）中圖分類號：C91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6-0128-09

一、問題的提出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將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上升為國家戰略，明確提出構建普惠型、互助性養老服務體系與家庭養老支持體系。①在人均預期壽命持續延長與總和生育率長期低位運行的疊加效應下②，社會人口年齡結構老齡化轉型加速。截至2023年，中國60周歲及以上人口占比達到 21.1% ，65周歲及以上人口群體突破 15.4% 。③較2012年分別提升4.9和5.2個百分點。聯合國人口預測顯示，2035年中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將達4.24億人，2054年前后達到峰值5.18億人，屆時老齡化率將超過 40% 。④在人口流動常態化的背景下，家庭規模的小型化和家庭結構的核心化導致代際居住方式分離的趨勢日益明顯③，傳統家庭養老功能持續弱化。

與此同時，社會化養老服務供給的精細化程度不足與需求側多元化趨勢間的結構性矛盾日益凸顯。基于上述現實困境，本研究聚焦武漢市A社區的獨特實踐。該社區地處距離市中心約50公里的城郊區域，近年來持續出現退休職工在臨近“失能拐點”③前主動回歸單位社區集中居住的現象。這些老年人突破代際共居的傳統養老模式，以互助互惠為組織原則，依托單位制遺產形成的社區網絡，自發構建養老共同體，實現“老老互助”的社會化家庭互助養老模式。本研究的核心關切在于何種結構性力量促成這些城市老年群體的居住選擇轉向？單位制遺產如何形塑互助養老共同體的組織邏輯與實踐機制？

二、文獻回顧與研究設計

為了解答上述研究問題，本文首先對現有學術成果進行系統梳理，并據此設計了相應的田野工作方案。

（一）文獻回顧

老年人的養老需求可歸納為健康保障類的生存型需求，集體參與類的發展型需求，以及低成本的享受型需求。①但在老齡化和少子化重疊的社會背景下，大多數老年人選擇家庭養老的可行性正逐漸降低，互助養老模式逐漸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由于城鄉二元結構差異的原因，現有研究主要從城市與鄉村兩個角度探討了互助養老模式的理論依據與實踐邏輯。

互助養老模式在本質上是福利供給責任配置的制度選擇，與家庭養老和市場化養老存在本質區別，亦非政府責任的轉移，而是具有中國特色的養老模式。目前，國內學術界對互助養老模式的實踐分為兩種主要亞型：第一種亞型認為互助養老模式是家庭養老模式向社會養老模式的過渡模式③，是制度轉型期養老緩沖的“第三條道路”。③這類互助型養老模式依賴政府的資金和政策扶持，通過組織嵌人與制度承諾的雙螺旋結構，彌補養老領域市場失靈與政府失效的問題。@另一種亞型則認為互助養老模式是一種獨立于家庭養老、社區養老、機構養老三種主要養老模式之外的“第四種形態”①，是在社會關系網絡中，人際關系拓展至“擬親關系”或“類家庭形態”的養老實踐延伸？，體現了群體自助與群體內部互助的實質。互助養老模式不僅包括同代間的互助，也涵蓋了跨越輩分、師徒關系等多種實踐的代際互助。

當前，這種模式在部分中國城鄉社區中得以實踐。城市社區中的“時間銀行”為城市老年人之間的互助養老提供了機構載體，其核心運行機制在于勞動時間的跨期兌換。然而，該模式遭遇了制度信任赤字、時間量化標準困境以及風險防范機制缺位的困境。③相對而言，農村地區的養老互助模式涵蓋了生活和生產的集體行動④，且組織化程度更高，在傳統的鄉土社會差序格局中 ? ，宗法群體通過親緣關系的構建養老福利差序圈層？，形成了一個由非正式問責系統驅動的互助可持續性機制。

城鄉互助養老模式差異的本質是城市依賴連接型社會資本形成的弱關系網絡，而農村則依托黏合型社會資本維系的封閉型的強關系網絡。相對城市來說，農村互助養老的效能優勢源于黏合型社會資本的存量優勢，并且通過建構閉合的強關系網絡抵消了城市虹吸效應導致的家庭養老功能弱化趨勢？，這種強關系網絡形成的存量社會資本優勢，通過“自助一互助”供給體系的彈性建構，形成了養老福利差序圈層。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的結構洞效應則賦能村委會資源整合？，國家政策 ? 與傳統孝道倫理的轉譯效能通過儀式互動激活制度記憶具身化存儲，完成文化資本向服務效能的轉化。這種系統的核心邏輯在于將鄉土社會的土地集體所有制、互助文化和政策杠桿的結構性耦合勢能轉化為社會資本存量優勢。

互助養老作為我國養老保障體系的重要補充，能夠滿足老年人物質和精神上的需求。但由于我國社會結構發生了快速轉型，傳統社會資本不斷流失，以信任、規范和網絡為主要內容的社會資本也在不同程度流失，客觀上阻礙了互助養老的發展。從構建信任機制、互惠規范、參與網絡入手提高我國社會資本的存量，便成為互助養老持續發展的助力點。③在此基礎上，探討城市社區是否能夠復制并構建基于社會資本存量優勢的互助型社會養老模式，以應對人口老齡化帶來的挑戰，便成為一個具有研究價值的問題。

單位社區作為中國城市中一種重要的社區類型，其制度記憶的載體體現了“準鄉土性”本質，④即城鄉社會資本形態的結構性延伸。在計劃經濟社會與單位制度的雙重控制下，單位社區的空間封閉性與居民職業的同質性在客觀上促進了強關系網絡的形成，單位社區老年居民之間因相似的人生經歷與感悟而易于在諸多問題上達成共識，這為互助養老模式中信任機制的建立提供了有利條件。雖然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單位制的部分解體、社會保障體系的不完善以及根深蒂固的“單位情結”共同構成了影響單位社區退休職工養老方式選擇的關鍵因素。但集體記憶的具象化存儲通過持續性的集體活動強化了單位社區居民的互惠規范，構建了“類差序格局”的社會支持體系。單位制度遺留下的權力資本、文化資本和關系資本以“隱形在場”的形式持續發揮作用。？

（二）田野工作與個案概況

本研究試圖通過歷時性分析，梳理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的歷史基礎，并通過解構單位社區的“類鄉土性”特質及居民制度記憶的具身化存儲機制，探索單位社區如何通過社會資本再生產，實現傳統支持系統與現代養老需求的有機銜接機制，為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城市養老服務體系提供實踐選擇。

經驗材料源自對武漢市A社區的實地調研工作。課題組于2023年3月至5月圍繞A單位退休職工互助養老的日常生活實踐開展社會調查，對32名A社區退休職工及其家屬進行半結構訪談，并通過數字民族志方法收集26位研究對象社交平臺的“自我民族志”敘事，整合形成多維度分析框架，旨在剖析單位社區互助養老的型構邏輯與實踐機制，以期為優化該養老模式，進而更好地發揮社會化互助養老功能提供理論與實踐支持。

A企業是一家距離武漢市中心約50公里的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其歷史可追溯至1956年的國有溶劑礦石生產企業，1958年開始投產并展開全國招工。自1960年起，A企業依據計劃從專項縣陸續引人職工家屬，住房分配嚴格依據工齡、職務及家庭規模實施供給制管理。其組織演化完整呈現單位制實踐的三個典型階段：1956年建廠標志著國家工業化戰略的空間嵌入；1958年投產后的全國招工構建起跨地域的職業共同體；1960年起實施的專項縣家屬遷移政策則是通過制度化分配機制形塑出高度同質化的單位社區空間。

A社區作為隸屬A企業的單位社區，主要由88棟原A企業的單位住房和少數自建房住戶組成。社區現有居民2283戶，A單位職工家庭占比98.4% （2246戶），常住居民3500至3800人，老齡人口結構性占比高達 80% 。歷經60余年的單位制沉淀，社區形成國有企業職工聚居的強關系網絡，這為互助養老共同體的萌發提供了獨特的社會生態環境。

三、重返單位社區互助養老的日常生活

A社區退休職工的居住選擇呈現“責任倫理主導一主體性覺醒”的階段性演進，即在退休初期，退休職工受代際責任倫理驅動，多數選擇遷居子女家庭，組建“工具性歸巢共同體”；待孫輩撫育周期結束后則主動剝離依附性角色，向“主體性回歸”的居住模式轉向。這種空間遷移的實質是退休職工個體化進程與家庭主義張力下的策略性選擇。

（一）重歸自我養老：關系結構的理性化

通過對A社區退休職工的訪談，我們發現在時空壓縮老齡化的語境下，老年群體還面臨“養老一養”的雙重角色超載。

1.重返社區單位“自我養老”

A社區退休職工的居住選擇轉型實質是制度賦權與個體化進程互構的產物。單位制遺產通過養老金制度與住房福利形成制度性保障，催生出老年群體“脫嵌家庭共同體一再嵌入單位共同體”的主體性實踐。這種空間回歸行為在代際責任倫理與個體化訴求的結構性張力中，形成動態均衡機制。具體而言，家庭親密關系的維系往往伴隨著老年人主體性消解的風險。老年人在代際共居場景中面臨價值認同稀釋與資源讓渡壓力的“自我客體化”困境。“我們平常都住在A社區的家中，周末則去市區幫女兒照顧外孫女。但城里房子面積小，都擠在一起住也不方便。而且我的社交圈主要集中在A社區”（訪談記錄20230316-A社區-HBG，A企業退休職工）。單位社區的居住回歸則構成一種抵抗性實踐，A社區退休職工通過制度性保障激活居住自主權，實現從“家庭工具人”向“社區主體人”的身份重構。這種居住策略的轉型映射出中國老齡化社會獨特的現代化悖論，在壓縮現代性背景下，老年群體既受惠于制度性保障帶來的個體解放，又深陷代際責任倫理的結構性約束。單位社區由此成為調和個體化沖動與傳統家庭主義矛盾的緩沖地帶。

2.“自我養老”與“瞻養長輩”并存

隨著人口平均預期壽命的持續增長，多代同堂的家庭數量顯著增加，進而出現長壽社會中家庭“代際角色叢”的結構性困境。制度性老齡化與生育政策調整的疊加效應，使老年群體深陷“子代一親代”雙重照護責任的“夾心層”境遇。根據A社區的實地調研顯示，退休職工在家庭結構中扮演著父母與子女的雙重角色，同時承擔著養高齡父母和撫育孫輩的職責。他們不僅需要實現自我養老，還必須承擔起照顧年長親屬的義務，這種代際責任的時序壓縮引發了角色超載現象。？“我的岳母一個人在（A社區）住，快90歲了，身體還可以。平時在院子里種點菜，但每天都要去看一看。周五我去城里女兒家帶外孫女，妻子去照顧岳母，周末我們分開‘上崗'”（訪談記錄20230316-A社區-WYZ，A企業退休職工）。

長壽社會與多代共存催生老年群體的“夾心層”境遇，這種現象的實質是壓縮現代性的具體化呈現。WYZ與妻子通過采取“周末分崗制”構建起制度性居住自主權支撐的代際契約新模式。他們選擇回歸A社區居住，不僅實現了自我養老，還能夠履行對長輩的養義務，減輕家庭中青年人的生活壓力，在個體與家庭的關系結構中尋找平衡。退休老年群體在傳統家庭主義責任倫理與個體化生存策略的結構性張力中，依托單位住房與養老金的制度性庇護，發展出主體性養老實踐與制度性養義務的辯證統一。其空間選擇不僅實現了個體生命歷程的再嵌入，還重塑了多代共居形態下的彈性代際契約。

（二）重現分爨異居：養老共同體的形成

A社區退休職工的居住選擇呈現出了明顯的“代際責任期一主體回歸期”的階段性分化。盡管單位職工的退休年齡在性別、職業、身份和崗位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但其生命歷程普遍經歷“工具性共居”向“主體性獨居”的轉變。退休初期多數職工通過與子代共同居住承擔撫養孫輩的責任。而隨著孫輩的成長，家庭對老人撫養孫輩的需求逐漸降低。與此同時，老年群體對于獨立生活的追求以及自我實現的需求卻日益增加，他們更傾向于選擇獨立居住。但這種獨立居住并不等同于完全的社會隔離，而是傾向于回歸到熟人社會的社區集體生活。

A社區養老共同體的形成植根于社區社會資本的再生產機制。單位制遺產通過“經濟一空間”雙重制度安排構建了養老共同體的物質基礎。在此過程中，退休金制度作為國家養老保障體系替代了傳統家庭代際經濟支持的功能，為退休職工的居住選擇提供了經濟自主性。與此同時，住房亦是他們重返A社區不可或缺的物質保障。盡管在住房制度改革后單位社區住宅已具備交易流通性，但A社區仍存在近四成的房屋空置率且鮮有交易。“根據近幾年對社區的摸底情況，目前，（A社區）存在近四成的房屋空置現象，賣房的職工數量非常少，整個社區也沒有房屋中介。主要原因還是大部分退休職工仍希望未來返回居住，因此不愿意輕易出售房屋”（訪談記錄20230316-A社區-PH，A社區居委會書記）。這類現象揭示了社會資本形成的非市場化居住黏性，進而成為養老回歸的空間載體。

此外，企業與社區的空間重疊性構成了制度延續的物質載體。盡管A社區已脫離企業行政隸屬，但計劃經濟時期的空間規劃遺產，如集中居住區、配套基礎設施仍維系著居民們居住習慣的再生產。這種空間一制度的耦合具體表現在居住區與生產區的地理毗鄰降低生活成本，單位記憶嵌入物質空間，業緣網絡對地緣關系的持續覆蓋等方面。而社會資本的代際傳遞則通過同期群效應實現，A社區的退休職工通過同期入職、同期退休和同期回歸形成了新的社會聯系，這種時序同步性催生出代內的強關系網絡，構建了一個以熟人社會為基礎的養老共同體，為互助養老共同體提供了制度性信任資本。

集體記憶的符號互動實踐則轉化為情感共同體再生產的動力機制。具體來說，身份符號通過“單位人”“老同事”等的職業標簽增強業緣強關系的象征資本。將工具性互助升格為集體道德義務。在

A社區，老年群體的居住回歸實質是晚年生命的主體性重構過程。通過頻繁的公共參與實踐，實現從“養老客體”向“治理主體”的角色轉型。“A社區住宅區域密集，居民間關系也緊密。每次社區舉辦公益活動或愛國衛生運動，從不擔心人數不夠。大家彼此熟悉，一有人參加，其他人也緊跟著參加。我理解這是一種集體感，畢竟這里的老人大多都曾是同一個單位”（訪談記錄20230316-A社區-LM，A社區居委會委員）。老年群體通過公共參與實踐重拾集體回憶，社區活動則作為一種“互動儀式”，在公共參與中生產情感能量，這種情感能量的存儲形成抵抗市場理性侵蝕的道德經濟，為養老共同體提供了可持續的情感維系機制。

不僅如此，A社區還出現一種基于單位信任的互助家庭模式，即老年人為單位青年職工提供餐食及照看子女，青年職工為其提供部分生活照料和精神關懷。這種制度性擬親緣關系的生成，既突破了傳統代際契約的時空邊界，還重構了養老資源交換的社會邏輯。在居住分離常態下，單位共同體替代傳統血緣網絡成為代際支持的新載體；將市場理性主導的契約關系轉化為制度記憶支撐的情感義務，形成“弱關系一強義務”的新型代際契約。\"MS的家在S省的，他的家屬在市里工作，兩邊老人都沒法幫他們照顧小孩。兩個年輕人忙起來也會委托我幫他們接送孩子放學。有一次因為A企業有緊急事情需要他連續加班，（MS）就托我幫他照顧了幾天小孩。MS也會幫我們買菜、修理家里的小東西，還教如何使用新的手機功能。我們既是老同事，但更像家人”（訪談記錄20230316-A社區-ZQ，A企業退休職工）。制度性信任資本催生出的雙重嵌入性代際契約，使老年職工與青年職工通過非血緣的照料交換網絡，將業緣關系重構為制度性擬親緣紐帶的互助家庭模式，有效地彌補了青年職工的照料赤字和老年職工的“數字鴻溝”與生活支持缺口。這一新型的互助養老模式依托單位制遺產積累的關系稠密度，將工具性交換升華為情感性互惠，通過“類家庭”的照料單元建構，實現家庭養老功能的社會化承接。

（三）重塑互動儀式：情感資源的再生產

計劃經濟時期的戶籍制度與糧油供應體系強制鎖定了人口流動的單位導向性，封閉制度形塑了單位社區社會資本獨特的積累路徑，進而塑造了高密度且低流動的單位社會網絡和職業共同體。在這一歷史背景下，A企業職工通過“統包統分”的分配機制實現了空間聚集，在通信技術發展滯后的歷史階段，分配至此的A企業職工與原生血緣網絡聯系逐漸減弱乃至完全斷裂，單位角色從生產組織升級為情感依存的替代實體，實現了“單位人”身份認同的原始積累。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傳統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單位制逐漸解體，然而制度遺產的強路徑依賴重構了社會資本的存續形態，集體記憶通過社區空間實現了“制度黏性”，原單位社區演變為承載集體情感的“記憶飛地”。制度變遷不僅未消解A社區的情感黏性，反而促使其完成從組織依附到空間依附的轉換。“1958年9月，我們是首批分配到A企業的大學生，迎接我們的同志告訴我們，這個企業需要我們從零開始，共同參與企業的建設工作。我們居住的那棟老樓，一共住了18戶，分別來自15個不同的省市。盡管當時環境艱苦，但大家共同工作、共同生活，彼此間的感情非常深厚”（訪談記錄20230305-A社區-HXS，A企業退休職工）。這種分配制度形成的高密度職住重疊空間、“從零開始”的創業敘事以及艱苦環境中的協作勞動共同構成了互動儀式的原初形態。

A企業的一位退休職工LML在自己家中開設了一家僅有三張餐桌的微型家庭餐廳。這家餐廳不僅是退休職工日常活動的場地，還吸引了眾多年輕職工前來用餐，逐漸成為退休職工與年輕職工共享情感體驗的場所，實現了制度記憶的跨代際動員。“剛退休時我常在院子里擺一張麻將桌和鄰居打發時間，后來發現大部分鄰居現在都是空巢家庭。于是大家決定在我這里交伙食費，午餐一起吃。漸漸地，一些住單身宿舍的年輕人也來吃，有時候我們和年輕人邊吃邊聊企業的事情，仿佛回到當年還在單位與同事們并肩作戰、完成生產任務的時候”（訪談記錄20230316-A社區-LML，A企業退休職工）。參與者聚集于同一場所，營造了即時共享體驗的過程。在這一情境中，參與者通過互動交流共同情感體驗，增進了群體凝聚力并確立了個體身份認同。

退休職工的日常生活構建了一種獨特的互動儀式。這種互動儀式不僅增強了養老共同體中退休職工的主體性價值和主體間聯系，而且還促進了社區情感的再生產。共享空間通過記憶具象化、儀式常態化和關系泛在化的鏈式反應，實現了制度遺產向情感資源的轉換。居民之間的高頻互動使信任和情感資源從“熟人圈”向“半熟人圈”擴散。這種互動儀式的持續運作將社會資本轉化為代際情感資本，創造性地實現了共同體認同的韌性存續。

（四）“老老互助”：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

長期積累的低生育率慣性導致社會人口老齡化態勢不可逆轉。？在城市家庭養老功能逐漸減弱，社會養老體系承受巨大壓力的背景下，A社區這種具有可復制性的新型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具有重要的實踐價值。該模式立足于對原單位的共同信任、關系結構和情感資源，凝聚共同化的互助行為，構建生活化的互動儀式，重塑了“老老互助”的城市社區互助養老模式。計劃經濟時期積累的單位認同資本通過互動儀式轉化為代際情感契約，居民群體的業緣一地緣網絡的重疊嵌套形成強關系，為互助養老行為提供組織基礎；同時，集體記憶的周期性激活形成退休職工的制度記憶、當下體驗與未來預期的情感再生產閉環。

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發展的關鍵因素，在于社會資本的凝聚程度。只有當社會資本的存量豐富時，居民參與互助養老的意愿才會被激發。單位社會資本的演變呈現出國家與社會共同塑造的特征，其主要構成要素包括關系結構、共同信任和情感資源，這些要素共同為互助養老模式的發展提供了必要條件和基礎支撐。具體來說，單位制遺留的垂直整合居住格局構成強關系網絡基底，為情感資源積累提供制度容器。社區關系結構構成了情感資源形成的基礎，而共同信任則是情感資源的核心要素。關系結構的建立、維系和擴展，依賴于基于共同信任的情感資源積累，并進一步促進了情感資源的再生產。單位社區通過制度黏性將結構性優勢轉化為養老公共品供給，創造性地實現“低成本制度變遷”與“高韌性共同體維系”的辯證統一。

由A社區總結提煉出的“關系結構一共同信任一情感資源”的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闡釋了單位社區如何將制度遺產轉化為互助養老模式的韌性資源。相較于城鄉互助養老的地緣依賴和機構養老的市場邏輯，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憑借單位制度黏性與情感韌性的雙重優勢，為后單位時代提供“去科層化共同體”的本土化方案提供了理論分析框架。

四、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的形成機制

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在本質上是單位制度遺產與情感治理的耦合產物。該模式以退休職工為主體，依托單位元素為支撐，以情感認同為核心價值。相較于傳統養老方式，該模式不僅滿足了退休職工多元化的養老需求，而且充分激發了單位社區內熟人社會的互助功能。退休職工通過從“單位人”蛻變為情感共同體建構者的身份轉換，在非正式制度庇護下形成自組織養老公共領域。退休職工依托集體記憶的具身化實踐，將單位元素轉化為情感認同的儀式性介質，實現了“單位忠誠”向“互助責任”的價值嬗變。在隱形在場的單位元素支持下，退休職工自發組成了養老共同體。相較于城鄉互助養老的單一地緣依賴，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具備了制度性庇護關系、業緣一地緣網絡疊加和代際情感動員能力三重優勢。人口老齡化與家庭核心化構成的代際支持斷裂張力，形成了互助養老模式的結構性推力，而單位制度遺產通過社會資本與情感能量的轉化機制形成了互助養老模式的制度性拉力。養老結構轉型的“推力”與單位社會資本的“拉力”，共同促成了單位互助養老模式的形成。（參見圖1）。

（一）顯性的結構轉型助推

社會福利轉型呈現制度路徑依賴的特征，導致養老責任從“單位包辦”向“社會兜底”的制度性位移。這種結構性推力通過雙重機制催生互助養老模式的形成。

1.養老保障體系的完善是互助養老模式形成的制度基礎

中國養老保障體系的制度主體經歷了歷時性重構：在計劃經濟體制時期，養老保障體系的核心使命是服務于社會主義改造的總目標，養老制度作為政治裝置，通過“個人一家庭一單位”①的層級嵌套結構實現福利供給，形成了國家代理型福利體制；在市場經濟體制時期，養老模式逐步由“單位包辦”向“社會兜底”轉型，養老保險體系的建立促使離退休金或養老金逐漸替代了傳統家庭成員對老年人口的經濟支持功能，這標志著福利供給的“去家庭化”轉移。這種制度變遷賦予了老年群體自主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力與自由。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 69.83% 的60歲及以上城市老年人口依靠離退休金或養老金生活，依靠家庭其他成員供養的僅占 17.28% 。？這意味著老年群體的主要經濟來源已從家庭轉向了社會。制度性經濟賦權消解了強制性的代際共居，催生了居住自主性的新型養老倫理。這一轉型的深層含義在于，國家福利的隱性撤退與家庭功能的分爨讓渡同步發生，通過經濟脫嵌重構老年群體的主體性，最終實現養老責任從家庭領域向公共領域的轉移。

然而，計劃經濟時期分配體制遺產形塑的退休金購買力代際缺口，依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退休職工的生活質量。A企業退休職工普遍經歷了高就業、低工資以及高福利、低流動的社會分配制度，這導致了他們在職期間工資收人的積累不足。隨著市場經濟時代的到來，養老制度經歷了從單位卸責向社會補位的制度性位移，但在此過程中遭遇了福利供給的彈性赤字，這迫使單位不得不通過提供住房、醫療、實物補貼等非貨幣化福利來維持隱性社會契約和履行制度承諾，形成“弱市場一強單位”的福利依附模式，以確保退休職工的基本生活需求得到滿足。

2.家庭贍養功能的弱化是互助養老模式形成的結構動因

中西方養老模式的制度文化分野根植于代際責任倫理上的差異。中國傳統養老模式以“代際反饋”為核心③，父輩與子輩具有撫育與養義務并形成代際互惠的倫理契約。而西方社會傾向于代際接力模式，該模式強調代際資源的單向傳遞，以撫育模式占據主導地位，而代際間的養責任并不明顯。中國法律提出父母有撫養、教育和保護未成年子女的義務，成年子女則對父母負有養、扶助和保護的義務。這種“撫育一養”的雙向義務鏈在法律層面明確了家庭成員代際之間的撫育與養責任。這種制度文化特質表明中國傳統養老本質上是家庭倫理契約的空間化實踐。？在中國傳統養老模式中，子女承擔著養責任的主導角色，老年人需要與子女共同居住在同一生活空間內，子女負責提供經濟供養、生活照料以及精神慰藉，而老年人作為家庭中的弱勢群體則需要接受來自家庭成員的關懷與照顧。

自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以來，單位組織通過對單位人員生育行為的組織化控制，催生出了制度型獨生子女世代，這一群體的出現構成了中國家庭結構轉型的關鍵歷史節點。盡管家庭結構核心化理論上增強了代際共居的可能性，但老年獨居率卻逐年上升。？究其原因，人口流動的常態化以及家庭結構的變遷導致家庭養功能逐漸弱化，越來越多的成年子女因工作和生活需要而遷往外地，他們往往只能為老年父母提供經濟支持，而無法承擔日常照護責任。在這樣的背景下，單位社區憑借其計劃經濟遺留的垂直居住格局和擬親緣紐帶構建的熟人網絡，成為退休職工重返單位、空巢生活的優先選擇，互助養老模式作為一種結構性回應，有效地彌補了家庭支持功能的缺失。

高等教育的影響以及家庭成員居住空間的離散化，形成了代際間的異質化文化資本和價值觀差異。具體來說，老年群體與子代分別生長在不同的社會文化場域中，形成了各自獨特的生活觀念與行為模式。個體化與家庭核心化共同推動了代際關系轉型且解構了傳統家庭決策權，老年人在家庭決策中的影響力也隨之減弱。隨著職工家庭代際共居比例的下降，物理空間的分離瓦解了傳統權威的再生產基礎，代際協商模式逐漸取代長老權威模式。老年群體逐漸意識到自己作為傳統決策者的角色已不復存在，并相應地降低了參與決策的頻率。可見，家庭結構轉型導致的家庭核心化與代際支持弱化對傳統家庭代際共居模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二）隱性的單位元素托舉

單位的影響雖在形式上弱化，但其隱性元素仍然通過信任機制與集體情感持續維系著所在社區互助養老模式的運行。

1.共同信任的三重生產機制維系互助養老模式的可持續性

單位制遺產通過“歷史一情感一空間”信任的三重生產機制，實現了社會資本代際傳遞的韌性維系。這種信任的再生產模式為老齡化社會提供了“低成本、高黏性”的養老共同體維系方案。其中，歷史性信任源于單位制時期企業職工基于共同經歷所積累的情感紐帶，構筑了強關系網絡進而通過共同經歷累積形成社會資本。情感性信任則體現在社區居民集體記憶的符號化再生產，單位時期“以廠為家”的倫理慣習轉化為互助行為的情感義務。空間信任是社區物理空間作為實現信任形成功能場域的具身化體現，社區居民通過共同參與活動、分享經歷和情感支持等非正式互動，促進了互助養老行動中信任的產生和積累。

單位制時期留下的強關系網絡促進了社區歷史性信任的形成，這種信任是基于長期共事所構建的強關系網絡的歷史積累。單位社區居民由于長期共同工作和居住，形成了高閉合性的關系網絡結構，信任在此過程中通過重復的互動得以自然累積。老同事和鄰居之間通過頻繁的互動建立了深厚的情感依賴，這有助于降低互助行為中的風險感知。

單位社區的互助養老行動，也是通過道德責任構建情感性信任的過程。在這樣的氛圍中，互助養老行為不僅是對個體需求的回應，更是對過去單位情感紐帶的延續。這種雙重再生產機制，揭示了單位社區互助養老，在本質上是制度性強關系網絡與倫理慣習的跨時空共構的產物，其可持續性源自對單位制遺產的創造性轉化能力。單位退休職工借助“單位人”“老同事”等制度性身份符號，通過群體認同和道德責任機制實現信任資本的增值。計劃經濟時期形成的單位文化慣習，通過企業職工的共同經歷、集體記憶、儀式實踐和情感義務實現跨時空的延續。這種單位文化慣習，構成了單位退休職工情感信任的基礎，使居民間的互助養老行為不僅是個體行為，更是單位精神的傳承與實踐。因此，單位社區互助養老在本質上是制度性記憶資本的情感實踐，其可持續性則源于單位文化慣習的跨時空韌性。

單位社區互助養老的實踐邏輯則根植于物理空間的具身化信任生產機制。在日常互動過程中，社區公共空間發揮著信任孵化的功能。諸如社區花園、活動室等制度性記憶載體，不僅是社區居民的社交場所，還是情感能量集體流動的空間載體。居民通過頻繁參與社區正式活動或居民間的非正式活動，強化信任紐帶，使互助養老成為一種自然的行為模式。物理空間通過互動儀式的實踐，實現了社會資本的再生產。相較于傳統社區依賴地緣或血緣的單維信任，單位社區通過空間生產實現了職業共同體、情感能量池與記憶存儲體的三重信任機制的協同效應。

2.集體情感能量的再生產維系互助養老群體的 持續穩定

在單位制轉型過程中，顯性社會功能的消解與隱性制度元素的在場同步發生。單位社區居民通過單位附屬設施的物質性和符號性的雙重在場維系著社區的單位屬性。單位社會功能的剝離意味著原單位承擔的醫療、教育等社會職能已完成了市場化轉移。然而，單位附屬設施作為制度記憶的載體，仍以隱性制度元素的形式滿足著居民的日常需求。如A社區居民在就醫時仍首選原單位醫院，因其空間布局既滿足了日常生活需求，也是常年集體記憶的習慣映射。這些在單位時期構成居民生活基礎的元素，現今以一種隱性的方式繼續在居民日常生活中提供著必要的生活支持。盡管社會和企業環境在持續演變，這些隱性在場的單位元素符號仍然是退休職工的制度記憶圖騰，是社區集體認同感的關鍵組成部分，仍通過空間依賴慣性與身體記憶實現情感資本的增值。

單位社區獨特的社會關系網絡，源于在工作空間與生活場域的重疊，居民同時承載著“同事”與“鄰居”的雙重角色。在這樣的背景下，社區居民的集體記憶通過空間具身化實踐實現了情感資本的積累，引發了退休職工對社區環境和鄰里關系的情感依賴，進而選擇重返單位社區居住。單位觀念存續的本質，是制度慣習的時空延續，盡管社會變遷在物質和制度層面帶來了變革，但社會心理往往滯后于這些變化，單位觀念亦是如此。即便單位制逐漸退出了社會舞臺，單位社區中的退休職工的集體情感和思維習慣并未隨之改變。因此，單位制轉型實質是物質制度消解與情感制度再生產的辯證過程，其穩定性源于雙重角色互構的制度性情感資本積累。原單位的集體記憶不僅賦予了居民行動的意義，還塑造了基于情感的自我身份認同，成為集體情感能量的形成基礎。在這個特殊的社會生活空間里，老年居民通過共享經歷與情感支持實現了集體情感能量的再生產，從而維持了互助養老群體的穩定性。

五、結論與建議

（一）結論

本文在家庭養老功能衰退及社會養老承壓雙重挑戰的背景下，老年群體如何利用單位社區積累的社會資本構建互助養老模式。研究發現，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的形成是顯性結構轉型與隱性單位元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從顯性結構轉型的角度來看，社會養老保障體系的完善為老年人提供了經濟獨立的基礎，使其能夠擺脫對家庭的經濟依賴，進而減少了代際同住的必須性。然而，退休金購買力不足的歷史遺留問題，凸顯了互助養老作為補充機制的重要性。與此同時，家庭養功能的衰退促使老年人轉向社區尋求替代性支持。在此背景下，單位社區通過低流動性的空間資本、高閉合性的關系資本和強黏性的情感資本實現了家庭養老功能的替代，為退休職工回歸單位社區“空巢”生活提供了物理基礎。

隱性單位元素的支撐作用通過三重信任機制使單位社區互助養老得以實現。首先，歷史性信任、情感性信任與空間性信任的協同作用，降低了互助行為的風險感知，將個體互助行為提升至集體責任的層面；其次，單位附屬設施、集體記憶與“同事一鄰居”雙重身份構成的隱性文化資本，持續強化老年群體的歸屬感與認同感；最后，社區互動儀式通過情感能量的再生產，維護了養老共同體的穩定性。該模式不僅保留了家庭養老的情感核心，還通過社會資本的整合，實現了低成本、高黏性的養老資源供給。

本研究揭示了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的本土化邏輯，為應對老齡化挑戰提供了可復制的路徑。一方面，政府應重視單位社區的文化資本，通過設施更新與政策扶持激活其養老潛力；另一方面，推動社區自組織能力建設，將單位時期的互助傳統轉化為可持續的制度化實踐。

（二）建議

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的價值在于重塑老年群體間的社會關系，實現從個體自我養老向互助養老模式的轉變。在對集體生活情感認同的紐帶作用下，退休職工在單位社區內自發形成了養老共同體。退休職工選擇返回單位社區居住的主要原因在于社會養老制度和家庭養主體的顯性結構轉型助推，以及共同信任和集體情感能量的隱性單位元素托舉。隨著“失能拐點”的逐步來臨，退休職工在重返“空巢家庭”后，時刻面臨身體原因導致的日常生活自理能力受損以及老年互助群體照料能力有限的困境。

針對習慣于單位社區居住的退休職工，應尊重他們希望在熟悉環境中安度晚年的訴求。未來需加強單位與社區的協同，既能緩解城市養老壓力，也能為退休職工重建“歸屬感”，推動社會資本從封閉的單位圈子向開放的城市社區共同體擴展，逐步彌補單位社區互助養老模式在硬件和軟件方面的不足。單位應該在互助養老中扮演“資源整合者”和“信任中介”的角色，而非重回“大包大攬”的單位模式：一是在組織支持層面，成立退休職工協會，構建單位與社區之間的橋梁，定期舉辦文化體育活動及健康教育講座，以維護退休群體的凝聚力。二是在制度設計方面，建立“互助積分”制度，激勵在職員工參與對退休職工的援助工作，推動“市場化 + 公益化”相結合的模式。三是在政府優惠政策和財政補貼等措施的激勵下，推動單位積極參與社區養老服務。四是明確單位責任的界限，以避免退休職工過度依賴單位養老，防止重回“企業辦社會”的低效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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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曉軍，華中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9；趙靚，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