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減”深化期的陣痛：從學科培訓轉向素質教育的隱形內卷危機與脫危

[中圖分類號]G5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549（2025）0005-0019-04

2021年7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提出“雙減”即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減輕校外培訓負擔，教育部黨組將其作為“一號工程”。由此來看，“雙減”政策的出臺，旨在通過減輕學生過重的作業和校外培訓負擔，實現教育的公平與質量提升，讓教育回歸育人本質。然而，在“雙減”政策落地過程中，素質教育領域卻出現了新的問題與挑戰。一方面，素質教育本應是面向全體學生、促進學生全面發展的教育，但在現實中卻逐漸顯現出資本化傾向。另一方面，學科培訓雖然在政策的強力監管下有所收斂，但卻以更加隱蔽的形式出現。這些變相的學科培訓不僅增加了監管的難度，也讓學生和家長陷入新的焦慮之中。這就意味著家庭在教育上的經濟壓力并未得到實質性的緩解，反而在素質教育的“新賽道”上展開了新一輪的競爭。深入分析可以發現，當前素質教育面臨的困境，其核心矛盾在于素質教育的“去競爭化”理想與市場驅動的“新稀缺性”競爭之間的沖突。素質教育本應淡化分數競爭，注重學生的個性發展和綜合素質提升。但在市場化邏輯的推動下，素質教育資源被賦予了新的稀缺性，成為家庭之間新的競爭焦點。

這種矛盾的產生，使得隱形內卷在教育領域悄然生成。從“分數競爭”到“素質標簽競爭”，教育競爭的形式發生了異化。家長和學生不再僅僅追求高分，而是開始追求各種素質標簽。聚焦到具體的研究問題，我們不禁要問：素質教育為何會成為新的內卷賽道？在“雙減”政策的背景下，素質教育本應是緩解教育焦慮的良方，卻為何反而成為新的競爭焦點？為何家長會愿意在素質教育上投人如此之多，甚至不惜增加經濟負擔？這是否與社會的教育觀念、就業壓力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有關？最后，政策執行中的監管滯后與需求外溢又是如何互動的？當政策對學科培訓進行嚴格監管時，市場需求并未消失，而是轉向了素質教育領域，這是否導致了監管的空白和市場的無序發展？這些問題亟待深入研究和探討，以便為“雙減”政策的進一步完善和素質教育的健康發展提供理論支撐和實踐指導。

一、危機圖景：教育轉型中的多重撕裂

教育轉型的浪潮中，“雙減”政策的實施本應為學生和家庭減輕負擔，促進教育的公平與質量提升，讓教育回歸育人本質。然而，在現實的推進過程中，卻出現了諸多令人擔憂的現象，呈現出一種多重撕裂的危機圖景。

（一）素質賽道的資本侵入

第一，隨著“雙減”政策對學科培訓的嚴格監管資本開始大規模侵入素質教育賽道，試圖重構教育競爭的新規則。一些教育公司通過“國際化包裝 + 升學暗示”的方式，將普通的素質培訓課程賦予高端、稀缺的價值，吸引家長和學生。第二，城鄉資源的斷層也在進一步加劇。在一些城市的重點中學，編程實驗室、機器人工作室等高科技教育設施一應俱全，學生們能夠接觸到最前沿的科技知識和實踐機會。數據顯示，我國大部分的科創競賽獲獎者來自少數重點中學，這些學校集中了大量的優質教育資源，而鄉村學校的學生則在起跑線上就被遠遠甩開，教育的城鄉差距在素質教育領域愈發明顯。第三，一些培訓機構還利用政策對“素質”的寬泛定義，將學科知識重新包裝為“核心素養”，以此規避監管，繼續開展變相的學科培訓。在數學領域，奧數培訓被更名為“未來領袖邏輯思維訓練”，課程大綱刻意規避國家課程標準，強調培養跨學科解決問題能力，但實際上仍然以奧數知識為核心內容，只是換了一種更加隱蔽的形式呈現。在語文方面，文言文精讀課改稱為“中華文化沉浸式體驗項目”，宣稱對接國際文憑課程人文素養模塊，通過這種方式繼續進行高強度的語文知識培訓，使學科培訓在素質教育的外衣下死灰復燃。

（二）學術背書策略的異化

為了增加自身課程的可信度和吸引力，一些教育機構采取了異化的學術背書策略。他們與高校合作開發“非學科認證體系”，通過這種方式為自己的課程增添權威性。此外，一些機構還雇傭退休教研員擔任課程顧問，利用這些教研員的職稱和權威性來弱化課程的商業屬性。在某地教育局查處的案例中顯示，不少“素養類課程”都配有特級教師背書。這些退休教師雖然已經離開教育一線，但他們的專業背景和聲譽仍然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他們的參與使得家長更容易相信這些課程的質量和效果，從而進一步推動了素質教育的商業化和競爭化。

（三）監管悖論

根據《義務教育階段校外培訓項目分類鑒別指南》，判斷學科類培訓需同時滿足“培訓內容、培訓方式、評價方式”三要素。然而，一些機構通過拆分要素的方式制造鑒定爭議，從而逃避監管。例如，他們保留數學知識內容，但改用“項目制學習”方式，使得培訓內容看似符合素質教育的要求，但實際上仍然在進行學科知識的傳授。這種操作導致基層執法陷入“技術性纏斗”，監管難度大幅增加。同時，教育部門使用的“關鍵詞過濾”監測系統也難以識別變體表述。進一步加劇了監管的難度和復雜性，使得一些違規培訓行為難以被及時發現和制止。

（四）數字技術的陷阱

在數字技術的掩護下，一些在線教育平臺試圖規避監管。他們將服務器架設于境外，通過IP跳轉技術，使得用戶在國內登錄時顯示為境外的教育文化交流中心。例如，某外教口語APP，用戶在登錄時顯示的地址為境外，從而逃避國內對在線教育的嚴格監管。此外，一些機構還利用境外通信工具組建私密社群，采用加密貨幣支付學費。某調查顯示，部分高端家庭通過加密錢包支付“名師一對一”費用。這種方式不僅使得監管難以追蹤資金流向和培訓內容，也增加了家長和學生的風險，一旦出現問題，維權將變得異常困難。

（五）物理空間的嵌套

一些教育機構將培訓場地嵌入咖啡館、共享辦公區等混合空間，以此來躲避監管。例如，在某書店的二層，實際上隱藏著一個SAT備考基地，書架后設有隱藏教室，從外面很難察覺到內部的培訓活動。這種混合空間的利用，使得監管部門難以確定其是否在進行違規培訓，增加了監管的難度。同時，一些機構還會利用文旅項目資質開展“研學培訓”。例如，某草原生態科考營，表面上是進行生態考察和戶外拓展，但實際上每日安排大量時間進行數學強化訓練。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行為，不僅違背了文旅項目的初衷，也使得學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高強度參與學科培訓中，進一步加劇了教育的隱形內卷。

在教育轉型的過程中，這些多重撕裂的現象警示我們，教育公平和質量提升的實現并非一蹴而就。需要政府、學校、家庭和社會各方共同努力，加強監管、優化資源配置、轉變教育觀念，才能真正讓教育回歸育人本質，為學生的全面發展和健康成長創造良好的環境。

二、現實困境：教育轉型中的隱患

教育轉型的浪潮中，“雙減”政策的實施本應為學生和家庭減輕負擔，促進教育的公平與質量提升，讓教育回歸育人本質。然而，在現實的推進過程中，卻出現了較多令人擔憂的隱患，這些隱患不僅影響著教育的公平性，還可能對國家安全和社會穩定產生潛在威脅。

（一）階層過濾器的固化

教育本應是促進社會流動的工具，但在現實中，卻逐漸演變為階層固化的“過濾器”。一些隱蔽的培訓形式使家庭教育投人門檻大幅提升，從年均3方元提升至15萬元，形成了精英再生產閉環。同時，催生了“教育買辦”群體的形成。境外服務器維護、跨境支付等技術支持服務形成地下產業鏈，為這些高端家庭提供服務，使得教育資源的獲取更加隱蔽和復雜。這種現象不僅加劇了教育的不公平，也使得教育資源的分配更加傾斜于精英階層，進一步固化了社會階層。

（二）國家安全隱憂

教育轉型過程中，數據安全問題日益凸顯，給國家安全帶來了潛在威脅。境外服務器存儲的學生人臉、聲紋等生物信息存在數據泄露的風險。某網絡安全公司監測發現，23個境外教育平臺數據庫在暗網流通。這些數據一旦被不法分子獲取，可能被用于非法活動，甚至威脅到國家的安全和穩定。

（三）外教資質審查缺失導致意識形態滲透

在線教育領域，外教資質審查的缺失已成為一大隱患。某在線外教平臺教師被曝曾有邪教組織背景，這種現象不僅威脅到學生的安全，還可能導致不良思想的傳播，影響學生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

（四）執法資源的結構性匱乏

基層教育執法大隊在執行“雙減”政策過程中，普遍面臨“三無困境”：無專業隊伍、無技術手段、無強制權限。這種執法資源的匱乏，使得政策的執行力度大打折扣，難以有效監管和制止違規培訓行為。

（五）基層執法存在制度設計與實踐能力的斷層

現行《民辦教育促進法》未明確“住家教師”法律屬性，其介于家政服務與教育培訓之間的模糊定位，導致執法時面臨主體適格性爭議。2024年杭州市某區行政處罰訴訟案中，法院以“住家教師不屬于培訓機構從業人員”為由撤銷處罰。此外，對“眾籌私教”的定性困難，5-8個家庭聯合聘請教師的行為，在《反不正當競爭法》與《價格法》中均無對應規制條款。這種法律依據的模糊性和制度設計與實踐能力的斷層，使得基層執法面臨諸多挑戰，難以有效應對教育轉型中的新問題。

教育轉型中的這些隱患，警示我們在推進教育改革的過程中，必須充分考慮到教育公平、國家安全、執法能力等多方面因素，加強監管、完善法律、提升執法能力，確保教育改革能夠真正實現其目標，為學生的全面發展和社會的和諧穩定奠定堅實基礎。

三、破局之道：教育生態的系統性變革

（一）制度優化：填補政策模糊地帶

在當前教育轉型的關鍵時期，精確化概念定義成為制度優化的首要任務。以“思維訓練”“素養提升”等名義開展學科知識培訓的現象屢見不鮮，這種模糊的概念界定為違規培訓提供了可乘之機。因此，制定《非學科類培訓負面清單細則》勢在必行。該細則應明確禁止上述模糊名義的學科知識培訓，并詳細列舉典型變異形態，如“奧數 $$ 邏輯思維”“英語語法 $$ 跨文化交際分析”等術語轉換模式。例如，上海市2024年出臺的《培訓項目分類鑒別操作指南》，將“使用校內教材”、“進行知識點系統性講解”等7項特征作為學科類培訓判定標準，這種精確的定義為監管提供了明確依據，有效消除了政策模糊地帶，確保培訓活動嚴格遵循素質教育的軌道。

（二）建立動態案例庫

面對隱形變異培訓的泛濫，基層執法人員常常陷入困境，自由裁量權過大導致執法的不統一和不規范。為解決這一問題，建立動態案例庫顯得尤為重要。該案例庫應收集全國范圍內查處的隱形變異培訓案例，并形成“政策解釋-違規案例-處置方案”三位一體的執法參照體系。通過不斷更新和豐富案例庫，執法人員在面對復雜多變的培訓市場時，能夠有據可依，有效遏制隱形變異培訓的泛濫，提升執法的科學性和精準性。

（三）法律體系的閉環化

新型培訓形態的不斷涌現，如“住家教師”“眾籌私教”等，給監管帶來了巨大挑戰。為確保監管無死角，修訂《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成為當務之急。修訂后的條例應將這些新型培訓形態納入監管范圍，明確“以營利為目的、有固定教學場所（含線上虛擬空間）、周期性開展教學活動”即視為培訓機構，須取得辦學許可。韓國《課外培訓監管法》規定“三人以上聚集學習即需備案”，否則視為非法補習，這一經驗值得我們借鑒。同時，出臺《跨境教育服務管理辦法》，要求境外教育平臺在華開展業務需設立境內實體，數據存儲于境內服務器，外教資質需經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認證，以保障教育服務的質量和安全性，防止境外不良教育勢力的滲透。

四、技術賦能：穿透監管信息黑箱

（一）構建全國教育行為監測網絡

1.建立AI語義分析系統

在數字化時代，利用先進技術手段提升監管效能至關重要。AI語義分析系統能夠對培訓廣告、課程大綱進行實時掃描，精準識別“未來領袖”“核心素養”等包裝術語背后的學科內容。如海淀區市場監管局通過AI技術和大數據分析，成功識別并查處了多起隱形變異的學科類培訓案例，包括以“家政服務”“研學旅行”等名義違規開展的培訓活動，有效提升了教育監管的精準度和效率。

2.建立區塊鏈存證平臺

為實現培訓過程的全流程可追溯，區塊鏈存證平臺應運而生。該平臺要求所有培訓機構將課程內容、師資信息、交易記錄上鏈，確保數據的真實性和不可篡改性。例如，廈門中考成績證明系統，圍繞區塊鏈公開透明、可追溯、不易篡改等特性，融合數字簽名、電子簽章、證據公證等技術手段，建設基于區塊鏈的智慧教育數據存證平臺，有效支撐在教育領域構建更加公開透明、公平公正的數據存證體系，提高廈門市教育行業公信力。在廣州市白云區教育場景中，教育可信數字檔案鏈平臺為各主體提供了教育可信數字檔案管理的智能合約、教育可信數字檔案管理的后端服務等，實現每一份教育可信數字檔案從創建到當前狀態的全過程記錄監控，保障數據的防篡改、抗損毀。

（二）數字空間治理工具

1.建立系統的IP源追蹤系統

為應對境外教育平臺的違規行為，建立教育部門聯合網信部門建立境外教育平臺IP地址庫，對訪問境外教育服務器的家庭寬帶實施流量標記。這一系統通過精準定位IP地址，能夠有效識別和追蹤跨境網絡活動。例如，在一些地區，部分教育機構通過代理服務器以境外教育平臺的方式進行違規的在線輔導和培訓。建立IP溯源追蹤系統以準確識別這些代理服務器的IP地址，并對其進行標記和監控。一旦發現異常流量，相關部門可以迅速采取行動，對違規行為進行查處。

2.加密貨幣監管沙盒

在特定區域試點教育領域加密貨幣交易監測，識別大額匿名支付背后的隱形培訓。隨著加密貨幣的興起，其匿名性和去中心化的特點給金融監管帶來了新的挑戰。在教育領域，一些隱形培訓活動可能利用加密貨幣進行交易，以逃避監管。加密貨幣監管沙盒通過在特定區域內對加密貨幣交易進行監測，能夠有效識別這些大額匿名支付行為。借鑒央行數字貨幣研究所反洗錢技術框架，加強對教育領域金融交易的監管，防范潛在風險。同時，監管沙盒還可以與教育機構、金融機構等多方合作，建立信息共享機制，提高監管的效率和精準度。

五、能力建設：破解基層執法困境

（一）設立教育綜合執法資格認證

為提升基層執法隊伍的專業素養和執法能力，設立教育綜合執法資格認證勢在必行。要求執法人員通過教育法規、數據取證、兒童心理學等模塊考核，確保其具備全面的專業素養和執法能力，為教育監管提供堅實的人才保障。

（二）建立專家智庫支援機制

每個地市配備由教育法學教授、技術偵查專家、課程研究員組成的顧問團，為基層執法提供實時政策解讀與執法技術支持，確保執法過程的科學性和規范性。

（三）構建“教育天網”聯合執法系統

通過水電數據異常（如居民樓夜間用電激增）定位隱蔽培訓點，結合社區網格員上報信息與外賣訂單分析（如頻繁向某住戶配送教輔資料），成都市試點期間查處隱形培訓效率提升4倍，顯著增強了執法的

時效性和精準性。

六、需求疏導：壓縮灰色產業生存空間

（一）學校課后服務提質

實施“雙師素質課堂”計劃，通過5G全息投影技術，將大城市優質藝術、科創課程實時傳輸至縣域學校，有效促進城鄉教育資源的均衡配置。2024年教育部‘ 5G+ 教育”項目已覆蓋1.2萬所農村學校，顯著提升了學校課后服務的質量和吸引力，為學生提供了更加豐富的學習機會。

（二）教師彈性工作制

為緩解教師職業倦怠，保障其合法權益和工作積極性，實施教師彈性工作制。允許教師通過“時間銀行”積累課后服務工時，兌換集中休假或學術研修機會，使教師能夠在高強度工作與個人發展之間找到平衡，提升教師隊伍的穩定性和幸福感。

（三）家庭教育成本分擔

建立素質類消費券制度，向中低收入家庭發放年度3000元額度的電子消費券，限定用于購買普惠性素質教育服務。杭州2024年試點使相關家庭支出下降 37% ，有效減輕了家庭的教育負擔，抑制了灰色產業的生存空間，促進了教育消費的合理化和公平性。

治理教育灰色產業不能止于“堵漏”，更需通過制度重構、技術革命與需求升級的協同作用，將“雙減”政策從“陣痛期”推向“成熟期”。這既是教育治理現代化的必經之路，也是實現“人的全面發展”教育本質的必然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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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