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知識產權案件“三合一”審判模式改革是優化司法資源配置的重要舉措,完善了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審理的組織保障?!跋刃毯竺瘛弊鳛樾堂窠徊姘讣徖沓绦虻脑瓌t,不利于知識產權審判質效提升,亟待結合“三合一”改革進程予以反思。審理程序的模式選擇應當在價值邏輯上維護法秩序的價值統一,在制度邏輯上考慮前訴對后訴的影響力,在實踐邏輯上適應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審理的遞進性與專業性?;凇叭剡壿嫛本C合考量,在當前各地“三合一”改革進程存在差異的階段,應當確立“先民后刑”的審理原則,并在此基礎上通過程序協同均衡公私法益保護,以明確民事訴訟中止條件、結合現實情況靈活安排審理次序等方式提升制度的有效性與適應性,同時有序推進知識產權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關鍵詞:知識產權刑民交叉 “三合一”改革 先民后刑 先刑后民
知識產權是推動科技發展的核心引擎,刑法、民法、行政法等法律共同為其提供了公私并舉的多方位保護。在多法并行的保護格局下,知識產權審判的跨部門法特性推動了審判模式改革。從1996年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探索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刑事“三合一”審判模式,到2008年國務院印發《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綱要》提出研究設置“三合一”的專門知識產權法庭,再到2016年最高法《關于在全國法院推進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審判“三合一”工作的意見》對知識產權案件“三合一”審判機制改革(以下簡稱“‘三合一’改革”)提出系統化要求,進而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強調深入推進“三合一”改革,我國知識產權案件審理的“三合一”改革不斷成熟化、制度化、戰略化。如何結合“三合一”改革的進展,回應學界對刑民審理順序的爭議,選擇適配于實踐需求的審理模式,是充分發揮“審理專門化、管轄集中化、程序集約化、人員專業化”優勢、提升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審判質效的重要問題。
一、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審理程序的制度考察
(一)對象厘定:事實競合型刑民交叉案件
“民”“刑”的一般內涵分別從“經濟糾紛案件”“經濟犯罪”逐步擴張為“民事法”“刑事法”[1],導致文義上刑民交叉的范圍過于模糊和寬泛,以至于有學者認為“刑法學不應當創制和使用這一概念”[2]。為厘定“刑民交叉”概念的邊界,學界多以法律關系的交叉或法律事實的交叉對刑民交叉的本質進行界定。法律事實為因,法律關系為果,二者聯系緊密。程序法側重于安排針對特定法律事實的審理程序,而不試圖對法律關系的性質與界限下定論,故從法律事實界定刑民交叉更為直接。依據法律事實類型可將刑民交叉案件分為牽連型和競合型,牽連型是指刑民兩案事實不完全重合但存在牽連關系,競合型則指刑民兩案的案件事實完全重合。一方面,牽連型刑民交叉案件的刑民程序不分先后、分別進行已達成基本共識[3],且將其納入討論容易導致刑民交叉概念的過度擴張。另一方面,知識產權犯罪除為境外竊取、刺探、收買、非法提供商業秘密罪的基本犯之外均以知識產權侵權的情節嚴重性為構成要件,競合型當屬知識產權刑民交叉的基本形態。因此,本文以事實競合型刑民交叉案件為討論對象,關注審理過程中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的優先級問題。
(二)制度演變:“先刑后民”的形成與限制
我國審理刑民交叉案件的程序安排長期以“先刑后民”為基本原則。1985年“兩高一部”《關于及時查處在經濟糾紛案件中發現的經濟犯罪的通知》規定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如發現有經濟犯罪,應“將經濟犯罪的有關材料分別移送給有管轄權的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偵查、起訴”;1987年“兩高一部”《關于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發現經濟犯罪必須及時移送的通知》(已失效)進一步規定“一般應將經濟犯罪與經濟糾紛全案移送”。雖然相關表述并未明確對民事案件應當駁回起訴或中止審理,但實際上一旦移送必然按照“先刑后民”優先審理刑事部分。1998年最高法《關于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涉及經濟犯罪嫌疑若干問題的規定》、2014年“兩高一部”《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都延續了該態度。
審判實踐中并非要求所有刑民交叉案件的審理都須“先刑后民”,“先刑后民”的限制亦在逐步明確。1997年最高法《關于審理存單糾紛案件的若干規定》、2015年最高法《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都將刑事案件是民事案件的審理依據作為裁定民事訴訟中止的條件。2019年最高法《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130條將該條件從特定類型案件規則擴展為一般規則。這些規定本質上是對《民事訴訟法》規定的中止訴訟條件的重申,體現了最高審判機關對“先刑后民”絕對化的反對,但并未涉及對競合型刑民交叉案件審理順序的一般性安排,恐難以改變“先刑后民”的實踐慣性。
(三)理論反思:“三合一”改革中程序模式的選擇
“先刑后民”的原則化、絕對化造成了一定的實務混亂,主要在于理念上一定程度助長了“重刑輕民”,在法律評價上有悖于法秩序統一性原理,在實施效果上不利于保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特別是知識產權侵權具有行為持續性、認定模糊性等特性,“先刑后民”模式更是面臨違背案件審理的遞進邏輯性、不能滿足救濟效率需求、未能確保人權價值理念等制度性障礙。[4]為彌補制度缺憾,學者提出了多種方案。一是改良“先刑后民”,通過推動知識產權“三合一”審判實質化、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擴展到知識產權案件、加強刑民程序銜接克服制度障礙[5]。二是轉向“先民后刑”,以便充分發揮民事程序的價值意義與功能意義[6]。三是構建“刑民并舉”,對“先民后刑”和“先刑后民”作類型化安排[7]。在“三合一”改革中,應明確審理模式的制度目標與判斷邏輯,作出最有利于審判質效提升的程序安排。
二、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審理程序的判斷邏輯
(一)價值邏輯:法秩序的價值統一
刑民程序的順序安排應當適應于刑民價值統合的要求與趨勢。不同部門法背后的價值有所不同但并無高下之分,法秩序的價值統一要求不同部門法之間協力實現各自的價值。隨著刑民交叉案件的普遍化,對刑民關系的認識從關注優先關系的“刑民互斥”論逐步轉變為注重界限關系的“刑民交叉”論,以及強調并行關系的“刑民包容”論,其不問刑民的區別與界限,而強調刑民按照各自的構成要件實現分工。[8]刑民關系認識的轉變體現了法秩序價值從分殊邁向統合。保證正確適用法律是共同目標,維護法秩序的價值統合也是這一目標的應有之義,這要求刑民程序安排兼顧刑法與民法的價值實現。
(二)制度邏輯:前訴對后訴在法律上的影響力
第一,前訴對后訴在事實認定上的影響力。一是在先判決的既判力問題。既判力劃定了前訴對后訴的拘束范圍。但是,既判力的相對性原則將其效力范圍限定在“同一訴訟主體、同一訴訟標的、同一訴訟原因”的前后兩訴,且民事與刑事法庭均具獨立裁判權[9],故在先的刑事訴訟對在后的民事訴訟并不具有既判力,反之亦然。二是生效裁判確認事實的預決效力問題。最高法《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和《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分別規定生效裁判所確認的“事實”和“基本事實”當事人無需舉證證明,除非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最高檢《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401條第(二)項規定對“人民法院生效裁判所確認并且未依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理的事實”不必提出證據進行證明。這些關于免證事實的規定肯定了生效裁判具有一定的預決效力,但由于刑事程序要求更高的證明標準、具有更有力的事實查明手段,一般認為原則上刑事裁判的預決效力及于民事裁判,反之則不然。因此,在刑民交叉案件中,原則上在先的民事裁判對在后的刑事裁判沒有既判力,其確認的基本事實也無預決效力,但其可以作為效力較高的書證影響法官對案件事實的自由心證[10];在先的刑事裁判對在后的民事裁判沒有既判力,但其確認的基本事實具有預決效力。
第二,前訴對后訴在責任承擔上的影響力。一是知識產權民事懲罰性賠償與刑事罰金的適用關系。最高法《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明確了不支持被告以已被處以刑事罰金為由主張減免懲罰性賠償責任,只是“在確定前款所稱倍數時可以綜合考慮”。可見,司法解釋將在先的罰金納入了確定懲罰性賠償數額的考量范圍,但并未明確增減方向。實際上判處罰金可以作為加重或減輕的因素,只要二者之和未超過報應與威懾之需即可。[11]至于在先的懲罰性賠償是否會影響罰金的裁決,現有規定并未提及。二是在先民事賠償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影響。根據“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在先民事賠償是從寬處罰的重要考慮因素。但需注意,達成和解協議、調解協議同樣也是重要考慮因素,通過民事訴訟充分賠償被害人并非犯罪嫌疑人獲得從寬處罰的必要條件。
(三)實踐邏輯: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審理的遞進性與專業性
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的特殊性體現在審理的遞進性與專業性。事實競合型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從民事侵權到刑事犯罪具有邏輯遞進性,民事層面對“是否構成知識產權、知識產權權屬是否清晰、侵權比對是否成立”的判定是刑事裁判的前提[12],且這些前提性問題的判定極具專業性。刑民程序的次序安排應將程序優勢與案件特性相匹配?!跋刃毯竺瘛钡膬瀯菰谟诠珯嗔Φ膬炏冉槿胗欣诓槊魇聦崱⒖刂品缸锵右扇?,且刑事裁判的預決效力可以提升后訴的效率,但其缺陷為知識產權案件的技術事實查明和侵權判斷方面存在專業性不足。實踐中,“先刑后民”模式下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的裁判存在“刑民倒掛”現象,對于刑事裁判認為構成犯罪的事實,民事裁判卻認為不存在知識產權或不構成民事侵權。可見,當刑事審判難以直接應對知識產權案件時,案件復雜性與專業局限性之間的矛盾是威脅法秩序統一的主要原因。
三、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審理程序的模式確立
(一)優先適用“先民后刑”審理原則
在價值層面,“先刑后民”不宜成為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審理的絕對性安排,而應根據現實條件多方權衡。實踐中,“先刑后民”趨于原則化、絕對化,產生于“重刑輕民”的觀念和刑事審判權的超限性、擴張性。在知識產權保護中,刑法保護的法益為市場經濟秩序,而民法則保護知識產權人的私權,市場經濟秩序的維持不能過度侵蝕私權保護。檢視“先刑后民”的運行實踐,知識產權的價值時效性、權利短周期性和侵權擴張性要求救濟及時,但民事訴訟的讓位和刑事訴訟的私權救濟局限有礙救濟效率提升。此外,具備破壞性的刑偵手段處于優先地位還易異化為破壞公平競爭的工具,造成營商環境惡化。[13]當然,對“先刑后民”趨于絕對化保持警惕,并不意味著轉向“先民后刑”便可一勞永逸?!跋让窈笮獭毖雍罅诵淌鲁绦虻膯訒r點,客觀上給潛在的嫌疑人留下了串供、銷毀隱匿證據甚至潛逃的時間。因此,刑民程序安排不能為扭轉“先刑后民”的絕對化就轉向絕對化的“先民后刑”,而應通過程序協同均衡公私法益保護。
在制度層面,事實認定上“先刑后民”的優勢具有相對性,責任承擔上刑民訴訟不具有中止一案以待另案裁判的必要。在事實認定方面,一般情況下刑事裁判確認的基本事實具有預決效力,而民事裁判確認的基本事實僅能作為書證影響后案刑事法官的自由心證。書證的影響力自然不及免證事實,但若在后的刑事審判依賴于民事裁判對前提性問題的裁斷,則書證也能實質影響后訴法官自由心證的形成。在責任承擔方面,懲罰性賠償和罰金刑在數額判定上的影響關系并不明確,且民事訴訟也不是被告人獲得從寬處罰的必要條件,可見在責任承擔上刑民之間互不存在先決關系。
在實踐層面,刑民程序的次序安排主要取決于刑事審判組織應對復雜知識產權案件的專業能力?!叭弦弧睂徟心J綗o疑可有效打通刑事法官與知識產權民事法官之間的專業鴻溝,但目前各地“三合一”改革的模式并不相同、融合程度存在差異,法庭層面上的“三合一”并未完全實現。有學者將我國“三合一”改革歸納為“六大模式”,其中“重慶模式”在三級法院均實現了法庭“三合一”,“西安模式”則將知識產權刑事和行政案件統一提到中院管轄,分別在刑事和行政審判庭審理,但要求在合議庭中吸收知識產權民事法官。[14]可見,“三合一”審判模式的運行受地方司法資源的制約,短期內在全國范圍完全實現法庭“三合一”并不現實。此時,“先刑后民”模式中,在先的刑事訴訟直接應對知識產權案件的專業性不足問題仍然不可忽視。
綜合來看,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審理程序的模式選擇與“三合一”改革的推進程度息息相關。在法庭層面完全實現“三合一”或其他改革機制得以保證達到同等實效前,“先民后刑”更有利于彌補刑事訴訟的專業不足,能更好維護法秩序統一、提升整體訴訟效率、防止刑偵手段異化。未來當“三合一”改革在司法資源配置和復合人才培養上普遍取得相應成效時,一方面,“先刑后民”面臨的專業不足、判決沖突等障礙已被掃清[15]。另一方面,同一審判組織中止刑事訴訟以待民事判決的“先民后刑”設想并非完美,容易導致未決羈押時間過長等新的突出問題。此時,“刑民并行”因法官須按不同程序先后審理兩個案件等客觀原因而無法實現,更應充分發揮“先刑后民”在維持社會秩序、產生事實預決效力和查明事實等方面的優勢,回歸“先刑后民”的審理模式。
(二)“先民后刑”原則的實踐安排
第一,通過程序協同均衡公私法益保護。一是法院應當及時依職權采取保全措施。民事訴訟中的保全包括財產保全、行為保全和證據保全。其中,禁止銷毀賬冊、限制出境等行為保全措施可以降低銷毀證據和潛逃的風險,證據保全措施則可以固定關鍵證據,防止涉案人員篡改偽造、銷毀隱匿證據甚至基于此串供。鑒于“先民后刑”的特性,法院在民事程序中應更注重依職權主動采取保全措施。二是民事訴訟中應當及時移送涉罪證據。我國先前多有規范規定民事訴訟中須將涉及犯罪的案件材料及時移送給偵查機關。在知識產權刑民交叉案件的審理中也應做到及時移送,但應注意規范移送程序和防止借移送材料隨意中止甚至駁回民事訴訟。
第二,進一步明確民事訴訟中止的條件?!睹袷略V訟法》第153條將“本案必須以另一案的審理結果為依據,而另一案尚未審結”作為訴訟中止的條件。應從“必要性”的角度理解該規定,僅有在民事訴訟的案件事實須由刑事司法機關按照刑事訴訟程序認定時,才可裁定民事訴訟中止,以免實踐中通過濫用中止規定邁向“先刑后民”。
第三,針對現實情況靈活安排審理次序?!跋让窈笮獭钡脑瓌t應當適應于“三合一”改革實踐,不能走向絕對化。首先,在改革成效足以克服刑民專業差距的地區,可以優先適用“先刑后民”。其次,不同類型案件的復雜程度亦有差別,對技術事實查明和侵權判斷等前提性問題較為復雜的案件,應優先適用“先民后刑”,否則可優先適用“先刑后民”。
(三)有序推進知識產權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知識產權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以下簡稱“刑附民”)與實現程序集約化的改革目標高度契合,能將“三合一”改革從機構合并推向刑民合程,但其實施面臨法律解釋上的障礙?!缎淌略V訟法》將提起刑附民的范圍限于“遭受物質損失”的情形,其司法解釋則將引發“物質損失”的原因類型化為“人身權利受到犯罪侵犯或者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從文義解釋來看,“物質損失”是相對于精神損失的概念,是指可以用金錢計算的損失,受害人因知識產權侵權而遭受的經濟損失在其范圍內。但是,該司法解釋將引發物質損失的原因進行了限縮。知識產權中的人身權不同于民法中的人身權利,本質上是一種精神性權利;知識產權中的財產權是無形財產權,超出了“財物”的一般語義范圍。雖不乏學者主張將刑法中“財物”的內涵擴大到財產性利益[16],但此處通過擴大解釋擴張刑附民的范圍需要充分理由。
應當將知識產權案件納入提起刑附民的范圍并適度修正程序。從刑附民范圍限制的一般原理來看,范圍限制誕生于民法將損害賠償限于物質損失的時代背景。隨著民事立法對侵權損害的救濟轉向全面賠償,范圍限制對刑民體系融貫造成了較大阻礙,主張廢除范圍限制已經成為學界共識。[17]從“三合一”改革的特殊場景來看,刑附民有利于提升審判效率、優化資源配置、確保法秩序統一、緩和刑民救濟沖突。將“財物”擴大解釋到知識產權符合解釋規則,實踐中也已將知識產權刑附民判例選入典型案例。[18]目前,反對知識產權刑附民的意見關注于知識產權案件的復雜性會導致民事訴訟“拖累”刑事訴訟,造成刑事案件審理拖沓,或為追求效率而犧牲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的實體和程序權利。[19]事實上,不論是否將知識產權案件納入刑附民的范圍,具有前提性的民事法律評價都難以回避。所以,更應在確認將知識產權案件納入刑附民范圍后,通過對程序的適度修正兼顧公正與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