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底線

一

尹夏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因為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而生出和趙成離婚的念頭。

事情的原因很簡單，五一時，尹夏早就和趙成說好了一起回她家。尹夏的媽媽前段時間查出了輕微的腦梗，但父母怕她擔心，一直沒告訴她，直到有一天她打電話，感覺母親說話明顯有些遲鈍，再三追問下，父親才告訴了她。尹夏當時就難受得不行，想要馬上趕回老家，卻被父親勸住了，父親說不是啥大事，再說也基本控制住了，來回跑凈耽誤時間。尹夏那段時間確實也很忙，她的新項目正處在關鍵時期，離不了人。聽父親這么說，她只好作罷，想著馬上就要五一假期了，正好可以帶孩子們回去看看。

她早早就計劃好了，五一人多，他們二號再回去，不怎么堵車，也可以抽空給父母買點東西。

她也一早給父母打電話說了這事，母親很高興，雀躍得像個孩子，說給他們準備了這樣那樣的東西。尹夏很心酸，父母所求并不多，總是怕打擾孩子們的生活，孩子們能抽空打個電話，偶爾去看他們，他們就已經很滿足了。弟弟一家遠在江蘇，也不能經常回家，尹夏這邊除了孩子絆著，平時工作也挺忙，兩位老人在老家，說不孤單是假的。有了孩子后，尹夏特別能理解和共情母親，那種對孩子的牽掛與思念，沒有什么能代替。

但她沒想到，一號晚上，趙成卻突然說，他有一個合作伙伴這兩天要來，不能陪尹夏回去了。尹夏當時就蒙了，既然有人要來，為什么不能提前說？她不會開車，如果自己帶孩子回去的話就要提前買火車票。她覺得，如果趙成提前說的話，她完全可以提前計劃好，但現在，什么票都搶不到了。

尹夏只覺得腦袋嗡嗡響，憤怒讓她失去了理智，她覺得，趙成就是故意的。過年也是這樣，剛到家兩天就急著回來，連母親都看出他不想在他們家待。這次又是這樣，不是他的合作伙伴有多重要，也不是人家只能趁五一來，而是，他不想跟她一起回老家，也不想讓她回去。即使他知道，為了這次回家，自己籌劃了多久，期待了多久。

她崩潰地沖趙成叫道：你有事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你那個狗屁伙伴要來？你就是成心的，成心不想讓我回家。你還算個人嗎？

她不顧孩子們在跟前，毫無形象地對著趙成罵了一通，她看到趙成驚詫的帶著慌亂的眼神，也看到他抖動著雙唇，似乎想要辯解些什么。在他面前，尹夏一直是理智的，成熟的，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可不等他說些什么，尹夏便啪的一聲關上臥室的門，號啕大哭起來。那一刻，失落、傷心、憤怒、委屈，一股腦浮上心頭，她覺得寒心，亦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離婚的念頭就那樣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

她和趙成結婚 10 年，有一兒一女，雖不算多成功，但在外人看來，也算幸福美滿。他們熬過了七年之癢，熬過了婆媳矛盾，熬過了趙成因創業失敗而焦慮困頓的一年多的時光。其間，他們當然有矛盾，有爭吵，也有冷戰，可是，尹夏卻從來沒有想過離婚。在她看來，趙成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他負責任，會做飯，愛干凈，對兩個孩子也算盡職盡責。人無完人，誰又能真的那么幸運，能遇上完全契合、沒有一絲矛盾的人？

可這次，她覺得自己真的被傷著了。

二

尹夏和趙成屬于相親認識的。那時候，尹夏剛和相戀了五年的男友分手，她急于從上一段戀愛的傷痛里走出來，便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念頭跟趙成見了面。第一次見面，其實，她對趙成并無什么感覺。他長得并不高大，模樣也只是普通人，他也沒有多么好的家世，和尹夏一樣，都屬于在這個城市漂泊的人。

吃飯的時候，尹夏無意間提了一下，說她父親這段時間膝蓋疼。結果兩天后，趙成提著兩盒膏藥來見她，說他打聽到一個老中醫有自制的膏藥，治膝蓋效果最好了。他還說，沒事，以后你爸媽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把他們當成自己的父母來對待。

冬天的傍晚，雪花飄在趙成的身上，落了他滿身滿臉，她看著他被風凍得格外澄澈的眼眸，在路燈的照耀下，那么的溫柔繾綣，就在那一刻動了心。她覺得，能把自己的父母放在心上的人，對自己肯定差不到哪兒去。

三

尹夏就這樣跟趙成在一起了。

結婚的時候，趙成的媽媽問尹夏要多少彩禮，尹夏不懂這些，問媽媽，媽媽說，咱們又不是賣閨女，不需要啥彩禮，他家只要對你好就行了。

尹夏一直覺得自己的媽媽通情達理，可后來她才知道，你越是體諒別人，別人就越不把你當回事，越覺得你不值錢。

這么多年，尹夏始終不知道，趙成為什么對她的家有那么多的成見，明明，他們結婚的時候她沒要他家一分錢彩禮；明明每次他們回家，父母都把趙成當成座上賓，一切以他的喜好為先；明明，兩個孩子，基本都是父母幫著帶大的。

四

尹夏見過趙成對他爸媽的樣子。每次他回到老家，除了給公婆的衣服，還有各種保養品。他每到一個城市出差，總會記得給婆婆帶個禮物，有時是一根珍珠項鏈，有時，是一件真絲襯衫。婆婆過生日，他偷偷買了金項鏈和金戒指，直到后來尹夏發現了那些發票，問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承認了，說母親養大自己不容易。尹夏生氣的不是他給自己的母親買金項鏈，而是怪他背著自己。尹夏自己的生日，趙成什么都沒送，撒嬌地問他要，趙成卻說，我把房本都寫上你名了，你還在乎這些？再說了，老夫老妻了，玩那些花胡哨干啥？

開始尹夏是相信的，她覺得可能有些人就是不心細，但看見到他對婆婆的樣子后，她沉默了，不是他不細心，也不是她不懂浪漫，可能，他覺得，自己不值。

而每次，在她和婆婆之間，趙成站的，永遠是婆婆那一方。

生女兒那次，她刨腹產難受得不行，一直昏昏沉沉的，趙成和婆婆只顧著看孩子，母子倆一邊低語一邊笑，連她輸液瓶里的水滴完了都沒有察覺，要不是一個小護士剛好路過，后果不堪設想。生完孩子才15 天，婆婆就故意大聲給大姑姐打電話，抱怨她這個兒媳婦難伺候，以老家地下室漏水為由回了老家。她那時剛當媽媽，沒有一點經驗，心里很慌亂，女兒又一直哭，她刨宮產的傷口還沒好，趙成上班走了，她就一手推著嬰兒車，一手給自己匆匆做一碗雞蛋面條。嬰兒車里的女兒哭，她也在哭。她讓趙成打電話讓他媽媽過來，趙成卻說他媽媽有高血壓，受不得累，堅決不同意。

就這樣熬著。

女兒五個多月的時候，婆婆興致來了，來看孫女，那時正是冬天，他們家里沒有暖氣，婆婆把女兒抱到客廳，一把把女兒身上的棉衣棉褲給脫了下來，換上她做的。還一邊炫耀著對趙成說；看我給俺孫女兒做的，都是純棉的，穿到身上多暖和。女兒當天晚上就受涼發了高燒，抱著女兒去醫院的時候，尹夏氣得直哭，怪婆婆做事太粗糙，可趙成卻說，我媽也不是故意的啊。明明孩子都燒成肺炎了，他還在醫院打電話安慰婆婆道：媽你放心吧，孩子沒事。

公公婆婆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幾乎每個假期包括過年都回公婆家，尹夏當時偷偷跟父母抱怨過，可母親卻說，趙成孝順父母是應該的，她和老爸身體不錯，不需要她經常回去。她聽了，五味雜陳，覺得哪里不對，可又說不上來。

五

后來公婆相繼生病，趙成把他們接到家里。即使他們還還著房貸，可趙成怕公公一個人照顧不好婆婆，還是花了幾千塊錢找了個保姆伺候。尹夏沒跟趙成鬧，她覺得，父母和子女之間的感情，微妙而深厚，旁人無權干預。公婆雖對她不好，可對趙成有養育之恩，她不能干涉趙成孝順他們。

關于趙成和婆婆之間的事，他說得不多，尹夏也沒有深問，只知道，公公膽小怕事，沒有多大本事，婆婆為了讓他們三個孩子不受欺負，一直很要強，小的時候，趙成只要做錯一點事，就會被罰跪。導致他即使成年，見到母親，仍覺得害怕。

婆婆去世后，公公沒多久也生了病，他執意回老家，想要葉落歸根，趙成勸不動他，只好依了他。那段時間每到周五趙成直接從單位開車回老家，留下尹夏一個人周末帶兩個孩子。那時兒子才三歲多點，剛上幼兒園，特別容易生病。一次兒子半夜里忽然又吐又拉，她趕緊叫起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兒，讓她幫忙拿著東西，自己抱著兒子趿拉著拖鞋就往外跑，半夜里不好打車，他們在寒風里等了好久，才叫到一輛車。那種無助和凄涼，尹夏一輩子也不能忘記。

那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大半年，可是，她也沒覺得趙成有錯，養兒防老是天經地義的事，公公正處于人生最艱難的時刻，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小家，就讓她忘了父母的養育之恩。

她以為人心換人心，她能體諒趙成，趙成也能體諒她。可她還是錯了。

六

尹夏的大女兒，父母基本帶了一年多。女兒剛出生時，母親剛查出心臟病，受不得累，但稍微好些后，得知一歲多的外孫女兒一直拉肚子，二話不說，把家里的雞鴨糧食等兩天之內處理干凈，馬上就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幫她照顧女兒。

趙成生在縣城，可能不知道農村一個家庭瑣瑣碎碎的東西處理起來多麻煩，可尹夏知道，看到父母風塵仆仆，剛到家還沒坐穩就急著要去給她做飯的樣子，她忍不住心里的酸楚，差點掉下淚來。小兒子更不用說，父母一直幫她照顧到上幼兒園才走。

在這個家里，父母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惹趙成不高興。看到尹夏和趙成拌嘴，母親總要數落尹夏，尹夏知道，不是父母不硬氣，而是因為，他們擔心自己夾在中間難做。

可這些，在趙成的心里，卻激不起半點漣漪。她有時候也不太理解趙成的想法，直到后來有一次，尹夏聽到趙成和他媽媽打電話，婆婆的聲音從電話那頭毫不避諱地傳過來：她嫁給你就是咱們趙家的人了，老回家算怎么一回事。她才隱約明白，趙成和婆婆的觀念居然那么老套傳統。

七

尹夏哭了很久，直到小兒子一直在外面拍著門叫媽媽。她怕兒子擔心，只好勉強抹干眼淚打開門。兒子說，媽媽你別哭了，爸爸說他不去陪客戶了，我們一起回姥姥家吧。

尹夏知道，這是趙成向她示好了。

在老家待了兩天，看到父母身體沒有大礙，尹夏才放下心來。臨走的時候，她看著母親有些微紅的眼圈，下定決心，以后一定要常回來看看。她要自己學會開車，也不會再顧忌趙成的想法。父母年紀漸長，她還能陪他們多久呢？

但關于這件事，她還是想跟趙成開誠布公地再談一次。

晚上，孩子們都睡了后，尹夏拉趙成在桌子前坐下，說，老公，謝謝你陪我回老家。

趙成有些尷尬。沒等他搭話，尹夏卻自顧自說，我記憶里，很小的時候，爸媽走很遠的路帶我去看露天電影，回來的時候，他們輪流背著我。晚上的星星很亮，人們嘰嘰喳喳談論著電影的內容，我趴在媽媽的背上，覺得星光燦爛，一路上都是青草的芬芳。

爸媽疼我，從來沒罵過我，更別提打過我，村里人都笑他們太溺愛我，一個女孩，又不是兒子，可他們從來都不管別人怎么說。

我 小 學 二 年 級 的 時 候，下 雨天，我后桌的那個男孩走路時故意把水濺到我身上，我媽當時就去找他了。要知道，那個男孩的爸可是我們村的村支書。我媽才一米五多點，可她昂著頭、氣勢洶洶去找支書理論、讓他管好自己兒子的樣子我一輩子也不能忘。當時我就想，以后我也會像媽媽保護我一樣保護她。

我上大學的時候，我爸媽幾乎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拿給了我，說我一個人在外面，不能太辛苦，他們在家里怎么都能過下去。那幾年，我爸媽沒買過一件新衣服。

這么多年，我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就是想有出息，不僅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我父母。我希望以后他們能老有所依，希望能成為他們的驕傲。他們，是我生活和前進的最大動力。

說到最后，尹夏哽咽了，她說：趙成，我嫁給你，不是因為你有多帥、多有錢，只是希望能以心換心，相互體諒。我不奢望你能像當初你承諾的那樣，把我爸媽當成你爸媽那樣來對待，只希望當我想回家看看、想對我父母好的時候，你別攔著我。

說著，尹夏站起來，轉身走進了臥室。她覺得很痛快，以前她總是怕說這些話傷著趙成，可現在，她覺得她沒有什么好顧忌的了。

她的余光里，瞥見趙成的臉青了又白。她不管他想什么，也不在乎他怎么看她，她只想告訴他，父母是自己的底線。如果他以后能有所改變，她當然愿意好好和他過下去，可如果他還像以前那樣，她覺得，她不必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