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方建鋒：以國家數字大學建設開辟全球高等教育競爭新賽道

國家數字大學在世界范圍內都是極具未來價值、急需探索與研究的新生事物。

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方建鋒

《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年）》提出，加強學習型社會數字基礎設施建設，建好國家數字大學。那么，國家數字大學將是一所怎樣的大學？要建好國家數字大學，現階段面臨著哪些挑戰？本刊就此與研究員、華東師范大學國家教育宏觀政策研究院博士生導師方建鋒進行了對話。

方建鋒表示，國家數字大學是高等教育數字化高階轉型的產物，將給高等教育辦學模式和組織形態帶來突破性變革；中國國家數字大學的建設可能面臨多種挑戰，但機遇大于挑戰；中國國家數字大學的建設，將推動我國從教育大國向教育強國邁進。

助力解決大國建設教育強國的難題

在線學習：《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一2035年）》提出，建好國家數字大學。在您看來，建設國家數字大學是要解決什么問題？

方建鋒：《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一2035年）》首次在國家層面提出了“國家數字大學”概念，為我國教育數字化轉型提供了新思路和新方向。建設這樣一所新型大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助力解決建設教育強國的現實難題。

當前我國正在著力推進教育強國建設，而高等教育是教育強國的龍頭，其高質量、普惠性發展對于提升我國的教育強國建設水平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但目前我國高等教育面臨著教育體量規模化和人才培養精細化、教育資源有限性和學習需求無限性等矛盾。數字化教育形態以其無邊界性和個性化學習特征，可以在擴大教育受益面的同時提升人才培養質量。但傳統的數字化教育形式，如一些在線大學或平臺，多以滿足個人專業發展或興趣學習為主，缺乏國家層面的戰略規劃和公共服務使命。中國大學MOOC（慕課）與國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務平臺等國家層面數字化平臺的出現，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決其他數字化平臺缺乏公共服務屬性的問題，但尚未具備大學的組織形態，在教學質量和效果保障、教學成果的有效認證方面有所欠缺。而國家數字大學由國家舉辦，具有強烈的公共屬性和后現代色彩，不僅可以滿足國家對人才培養的宏觀戰略需求，還可以在擴大優質教育資源覆蓋面的同時提供學習結果認證，從而協同解決國家層面大學的公共服務使命、提升教育教學質量與滿足人民群眾接受高等教育的需求等問題。

另外，在建設教育強國過程中，我國還處于數字化轉型的初級階段，缺乏具有全球影響力、本土生成的數字化教育理念與模式，需要在全球高等教育競爭中探索新的發展賽道。國家數字大學是高等教育數字化高階轉型的產物，將給高等教育辦學模式和組織形態帶來突破性變革。國家數字大學的建設不僅可以提供彎道超車的機會，還有助于探索我國高等教育發展的新賽道、塑造新優勢，提升我國高等教育的國際競爭力，推動我國從教育大國向教育強國邁進。

將他國經驗融入本土化建設

在線學習：在國外，現在有哪些數字大學，大致可分為幾類？

方建鋒：目前，人們對數字大學究竟是什么樣子還沒有達成共識，但是利用現代技術手段開展數字化教育已經成為許多高等教育組織機構的普遍做法。特別是一些新型高等教育組織機構實現了更為徹底的數字化革命，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完全在線運行的大學，這類大學沒有實體場所，重在開展在線教育，如美國的人民大學（Universityof thePeople）、西部州長大學（WesternGovernorsUniversity）。第二類是線上線下混合運行的大學，這類大學的在線教育各具特色，線下教育也超出常規認知。例如，美國的密涅瓦大學（MinervaSchoolsatKGI）采用全球游學模式，不設固定校園，有組織地讓學生游歷各國城市，同時通過在線研討的方式鼓勵師生實時互動、開展課程學習。第三類是線上如同線下的虛擬大學，其特點是利用元宇宙、虛擬現實等技術為師生提供沉浸式學習體驗，既保留線下教育的優點，又超越在線學習的局限。這類大學還未真正誕生，但在現實中已經出現了局部的虛擬教育嘗試，如打造元宇宙校園和國際化教育中的虛擬交換等。

除此之外，還有少量由國家舉辦的國家數字大學，以在線教育為特色，如法國數字大學（FranceUniversitéNumérique）和印度國家數字大學（NationalDigitalUniversity）。整體來看，他國對國家數字大學的探索仍處在初級階段，這些大學除具備戰略價值外，其運行模式與已出現的在線教育平臺并無明顯區別。

需要指出的是，每類大學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與不足，很多時候數字大學在“不被定義”中大膽創新才能發揮出獨特優勢。

在線學習：國外數字大學建設已經有一段時間，尤其是前兩類，有哪些經驗可為我國借鑒？

方建鋒：面對無限可能的數字大學，世界范圍內一切體現數字化辦學特色和理念的新型大學都可以被我們有所取舍地融入我國本土化建設進程中。整體來看，有以下幾點經驗。

一是線上教育和線下教育不是相互矛盾的，數字大學可以兼收并蓄。一方面，由數字化帶來的在線教學模式具有成本低、資源豐富、靈活性強、個性化程度高等優勢，有助于擴大優質教育資源的覆蓋面，促進教育公平，給教育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革機遇。另一方面，混合式教學的出現并非讓線下教育“墨守成規”，而是使其尋求新的突破，鼓勵教師教學貼近實踐，鼓勵學生感受生活的美好、尋找學習的樂趣。

二是建設國家數字大學可以對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平臺進行改造。從目前國家數字大學的建設經驗看，大型開放式網絡課程是其主要教學資源。現有的國家數字大學更像是一個受到專門管理的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平臺，并有著明確的管理規范、課程考核與學分認定流程、若干職能機構及管理人員。

三是充分利用已有的數字教育資源和基礎。建設數字大學，尤其是是國家數字大學，需要依托數字化平臺聚集各種優質教育資源，充分利用已有的數字教育基礎。無論是法國數字大學的“中心一聚集”資源模式，還是印度國家數字大學的“中心一輻射”資源模式，都充分整合了各自國內高校、社會，甚至是國外優質的課程資源。這些經驗為建設中國國家數字大學提供了思路，但同時也應注意到，建好國家數字大學不是一個模仿的過程，而是一個勇于創新的過程，現有經驗絕非我國推進國家數字大學建設的必然之路。

國家數字大學應有更高的辦學定位

在線學習：您認為，我國國家數字大學應具備哪些主要特征？

方建鋒：雖然我國還未正式啟動建設國家數字大學，但可能與國外辦學有相似之處，至少有三大主要特征。

一是公共服務性。國家數字大學由國家舉辦，服務社會公眾，為學習者提供低成本個性化的學習機會和資源，成為教育公共服務體系的一部分，對內有提高國民整體素質、對外有擴大教育國際影響力的功能定位。

二是開放互動性。國家數字大學始終處在一個注重社會互動、資源共享、人才培養互通的開放狀態。這種大學倡導校際合作而非競爭，追求資源共享而非占有，鼓勵人才培養的多元化，與經濟社會發展保持緊密聯系，這一特性為學習者提供了更多樣的成長選擇和更廣闊的生存空間，對傳統文憑觀念造成沖擊。

三是組織再造性。國家數字大學是有組織地運行的，它雖然靈活卻不隨意，對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平臺進行組織化管理就是表現之一。它既有明確的平臺指南與管理規范、基本的制度化建設，也有專門的管理機構和人員。

可以說，公共服務性是國家數字大學區別于非國家數字大學的屬性，開放互動性是數字大學區別于傳統大學的屬性，組織再造性是數字大學區別于在線學習平臺的屬性。從我國情況看，國家數字大學滿足人民教育需求、服務經濟社會發展的辦學追求不會變，而通過哪種組織方式整合多方教育資源、構建怎樣的育人體系保障人才的多樣化發展，值得進一步思考。

在線學習：國家數字大學與傳統高校是怎樣的關系？

方建鋒：國家數字大學與傳統高校應當是“雙向賦能、互相幫助”的關系。一方面，建好國家數字大學不能僅僅依靠數字大學自身的力量，否則建設成本和周期難以預計，還需要得到全國各地的高校和專業機構的支持和幫助。國家數字大學除了需要開發自身的特色課程外，更要匯聚全國各地豐富、多樣、優質的學習資源，為學習者提供多樣化的選擇。另一方面，國家數字大學需要發揮“整體功能大于部分之和”的數字教育樞紐作用，服務國家教育數字化轉型大局，為各級各類教育提供數字教育專業指導。其一，推動高等教育數字化合作，促進人才多樣化發展。國家數字大學可以發揮樞紐作用，鼓勵傳統高校有針對性地開展合作，為學習者提供優質的教育資源，也能夠讓教育數字化轉型進發出不同的理念和技術創造成果。其二，專注于數字化教育理念、技術和裝備的開發和研究，為包含傳統高校在內的各級各類教育數字化轉型提供幫助。國家數字大學應有更高的辦學定位，成為教育數字化創新和應用研究的高地，推動建設覆蓋全國的數字教育體系，打造數字教育交流平臺，推廣數字教育領域的國際經驗、先進理念和示范性案例。其三，推動學習型社會建設，彌合教育數字鴻溝。國家數字大學也可以積極承擔社會職能，推動構建以資歷框架為基礎、以學分銀行為平臺、以學習成果認證為重點的終身學習制度，服務學習型城市和社區的建設，為應對新型智能鴻溝、生成式人工智能帶來的挑戰做好準備。

國家數字大學建設面臨三方面挑戰

在線學習：在您看來，我國建設國家數字大學面臨哪些挑戰？

方建鋒：我國已經具備建設國家數字大學的現實條件，包括教育體制、基礎設施和平臺基礎，但建設過程中也將面臨三方面的挑戰。

認知層面：國家數字大學內涵的本土化。目前，全球只有法國和印度宣布建設國家數字大學，但兩者存在明顯差異，學界對其內涵也尚無共識。我國有必要對中國國家數字大學的內涵、組織架構、運行模式、教學和管理等內容進行本土化構建和解釋。

組織層面：在線教育平臺的組織化改造。國家數字大學與在線教育平臺緊密相關，完成對在線教育平臺的全面組織化再造是一所數字大學能夠真正成為大學的關鍵。我國目前已存在中國大學MOOC（慕課）和國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務平臺等在線教育平臺，如何將其加以改造或融入國家數字大學建設需要探討。此外，大學組織的構建，容易引發新的管理問題。若采用管理和教學相分離的組織結構，即國家數字大學獨立建制，眾多高校提供教學資源，學生可自由選修課程并選擇攻讀不同高校的學位等，這在我國存在許多不適應之處。一是招生風險。招生單位和就讀單位不再是完全對應關系，入學考試的選拔功能弱化，招生計劃難以編制，學生的公平競爭存疑。二是管理結構松散。大學不再有明顯的科層特征，組織系統變得靈活又難以統籌，日常活動可能同時存在數字大學和派出高校雙重管理或相互推諉的低效現象。三是學位與文憑授予易引發爭議。課程考核標準不一，學分認證和轉化難度大，學位授予標準模糊，文憑認可度不明。

教學層面：在線教學質量和效果的保障。在線教學是國家數字大學不可回避且經濟可行的教學體系核心，更是實現大規模因材施教的路徑。無論是完全在線教學，還是混合式教學的在線環節，其教學質量和效果都屢遭詬病，這是全世界在線教育共同面臨的難題。美國高校學生認為在線教學質量低于面授教學；我國有些高校還存在教師認識不足和教學素養不高、學生在線學習能力不強、在線課程建設缺少規劃和管理創新等問題。這些都容易對在線教學效果產生不利影響，增大質量保障難度，不利于提升國家數字大學的社會認可度。

國家數字大學在世界范圍內都是極具未來價值、急需探索與研究的新生事物。建設中國國家數字大學雖然可能面臨挑戰，但這些挑戰是基于已有經驗的預設，相比我國真實存在的可行條件而言，完全可以通過一系列制度安排和組織設計加以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