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清明斷雪,谷雨斷霜。清明斷雪是說給麥苗聽的,谷雨斷霜是囑咐秧苗的。雪和霜沒顯出多少寒意,倒還帶著一些清麗的記憶。清明、谷雨這些鄉間的造詞,浸透了鄉野、泥土、小草的芬芳。
蚯蚓到處爬,必將雨密麻;蚯蚓纏灰泥,干脫 一層皮;螞蟻搬家蛇擋路,有雨在后頭…
除了蚯蚓、螞蟻、蛇,蜻蜓、知了、布谷鳥、紡織鳥都是能預知風雨和冷暖的,它們既是耕田人的朋友,也是幫手。
我的伯父是耕田耙地的好手,幾時浸谷種、幾時打場揚稻,那時生產隊里主要是靠伯父看天說話。伯父不允許我們捕捉樹林里、草叢中的那些小蟲和鳥兒,他教我們學會聽那些小東西們說話、唱歌。
伯父不識字,記性反而特別好。他除了教我耕田耙地,就是一句一句地教我說些鄉諺。伯父最大的心愿,可能就是將我培養成像他一樣的好農民。
伯父知天文、曉地理,但他的天文地理知識都在農諺里:
春東風,雨祖宗;春霧雨,夏霧晴,秋霧涼風, 冬霧雪;春東夏西,騎馬送蓑衣;清明谷雨東北風, 水滿池塘河里沖…
伯父走了好多年,但他把農諺和春天留下了。
驚蟄響雷米似泥,春分見雨病人稀。驚蟄的雷來得驚心,伯父說這是雷公與谷神在打架。春雷一響,稻穗在云端開始發芽,于是我在空氣中聞到了稻谷的清香。伯父又說春分落雨是喜雨,老中醫的藥店有藥香、無病人。
正月二十晴,山上樹木掛油瓶;正月二十陰,黃草貴似金。不怕南風刮的大,調了北風就要下。桃花水發盡,黃梅旱早定。
天象的密碼原來在麥草里、在桃花汛里、在黃梅雨里,認識自然、順應自然,是這些我朝夕相處的鄉親們的大智慧。
春天藏進了鄉諺里,也悄悄地從鄉諺里走出來。這些被春風細雨浸透的童話,在屋后曬谷場的石板上長出了青苔,在田疇犁鏵的銀光里抽穗揚花。
夏
我的家鄉靜臥在長江邊上,是能聞皖鄂贛三省雞鳴之地。家鄉湖泊眾多,水域廣闊,廬山的身影近在咫尺。鄉里的廣播喇叭早晚傳來的,是鄰省江西的天氣預報。鄰省的聲音,異常準確地管理著我們頭頂的這片天空。伯父抬頭看天也聽廣播喇叭,他說我們這里是安徽的地、江西的天。
我就生長在安徽江湖的水邊。到了夏天,江水湖水就是我童年的世界。夏天是屬于孩子的。我們在水里、在岸邊,喊之跳之、歌之舞之,都伴著鄉諺。夏天的鄉諺就是孩子的歌謠:
七落八不落,九在家里坐;七落八不晴,九日放光明;東一霍,西一霍,有雨都不落;燕子成群飛得低,回家備蓑衣;早上火燒(天)不到中(中午),晚上火燒一場空 (沒有雨)。
霍指雷電,土語徹霍。雷聲滾過曬谷場時,鄉諺已化作瓦檐下的珠簾。
小暑打雷,十八天到梅。梅指三伏天的梅雨季,稱梅伏天。大人要求小孩子學會吃苦和忍耐,通常叮囑他們要經得起三個梅伏天。
夏日莊稼拔節孕穗,水最是要緊,少則旱,多則澇。鄉諺中,觀風、觀云、觀霞、觀霧,甚至是觀燕子、白鶴、塘里的魚兒,都是為了預知雨水:
日落烏云漲,半夜聽雨響;早霧晴,中霧雨,晚上生霧發大水;青霞白霞,無水燒茶;五月南風發大水,六月南風井也干;白鶴成群飛,平地起深水;燕子飛得低,來日雨凄凄;塘里魚翻花,有雨當天下…
除了伯父,村子里的老農不僅識天象,更懂節令,夏天的節令就是糧食。
立夏不下,無水洗耙。小暑北風發大水,小暑南風伏里干。小滿不滿,無水洗碗。伏里秋(立秋),熱不休;秋里伏,熱得哭。
更有 (農歷)“六月初三雨一場,一年能收兩年糧\"的說法,說得有點玄乎,不知應驗過沒有。
秋
家鄉的秋收主要是割水稻,也采摘玉米棒、挖紅薯。紅薯軋成漿、兌水,再用紗布過濾出汁,沉淀成紅薯粉,紗布內擠剩的是紅薯渣。我們小時候最不愿吃的就是紅薯渣粑,堅硬、食而無味,也略帶點苦味和霉味。
當棉鈴成熟開裂,可以摘棉花了,春油菜、甘蔗也可以割了、砍了,山上的柑橘、柚子、柿子也都成熟了。
秋收一日,春耕一年。收獲的喜悅是勤勞換來的。雷打秋,冬半收。秋天有雷雨天,冬季的作物會歉收。一場秋雨一場涼,一場白露一場霜。秋收一過,日子就短了,北風搖落一樹的葉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霜葉紅于二月花”“月中霜里斗嬋娟”,這些都是詩人眼中的秋霜。鄉諺里的霜比不得古時的詩,只有世俗、不見世情,粗鄙里倒也透著樸實。鄉諺就是為了過日子、收獲糧食:重陽無雨,十月無霜;霜前冷,雪后寒;十月黃霜冬月雪;秋末無風天晴朗,田野山丘添白霜。
白露與白霜有些微的區別,白霜見濕,霜降顯寒。白露身不露,早穿長衫袖,白露出現意味夏日結束了,短袖變長袖。草葉上有了霜,冬天就近了。山頭上的雪、平地上的霜,霜雪是相連的。
冬
入冬了,農閑時我騎在伯父的脖子上,鄉下稱‘打頸蛤蟆”,走村串戶。騎在頸上,離天近了,伯父教我看天,我卻偏要俯瞰大地
伯父是眾人口中的“神人”。與那些算命先生、看風水的“地仙”截然不同,他不算命、不看風水,只看天氣。當村里人遇到重要的農事或是要出遠門,總會踏過田埂來伯父家的小院,問問天氣的陰晴。伯父說出未來的晴雨,預報得比村頭廣播喇叭里的還要準確。
伯父也是一個“怪人”。入冬了,他的話就顯得少了。他只喜歡彎腰同小孩說點話,也喜歡久久地蹲在地上看螞蟻,自言自語地同鳥兒說話、同樹葉和風說話。他用諺語同天上的大雁、檐下的燕子、溪里的魚兒低聲說話。
我記得最清楚的關于冬天的諺語是:霜前冷,雪后寒;十日寒風,十日雪。
老人們裹著老棉祅,揣著袖子,蹲在墻角曬太陽,卻請來私塾先生教孩子識字。識字先描紅,描的就是這樣一些鄉諺。描紅用的是山里的黃表紙,紅字涂黑。鄉諺被我們歪歪扭扭的童年記憶覆蓋了。
描紅本上寫有“屋不出煙,定無好天”,我偏看見的是滿屋場的裊裊炊煙。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哪有屋頭上的煙肉不出煙?只是有的時候處處炊煙被云壓住了,伸不直腰來。等到雨落下來了,就成了煙雨蒙蒙的竹里山村。冬天下雨,拖泥帶水不好行路,所以,不是好天。
爬上山頂看我家鄉的村落,在竹林里,也在浮云中,還在霧里、炊煙里。其實根本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霧,哪是炊煙。久晴大霧有,久陰大霧晴,像繞口令,無非教會我們看霧知天氣。然而村里霧非霧,像霧里看花,花非花。
家鄉的冬天,就這般步著鄉諺的韻腳,在霜雪與柴煙間徐徐鋪展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