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人世嘗試飛翔（組詩）

在黎明的指尖上寫下槳聲

能聽出來，那是一只麻雀

在窗外黎明的指尖上

嘰嘰喳喳地說著，從深遠

而起伏的黑暗里走出的歡欣

似乎看見，那小小的尾巴

一下一下，撬動著身體

寫下昨夜孤獨而勇敢的槳聲

寫下，那兩只渺小的眼睛

在波濤間星辰般的機警和明亮

它在用歌聲一遍一遍告訴著我

一個小小的愿望和身體

同樣可以洞穿強大的深夜和遙遠

菟絲子額頭的印章

不起眼的菟絲子，金黃的

纏繞，在一片嘈雜的草樹之間

領著“燈籠”走過，它輕巧的花步

落入領地，被羈絆被俘獲

努力著掙脫，驚恐而歡快

如麻的絲蔓像我的早晨和夜晚

它一邊看我，一邊戴著鐐銬跳舞

像一個美女囚徒，讓我動心

不遠處幾朵天人菊，挺起

葵花般驚喜，如給你我生活的

額頭上，壓上一枚鮮花的印章

陽光一樣，頃刻將世間照亮

舜王坪所見

四月傾身于歷山。每棵草

都在來路上跋涉。山下的

洋槐花靜候來客。烏鴉

盤旋著，抖落

最后的清冷

它們似有一種入世的責任

離草甸更近一步，它們烏黑的斗篷

讓我來不及心碎：不知它們能不能

送來一粒種子，道破花與草的物語

腰上住著葵花和牛羊

穿起秋天打造的衣裳，你

所有的花紋，都被祖先一次次

漿洗得發光發亮，古老而清新

像自家去年娶回的新娘

腰上住著葵花和牛羊，鬢角

別著皇家花園的大麗菊，不說話

抿著嘴笑就足以讓你安心地勞作

所有住在這里的人，都是你

身上寬厚的一部分，享受著

身邊的渠水無聲地流動

并一寸一寸洗著麥苗

落日，披著薄涼的風衣

一遍一遍，為你掖著被角

羊毛裹在放羊人的身上

和云朵一起，有了羊的高貴

揚起的臂上高高插著的羊鏟

在遠處畫線，在天空神圣

在樹上掌燈，像在為一場大雪的

到來，籌辦莊嚴的就職典禮

正在人世嘗試飛翔

草木的發絲剛被洗過，新娘一般

明亮。今日天空平坦

你可以放心，與閱讀一起升起

從文字切入，爬升到塵埃

無法打擾的高度，在那里

以裸體的雪回到干凈的童年

那個只有一個春季的地方

蝴蝶重新回到頭頂

花兒退回蕾中，母親

看到了自己，并從你

湖水的閃爍中領到幸福

你說，媽媽我很好

我正在人世嘗試飛翔

停下來，是多么美好

我想讓一切停下來

風停在樹梢，雪停在途中

紅圍脖、黑絲帶和溫暖

一起停在你的脖子上

水晶的淚珠在臉頰畫上句號

而甜蜜停在愛情的砝碼上

如果鳥兒在飛翔，就請張著

翅膀，補住一個個遠方的漏洞

如果，女人的手正去撫摸孩子

就不要收回，那彩云般的手臂

與孩子幸福的目光恰好相遇

——停下來，是多么美好

讓月色停在玉蘭和窗戶上

芳香就不會離開。讓山

停在空中，家園就會停在河邊

讓群羊停下來，擠在一起

讓鴛鴦游弋在水面，小小的

波紋在它們的周圍，畫下圍欄

讓小米粥的霧氣停在清晨

奔波的船兒停靠在枕邊

讓身體停在疲憊里，鐘擺

不再搖動，聲音停泊在昨晚

讓鑰匙就停在鎖孔，不要擰開

喧囂，和你我編寫的密碼

就這樣，讓昨天停在昨天

朝陽停在途中，鳥鳴停在指尖

讓帆船停在你我的對面

呼吸停在鼻翼之間，像湖水

與天空蔚藍而深情地對視，讓

你我，停在對方的深淵里

月光灑滿一生

一把洗衣粉，就能

扒下一層黑夜，就能

點亮并不卑微的一身皮肉

那些在井下一直鞠躬的

腰，終于有了直立的尊嚴

職工澡堂，就是他們這輩子

唯一可以與“人”媲美的地方

他們的白天，是從口含

一塊月亮開始的，而

走進澡堂，月光便灑滿

一生。每周他們只用

一次洗頭膏，那種香味

他們準備帶到鎮上去

而一年用一次沐浴液，那

是因為，他們要回家

退出麥芒的蜂擁

退，一直退

退掉水分、黑發和

暴脾氣，退作木凳上

一尊柔軟的雕塑

退出麥芒的蜂擁

月光寬大的草帽

退成門口一支

清瘦、無語的籬笆

當退到封底，退到身后

那一堆自己踩踏過，擁抱過

像母親一樣熟悉，有

切膚之愛的黃土時

你，已無路可退

這時，落日的手里仍然

握著我身邊那把蒲扇，和

菜園里的陽光、春風和雨水

而你嘴里仍含著，一生

都不肯吐出的寶貝

桑椹之愛

不依附于花，甚至葉

直接在枝干上書寫婚約

從青澀到紫紅才幾天的距離

如果，你不能及時迎娶

她，就會抱緊糖分匆匆殉情

像一顆帶血的淚滴

這份愛毫不矜持，你手

牽到或嘴唇碰到，她都會

放出自己的血，向你表白

腳下的風掃著塵世

我和鳳凰嶺被黃昏吞沒，嶺上

南山寺里那個老僧，看上去

就像一片被落下的晚霞，咖色僧袍

在寺中殿堂之間移動，腳下

不緊不慢的風，掃著塵世

他低頭看著白天游人掉在地上的

一枚刀片，像看到一塊孽障

陡然失措，驚悸不知如何安放

只見他匆忙，雙手合十

微閉雙目，開始默念經文

我剛好從他身邊走過，發現

他默念經文時，嘴角過分抽搐

好像有什么鋒利的東西，正

在他的僧袍里，割著他的肉體

月亮擊鼓

風聲搖滾，月亮擊鼓

眾神跳舞的方向，大山

簇擁著，選出自己的酋長

豆腐跳崖，矗立于性格之外

在玉米和蓖麻攜手的將來

你期待著梅林出世，土豆

被秋天翻出來，亮如

經過淘洗的卵石。此時

唯有愛情的瘋狂能與你匹配

喘息里清點追逐野獾的幸福

你邀我推杯換盞，在青石上

細數月亮落下的，花瓣的秘密

【作者簡介】 楊張平，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作品見于《詩刊》《詩選刊》 《滇池》 《山東文學》 《黃河》《山西文學》《火花》《都市》等報刊。曾獲首屆浩然文學獎，首屆西戎文學獎等獎項。著有隨筆集《本不想說》，詩集《隨風飄揚》《拐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