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648.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4198(2025)09—089—03
中國的工匠傳統可追溯至上古三代時期,彼時工匠已經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階層存在,并且具備家族傳續性。《周禮·考工記》總論即言:“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古代工匠精神已經開始孕育生成,并在后來的歷史中先后經歷了發展、成熟與退化,其內涵也在不斷豐富、變化,從早期單純追求技藝之精到后來包融處事活計之用,再到通達安身知命之道。
一、傳統工匠精神的境界致求與哲學理路
早期傳統工匠精神的基本內涵就是對于所造器物工具精益求精的追求。而后,隨著國家的產生,工匠作為一項制度被確立并傳續,基于社會文化精神的發展和工匠群體自身心理認知的變化,工匠精神也不斷豐富,并逐漸超越其本位屬性,體現出一種超越性、哲學性路向。
(一)“切磋琢磨”的器物追求
古代工匠精神中最基礎的一層要義是匠人們對技藝精純之要求,《詩經·衛風·淇奧》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本就是描寫匠人加工玉器、象牙精益求精的過程,朱熹則進一步將這個過程解釋為精益求精[2]。唯有技藝達標成熟,方可推廣復制,所成之器物有實用性可言,而后才有審美志趣、個人境界等更高層次追求可以附諸其上。
中國先民對器物的“切磋琢磨”肇始于石器時代。如在20世紀60年代江蘇邳州大墩子考古發掘中,出現了石刀、骨錐、鹿牙勾等專業生產工具,還有鼎、罐、缽等技術要求頗高的器物[3];浙江余杭反山出土的良渚文化玉器,呈現出極高的工藝水平,玉琮直槽內刻的“神徽”圖像,方寸之地,線紋繁,纖若毫絲,肉眼極難看清細部[4”。到了上古三代時期,隨著相對成熟的國家政權的建立,手工業門類更加細分,社會對于器物精巧細致的追求程度越來越高。《史記》中記載舜“等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窺”,雖系傳說,但仍可反映出當時工匠們對于器物規制形巧的不朽追求,進而推廣達到統一的技術標準,使得“河濱之器皆不窳”。
中古已降,這種對于精工巧技的推求達練體現在歷朝歷代的精巧器物中。秦朝高度標準化的弩箭,其各種精度誤差控制在零點幾毫米量級,《秦律十八種·工律》記載“為器同物者,其小大、短長、廣夾(狹)必等”],這種對于具體形制的精確規定是建立在匠人們對器物精益求精不朽追求的現實基礎之上的。宋代青瓷代表的汝窯,其制作工藝對于形制、顏色、厚度乃至花紋都有極其嚴格的規定,“汝窯…土細潤如銅,體有厚薄,色近雨過天青。汁水瑩厚若堆脂,有銅骨無紋、銅骨魚子紋二種[”,這些無不體現出一代代匠人對于器物制作技術性的精準性推求。
除了對于器物工藝流程和技術標準的精益求精,這種“切磋琢磨”還體現在因熟而生巧,因巧而求變的技術傳承、革新與創造。與江河孕育的農耕文化傳統不同,工事并不期冀四時輪轉的守常和大化流行的不變,相反,工事的內生文化路向是求新求變,推動生產效率、技術水準的提高。故而工匠的造物是一種持續性的創造過程。躋身于四大發明之列的造紙術、活字印刷,也產生于這種孜孜不倦地探求與質變。
(二)“敬而親之”的職業態度
所謂“敬”者,宋代大儒朱熹將其析為圣門第一義,說“主一無適便是敬[8]”,即凡做一件事,便忠于一件事,心中只存著這一件,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一點不旁騖,便是敬。唐代經學家孔穎達將敬業解釋為“謂藝業長者,敬而親之”,后朱子釋為“敬業者,專心致志,以事其業也[9”。近人梁啟超在其文章《敬業與樂業》說“敬業主義,于人生最為必要,又于人生最為有利”。敬而親之其實也就是敬業與樂業,因敬而親,因親更敬,這是古代工匠精神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
古代工匠精神的敬業首先體現在“主一堅守”。《韓非子·解老》有云:“工人數變業則失其功,作者數搖徙則亡其功。[]”擁有一顆誠敬守一之心是成為匠人的前提,精純的技藝、高尚的德操乃至合道的境界,都是以此為前提。在古代匠人收徒授藝的過程中,師傅對于學工徒弟是否擁有堅定意志和不懈恒心極其看重。一代代人技藝的傳承大都靠師徒之間的口傳心授、長期熏習,師徒的關系一旦形成,即是一種長久的生活中的對象關系,師對徒不僅僅有授業,還有傳道、解惑的責任,而徒弟所學習的也不僅僅是某種具體技藝技能,也包括職業操守、處事原則、人生態度等綜合經驗。所以,對于所操之業的誠敬就成了走向匠師之路的第一道關口,不誠敬則不能持久,不持久則不能專一,不專一就不能精純。
此外,敬業還體現對于所操之業的親之樂之,所有的精益求精、鉆研創造都是基于主體在實踐過程中的能動性發揮。這種親之樂之的主觀能動性,實際表現為工匠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與工匠群體的自我實現,工匠將這種心理認知體現在器物之上,讓產品帶有感情[]。因此,產品之于匠人實則是自己的代言,是自身生命情感的寄托和延續,在這種心理情感驅使下,古代工匠精神中以“誠”“敬”為基底的“敬而親之”的職業態度得以貫通。
(三)“由器入道”的境界超越
中國文化的一大特征即是“體用不二”,推崇“道在器中”“道不離器”,如王夫之所云,“盡器,則道在其中矣[12]”。工匠精神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具有追求超越性價值的內在傾向。從這個角度來說,“器物”與“技藝”只是形式而非最終目的,一個宗師級匠人的最終歸宿和最高境界是對于天道的體證和致求,這也就是通常講的“天人和諧”境界。
這種思想傾向在《考工記》中得到了明顯的體現。所謂“匠之心也,本乎天巧;工之事也,作于圣人[]”,圣人是合乎天道,順乎自然的全知者,是具備完滿道德稟賦的人,也可以看作是達成了天人和諧境界的得道者,而工之事不過是天道自然借圣人之手所創設,故而工之理本來也應該順乎自然,蘊含大道至理在其中。在當時,工匠不僅僅被認作是技藝的承擔者,也是天道的傳承者和參悟者,這一切都落實在日常的技藝之中。猶似“挑水擔柴皆可悟道”,傳統工匠精神主要憑借工匠信念(宇宙)與工匠價值(致用)而凸顯出工匠的生活態度、生存方式與價值[4]。
《莊子》中所描述的“庖丁解牛”也體現了這樣一種由器入道、道技合一的人生境界超越。在莊子的理論中,道通為一,在道的審視下,在道的層面上,萬事萬物都可以齊同為一,這個“一”就是形上境界之道。《莊子·養生主》有云:“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瞎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面對文惠君的追問,庖丁將他的神乎其技解釋為“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這也就達到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境界[15]。庖丁能夠通達于天道,那么他進行生產、工作所依賴的就不再是經驗感覺,即不以“目遇”,眼耳鼻舌身所對應的諸多感覺通道都已經關閉,反之通達于道的“神欲”開始暢行,人與天地自然相合,故而他的所有操作都合乎自然之道,解牛也只是意料中事。在這個過程中,主體、工具、對象渾然一體,主體與客體的對立、身與心的對立已然消除,這是一種忘適之適的狀態,是一種藝術的境界,也是古代工匠精神的最高意旨。達到了這一境界的人,已經由匠入圣,不再會受到器物、形制等經驗事物的規限,從而達到絕對的精神自由。
二、古今“義利之辯”下的二律 背反困境
我國在中古早期即已擁有悠久的工匠傳統和豐厚的工匠精神積淀,但傳統工匠精神在傳續過程中隨著歷史條件的變化逐漸式微。這種式微發軔于經濟關系、政治架構等客觀條件的桎梏,其中折射出傳統工匠精神內生方向(歷史主義)與封建社會文化內生方向(道德主義)的二律背反。傳統工匠精神在近現代社會出現了不兼容、不匹配的現象,這種不匹配實則是傳統思想與近現代思潮的激蕩與割裂。
在中國古代社會尤其是兩宋已降,世風崇尚心性之學、圣人之教,個人求學的終極目標是“道問學而尊德性”,務求明理而盡性。理為道德之理,性為圣人之性,這是知識階層修身的方向,也是一切學問中的本體。與之相對的,一切器物層面的知識,如百工技巧、質測之學(中國古代對于研究自然規律學科的統稱)等都被視為末用,是奇技淫巧、雕蟲小技,士人君子對此要慎之惕之,以防被其惑亂心性。這種思想傾向一直持續到清末被迫打開國門之前。在近代之前中國社會統治階層的認知中,圣人之教、仁義之學是保證國祚綿長的重要社會價值觀,而追求技術則會引發不安與動蕩。這其中隱含著功利與道義之間的背反和沖突。對技術的貶低,同樣是基于對道德的崇尚[。故而士農工商中,耕讀之家被推崇,工商階層被貶斥,重農抑商成為大多數封建王朝所沿襲的基本經濟方針。手工業匠人創新和創造的嘗試經常被誣為“奇技淫巧”,是擾亂人心、動蕩社會的因素,因為技術的進步固然可以帶來生產力的發展以及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但同時也會帶來好逸惡勞、投機取巧等風氣的滋生,其生產力進步的代價是道德上的退步與墮落。故而,隨著中央集權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的不斷鞏固,除個別時期外,歷代對于工商業自由發展的抑制程度愈深。工匠階層囿于匠籍制度的限制、官府的剝削、經濟的衰頹等因素,大大喪失掉了其自由生長壯大的社會空間,只能在生存線上掙扎,創造的自主性和能動性被極大削弱,更難企及精神追求。
近現代以來,不論東方西方,傳統哲學的體系逐漸瓦解,存在論取代本體論占據社會思想的主流。在此基礎上,對于傳統價值和傳統觀念進行消解的后現代思潮大行其道,道德和精神的超越性價值被解構,一切崇高的中心化的東西都被“去中心化”。從這個意義上說,傳統工匠精神的式微不是個案,而是傳統與現代接軌時的陣痛使然,是傳統精神、傳統道德、優秀傳統文化面對現代社會時的不適與錯位。
在此基礎上,工具理性盛行加劇了傳統工匠精神的消解。在高度市場化、商品化的社會中,個體關系之間的判斷標準變得單一,即以利害為首要因素,追求趨利避害和利益最大化。從這個意義上講,傳統工匠精神的消解也是一場現代版“義利之辨”后的結果。
三、結語
在當代,對于中國傳統工匠精神的揚棄應當置于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發展當中去看待。有學者指出,中國自古以來缺乏的不是工匠精神,而是工匠制度背后相互作用的文化。作為支撐工匠精神的文化是社會所真正缺乏的,并且需要重新拾起的東西[。要繼承和發揚傳統工匠精神中的積極因素,歸根結底是要在全社會繼承和弘揚支撐其存活和發展的行為文化、管理文化、物質文化、體制文化和價值觀文化等。發揮傳統工匠精神的現代價值,實質上是對當今社會中盛行的功利主義工具理性思想的反思與撥正。這對于完善和發展社會職業文化,塑造健康理性的職業價值觀,提升每一個職業工作者的職業素養和個人道德都具有積極的作用。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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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浙江省總工會干部學校2024年度校級課題(課題編號:SZGX2406)。
作者簡介:李亞東(1992—),男,漢族,山東滕州人,哲學碩士,浙江省總工會干部學校(浙江工匠學院)學校講師,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第二個結合”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等;李家平(1990—),女,蒙古族,吉林松原人,歷史學碩士,浙江省總工會干部學校(浙江工匠學院)學校講師,研究方向為工運史、勞動競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