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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許的禮物

2025-08-18 00:00:00禹風
廣州文藝 2025年8期

說起藏龍臥虎,我們這種市民階層不必往自己臉上貼金,龍虎基本上是不會藏在石庫門房子里的。

不過也不能妄自菲薄,好像市民生活就平常到連個驚奇也不存在。

我年輕時曾遇到過一批人,等事后恍然大悟,他們早已飄然遠去。今天,在冬日暖陽里喝茶讀書,讀到葡萄牙人在地理大發現后拼了命往東方來尋寶,我忽然憶起一個故人。方便起見,我們就叫他老許吧。

老許在我心里還是很有分量的。

我和老許不是在上海灘相識的,雖然我和他說著同樣的上海話,能體味出簡簡單單一個用詞之中的深意,我們卻是在遙遠的南美、在智利首都圣地亞哥邂逅。

那時我是個外銷員,為上海本地的一家外貿公司開拓海外市場。外貿公司的主營商品是傳統茶葉和絲綢,但為靈活經營,也常代理其他行業多種商品的外銷。我去南美不為推銷龍井茶和杭州絲綢,我去是因為南美市場短暫地對江南地區生產的棉布服裝驟然發生了無法解釋其原因的熱情,我們往那里發送了幾十個集裝箱的棉布夏衣,卻不曉得那邊的市場究竟發生了什么,于是總經理讓我前去做個市場調研。同時,我還帶了些邊緣產品,打算到智利和巴西碰碰運氣。

老許便是總經理給我的一疊當地客商名片上的人物之一。等我到了圣地亞哥,公司商定就由他來接待我,并陪我考察市場。

話休絮煩,且說我先到巴西,出租車繞著海岸線在公路上滑翔,我望見了聳入云霄的基督像,看見沿路到處是簡易的足球場,巴西少年們在這些足球場上揮灑他們的青春。然后我差點兒在酷帕卡巴納海灘上被持槍的強盜搶掉隨身財物。我住進了有殖民時期風格的老飯店,夜晚觀看了棕色皮膚豹女的歌舞表演,在清晨滿樹藍色鸚鵡的聒噪聲中會見了前來喝咖啡的眾多客戶。然后我又去機場,經一番陽光燦爛的翱翔,降落到智利圣地亞哥的停機坪上。那時還沒什么國內游客到達智利,智利尚在中國人夢境的邊緣。

我走到機場迎客區,一眼看見了獨自舉著漢字迎賓牌的老許。

老許是那種長相比較清奇的中年男,眼窩大眼睛亮,臉和身子都瘦削,背佝僂著,顯得不挺拔。但他的不挺拔沒病態,倒像體現一個人內心的態度。當然我那時還說不清。

他老遠就沖著我微笑,但不像其他迎賓人那樣伴隨有身體動作。他既不招手也不跳腳,就安靜地從容地,我還覺得挺友好的,一直凝神望著我,微笑著等我去靠近他。

“歡迎來智利。”他伸出手和我相握,“路上辛苦了?!比缓蟛挥煞终f接過我身上最累贅的背包,提在他手里。我注意到,他的穿著和上海街上的普通男人沒有區別,是上海式的藍色男夾克和黑長褲。

他獨自開了一輛日產面包車來接我,車安寧地從停車位滑翔出去,沿空寂無人的公路駛向市區。陽光燦爛大地無聲,公路兩旁是干旱的暗色砂礫的荒漠,植被只見仙人掌。我已身在太平洋東岸,離著名的復活節島大約五小時飛行航程。

老許的公司在一棟普通辦公樓的五樓。站在他辦公室小小陽臺上,可望見圣地亞哥鱗次櫛比的紅瓦屋頂和土黃色樓體,望見海邊的椰子樹和湛藍海水。這個城市比起上海顯得出奇安靜,沒有鳴笛也沒人語喧嘩。白天陽光熾烈,很多當地人選擇中午午睡三小時。

老許替我沏茶,他待客的是芬芳的香片。我打開樣品袋,讓他看我帶來的各色樣品。老許笑了,他的嘴角夸張地翹起,嘴巴形成弧形,深陷的眼窩里目光淡淡的,只有顴骨流露出一絲開心意味。他手里捧著我帶來的一包上海名牌“古今”胸罩:“我們去街上看看姑娘們,你就明白能不能出口這些東西?!?/p>

如今回想起這個情節,我不禁莞爾。南美天氣炎熱,婦女們夏日上街其實上身就只留一只大大的胸罩,不穿其他衣服。而上海的“古今”胸罩,如此纖細而奇巧,充滿了內室的氣氛,和巴西或智利婦女外衣型的胸罩其實是兩個物種。老許說了一句話,讓我記下很久:“中國貨暢銷,外國市場有龐大需求,不過,并不是樣樣東西都被需求。最好,你在這里看明白(市場)要什么,回去找廠子加工?!崩显S一語概括了我們之后二三十年采取的外向型經濟模式。

仔細看老許,其實看不出他是國內哪個地方的人。他寧波口音蠻重的,但否認自己是寧波人。

“我是哪里人呢?”他嘆口氣,笑容顯得無奈,“我曾經當過寧波人,也當過上海人的。”

他的辦公室雖簡潔無裝飾,不過案前的白墻上到底掛了一幅國畫,畫的是個古代裝束的中國男,馬臉,神色陰郁不愉快。我盯著畫看了看,脫口而出:“老許,為什么把朱元璋的畫像掛在這里?”

老許被我突然一問,顯得忸怩而緊張,他拉開自己抽屜,掏摸一下,又關上抽屜:“我想記住這個人,我同他有點兒私怨?!?/p>

什么?簡直風馬牛不相及,我到圣地亞哥見到老許,21世紀就要來到,而朱元璋是個六百年前的人物,談得上什么私怨?

我們一起到附近的商場吃肉丸子,然后一起逛商店。老許挺精怪地說:“你把樣品放在我這里,這幾天我會安排對接的。你呢,休息休息,我給你買好了旅游票,你來一趟南美不容易,去復活節島走一遭吧!”

讓時間的車輪飛速倒轉,深入已像腐殖質一般的時光塵土和淤泥?;氐街煸暗臅r代,回到明朝初年。

不去南京,不,我們反向而行,順長江東去,出長江口。然后,沿著古代中國美麗的海岸線漸次南下,到達福建漳州。

改朝換代,自元入明。漢人皇帝奪回了江山,漳州海邊人雖依舊天高皇帝遠,畢竟也有一陣興奮,心里醞釀著說不清的希望,希望天上能掉點兒餡餅,讓這田地不夠耕種的地方多些福分,盼望出海捕魚和做買賣的男人們多得天賜。

多虧了日本、琉球、呂宋、暹羅、爪哇和占城的船只敢遠航來到漳州月港附近洋面,同漳州人互市,本地人的日子終歸還過得下去,家家還養得活小孩,有時添些娛樂,茍活于人間。

可是,希望這東西,無影無形,卻常招鬼上門。官府的鑼聲響起,登時傳來晴天霹靂:皇上有諭,東南海面亂黨未曾剿滅,時來擾事孳孽,著令各省沿海收繳一切航船浮木,即刻封港,片帆不能入海!

漳州許家是個大姓,許家和地方官吏歷來相處默契,不曾有什么真正難倒許家的事。許家聽見傳諭也不慌張失措,聚集了族親,想歸納眾智,理出個頭緒。

整理頭緒不慌張,突然傳來地方官們被集體調任的消息,許家當家的心里一下子亂了。

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官府里的老朋友們沒忘記送來最后的消息:非同尋常,早做準備。

自此,時運便倒轉了,“片帆不能入?!边€只是收繳船只集中管理,新官上任后卻變成了“片板不準下海”,聽說已開始下手次第摧毀大海船。

怎么辦?這可是生死存亡的大事!許家世代靠海吃海,田地雖也買下不少,只是做家族根本,并不產多少利息,海才是漳州人的財神爺!

可這朱姓皇帝也不是開玩笑的,既然降旨禁海,分毫不可討價還價。如此,今后漳州被封了活路,許家是留是遷?

一族人當時就分了類。前一類以老老少少和婆婆媽媽居多:皇上的圣旨大如天,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沒什么可商量的,悉聽官府。后一類多是族中不甘心的青壯男子,當時也沒什么話敢說出口,只拿一雙雙眼睛互遞眼色,換地方去歃血為盟。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就算皇帝老兒要這么做,也是斷門絕戶的手段了。

趁著家族的海船還沒被拆成板,尚留一線生機!

且說這史冊上未留下姓名的許大郎、許二郎和許三郎,個個是弄潮兒,素日浪里來濤中去,如《水滸傳》中阮家三兄弟一般。登時回家帶了妻兒老小,扎縛了金銀細軟,乘月黑風高,摸到月港船塢里,解纜駛出自家的大海船,男女老少上了船,卻驚動了守船官兵。

許大郎吩咐將這幾個動口不動手的官兵綁縛起來,留下口信道:劫船者許家三兄弟也。

“我等劫的船是許家自家的,不關他人事。許家歷來馴順,與官府交好。如今不能下海,斷了生計。自家的船不算奪,只今后自謀活路,再也不傍岸來討生活。生死由命,生死歸海,伏惟再拜,望乞恕罪,不要遷怒于族人?!?/p>

船只相銜,絡繹出了漳州月港,那夜明月在天,月色凄愴明亮得堵住人的胸臆,不由得許家三兄弟不跪下對著大地放聲號啕。

船漸漸駛遠,沒入海天交接之處。

皆因地處僻岸,這出小小劇目被收了賄銀又心懷仁慈的地方官遮掩過去。地方上只少了一個大姓的若干人口,亦無傷亡之事,正逢人心惶惶的時代,就讓它成為一支小插曲吧。

身在智利圣地亞哥的老許與我相識不久就坦然說出他祖上舊事。無論真偽,老許說那就是他的直系祖先留給他的開篇。

老許是個靠譜兒的人,我有充分的理由:

首先在我游玩復活節島的那幾天里,老許在義務幫我做事。對他來說,我帶去的新樣品沒有一樣入他法眼,他志向大(我后來才明白),不會在這種小品類上浪費時間,所以他排了滿滿登登的行程表,幫我向當地智利人推銷,甚至開車去了首都之外的幾個城市。當我回到圣地亞哥,想見我的那些潛在智利客戶都已從各地來到了我旅館周圍。

再者,老許看我辛苦洽談,等客戶走了,他謹慎地試探我:“既然來了,要不要出去玩玩?”

起先我誤解了他的問話,以為頗為端莊的老許竟也和其他獻媚者那樣不守原則。我對風月場所是敬而遠之的,我該如何不使他尷尬地說明我的立場呢?不過,我馬上醒悟是自己誤會了。老許很自然地垂下已變得稀淡的眉毛說:“圣地亞哥的賭場不太大,贏大錢是不可能的,所以就隨便玩玩,小賭怡情?!?/p>

我們晚飯后踩著暮色和滿街的珠珠燈光走進賭場,賭場經理詳盡地察看并登記了我倆的護照,恭迎入內。記得那夜我們先各處看了看臺面,選擇玩21點。我沒什么技術,就是博個運氣,老許卻一臉的計算,一招一式都像經過深思熟慮。

很快我就輸光了并不多的籌碼,下了臺面去玩吃角子老虎機,讓我口袋里沉沉的硬幣錢包漸漸失去重量。偶爾我回頭望望仍在21點臺面上堅守的老許,看他那專注而投入的目光。他的瞳仁似乎與我的不同,有種杏仁般的淡色調。

忽然他出現在我身后,平靜地問:“你身上有現鈔嗎,都借給我?!?/p>

我掏出皮夾里所有換來不久的智利比索交給他,老許淡淡說聲回去給你,就拿著錢去柜臺換籌碼了。不過,他沒回到21點賭臺,他走到紅黑兩色鑲金的36點輪盤賭臺邊。我走過去看。

老許用一半籌碼押黑色,這是百分之五十概率的博弈。

金色小球咯咯咯地在旋轉的臺面上跳蕩,終于慢慢停下,落在一個黑格上。我才要替老許叫好,卻見那小球又抽搐一下,往前微微一躍,落進了前頭的紅格子。

老許不動聲色,我細看他手指,雖然皮膚布滿皺紋,但手指又細又修長,指甲呈現一種保養得不錯的乳白色。他再次將剩下的所有籌碼都押黑。我們一起盯著滾動的球盤和跳動的小球,我心亂如麻,最后時刻轉移開我的視線。

一片旁人的叫好聲,老許贏了。

老許不管不顧堅持把手中所有籌碼押黑,他孤注一擲,卻連續兩局全押中。

我還在迷糊,想象下一次輪盤旋轉帶來的是驚喜還是黑暗,老許卻在拍我肩膀:“走啦,喝一杯去?!?/p>

他在柜臺換回了現金,還我一大沓,再加一小疊當利息。他笑笑:“開頭輸了兩套好西服呢。借你的彩頭,現在還多少贏了一只袖子。”

看見老許的太太,我又增添了一個“老許靠譜兒”的理由。那是在我啟程回國前的晚上,老許在自己家宴請我。我買了鮮花和巧克力去見他太太。

老許太太是上海女人,其貌不揚,戴著一副黃框眼鏡,以一種觀察和挑剔的眼神打量我,我送上小禮物,叫她一聲阿姐。

“阿姐”燒了一桌上海菜招待我,這在南美實屬難得。她坐下一開口,上海話里還帶著蘇白,讓我聯想起自己度過童年的弄堂。我很喜歡她親手做的腐乳肉,那紅色很地道,味道更是一流。我還夸獎了她放在圓桌上的松子糖和玫瑰酥,這些到底是從哪個埠口出口到南美來的呢?老許太太見我懂經,索性打開了錄音機,請我聽評彈。老許說:“我太太堅守在自己的上海里,很久沒出來了?!蔽倚α?。她從何時故步自封?老許太太不等老許替她解釋,說:“那一天我和老許站在南京路中百公司對面樓上,親眼看見批我們夫妻倆的紅底白字大長幅從中百公司樓頂掛下去!”

老許笑笑:“不要提了,這些事情早已過去了?!?/p>

頓了頓,老許朝我眨眨眼:“其實在那段時間里,我們夫妻倆取得了最大的成功。我告訴三個兒子,無論天下如何變化,讀書是最有用的。孩子們沒浪費時間,躲在家讀書,現在全部在美國的大學里當終身教授?!?/p>

在機場告別老許,老許說我們就上海見吧,不久要回上海的,圣地亞哥太寂寞了?!拔曳蚱迋z因為需要休整,才在這里過這幾年?!?/p>

在上海再見老許時,我其實已忙得忘記了他。

如果你的城市每個街坊都開工建玻璃幕墻的摩天樓,為了建設高架環線疏通車流又動遷成千上萬人家,你是不可能靜心記得所有新老朋友的。我不是為自己開脫,在那個所謂“騰飛”的十年,你甚至很可能忙亂到忘記你自己是誰。

我那時已是公司紡織品進出口部的部門經理,毫不夸張地講,每年上??诎兜慕y計數據里,紡織品出口額的三分之一是經我手的。我還記得那個下午我從外灘參加完行業會議回到老錦江的公司樓里,覺得自己累得四肢百骸都冒酸汁,可這城市卻從不允許人睡午覺。我困得坐在大班椅上前仰后合,這時秘書敲門說有個許先生求見,是做歐洲呢絨進口生意的。

我想不管是誰吧,正好借機會跑出去喝杯咖啡提提神。

我走到老樓瀉入陽光的走廊里,見一個年紀不小的老外在等我,陽光落他側臉,照亮了他的鷹鉤鼻。

仔細看,哪是什么老外?這不就是我偶爾會記掛的老許嗎?混在南美智利國的老許。

老許高興地拉住我手,搖了搖,看著我說:“進進出出,你把生意做大了,現在,好多華僑老板都知道你?!?/p>

我帶著老許穿過舊廊道到錦江飯店中庭咖啡廳去,途中經過那個曾用于簽訂《中美聯合公報》的小禮堂,老許駐足仰望半天,咿咿呀呀不知所云。他進了中庭咖啡廳,忽又認真看著我感嘆:“年輕真好!看你年紀輕輕渾身朝氣,我心里就開心!”被他這么一講,我才意識到老許其實是我父輩的年齡!

許家大郎、二郎和三郎駕船去了哪里?歷來傳說紛紜。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當朱元璋那個時代,漳州對面那個大島尚是荒島,只有蠻族生活在高山上。許家的船不可能去那里,他們沒有墾荒的體質和技能。有人說他們迤邐去了呂宋,也有人說其實遠走了爪哇,更有人說他們沒那么傻,不會做沒把握的事,肯定航行到大洋之中再無后顧之憂,便掉轉船頭去了歷來通商的琉球或日本。

“其實,我家祖上沒有遠走高飛。”老許在上海的下午呷著日式咖啡對我說,“我們漳州人戀鄉戀水。朱元璋心地狹隘,封住了中國人的前途,封不住許家的鄉土情。我家祖上以船為家,就在大洋上經商,販運貨物,來往各大埠口。遠的,去過非洲承運珍禽猛獸,近的,其實就在漳州外海逗留。用西洋單筒千里眼看,在外海還能看見許家世代居住的村落。朱元璋死后,許家人悄悄回去過,見過族人,在一段不算短的時間里帶著漳州鄉親們悄悄做過東西兩洋生意,直到一代代明朝皇帝一次次重新禁海?!?/p>

我喝著咖啡,心思飛躍時空,隨著老許的漫談,設想他家族的光輝經商史。老許來自貿易世家,貿易沖動是他血液里含有的基因。他的一生或許就遵循兩個動作的舞步:買,然后賣。反之亦然。我問:“您祖上到底在海上販運什么貨物呢?”

“年代久了,我也說不清的。反正,從月港出去的總是絲綢、茶葉和瓷器,那時全球都稀罕中國的這些寶貨。進來的嘛,有日本人給的白銀,爪哇和巨港那邊來的香料,尤其龍涎香,宮廷里缺少,還有些海珠玳瑁之類吧。等到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蘭人乘著大航海的風闖來,貿易就慢慢變了。”

老許如數家珍,他在上海給我的感覺和在圣地亞哥給我的感覺不同,在上海他多少露一絲怯意。

“離開上海久了,回來不太認識了?!崩显S輕嘆,“不過,我夫妻倆都回來了,這是改變不了的腳蹤。我已盤下了店面,做點兒熟悉的買賣。”

原來他已在外灘盤下了店面。大概很少有他這樣熟悉英國呢絨的進口商,他拿貨單讓我瞧,另附英國人提供的產品圖冊。我眼珠子瞪大了,有誰心里不想擁有一身或數套英國呢絨做的好衣服呢?西服是男人的虛榮心,雖說穿西服的機會不多,每個人心里的虛榮遲早還是會蘇醒。

那幾年上海灘的外商投資額像體溫計上熱爆掉的水銀柱般飆漲,城市中心到處是工地,城市外圍的工業開發區算是第二類工地。街上多了很多外國人,都是跨國公司派來的雇員,個個斯文瀟灑,很有儒雅風習。我心里暗暗佩服老許會看風勢,老許做高檔衣料,供應城里暴發戶的雖占大頭,但傳統的客群豈不就是這些外來商人嗎?在中國做西服,手工便宜,老外一般很心動。即便不考慮私人場合的穿著,上海的公務有這么多拜見、宴請和接待,哪個經理不需要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樣?做衣服,公司一般貼補制裝費,人心好虛榮,總還有人肯自己貼錢多做幾套。

哪曉得老許做事遠超我的意料,在老錦江見我后沒多久,錦江飯店的街面房就開張了他投資的雅士西服手工定制店和雅士西服高級面料店,同時南京西路的上海商城也有了他的店鋪。他一下子抓住外灘、錦江飯店和南京西路三個鉆石市口,開辦他的上海生意。我抽空去他各個店面跑跑,生意都算興隆。

后來我自己不小心出了點兒意外,一時間心急如焚。

事情當時很令人上火,不過如今回顧起來蠻簡單的:挪用公款這類事我是不敢做的,公司的管控措施也到位,想挪也挪用不了。其時我介紹一個聯營廠的廠長跟外商合作,外商要求他把一大筆保證金放到我這里,以示有支付投資款的實力。他們雙方反復糾葛拉鋸,錢躺在我全權負責的公司某賬號里睡大覺。恰巧有個老友資金周轉困難,找我商借,我一時心軟,覺得他信譽好人好,從不說夸口話,想來無礙,就借出一部分代管的資金供他周轉。就如所有醒世故事里傳說的那樣,借出的錢結果沒準時回來,耽擱了。資金的主人和外商達成了協議,通知我轉回這筆保證金。

我歷來愛惜名譽珍惜自己的羽毛,我不想讓自己說不清楚,但我也明白我就是拿把刀子去逼借錢不還的老友,他暫時也無計可施。我那幾天魂不守舍,不敢驚動別人,就坐在自己辦公桌后面扯頭發,嘴上都發了燎泡。

上帝大概聽見了我的哀鳴,那個下午老許又來訪了。他是生意做得火紅來找我吹吹牛的,才坐下就看出我正火燒火燎。我把事情的原委透露給他聽了,我想,在我丟了進出口公司的飯碗后,或許我可以學習老許,到南美去,到南非去,甚至到南極去,在那種地方休整和療愈。

老許認真看了看我,問了款子的情況,理性地指出我的老友看起來不是騙子,只是周轉上的拖延。老許以他歷來的平靜口吻說:“你不用著急,這件事由我幫你解決吧。”

我知道老許是個靠譜兒的人,心里一松,聽清了他的高見。老許說:“我有一單日本的高級絲綢訂單,本要發給杭州人做,現在就給你去做。你先拿訂金去周轉,等你朋友手頭活過來,問題自然就解決了。不過,我要求你公司能給我客戶安排最好的貨品。”

老許幫我贏得了三個星期的時間,我保住了秘密,也保住了我的職業聲譽。老許是在聽明白我的困境后決定幫我的,這點很重要。那時刻,我在井底他在上頭,他沒掉頭而去,而是扔下繩子把我拉出來。我因此沒失去一個周轉不靈的老友,從而也沒任何經濟損失。老許能信任我,我誠惶誠恐。

當然,我去老許府上拜訪,送去我誠心誠意的禮物以及給老許太太的鮮花。夫妻倆又在上海家里接待了我一次。許太太打扮得跟個歐洲貴婦人一般,服飾考究,舉止優雅。她悄悄告訴我,她和老許每周末都要換上西式正裝,把頭發洗凈抹亮,互相挽著胳膊到外灘防波堤上走一走。為什么呢?似乎只是一種情愫。老許總覺得他的家并非在陸上,他的根在船上,隨海波到處漂來漂去。

老許微笑著聽他太太跟我傾訴,老許說你不知道,等到明朝隆慶年間開海禁,月港成為開埠口岸,我的祖輩在那時期是曾經衣錦榮歸的。那時候呀,你想想,他們長期漂泊海上,終于回到了故鄉。沒人來治他們的罪,犯禁的事又成了皇上恩準的大好事,且那時除了各藩國,葡國人西國人和荷蘭人也不遠萬里來做生意了。都是大生意呀,一船船進一船船出,銀子像網里打上來的海魚,香料堆滿庫房,空氣里到處飄著清香。那是什么好日子,那是商人家夢幻般的好日子。

“但是,”老許收起了微笑,“西洋人來了,世道慢慢變化。崇禎帝死了,滿洲人打下了江山。清朝皇帝一登基,首先也忙著禁海。”

老許太太伸出一只手攔阻老許:“好了好了,幾百年前的事,說是祖宗,其實你又不認識,何苦老念著這些陳谷子爛芝麻,叫自己容易傷心?”

老許贊同他太太的話,不過他心里的憤懣還是要傾吐的:“清廷比朱元璋心狠手辣多了,要我們海邊人家內遷三十里!說是應對鄭成功海賊騷擾,其實是犧牲我們小民的生計,在海邊再造一座萬里城墻!”

確實,我也不怎么能理解老許的心緒,他為何要為古人愁悶呢?那是歷史,所謂歷史就是發生在你出生之前而你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那時我許家的先祖已經是享慣了月港潑天之福的商人,要他們和前輩一樣扯起風帆丟下家業聞風而遁,幾乎是異想天開了。他們抱著幻想等待,卻被滿洲兵先搶后趕,遷到貧瘠的內線自生自滅。作為巨商大賈的許家就此湮滅在滿洲人的鐵蹄之下?!崩显S眨巴眼睛慢吞吞敘述,他的青筋同時在額頭和頭頸跳動,那種氣氛充滿落寞肅殺,仿如死亡正來臨。

大概十之八九的人口會在歷史洪流中湮滅無傳的吧,但總有那么些人像池塘里過冬的老甲魚一樣能熬,到了融冰之春,又復蘇了。老許在晦暗的表情之后突然咧嘴一笑,這是從他心弦上發出的笑,象征某種轉機。

“做生意的人家不是自己非要做生意,是市面上需要他們,要他們去主張全局的?!崩显S說,“我家的祖輩確實失去了月港,不過他們沒改行,他們花錢離開了福建,后幾代遷到贛州居住。贛州是內陸的商城,是北方貨物陸路販運嶺南的中轉站。在乾隆帝指定廣州一口通商后,許家再遷到廣州城重操祖業?!?/p>

我轉了轉自己的耳朵,冷不防問老許:“你說什么,你的先輩又當上了十三行的行商?”

老許抓準了上海灘的新機會,他開的店借了獨一無二的光,生意哪怕不怎么用心,客戶還是源源不斷,讓他收益頗豐。

老許告訴我,他倒不怕市場上出現什么競爭對手,他始終像他的先輩那樣只擔心大氣候突變。他有時憂心忡忡地跟我提問,問是不是外貿會萎縮,或者,甚至會不讓進口面料占領高端市場,會不提倡普通人做西服穿。

我總被他的多思多慮和惶惶不可終日所驚,難道生活會照著老許這個“半外國人”擔心的樣子改變?難道我所經歷的幾十年欣欣向榮不足以讓我充滿信心?

老許其實并沒在上海投入他的全部家當,他繼續他的國際旅行,在呢絨和成衣業外,繼續操持貨物貿易。他是個行商,然后才是上海灘上的坐商。

如果碰到什么過不去的坎,我相信他會以最快速度卷起鋪蓋逃之夭夭,重新和許太太一起浪跡天涯。說來說去,這不就是許家祖祖輩輩的傳統,或者說保命之策?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擔心的事沒發生,他不曾擔心過的人卻來了。

有人就在他上海商城的店對面開出了面料行和手工成衣店,擺明了向他叫板,同他搶飯吃。

老許猝不及防,連對手是誰、是什么人一下子都搞不清。對方開店的第一個季度,老許的生意沒受什么影響。不過,后面連續三個季度,老許的零售額下降了,對家則開始吹噓生意興隆。

老許沒說什么,他投錢出去做了些廣告。其實他之前不做廣告是因為顧客不請自來,現在到了該做廣告的時候。他在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上密集投放一些小豆腐塊廣告,宣傳他的呢絨物美價廉。他不做成衣廣告,手工裁制西服靠的是師傅們的手藝和高端客戶的口碑。

他的競爭對手是個江蘇人,四十來歲正當壯年,長得高大肥壯,有一種沉默逼視的神態,常有事沒事站到自己店門外,一件闊大西服披在肩頭,兩手插在西褲褲兜里,直愣愣看著老許這邊。老許的店員們常被他看得發慌,到老許面前說“對面的浮尸吃相難看”,老許笑笑。

老許起頭打了廣告,競賽的意味就濃了,沒幾天報紙上出現了很大的通欄廣告和醒目的報眼廣告,對方打出當仁不讓的招牌,自命“成衣大王”和“第一面料”。那時還是人們迷信報紙廣告的時代,讀者仿佛相信報紙刊登廣告前做過調研并施行擔保,老許體驗到了客流被分走的痛苦。

總算老許放下自信不恥下問,他專程到我辦公室傾訴他的煩惱。他的煩惱是有節制有自省的,他覺得對手不該無禮地將店鋪開來對面,并無視其鄉鎮企業面料與進口面料之間難以否認的差距。但老許相信互相揭短也不合適,不符合許家的祖訓。他不想被卷入低級競爭,只是意氣難平。

想到老許在我最難的時候幫過我,我決定以此機會報答他。可什么才算是最好的報答呢?我沉吟半天,告訴他幾句旁觀者的冷靜話:“許先生,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要過來了,也只不過一次性買賣?!?/p>

此話怎講?在于這個城市消費者的分層。當老許沒競爭對手時,無論誰想手工做西服,只有來他店里挑面料托師傅,接受一條龍服務。即便不懂得面料好壞,他們也穿上了進口呢絨做的衣服??扇绻岊櫩蛡冇羞x擇,可能很多人會選擇低廉的價格,寧愿選鄉鎮企業產的呢絨。從長遠看,這類人是老許的顧客嗎?老許要不要挽留這些顧客呢?

老許說這話是看了長遠了,其實他也早已想過。只不過任何人,一時間被人上門來搶生意,總有一口氣橫在前胸脯的。如今聽我這么說,他決定忍讓,讓時間發生作用。

老許便曉諭他的店員,對馬路對面的店和人都采取無視?!澳銈冄劬餂]有它,它也就沒有了?!敝劣跔I業額,別擔心,慢慢就會恢復并繼續上升的。

我沒對老許說的是:經濟正上升,這個大城市容得下兩家新式的手工成衣店和兩家舶來呢絨鋪子。

經過這場小風波,老許更愿意向我傾訴。老許說當年他祖輩在廣州十三行同英國人做生意,其實并不是實力最強的,只是行商里的跟隨者。大的行商如伍家潘家,天生是有種豪氣的。許家的豪氣前兩百多年來已用盡了,只剩下跟在大行商后面的機靈勁兒和一團和氣,不過,這已夠許家感到自豪,畢竟把祖上曾丟失的金飯碗又重拾起來。

有一點曾特別地令許家祖先痛苦:清朝的官場實在腐敗,所有下廣州的“戶部”(粵海關官員)全是純來撈錢的,行商就是他們眼里那砧板上的肉。什么時候切,切多厚,隨他們心意。如果看你不順眼,還能找個借口或挖個坑讓你直接玩兒完,發配你去伊犁。許家這行商當得提心吊膽,雖家里素常日子能過得不錯,賺來的錢卻不像是自家的,像只是替那些朝廷人暫時看管。

其他行商不也在同樣的大時代嗎?我覺得老許的邏輯有些矯情,何至于許家獨自感到特別痛苦呢?枷鎖是統一型號的,人人有份。

老許聽我質疑,該是猶豫了不止一次,終于對我這個可信的朋友吐露了家族秘密:“你知道,我們海邊的世家,在漫長歷史上,在黑暗時期,也有走過偏門的時候。明朝嘉靖年間倭患遍及南北海岸,有些被逼得活不下去的人也在海岸搶劫,對抗朝廷。我們許姓人也有亦商亦寇的。你知道,人一旦馳騁大海玩兒過命,哪能在清廷手下吃那口奴才飯?”

我這才醍醐灌頂,覺得我的好朋友老許變得有血有肉,真實起來。

和老許常來常往,我倆漸漸成了忘年交,彼此能吐露心聲互訴委屈,將彼此的酒澆互相袒露的塊壘。有時還能魯莽地冒犯一下對方,以期待更真實的交流。

譬如有一天我不客氣說出了我的疑問:“從前許家那么大家業,歷朝歷代傳承,后來是搞丟了嗎?怎么到了老許你手里,真成了小生意?”

老許半天不語,喟然長嘆:“我不是不孝,是不才。許家已飄搖到沒剩下幾個后人,堂表凋零,我獨木難支?!?/p>

他想想又補充:“大概許家歷代傳承的只是做買賣的天性和直覺。”

中國的舊時代,士農工商,商人最低賤,總被人看成奸人,無商不奸嘛。老許傳承商人的天性和基因,有意思嗎?

老許抬杠說:“我覺得商人如今是潔凈的。沒有巧取豪奪,只時刻準備交易,而交易的公平性靠雙方一起維護?!?/p>

對街的江蘇老板越來越將老許看成眼中釘,他在自己的廣告里已自命是行業的“大王”,且是“真大王”,言下之意無非罵老許“假貨色”。老許繼續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法術,任他掠陣叫罵,只一心一意看好自己的攤,不讓對手過街來挖走許家鋪子的手工師傅。只要面料好,加上老師傅們在,被人罵幾句欺負幾句他能忍。

也的確,老許的回頭客不少,這些上海灘上懂穿三件套西服的“遺老遺少”對對街那鋪面嗤之以鼻,他們認老許,不會轉鋪子去省幾個小錢。老許的生意利潤高,養得起手工師傅們,所以他立于不敗之地。大約對峙了兩年,一夜之間,對面的“大王”搬走了,到虹口區另設門戶。

老許一高興,放開了鋪子這一頭,又去鼓搗中間貿易。他打電話讓我去他錦江飯店的成衣鋪子(那里離我辦公室五分鐘路),笑嘻嘻說:“我請你去汕頭特區玩一下?有單生意我拿不準,你也幫我參謀參謀?!?/p>

那年頭兒特區還真是特區,無論深圳、珠海或汕頭,都有些上海難以想象的傳奇在發生。我們到了汕頭住進帝豪大酒店,老許的上家就來了,看起來特別可愛,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后生,和老許站在一起,有點兒祖孫般觀感。

這后生的特點就是坦誠,說話不但不設防不顧慮,簡直是不過腦。我們三人才往酒吧一坐,點上三杯威士忌,小后生就說:“給你們準備的一船美孚油,價格絕對讓你們爽。現在船漂在公海上,都歸我去搞定。你們定金一付,我就安排上岸?!?/p>

老許朝我看看,我看出他眼色尷尬,不曉得是因為小后生太赤裸裸呢,還是老許不同意交易方式。老許顧左右而言他,問小后生哪里的海鮮好,晚上要請朋友好好吃一頓。小后生揮揮手,特別不在乎:“我已經關照了帝豪的老板,就在酒店吃,這里高檔。我請客,我讓我女朋友也來。”老許笑道:“哎呀,虧得你早說,否則我連禮物都沒準備。”可小后生特別實惠地回答他:“千萬別去花錢買禮物,不需要送禮物的,我們這里沒這規矩。這是我第三百二十三個女朋友,誰知道能來往幾天?”我和老許這下有點咋舌:“你還記了數字?”小后生認真回答:“是啊,我很想知道自己女朋友的數量?!?/p>

話有點兒沒法兒往下說,老許默然的當口兒,我問小后生:“你在汕頭有幾套房?”我猜想他已暗暗過上三妻四妾的日子。小后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滿不在乎回答我:“不多,剛昨天又買了三套公寓,總共也只有三十七套公寓、兩棟海邊別墅。”

喝了酒,小后生開奔馳車帶我們到一個金鳳娛樂場,進去后我和老許就對視了一眼,非常訝然。這兒不是智利圣地亞哥,更不是澳門,卻有這么一個公開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標準娛樂場!小后生看看腕子上的奧米茄,淡然說:“兩位老兄先在這里消遣,我去辦點兒事,晚上賓館餐廳見?!?/p>

我和老許坐到很有特色的賽馬桌邊,綠色臺布上屏息以待的那些魚骨賽馬便展開一場奔馳。我問老許:“你準備好很快發財嗎?”

老許嘿嘿搖頭,把籌碼放一些下去,說:“進賭場是我平生做得最出格的,我沒做過更加出格的事。”

我們和小后生一起吃了海鮮,見到了他那個描眉畫眼的纖巧女孩兒。老許不顧小后生的勸阻,執意送了女孩兒一條珍珠項鏈當見面禮。第二天我和老許離開汕頭到南澳島去看風景,他已單獨和那小后生談過了,什么交易都沒同小后生做。

老許看著波光粼粼的大海說:“有些錢可賺,有些錢不能碰?!?/p>

他兩只手放到皺紋深刻的臉頰上,輕輕按摩他的年齡帶給他的疲憊,我覺得他的動作是在安慰自己,并非自我嘉許。放下手掌,他的瞳孔散發一種淡金色的輝光,好像這光芒已經走了很多光年的路,剛剛到達我的視野。

“大概是一八二二年,”老許喃喃說道,“廣州十三行街上有家餅店失火,風助火勢,燒了幾天幾夜,竟然把大部分的外國商館和中國行商的商行都燒毀了。你知道,那時代用的是白銀,商行和商館里堆積的都是銀子,燒成了一條銀溪,冷卻后一條條銀蛇綿延不絕,貿易區的富貴成了一場空。我家祖宗的鋪子就在這場大火里灰飛煙滅,許家身家是從那時候敗下來的?!?/p>

我望著南澳島天空的白云,白云像一群小獸你追我趕。我點頭道:“老許,你是對的,玩什么都別玩火。”

“我總是和富貴失之交臂?!崩显S喟嘆,他身形佝僂得更厲害了,我覺得他該去置辦一根黃楊木的手杖了。他有點兒上年紀了。

稍往后,我在一個內貿展銷會上偶然見到了那位和老許打了兩年“擂臺”的江蘇老板。

作為外貿行中人,我一般不去內貿展銷會,展銷會是針對普通消費者的,以去庫存為主??墒强偨浝矸愿牢胰タ匆豢?,他聽說有一種市場新動向,而任何新動向都需要關注。

在虹橋國際展覽館內,我好奇地把占地面積不大的展銷會看了個遍。其實那些年經濟持續紅火,普通消費者也享受到市場紅利。展銷會上充滿了各種“外銷尾單貨”,說穿了就是聯營加工廠完成了來料加工后,用剩料再多做一些,賣給追逐洋氣的老百姓。雖然這違反了來料加工合同的條款,但因數量不多,委托方也沒興趣干涉,大家相安無事。

我也發現了幾條線索,當然無關緊要,譬如我司近乎壟斷經營的某種高檔絲綢在展銷會上竟有露面,估計是零星散貨,不足為慮。又譬如有一批英國進口呢絨,明明是好貨,卻賣次品價。我上前仔細看了看,面料上確有人為的莫名其妙的損壞。如果我沒弄錯,這類呢絨是老許商店的主力品種。

后來我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神色凜然的男人站在一個攤位后面,他身上嶄新的毛料中山裝非常惹眼,我產生了興趣:中山裝已在男裝中銷聲匿跡很久了,大概最近的一次流行還是香港歌手來內地高唱《我的中國心》那幾年。我其實很喜歡中山裝的,讀外貿學院時我有過一件藍色華達呢中山裝,每每穿上就很討女生們喜歡。我走向這個中山裝男人,問他:“您這件中山裝用的是什么面料?”

此君目光如電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身上的西服,我的西服是在德國漢堡出差時買的名牌貨。他以一種倨傲的口氣說道:“最好的面料應該用來做國服,做西服浪費了?!?/p>

我說:“我打賭您用的是進口呢絨呢,多好的質感!這件中山裝價格不菲哦?!?/p>

他見我是行家,態度就變得平和些,對我點點頭:“來喝杯茶,我給您看幾種面料?!?/p>

他不像其他攤位那樣用紙杯泡一點兒廉價綠茶給人喝,他有一排干凈的玻璃杯,還有一罐挺不錯的猴魁。我們喝著茶,他向我展示英國平紋花呢、緞背華達呢、英國全毛嗶嘰和幾種日本制造的羊絨花呢,都是好貨色,如果在老許店里,也都是大價錢供給暴發戶和外企高級職員的。

此君見我懂經,就問我:“假如用外國精品呢絨做中山裝,你說會不會創造流行?”

我很興奮,我說:“我就定制一件羊絨花呢的中山裝吧,我相信一定很有品位!”

這位有想法的朋友高興了,從中山裝里側胸袋拿出金燦燦的名片盒,拿一張黑底金字的名片給我。我低頭一看,恍然大悟他就是老許那個老對手!他的名字是周新。

周新沒忘記他和老許的商戰,也沒淡忘其中的恩怨。周新不服輸,那時他想好了反擊老許的策略。

“洋裝何必穿在身,洋布最好做國服”。曾幾何時,上海灘各大報紙的中縫廣告莫名其妙充斥著這句廣告詞。周新親自撰寫了這句廣告詞,花錢讓市場看見聽見,最好能讓人傳唱。

其實周新是有才的,他沒局限在廣告文辭,他不知道從哪里招來一群男模,穿著各種呢絨面料裁剪的漂亮中山裝,站在老許各處店鋪外的人行道上發放廣告小冊子,很用心地將老許的潛在客戶勸去周家店,放棄做西服改制中山裝。當然,如果這些愿意去周家店看看的人執意要做西服,周新就大幅打折,讓他們在周家店做。

老許吃驚地發現了周新的“惡勢”,但老許素來喜歡以不變應萬變的,執意先看一看。就是這看一看給了周新機會,原來即便是老許的回頭客也是勸得轉的呀!到那時,周家店里的呢絨也都是進口的了,質地不差,價格打了折就有了更好的性價比。或許師傅們的剪裁功夫差些,但畢竟大多數人做西服是用于公務,大差不差就好。

周新發現老外們更有趣,明明是去老許那兒定做西服的,看見中山裝就兩眼發直了,異國情調才是他們最熱衷的,既然是中國的禮服,表現力又這么強,老外們覺得夠時髦,簡直互相攀比要來做。周家店的中山裝生意叫老外們意外點了把火!

老許覺得有點兒不對了,不過,老許仍在猶豫。他對街的鋪面又被周新租下了,周新換了方向,不做男士服飾改裁精品旗袍啦!

精品旗袍成了一記意料不到的左勾拳,狠狠打在老許臉上。周新方才在電視臺投了一個燕瘦環肥的美女旗袍廣告,旗袍的市場就被點燃。很多女人,尤其是中老年女人圍住了旗袍鋪子,沒旗袍的想嘗新,有過旗袍的要懷舊,不計價格排隊下訂單。男老外們定做中山裝帶來了女老外,誰說只有東方女人對旗袍有興趣呢?

我聽到老許幾近哀號的報信,走去老錦江茂名南路看兩家店鋪的商戰。我走進周老板的旗袍店,恰巧周老板在喜笑顏開地看店,他睨著我說中山裝只做一件是太寡淡了,如果我定做第二件第三件,按例就有老顧客優惠。我說我是想看看你做的旗袍,真做得很有老上海味道嗎?周新一把把我拉到試衣間門口,對關著的試衣間努努嘴:“里頭有個洋妞,她馬上要出來了,你自己看?!?/p>

試衣間的門吱溜一下打開,一個紅頭發的少婦走出來。如果讓我用含蓄的語言描寫我的感受,對周老板是不公平的。我只好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絕望的喊叫。旗袍穿在中國女性身上,是一種優雅的迷人;穿在這樣一位擁有超級三圍的女老外身上,怎么說呢,如果我是老夫子,就要說“簡直有傷風化”了。她穿上旗袍,我看還不如什么也不穿。如此這般,太威脅馬路上的交通安全了!

周老板得意地拍拍我肩膀,柔聲說:“你知道嗎?我打開了旗袍的藍海!”只聽女老外以濃重的紐約口音扔來一句話:“Wonderful!我還要選面料,再做五套,是給我打八折嗎?”

老許就像是一只過了春節還沒從樹枝上摘下的柿子,只剩下外表的亮色了。老許太太也得悉了他的倒霉,咕噥說還不如認輸,趁早把鋪子關了,免得多吃虧。老許擺擺手,不要我貢獻什么餿主意,他明白自己的處境。老許說:“假如你有空,再陪我出門走一圈,我想去看看我家祖上做過生意的那些地方。”

這算是什么?恐怕老許被整慘了,要徹底認輸了。去看祖上的經商地代表一種心態,我猜就是認輸。

我們出門正是美好的秋天,天高氣爽。我們先去江西的贛州,贛州從前曾是陸上數百年南北貿易的要沖。凡北方運往嶺南的所有中國貨物,都要在贛州交易轉手,或交納費用再南下。它曾是陸上貿易的風水寶地。

在贛州,老許請我吃江西菜,又辣又重油,很是傷脾胃,不過老許很喜歡,老許又吃又喝,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醉了的他就說:“嗯,馬尼拉好不好?雅加達好不好?我有親戚在那邊,我去那里發展吧!”還不等我回答,又變了:“去澳門,澳門!有什么不敢去的?像我這種,其實澳門才是我的家!”

贛州,如今早已拋棄了古代商業城的舊夢,以它自有的資源過它安穩的日子,只有老許在緬懷歷史。

我們從贛州出發到達廣州,吃過一頓午茶就來珠江邊的十三行街懷古。老許站在新中國大廈門口感嘆旺盛的人氣:“這是造在十三行商館的地基上的呀,乖乖,真是風水寶地!”我想他一定想起了他先祖在這塊風水寶地上做過的大買賣。從內地客商手里低進,往洋商手里高出,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

最后我們來到了福建漳州,老許的家鄉。九龍江和月溪交匯的水面,就是十六世紀東海岸最偉大的商貿港口。老許到了漳州就安靜下來了,不再情緒波動。他請我在俯瞰九龍江幾座大橋的茶館喝工夫茶,很親切地回憶他幼年時一段寄養在漳州親戚家的好日子。喝了茶他沿著江堤帶我去看古城墻,又走去老城區,讓我跟著他一個小鋪子一個小鋪子吃漳州鹵面、貓仔粥、鼎邊糊和四果湯。他向我顯露從未有過的柔和,說其實他最喜歡的人生就是在這樣的小城街巷里無所事事。

我們回到上海時我想老許已被很大程度地治愈了。他沒采取任何激進的措施,只是請工商局的朋友出面和周老板溝通,讓周老板撤走了在許家店門口拉客的中山裝男模們。他一如既往地開店等待他的忠實客人,也繼續在報紙上做廣告。我記得他修改過的廣告語是“時光恒久,好面料好式樣值得擁有”。

其實商業就是如此,每個人都必須將競爭當成氣象問題??耧L暴雨也許能改變人的情緒,但年深月久矗立不動的房子靠的是堅固的地基和考究的做工。老許的西服和周老板的旗袍都是好房子般的長銷品,一年又一年地在上海的馬路邊共存了。

如果不是共事,都市里每個人都難和一個特定的朋友保持頻繁聯系,我和老許有幾年時間漸漸各忙各的很少見面,不過我還是記掛他的,有時候會回想我們一起經過的事。聽到他新打的廣告采用平淡的用詞,我會會心一笑:老許不愛成為標題黨,他反感對自營商品的言過其實。這符合他的年紀和閱歷,他還是那種老一輩的有紳士氣的商人吧?

我在外貿公司一路平穩晉升,不多幾年后接過帥印,當了公司總經理。一旦當了一把手,我幾乎就從具體業務中脫身了,把心思放在研究大氣候和大環境上,類似船長要綜合天氣和水文,把握住航路。我想得最多的是如何確保每年出口創匯遞增而效益也保持。這是可以努力的,因此我的心情基本平穩。

因為要出訪歐美多國市場,我想到了老許,我必須去他那里做幾套西服,因為我的身材已經失控,舊的西褲沒法兒穿,而胸圍和腰圍都膨脹了,上衣也局促。我知道我外表已很像一個所謂的“老總”,對此我只能苦笑。

我打電話問候老許,老許似乎不如我想象的熱情。我們約了在南京西路凱司令樓上喝咖啡。對老上海而言,這是個能讓人珍惜往昔的好地方。

老許來了,他沒什么變化,仍舊精神矍鑠,頭發似乎整體有點兒變灰白。我們高高興興地聊了半天,他最后想說說真心話:“生意難做,不死不活,老一輩的師傅們疲倦了,年輕人肯學手藝頂上去的又太少。不行的話,我慢慢就想收攤了。”

我能說什么?我知道這幾年里他的競爭對手如雨后春筍冒出來,不僅有港臺成衣商到上海開分店搶生意,還有正經八百的法國奢侈品牌成衣來收割最有錢的那一班好客人。

我畢竟已經是總經理,老許同我說心里話,他不能白說。我笑對老許:“別的忙我幫不上你,不過,讓你飽餐一頓我還是有辦法的。”

我把近日找過我的一個公司大客戶介紹給了老許,并不是吃里爬外,我們公司不做這類生意,那是個龐大的正在大口吞金的國際直銷公司。直銷公司老板要為所有的男女銷售員各做兩季高檔毛料制服,配合體現該公司產品的高端。老許一聽對方在國內有三四萬員工,嚇了一跳,這可真是大生意呀,輕易很難服侍到位的。

我就不多管了,我穿上老許店里最好的師傅手工為我定制的新西服瀟瀟灑灑出訪歐美了,我服務的公司托國家政策的福,一切欣欣向榮。雖然我永遠是個打工的,但我可以始終沒有太重的心事。

等我回到國內,老許已拼足老命把訂單完成得七七八八了。我向客戶了解了一番,客戶對老許還是夸獎的,也已爽氣地付了大部分貨款??磥?,我也成功幫了老許一個大忙,基本還上了人情債了。這讓我感到輕松愉快。

沒想到的是老許不久后見到我竟嘆氣說今后要謹慎,看清是什么樣的客戶才接單為好。我不懂他的意思,就向他請教。老許表情疲憊有點兒茫然,他搖手說這同我沒關系,幾乎同別人都沒關系,大家都很本分很好,對他也好,僅僅是他自己心里有點兒疙瘩,不足為外人道。

我不但好奇而且狐疑,便堅持請他告訴我他心里的“疙瘩”究竟是啥。

老許拗不過我,一笑承認:“我這人不出挑,凡事想太多,所以做不好生意?!?/p>

原來老許到直銷公司參加了一次年會活動,發現幾萬個男女業務員將穿上他的品牌服裝到處去搞推銷,賣化妝品和營養品。

“原來他們是做傳銷的呀,好像這個行當名聲不太好,有人叫他們老鼠會。”他搖頭說。

我恍悟老許的心病,我說:“人家就是買你做的衣服穿。難道穿上你做的衣服,干什么事就要經過你批準了?其次,直銷是直銷,美國很多人從事這個行業,合規的。傳銷是傳銷,并不是一回事呀?!?/p>

老許還是說不出地不自在,搖晃著有點兒干癟的頭顱說:“老百姓又分不清的,萬一上當受騙,就會亂噴,說不定就怪我做的西服讓那些銷售員看上去更可信呢!”

我又氣又好笑,這個老許,是不是有點兒老糊涂了?

可他不糊涂,手里一只新牛皮包打開,讓我朝里看,包里當然有東西,看過了就要把包送給我。我笑著拒絕他:“老許,你不要害我。我從來不拿回扣的,我名聲很好。”

他也并不強求,就說:“你讓我賺了好大一筆,我總要報答你的?!?/p>

我岔開了話頭,試圖說別的,老許的情緒還在,自嘲說了個笑話:“我之所以做生意沒什么大出息,辱沒我祖宗,是為我這點兒小潔癖。錢和錢不一樣,干干凈凈的我喜歡,如果涂了什么東西在上面,我就難說了。譬如……”

他這個“譬如”的故事說得長,我笑了,用一句話講清楚:前一年市場上最緊俏的商品之一就是美國人發明的小藥片偉哥。老許在美國有人脈,有渠道拿到貨,上海這邊的商家有多少收多少,還愿意境外收貨。明明一筆不擔風險的好生意,他思前想后推辭了。

“我是進出口商那不錯,但我經營的是呢絨和面料?!崩显S執拗地向我宣布,“做那種東西,雖然沒大錯,但口碑就不好了。我怕被人家笑話?!?/p>

“你不掙快錢。”我安慰他,“人各有志?!?/p>

老許聽我這么說,很開心,說還是我了解他。老許說:“這樣,我們還沒有一同去過澳門,我邀請你年底去澳門,那里我還有親戚,有自己的房子,你多住幾天好好玩?!?/p>

我說這個很好,我還沒去過澳門呢。

年底之前老許辦生日,他親自來請我出席家宴,我吃了一驚,原來是他七十大壽!老許說他的生日他不曾告訴同事和同行,所以就是家里自己熱鬧一下,三個兒子都從美國飛回上海,還帶上了他那些說不好中文的孫子和孫女。兒媳婦里有一個是金發女郎,其他兩個都是上海人。

我應邀去祝壽的住址不是曾去過一回的市區公寓,老許在青浦買下了挺大的一座獨棟別墅,裝修雖不豪華卻很洋氣,與我在國外見過的客戶們的郊外別墅很相似。

老許太太發福了,因為孫子孫女們回來了,她高興得像是孵著很多蛋的老母雞。她特意跟我致謝,說我是老許生意場上最真心的好朋友,把我說得有點兒害羞。

許家的三個兒子都是美國各大名校的理科教授,個個高瘦黝黑。外表特征上最像老許的是他們都佝僂著背,沒病態,只是顯得低調含蓄。他們不怎么在意我這個外人,既然是父親的好友,就對我一團和氣,說些場面上的話。我和老許的那個洋媳婦聊了會兒“中國制造”問題。別的方面她沒給我留下印象,留下印象的是她并非美國人而是澳門人,是澳門出生長大的葡萄牙人的后裔。我又看看老許的孫子孫女們,我有點迷糊,為什么許家大兒子和三兒子的太太是上海女人,他們的孩子們卻也有點兒混血的模樣呢?當然,不便多問,此乃隱私。

最后我們找到了共同話題,我問:“以往那個火紅的年代,你們怎可能聽你們老爸的話在家讀書?這不太現實呀。”

這個問題令幾個四五十歲的大教授都嚴肅地想了想。老許的大兒子笑說:“我是第一個被他管教的。其實你不曉得,不是靠說道理呀,說道理說服我那才叫本事,老頭兒是靠暴力,我不乖乖在家讀書,他就要體罰我?!倍鹤右残α耍骸鞍⒏鐩]說錯,阿哥小時候屁股都被阿爸打爛了。我看了嚇死,自己主動做功課。”三兒子點頭:“那是你們倆福氣好,有人管?!崩显S一直在邊上看著兒子們微笑,看了這個兒子又看看另一個,老許最后接嘴:“老三最好,老三天生是讀書人,根本不需要我管。所以,老三現在成就最大?!?/p>

老許的大兒子舉起紅酒杯:“今天阿爸七十大壽,我們趁此機會感謝阿爸的養育教導之恩,祝阿爸姆媽長命百歲!”

我沒想到這三個高大的比我年長的教授像排練過一樣,推開椅子騰出空地,將不知所措的我輕輕拉到一邊,登時跪倒在地,像舊時代中國人那樣對著他們的父親磕下頭去,地板被磕得咚咚有聲。

三個兒媳婦倒像沒事人一樣在邊上掩嘴偷笑,小孩子們高興得到處亂竄。老許太太忍不住哭了……

我和老許是先到珠海,然后從拱北過關進入澳門的。澳門的冬天并不寒冷,我們坐著大酒店的接駁車,從高樓之下和海濱經過,進入澳門島中心。老許家的老房子就在最熱鬧的福隆新街上。

我很好奇,我想的是如果澳門沒有賭場,那么,還有什么能吸引游客?

老許告訴我,他正是在澳門學會賭博的;這在他年輕的時候,就像是學會計算一樣自然。

“但是,我們同時還學習了一個原則,”老許對我詭秘一笑,“就是不能連續地下注。賭博是概率的游戲,想贏,就要避免一刻不停地賭。這個大多數人沒聽說過,所以,大多數人在賭場,或在A股股市,都是輸的。”

我和老許當然不會去住他家的舊房子(也出租了),我們入住了葡京,過幾天,如我們還有興趣待下去,就換個酒店,到氹仔島去體驗一番。我們放下行李,先去舊巷子里找到一家馳名全島的海鮮火鍋店嘗鮮,我感嘆說澳門真是個特別的地方,仿佛置身于巨大的集體命運之外。

忽聽老許振振有詞:“這就是個例子,什么叫作‘歷史的選擇’?!?/p>

我連忙請教,老許微笑說:“十六世紀初是人類歷史的轉折期,大航海和地理大發現改變了一切。葡萄牙人首先航過大西洋和印度洋,進入印度尼西亞的群島,然后北上到達廣州。澳門那時候是個荒島?!?/p>

我不懂得他想說什么,說實在的,我的注意力在龍蝦和鮑魚上。又聽老許說:“葡萄牙人起先是很暴力的,在非洲和東南亞都屠殺當地部落。到了廣東先也野蠻,后來發現這里不是殺戮之地而是貿易的天堂,就俯首稱臣號稱來天國朝貢,又行賄官員,最終租借到澳門落腳。唉,這是最初的生意經嘛!”

他不吃東西,看著我吃,自己很激動地在訴說歷史。我覺得老許已有點兒走火入魔了,雖說他在澳門有房子有經歷,但也是過眼云煙罷了,不必過于激動的。

老許說:“英國人呢,和葡萄牙人真是兩個品種,一樣做生意,兩種人的命運和結局就截然不同?!?/p>

我放下筷子,恭聽老許的宏論,現在這聊天兒似乎有點兒意思了。

“英國人其實最早進入工業文明,他們出海時已很有文明意識,絕對沒像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蘭人那樣到處行兇濫殺。英國人初到廣州是來做生意的,工業革命的產品需要海外市場。你想想,這就是本質。不過,英國人和大清打交道完全是一場悲劇?!崩显S喝干杯中酒,開始吃東西。

我倒是愣在那里想他說的話,那話像是挺有學問,這話題開始讓龍蝦的滋味失去了吸引力。

“葡萄牙人賴在澳門不走,每年交一筆租金,凡大清對他們提要求,他們總是卑微地服從或懇切地商量,說句粗話,就是裝起了孫子,對皇帝比真臣子還要臣服。他們懂大清皇帝,只要恭順,就賞飯吃呀。

“而英國人呢,竟然還不肯三跪九叩,最后就搞得英國商人們都在廣州城外十三行吃苦頭了嘛。跟清朝做生意每年還不能留在廣州過冬。

“后來就打了起來。不管結果如何,前面差不多一百年真夠英國商人受的,絕對不是什么成功。本來嘛,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別的因素不要夾雜進來。只要做得成生意,就要妥協。所以,還是葡萄牙人懂做生意?!崩显S說著搓手笑了,說這是自己一孔之見而已。

我沒研究歷史,沒發言權,但我感到老許是在總結自己一輩子的見地。

下午我們當然去了圣保祿大教堂的遺址大三巴牌坊,這是葡萄牙人的遺跡,教堂燒毀在公元一八三五年。白云悠悠,抬頭看,海鷗尖叫著穿越綿長的時間和廣闊的海陸。

老許穿著他自己店里做的西服,因為是西服,他挺起了身子,顯得比往常神氣。我瞥了他一眼,他此刻不但不像已經七十多的老人,而且他有點兒歐洲人的輪廓。

仿佛是心有靈犀,他對我轉過臉來,大三巴就在他背后高高矗立,他清晰地對我說:“再告訴你一個家族秘密吧,其實我的高祖是澳門葡萄牙人,我們許家祖先和葡萄牙人一起做海路生意,就有了通婚的事?!?/p>

我恍然大悟,很多小小的奇異印象和疑問一下子都有了總的解釋,原來如此!

“因為貿易,貿易是您家庭祖上的基因,沒有貿易就沒有您家的家史。”我慨嘆,這太有意思,也太有啟迪了。

老許長長嘆了口氣:“我老了,許家的貿易基因大概到我就是傳到末代了。我不是個好的商人,因為你看,我的脾氣不像葡萄牙人,也不像漳州人呢。我的顧忌太多了,我的孩子們也被我塑造成了學者?!?/p>

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再也說不出真知灼見,我倆倏然結束了這個話題。我們穿過古老的有里斯本風格的小街,匆匆參觀了幾座古老的天主教堂,然后回到了葡京大酒店。

晚上另有一個儀式性很強的活動:老許說他事實上早就戒賭了,但既然來了,就再去一回賭場,這將是他這輩子最后一次賭博,為的只是體會告別的悵惘和輕松。

我們選擇了氹仔島上的大場子,我當觀眾,看老許發揮。老許衣冠楚楚,有一種特別的莊重。他玩了21點也玩了百家樂,最后同我一起站在高高豎立的幸運輪前。這其實就是豎立著的輪盤賭臺,最大賠率提高到了42倍。

老許故伎重演,將三分之一籌碼放在數字8上,當然全數被吞。他又把另外三分之一放在數字16上,照舊輸了。我評論說按照概率他基本沒有贏面。老許笑著點頭:“我本就是來還的,我計算過了,如果下一把全部輸完,我這輩子就沒從賭場拿過什么紅利了,我和它兩訖。多好!”

多好?他把最后三分之一籌碼放在數字32上,想了想,又挪到33上。

幸運輪盤還沒開始轉動,老許已經對我笑著拍拍手,像是拍去手心的積塵:“走,我們去吃夜宵。”

可是,狂熱的掌聲響起來!

旁觀的賭徒們本就覺得老許行事奇特,這會兒幸運輪落定到絕無可能的數字33上!老許的最后三分之一籌碼翻了33倍,他今夜大贏!

我們走進賭場對面的葡國雞西餐廳,老許處于一種飄浮的狀態,我覺得這對他來說挺好。他已是個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有多少次機會體會這種自覺幸運的情緒呢?何況他從此戒賭了,這真是一個完美的結局。

老許問女侍應生:“你們這邊最貴的紅葡萄酒是什么酒莊的?”又問:“路易十三呢,有嗎?也要。”

吃些什么呢,我們其實不餓,老許征求我意見,然后對女侍應生說:“去找一只市面上最大的龍蝦,不要計較價錢,再要三只大海螺,鹽焗,當然海鮮泡飯要的,葡國雞就免了。”

我其實只想喝紅葡萄酒,我想憑著那名貴的深紅的酒液,體會體會老朋友老許的復雜人生。我知道他心潮起伏。他也許正站在一個前所未有的人生標記點上。

我們碰了三次杯,拿意大利紅酒互祝健康,老許問:“你覺得我是不是該退休了?”

他說:“如果現在收店,還在盈利線之上的,這很重要,我還有面子?!?/p>

“景氣還在上升,如果你收了店,準備轉什么行業呢?投資房地產,還是投資信托?”我理智地替他想想,確實成衣業和面料業的市場接近飽和了。

老許笑了起來,他頭一次呵呵有聲地笑。他把我的酒杯斟滿:“你知道嗎?我們福建人的后代,我們漳州人是從不退休的,我們的呼吸就是貿易的節奏。如果我們停止貿易,就停止呼吸。澳門島上的葡萄牙人呢,大概從前也是差不多這般努力的吧。我可能要變了,我心里想的是收了店,和老伴兒一起去美國,三個兒子家里輪流住住,和孫子孫女們開開心心地過一段。”

哦,我瞬間明白了老許的心意。是的,這豈不是每個人心底的夢想?

一回到上海,我就又把老許忘了。原因很簡單,我們的公司突然要改制,從國有的外貿公司改制成多種成分兼容的股份公司。這是改革試驗項目,我是總經理但不是改制的操持人,操持人是集團董事長先生。

在澳門時我似乎被老朋友老許開了一個竅,回到上海我有空就泡在上海圖書館,我使勁地查閱某方面的史書,越讀我越有心得。

當董事長先生找我著手改制工作,我同他聊的卻是歷史,回溯千年的世界貿易史。我把我們尊敬的董事長先生問得一愣神一愣神的:

“如果鄭和下西洋不是去宣揚朝廷國威而是去開通商路,那我們的歷史會如何改寫?要知道,那是十五世紀呀,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地理大發現之前哪!”

“您說說,要是朱元璋這個人眼界大一點兒,不是禁海而是開海,那還會有之后的長期衰弱嗎?”

董事長先生對著我微笑,有點兒嘲諷地問我:“你想說什么?洗耳恭聽?!?/p>

我想說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可能就是被老許刺激到了,忽然想到在哪個積灰的角落里藏著什么真理,我很想接近那個與我這種一輩子做外貿的人極其有關的真理。可我雖覺得它在那兒,卻還是找不到它。

我只能對我們的董事長說:“如果人類能充分而自由地進行各種貿易,那么,是不是我們就永遠得到了和平呢?”

董事長終于冷笑一聲,很重地拍拍我的肩膀:“老兄,不要十三點兮兮!我們的機會來了,先把改制搞好搞到位!等我們手里握著更多的股份,真正做到為我們自己而貿易的時候,你再研究貿易理論吧。哈哈,那時候,我也許不需要你這個總經理了,我們可以推薦你到復旦大學去當貿易學教授,哈哈!”

自然嘍,我的思考就此被打斷了,我又兢兢業業投入了交給我的工作。然后,在時間這個朋友的幫助下,我們自然都成了這個城市里的成功人士。這是題外話。

老許沒有收店,他仍舊維持著三家手工成衣店和三家進口呢絨店的規模,仍舊雇用著所有的員工沒裁員。不過他離開了上海,去了加利福尼亞州,那里有他的孩子們,有他的天倫之樂。

我和老許通過一陣子信,他說他把上海的生意交給了他帶出來的徒弟,他無所謂再在這些店鋪上謀利,只是那么些人需要靠這生意維持生計。他決定讓店鋪自動存續下去,直到有一天收不抵支。景氣還在上升,那個轉折點還遙遙無期,那么,大家開心就好。

我告訴他我們公司改制成了股份制企業,作為高級管理人員,我也得到可觀的股份。從前做進出口生意是完成自上而下分派的任務,追著數字和規模跑,現在做每筆交易都忍不住要考量效益,導致本來很正常的一些項目要被砍掉??梢幠O聛砹耍镜氖找娣炊黾恿?,自己個人的財產也跟著增加,我體會到了他老許做生意的那種感覺了。

老許沒忽略我對他的傾訴,他知道我這種話只有對他一個人說。他特地寫了封長信給我,告訴我如何做才能將重要客戶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不會因為股份公司很容易發生的各種變故丟失我最寶貴的資源。

他的信很溫暖,我覺得他把我當成了可以盡心傳授的人,而我,確實在這方面是天真的,還有不少迂腐的顧慮。但我知道,貿易和公平有利的交易也是我一輩子的事業。我并不打算離開國際貿易這激動人心的行業,貿易給我一種血液流轉和血脈暢通的快感。如今我比從前更真切地獲得這種天然的感覺。

但正如我曾經懷疑過的那樣,世上沒有天上掉下的不要你付錢的餡餅。

在我們從貿易中得到更多個人回報的幾年之后,我們的董事長先生遇到了麻煩。有個工作組進駐集團,專門調查我們公司在前些年轉制的內情。我也被工作組請去喝了咖啡,他們問我“知道在這個游戲當中國有資產流失的情況嗎”,我很想回答這個問題,但我沒有資格回答。

我經歷了這事,就始終在想:為什么公司一轉制我們的貿易規模就立馬縮小了呢,為什么公司的效益反而顯著變好了呢?國有股份得到的回報為什么比轉制前更多?這就很難分析所謂“流失”和“增長”。

我讀了更多歷史,有時還想得更遠。想到唐代國都長安的國際化程度,想到五代十國時廣州已經是不設限的國際貿易口岸,若無之后長期的封閉和禁海,假如各個朝代一直將開放的貿易堅持到底,那么我們這個民族會有多少美好的利益和前途不至于流失?

好在董事長先生順利挺過了調查,轉制早已是歷史性的成功探索,帶來的是更好的效益,增量效益讓所有股份都獲得了理想回報。也就是說,市場化的新經營模式勝利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和新世紀的經濟連續騰飛給我們帶來了一片晴朗的天空和無限的可能性,我們的出口規模再次迅速擴大,我們把中國貨賣到了世界各個角落,完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成功。暢飲慶功酒成了我們每年年底的慣例,那是一段心態多么昂揚的日子啊。

后來,身邊的老同事一個個辭職離開了,董事長也提早退休。我環顧四周都是新人,就想是不是也該把位子讓出來了呢。

我正這般琢磨著,舉棋未定,一個電話打來我辦公桌頭,是老友老許回到了上海。

老許在電話里有點兒老氣橫秋,問我有沒有時間見面。我笑了,我早已暗暗盼著見到他,和他好好說說心里話呢!

老許說他和他太太請我在江寧路南京路口的新鎮江飯店吃飯,他訂了看得見南京路上梧桐新葉的包房。

真的又是十來年沒見面,我忽然驚覺老許已超過八十高齡了呢。

我帶著精心準備的禮物去赴宴。到了新鎮江門口,我十分感動,老許和老許太太衣裝煥然,就站在門廳里等我。老許拄著精美的老黃楊木拐杖,身體更加佝僂,幾乎有點兒低頭伏著。他太太攙扶住他,他們朝我微笑,那笑容添了無限蒼老。我趕上去扶住他倆,一邊親切地寒暄,一邊護著他們坐電梯上樓,進我們的包房坐下。

我和老許面面相覷,老許微笑說:“你還是個老小伙子,我想起在圣地亞哥機場看見你的那個模樣?!?/p>

我感到過去的歲月此刻擁在我身邊狂亂地跳舞,我說我也要急流勇退啦,把天地騰給年輕人。

老許和太太就那樣溫暖地望著我,我們的菜一樣樣送上來,老許說:“我關照飯店經理配的菜,我點不動菜了呢?!崩显S太太看看老許,替他拿掉白發上沾染的法國梧桐飄絮。

“我們這次回上海是來處理財產方面的事,”老許說,“我把公司股份全部送給了員工,我解放了。我們把私人的房子也賣掉了,銀行的存款也已轉賬。我們老了,靜靜等待我們的時間了?!?/p>

他看著我:“我和你朋友一場,是很歡喜的。我們來和你說聲再見?!?/p>

我的淚水溢出了眼眶,老許對我而言亦師亦友,我從他身上不是學習什么,而是像把樹根伸入泥土的深處,一天天地汲取養料。

他是那樣一個奇特的人,是背負著沉重歷史的人。他不是不能起飛,而是他心里所顧忌的種種約束了他,讓他在沒有規則的騰飛時代里有時自己放棄飛黃騰達的機會。我懂他,我想我已經比年輕時更懂得他。

我們暢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事情,我們互相毫不隱瞞,也許此生再也沒機會如此坦誠地同另一個人交流自己的人生經驗,談論人生中悲苦和猥瑣的際遇。

老許總是溫和地指出事情的關鍵,給我忠告,但這回更多的是安慰我,告訴我人人都有這些困頓和磨折?!安灰⒐⒂趹?,放下吧。”我聽了他長輩口氣的話,心里一陣放松,覺得自己如水瀉地。

“看見你如此這般,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我們周末就回加州,也許今后很少有機會再見,我們的身體狀況會變弱,那樣我也不再想會見任何老友了,你懂?”老許輕言慢語,我想他很可能已經有點兒什么病痛在身上了。

我送上我的禮品,他們收下了。老許太太拿出一個包裹好的禮物,說是她自己畫的瓷碟,送給我留個紀念。老許微笑說:“知道我要留什么東西給你嗎?”

那一刻我和他眼神交匯,真是電光石火靈感頓起,我脫口而出:“不會是送我一本回憶錄吧?”

老許的笑漾滿了枯瘦的臉龐,他從西服內側口袋里抖抖豁豁掏出一本小本子,是他自己手寫的:“這是我按照我父親的囑咐增添補正過了的家譜。我們家一代代都認真做了這件事。送給你,我的好朋友?!?/p>

我送他們夫妻倆上了出租車,向他們揮手告別,和老許深深對視了最后一眼。

他沒有離去,他其實留在我的生活里。

他的家譜沉甸甸的,對我來說,還有點兒燙人呢。

我很快辭掉了我的工作,我身體還行,還有很多熱情。我在上海圖書館里的朋友祝老師知道我正在他的幫助下成為業余的歷史研究者。

我想跟著難得的線索去尋找這個星球上那些古老的商路的遺痕,去重新發現并體會貿易曾受過的種種限制和痛苦,以及看清它帶給一代代各個人種之人民的福祉和希望。

責任編輯:楊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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