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行囊,獨自上路,從長沙出發,楊瀟沿著長沙臨時大學的足跡,徒步穿越湖南、貴州、云南的二十多個縣市,歷經一千六百多公里,究竟是什么力量驅使他做這樣的事情?
坊間書寫“西南聯大”的作品很多,較有影響力的是易社強《戰爭和革命中的西南聯大》、張曼菱《西南聯大行思錄》、陳平原《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鹿橋《未央歌》等,其中交織著汪曾祺、許淵沖、何兆武諸多聯大學子的青春記憶,以及后世諸君的推波助瀾。“西南聯大”不但成了熱門話題(與之對應的“西北聯大”幾乎少有人提及),漸漸被推上民國教育神壇,各類標注著“西南聯大”的教材、講義也都出現在各大書店的書架上。
在眾多講述“西南聯大”的書中,楊瀟的書別具一格,正因為他的“重走”。八十年前那場從長沙到昆明的徒步,被后世稱為一次“文化長征”,相關資料已然翔實,但是用腳一步一步去觸摸這段歷史,楊瀟是第一次。
楊瀟,湖南人,資深記者,走南闖北,關注現實。在此前的《子弟》一書中,他重訪災后的北川中學,追蹤“北漂一族”的生存狀態,關注“公知”的前世今生,其“問題意識”頗具新聞人的味道,對轉型中的社會現實格外敏銳。《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以下簡稱《重走》)之后,楊瀟帶著對遠方的向往,前往美國、埃及、緬甸、德國等十多個國家旅行、訪學、短居,去現場觀察、采訪,真實地記錄自己的所得與思考。2024年,他推出了新作《可能的世界》,推薦語中有這樣的話:“一個年輕記者的新聞實踐,帶著當時當地的困惑與問題進入事件現場,接近陌生的人群,在思考與寫作中還原復雜的時空脈絡,尋找可能的答案——‘在線性的時間觀里,世界是加速前進的,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往車窗外扔東西,扔掉被這個時代認為過時的東西,以免落伍——我未必相信圓形的時間觀,也不打算為“過時”辯護,我只是覺得許多事情都缺乏檢視和辯論。’”
“國家轉型”是他一直關注的大問題,或許正是這樣的問題,驅動著他不停地去行走,去尋找。走到貴州安順的關嶺時,他有這樣的思考:
八十年前行走在這條路上的年輕學子或許早有類似體驗,“一清早爬起來,吃過早餐之后,就只盤算著那天的途程。出發之后眼看著路旁那矮小的路碑的號碼增加或者減少,心里面也漸漸地加多了喜悅,像是快完成了每天的任務”。如果說,戰爭提供了一攬子解決某些宏大問題的契機,那么徒步本身大約也是一個具體而微的解決方案吧,在一個迷惘的時代,它用方向感明晰、富有節奏的線性前進,推開了胡思亂想與隨波逐流,提供了亂世中尤為可貴的慣性,借著這慣性,許多小小的存在主義危機得以化解。
……" ……
“你知道的,不管在哪個國家,哪個時代,年輕人總是要證明自己的,”易社強對我說,“我如何證明自己是一個人,是一個男人?如何證明我的價值?如何建立我的認同?你可以在文學上一直追溯到中世紀那些出去冒險的年輕騎士。所以這是普世的,但采取了一種特定的(三千里徒步)形式。湘黔滇旅行團的長征是英雄主義的,它也許不是必需的,但有很多英雄主義的東西都不是必需的。”最終,這轉化的目的是,讓這些年輕人在面對那些選擇投筆從戎的同學時,從內心相信:參加徒步、繼續讀書同樣也是愛國的表現,而這最終成為西南聯大精神的奠基之石。
正是在這樣的思索中,作者找到了這趟徒步遠足的意義:“想一想我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呢,用徒步來獲得某種慣性,校準生活的指針,又在重新確認自我價值和認同的過程中,在由體力向精神的幾重轉化中,和他們一道前往昆明這個應許之地。”
除了對問題的思索,他還有對書寫的“野心”。在個人簡介中有這樣的宣言:從2010年起周游世界,嘗試一種融合時事、歷史、智識討論與人文地理的敘事文體。既能關懷現實,又能增添歷史的厚重感,拉長思考的時間,且能引入諸多思想資源,讓文章能做到新鮮感與思想深度并重,具備流傳下去的價值。這是《邊緣信使》《黑羊與灰鷹》《世界》的作者庫珀、韋斯特、莫里斯們的理想,或許劉子超、許知遠、羅新諸君也想加入這行列。
《重走》正是楊瀟這種文體的書寫實踐。出發前,他做了充足的準備,包括大量的案頭工作,掌握了細致且充分的西南聯大史料,訪談了還在世的徒步親歷者或家屬,閱讀了西南三省晚清至民國以來的歷史方志,視野開闊,有縱深,能延展。
行文主線分兩條:一條是作者自己行走的經歷,品嘗美食,住旅館,查閱當地檔案館資料,打車,感受沿途風景;另一條是歷史上西南聯大學生在路上的情形,用當事人的回憶或日記來還原當時的場景,感受他們的情緒。雙線交織,他們看到的是同一個名字的河流、同一座山、同一片人間春色,但又隔了八十年的山長水遠。歷史與現實在這里對話、碰撞、摩擦,今昔對比,滄桑巨變與不變,讓人生出無盡的沉思。有時候根據地方史岔開另一條敘事線,講述別樣的故事,如講述徐霞客、林則徐的故事,如同岔開的支流,雖另有風景,但流著流著最終又匯進了主河道。
全書文風清朗如水,讀來不滯不膩,過去的日記、照片與現實的風物往往連綴在一起,編織成一幅過往與當今對應交織的奇異畫面:
我在沅陵的第二天,早晨起了很濃的白霧,這霧駐在沅水河谷里,不入市區半步,把對岸送去了另一個世界。霧散已近九點,我步行經過沅水大橋,江水綠中帶黃,質地濃郁,像是加了過多奶沫的咖啡,水流得也極緩,完全沒法想象當年旅行團坐在小劃子里,頂著兩米高風浪飄搖過江的情形。橋那頭是沅水南岸的鳳凰山,沈從文在為外地人所寫的《湘西》里說,雖然趕尸啊、辰州符啊之類的傳說不可靠,但在好奇心失望后,可從自然風物的秀美上得到補償。從沅水南岸看北岸縣城,“房屋接瓦連椽,較高處露出雉堞,沿山圍繞,叢樹點綴其間,風光入眼,實不俗氣”,而由北岸望南岸,“河邊小山間,竹園、樹木、廟宇、高塔、民居,仿佛各個都位置在最適當處。山后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云變幻,顏色積翠堆藍”。
同時,歷史人物的趣聞故事也奇妙地關聯起來:
從平壩起,李霖燦也多了一位同行的朋友:徐霞客。明崇禎十一年(1638)4月,這位大旅行家抵達平壩,這是51歲的徐霞客生命中最遠也是最后的一次旅行,兩年前他離家時即說:“余久擬西游,遷延二載,老病將至,必難再遲”。那次旅行,徐霞客從江蘇老家出發,由蘇入浙,入贛,入湘,入桂,入黔,經獨山、都勻、貴定、貴陽到達平壩,黃昏入東門,找到住處后,一邊以小鯽魚(貴州人叫鯽殼魚)佐酒,一邊記下當日所見:“平壩在東西兩山夾間,而城倚西山麓。城不甚雄峻,而中街市人頗集,魚肉不乏。”徐霞客最終到達騰沖和麗江,以“萬里遐征”震爍古今,而李霖燦也在玉龍雪山下流連四年——前兩年靠的是沈從文在《大公報》為他開的稿費支持,李霖燦游歷雪山的經歷,反過來也滋養了沈從文的創作,在小說《虹橋》中,可以看見李的原型。許多年后,李霖燦說,他平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玉龍觀雪,一是故宮看畫,“足堪告慰的是,入兩座寶山都沒有空手而歸”。
主流歷史敘事過濾掉的蕓蕓眾生,諸多鮮活的邊緣故事,均被打撈上來。比如晚清貴州也有想實現工業救國的巡撫,排除萬難,在邊地辦鋼鐵廠,比張之洞的漢陽鐵廠更早。雖經營不善,無人支持,仍苦苦支撐,最終主持興辦者憂勞而死,滿腔報國之志,空余遺恨。再比如與“北鳳陽”齊名的“南頂云”村,官方記載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發源地一直是安徽鳳陽村,至于“南頂云”村似乎有意無意地被遺忘了,或許是我孤陋寡聞,第一次得知這條信息竟是通過本書。還有沈從文的大哥和弟弟令人扼腕的故事,從中不難看出為何沈后來會對政治、對人生持那樣的態度……在行走中,那些沉默的大多數,那些不會出現在官方敘事中的諸多背影,那些早已悄然遠去的人和事,仿佛又回到眼前。
比起八十年前那些值得回顧的往事,書中更有吸引力的,還是他在行走中遇到的人與事——現實中人們的生存處境與認知更能引發思考。相比于歷史現場的還原,新聞人對現實的敏感度更強,觀察更具穿透力。一路走來,有各式各樣的縣城檔案館的辦事人員,有清溪豪爽的黑夾克江哥,有苗家羞澀的老太太,有重安老街的江湖郎中……他們是現實的中國,是我們親切的父老兄弟,如果不是作者一步一步走來,與他們交流,將他們的面孔描繪下來,我們很難看到那樣的景觀。
作為新聞人,楊瀟的文風與劉子超、許知遠應屬于一類,而郭建龍的文章則是歷史元素大過現實,自《汴京之圍:北宋末年的外交、戰爭和人》后,越來越偏于歷史寫作。作為歷史學者,羅新徒步從北京到金蓮川,實地訪求蒙元史的古跡,文字里史學專業的味道很濃。研究文學的薛天緯,徒步西北一帶,尋訪唐詩里的山河關隘,與蕭馳訪求浙東山水相呼應,他的著作《詩與它的山河: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長》則是嚴肅的學術著作。
依靠紙上的資料來做學問,文字書卷氣十足,硬朗結實,西裝革履,板板正正,不太愿意親近人。如今,作家們紛紛走出書齋,走向大地,用他們的腳去感知歷史和現實,文字也跟著出了門,沾染了些土腥氣,沾了些汗水的味道,沾了些煙火氣,原本堅硬的變得柔軟,冰冷的變得有溫度,活潑潑地從紙上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