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深圳在全國首提“大膽資本”,明確提出“以大膽資本引領創投機構投早投小投硬科技”,輔之以支持國資基金大膽試錯、試行財政專項資金“補改投”、探索取消種子/天使基金返投時序進度、資金規模要求等具體舉措。
常年被大家稱作“搞錢之都”的深圳,能夠在“耐心”的土壤中結出“大膽”的種子,與其中國風投發源地的背景不無關系。截至2024年底,深圳聚集了1560余家創投機構,管理規模超1.5萬億元,90%資金投向科技創新,資本效率位居全國前列。
在深圳創投生態中,成立于1999年的深圳市創新投資集團(下稱“深創投”)既是參與者也是塑造者。
時間拉回20世紀末,中國經濟正站在轉型的“十字路口”。改革開放釋放的活力推動傳統產業壯大,但低端加工貿易的瓶頸日益凸顯,高新技術產業成為突圍的希望。然而,初創科技因缺抵押和失敗風險高被銀行拒之門外,國內風投行業幾乎一片空白,科技創新如同被束縛的種子,急需資本活水灌溉。
當時的深圳正以“第二次創業”的魄力推動轉型,產業升級勢在必行,大力發展信息技術產業、生物技術產業、新材料產業。要讓民營高科技企業成為這波增長浪潮的主力,必須打造創新、創業、創投一體發展的體系。深創投的創立正是這場破局之戰的關鍵落子。
1999年初,時任深圳市市長的李子彬赴京申請設立“深圳創業投資基金”,卻因國家創投法規尚未出臺而未能獲批。但深圳的改革基因從不懼政策空白,既然“基金”之路不通,便以“公司”之名前行。
同年8月25日,深創投正式成立,比《創業投資企業管理暫行辦法》早誕生六年,不僅為深圳戴上“中國創投策源地”的桂冠,更是在國有資本服務科技創新的路徑上蹚出一條新路子。
如今的深創投,早已從當年7億元注冊資本試驗田,成長為管理規模近5100億元的資金森林,投資企業超1700家,其中更有90%資金精準投向信息科技、裝備智造、健康產業等領域。在它的培育名單上,既有邁瑞這樣的醫療器械行業龍頭,也有中科飛測這樣實現半導體量測設備自主可控的“隱形冠軍”,更有超450家國家級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共同織就深圳硬科技產業的“防護網”。
以“耐心資本+大膽資本”雙輪驅動的深創投始終回答著一個命題:國有資本如何既守住底線,又釋放活力?答案藏在它培育的278家上市公司里,藏在深圳從加工貿易之城到全球科創高地的蛻變里,更藏在“國家需要什么,深創投就投什么”的使命里。
在中國風投版圖中,深創投的獨特之處,在于將風險擔當與長期陪伴融入投資全流程,形成“敢投早、敢投硬、敢等待”的差異化風格。
“大膽”體現在對早期硬科技的敏銳嗅覺與果斷出手。
2016年,機器人企業越疆科技還是一家只有五人的初創團隊,僅有桌面協作機器人原型時,深創投便領投其天使輪融資。彼時協作機器人國產化尚處萌芽,市場對“國產機械臂能否替代進口”產生疑問,但深創投團隊通過深入研究發現,其技術路線能填補電子制造領域的精準操作空白,果斷出手支持企業發展。
“大膽”之后的“耐心”,使深創投及其管理的深圳市引導基金子基金陸續對越疆追加了多筆投資,并協助企業對接下游客戶。從“0到上市”跨越十年,全周期陪伴著越疆科技成長為協作機器人第一股。

翻開深創投的投資庫,在持十年以上的項目數量占比近四分之一,持有時間最長的超20年。
值得一提的是,深創投將投資階段進一步前移,先后設立規模5億元天使基金、規模3億元種子基金,并組建專門的早期投資部,建立起與早期投資相適配的體制機制,從“0”開始,為科技含量高、創新能力強的初創企業提供第一筆資金支持。在其投資的成績單上,超過85%為初創期、成長期企業,華大九天、康方生物、歐菲光、兆馳科技、信維通信等一大批公司實現了從早期到行業龍頭的跨越。
大膽和耐心的底氣,來源于服務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的決心與毅力。
堅持“國家需要什么、深創投就投什么”,制訂年度創業投資指引,繪制重點產業投資圖譜,把準投資賽道和投資標的方向,深創投將90%以上資金精準投向前沿硬科技領域。
與大部分科技型初創企業一樣,中國半導體量測設備龍頭中科飛測在創業之初也曾一度面臨研發投入大、市場開拓難、融資渠道不暢等難題,深創投團隊輾轉境內外十余個城市,把半導體裝備國內外現狀、技術方向、戰略意義和困難徹底摸透后毅然出手,對中科飛測進行了兩輪總投資額過億元的投資,為企業從研發到批量銷售的關鍵拐點提供了重要支撐。同時,深創投積極發揮專業化、平臺化和耐心資本優勢,在企業后續發展的過程中,為其對接上下游產業資源,使中科飛測得以專注突破核心技術,加速科創板上市進程。
這種“大膽+耐心”的投資哲學,在實踐中逐漸演化為產業級的鏈式布局實力。在半導體領域,其投資圖譜除了中科飛測,還有設備與材料的天科合達、天岳先進,設計的捷捷微電、杰華特,制造的中芯國際等全鏈條,推動碳化硅襯底等20余項技術實現國產化突破。
“企業找深創投是因為我們不僅看得懂項目,還能把行業串起來,他們需要的客戶或者供應商,可能就在我們投的某家企業里。”深創投總裁劉蘇華對《財經智庫》表示。
從點狀投資到鏈式產業投資閉環,深創投人深耕技術底層路徑、恪守機制調查之規,以專業化投資形成產業影響力。而今,產業化正成為深創投賦能企業的關鍵。在產業與政策和資本的共生中,藏著深圳創投生態的密碼。
深創投的26年,是國有資本破解制度與市場化雙重命題的實踐史——既要實現資本增值,更要為國家科技創新筑基。
1999年至2006年的萌芽期,深創投面臨的核心挑戰是如何在國有體制內建立創投基因,這對當時處在第二次創業的深圳而言十分重要,深創投的設立也背上了深圳調整優化經濟結構,從傳統制造業轉向高新技術產業的使命。
時任深圳市領導班子賦予深創投“政府引導、市場化運作”的基本原則,奠定了深創投“國有屬性+市場化”的運作基因,為后續國資風投的市場化運作模式提供了范本。
在激勵約束機制方面,則定下了堅持價值創造導向、符合市場規律的總基調,讓激勵約束機制與考核結果緊密掛鉤,在此后逐漸完成以項目為主向項目回報與基金業績并重的激勵約束體系轉變,有效提升股權投資風險控制質量。
若制度創新是國有風投機構的生長土壤,那人才培養則展示了國有風投機構的責任與眼界,為未來發展開拓了疆土。2003年,深創投設立國內風投行業首個博士后工作站,構建起以研究驅動投資的機制,而博士后工作站20余年來培養的人才多數留在投資和研究團隊,成為專業判斷的核心支撐。創新的分成機制又吸引大批券商、硅谷背景人才加入,逐漸形成了“專業研判+產業洞察”的“深創投”模式。
到了2007年至2015年的成型期,深創投通過政府引導直投基金實現規模與影響力的雙重突破。
2007年,深創投首次探索與蘇州市政府合作設立風投基金,拉開了政府引導的直投基金序幕。該模式既完成了政府產業導向目標,又滿足了社會資本追求商業回報的需求。自此,政府引導、市場化運作的基金運營管理模式在全國范圍內得到成功實踐。2010年深創投被寫入哈佛商學院案例,標志著中國風投模式再次獲得國際認可。
當單一基金管理模式日漸成熟后,深創投開始轉向產業生態重構,嘗試建立多元協同的基金生態。2020年,深創投受托管理工信部275億元新材料大基金,2023年參與管理湖北省200億元政府引導基金,2024年受托管理社保基金大灣區科技創新專項基金,將“深圳經驗”復制至全國。圍繞科技企業發展需求,建立健全國家級基金、區域產業基金、專業化基金等全鏈條基金體系,充分發揮風投功能,持續強化資本撬動,構建起覆蓋種子、天使、成長、并購等全鏈條基金群,為科技企業提供與其發展階段相匹配的融資管理服務。
從建立決策隔離帶,到創新政府引導基金模式,再到構建產業賦能生態,深創投不斷以制度突破重新定義國有風投的邊界,將政策使命轉化為可持續的產業競爭力。
深創投的成長,與深圳風投生態的繁榮密不可分,二者均受惠于政策創新、資本活力與產業基礎的深度融合。在政策、資本與產業相互賦能下,深圳正形成“創新濃度高、資本效率高、產業協同強”的良性循環。
從1999年成為全國首個風險投資試點城市、率先推出風投扶持政策,到2003年出臺國內首個地方風投法規,再到設立千億級政府引導基金、百億級天使母基金……立足當下,著眼未來,作為國內風投最為活躍的城市之一,深圳再提出到2026年形成萬億級政府投資基金群的目標。可以看到,深圳的政策“工具箱”始終聚焦一個核心命題:如何讓國有資本既守住戰略安全底線,又能像市場資本般靈活涌動。這種“政策搭臺、市場唱戲”的設計,讓深圳成為風投機構的聚集地,形成“國有引領、多元參與”的格局。
2016年,深創投受托管理國內設立最早、規模最大的政府引導基金,該基金在分級決策、市場化運營、制度規范等方面,已建立起系統完善的引導基金管理機制。截至2025年6月底,通過超1000億元引導基金放大出規模超4800億元子基金群,深圳市引導基金累計培育出超900家國家級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370余家上市公司,并聚集一大批國內外優秀風投機構在深發展,有效加強了粵港澳大灣區風投創投行業力量,使深圳風投生態呈現出“百花齊放,交相輝映”的特點:以深創投為代表的國有資本以戰略性、創新性并駕齊驅,為深圳產業發展提供支撐;以東方富海為代表的民營資本則以其靈活高效的體制機制,為市場發展注入活力;以騰訊投資為代表的產業資本通過其專業性與資源整合能力,進一步促進深圳科技成果的轉化和應用。
與此同時,產業基礎為生態筑牢應用土壤。深圳是全球工業門類最齊全的城市之一,在電子信息、人工智能等領域擁有完整產業鏈,為創業企業提供從研發到商業化的全場景支撐。以“機器人谷”為例,其間匯聚了越疆科技、樂聚機器人、普渡科技等近百家機器人企業,以及南方科技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深圳校區、中科院深圳先進院等頂尖大學與科研院所,涵蓋從AI大模型、運動控制、傳感器等核心技術及從零部件到整機研發生產的完整鏈條,可以實現“上午研發、下午測試、晚上迭代”的極限效率。
“政策、資本、產業”三螺旋的協同效應,在以深創投為代表的深圳風投機構的實踐中不斷加強,深圳寬容、創新的政策生態讓投資機構敢于出手、善于出手;而資本的集聚又提供了大量的資金供給,使深圳聚集起全鏈條基金生態,賦能產業生態的發展;產業基礎提升反哺投資成功率,支撐其“耐心陪伴”模式的升級。三者相互強化,共同構成深圳風投生態的核心競爭力。
深創投用26年的成長證明,當制度創新打通資本流動的堵點,當產業協同架起技術轉化的橋梁,國有資本完全可以成為科技創新的“戰略合伙人”,而深圳創投生態的繁榮,正是這種探索最生動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