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5年3月的雪峰山依舊冷風颼颼,黑夜靜得像冰層下的暗河,掛在峭壁的下弦月格外幽冷,似乎高懸一柄寒意逼人的彎刀。騎在馬背上的江口抗日自衛隊總指揮肖勁勒住韁繩,解開粗布衣衫,山風立刻灌入汗濕的脊梁。后腰處有道三寸長的疤突然刺痛一一那是十七歲在寶郡聯中與同學賀綠汀等人參加抵制洋貨示威游行時,警察的刺刀留下的紀念。
“出了前面山口,我們得加快速度!”雪峰山在湘西斜橫七百余里,莽莽蒼蒼,層峰萬壑。屬于洞口縣的江口鄉居武岡、綏寧、黔陽和溆浦四縣交界之地,是雪峰山腹地中的腹地,險峻幽深更甚,俗稱“湘西要塞,江口咽喉”。肖勁望了望眼前蜿蜒如蛇的湘黔古道一一月光在青石板上淌成一條銀色溪流,回頭叮囑跟隨的神槍獵手阿南。
快黃昏時,率自衛隊在密林隱蔽訓練的肖勁,突然接到武岡特委傳來的密令:火速前去參加緊急會議。他知道當前形勢相當嚴峻,去年第四次長沙保衛戰和衡陽保衛戰,盡管國民黨軍拼死作戰,戰況異常激烈,但四十來天后,日寇的鐵蹄還是先后踏人了長沙、衡陽兩座名城。接下來又是豫湘桂戰役,國民黨軍一潰千里,先后丟掉了河南、湖南、廣西和廣東等省大片肥沃土地。曾是四方輻商賈云集寶慶府的邵陽,也在淪陷之列,掛上了日寇的膏藥旗,像一張張汕笑的臉。武岡隨之告急,洞口各地也頻頻遭受敵機的轟炸。一時間,水陸交通斷絕,糧食、布匹、日用品一天一個價,仿佛汛期猛漲的資江水。洞口和江口街面上,每天都有難民扶老攜幼,人人衣衫檻褸,面黃肌瘦,悲悲戚戚向西邊更高的深山逃去。
國民黨政府的喪師辱地,像一塊千斤巖石壓在肖勁心頭,好些日子他不曾有過笑臉。最后掃了一眼密令,肖勁順手將紙片丟人身前火塘,幽藍火苗瞬間貪婪吞噬起來。他臉色凝重,讓通信兵傳令:“將哨位延伸十里!”又叫來弟弟肖平等三個分隊長,細心交代帶領好隊伍、嚴防特務和漢奸破壞后,牽過心愛的棗紅馬,帶上阿南,連夜出發。
霧靄朦朧的清晨,武岡城內一棟民舍的暗室里,油漬斑斑的桐油燈升騰著裊裊青煙。特委負責人的手指在桌上作戰地圖上畫著一道道圈:“據可靠情報,日寇調集了坂西一郎第20軍等部5個師團,總兵力約8萬,準備跨過雪峰山,攻占芷江機場,威脅陪都重慶!”
他刻意壓低了嗓門,但聲音依然直撞板壁,“中國軍隊正在雪峰山區備戰,有我們熟悉的74軍等部20個師,美國第14航空隊也會前來幫助,我們這一帶很快將有一場空前惡戰!”
肖勁的目光順著特委負責人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驀地町住了一個地方,“坂西一郎這只老狐貍,軍部駐衡陽,卻把34師團偷偷藏在新化的大山里了。”
“肖勁同志說得對。\"特委負責人摘下眼鏡,鏡片上倒映幾張憤怒的臉龐,“坂西一郎的第20軍輜重隊正在往溆浦方向移動,他們的目標是一 一”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圖上,牛皮紙發出刺啦一聲。
滿屋倒抽冷氣的聲音中,肖勁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暴雨夜。1938年的寶慶師管區,新兵營房里飄著一股難聞的霉味,他纂著發鎪的窩頭質問連長:“弟兄們三個月沒見葷腥,軍餉都喂了誰的腰包?”回答他的是一記槍托,鮮血順著眉骨淌進嘴角。
“肖勁同志?\"特委負責人的呼喚將他拉回現實。油燈將幾個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猶如一群蟄伏的雪峰山狼。“江口抗日自衛隊能動員多少武裝?”
“三百條漢子。”肖勁摸出懷里的銅哨,這是弟弟肖平從滇緬公路帶回的軍用品,“八十桿漢陽造,三十桿中正式,五十桿王銑,兩門迫擊炮,二十箱手榴彈,還有…\"他頓了頓,眼前浮現月溪曬谷坪上的場景一一青壯漢子將鐵鍋熔成梭鏢頭,老獵戶在磨刀石上打磨祖傳的瑤刀。
肖勁對這支來之不易的隊伍飽含感情。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他受黨組織委派,在江口這片反動派暫時鞭長莫及的地方開展活動,發展力量。他翻山越嶺走村串戶,和窮苦鄉親拉家常,喝燒酒,交朋友,將革命道理編成通俗易懂的歌謠:“成立農會勢力好,哪個橫蠻就打倒;地方只有農民多,土豪劣紳有幾個;只要大家齊心搞,何愁豪紳打不倒…”他一個一個物色黨員發展對象,又一次次領著他們面向黨旗莊嚴宣誓,星星之火在大山深處漸漸燃燒起來。
正當他組織隊伍,準備發動奪取江口團防局槍支的暴動時,國民黨武岡縣黨部收到密報,町上了他們,派出荷槍實彈的軍警星夜直撲江口。雞飛狗跳聲里,黨組織遭到慘烈清洗,許多人倒在血泊中,肖勁借豐茂林木掩護才僥幸逃脫,被迫流亡黔陽等地的深山老林,靠種牛痘、采草藥,行醫治病謀生,蟄伏待機,一等就是十年。1934年12月,聽說中央紅軍到了通道,他走了三百多里山路,日夜兼程趕過去,可惜連一個紅軍的背影都沒見到。抗日號角響徹大江南北時,他回到江口,著手組建抗日隊伍,又帶隊伍參加了志愿兵團,被編入國民黨軍第22師。不久,因不滿官長克扣軍餉,消極抗日,他憤而離去,返回老家活動,重新聯系上了黨組織。
他依然想拉一支真正抗日的隊伍,還給遠在云南國民黨部隊當兵的弟弟肖平寫信,讓他回來一道保家抗日。弟弟原為“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而遠赴他鄉,而今官長腐敗,家鄉又闖入日寇,于是決然回來了。幾年下來,兄弟倆夙興夜寐,尋找過去失散的同志、戰友,招攬不甘做亡國奴的鄉親,設法從鄉公所弄到一批槍支,終于打出了抗日自衛隊旗號。
驀地,窗外傳來賣豆腐的吆喝聲,打斷了肖勁的思緒。這是警戒暗號,特委負責人迅速卷起地圖,叮囑肖勁:“自衛隊要協助國民黨軍隊作戰,把雪峰山變成鬼子的墳場!回去告訴戰士和鄉親們,把每道山崖都變成陣地,每片森林都藏好神槍手。”
晨霧尚未散盡,肖勁的棗紅馬又在青石板古道踏出一行迤逾蹄印。“…\"馬蹄聲與遠處灌木叢中野雞的鳴叫相應和。此刻,江口月溪密林深處一座老舊祠堂里,肖平領著幾十個自衛隊員正埋頭擦拭漢陽造、中正式,還有祖輩們傳下來的土銃。祠堂梁柱上,去年繳獲的日軍鋼盔盛著桐油,火苗在通風口竄動,將肖勁臨摹的岳飛“還我河山”匾額照得通紅。
回到月溪,看到自衛隊崗哨隱在楓樹下的身影,肖勁停住了縱馬馳騁,解開濕透的衣衫,露出了腰間的駁殼槍。山風攜來早春濃郁的花香,兩只鷂子一前一后,在遠處山頂盤旋。肖勁忽然哼起早已去延安的賀綠汀寫的《游擊隊之歌》:“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沙啞調子驚飛了樹梢的斑鳩,緊緊跟隨的阿南笑了。
二
山中無日歷,雪峰山每一道褶皺卻鏤刻著1945年4月9日這個日子。天剛破曉,山巒、溪谷、林木、走獸、鳥雀乃至天空的云朵都在隆隆炮聲中顫抖,濃濃硝煙味裹著春寒撲面而來。
肖勁蹲在月溪山崖一株老樟樹上,望遠鏡里的洞塘方向升騰沖天烈焰與一股股濃煙,隱隱還有翻飛的膏藥旗,不時有飛機迅疾掠過山頭,像天鵬鳥遽然騰空又栽了下去。他知道,準備已久的白寇開始了瘋狂進攻,直指江口峽谷間的衡貴公路,那是通往芷江的唯一大路。
洞塘有眾多國民黨正規部隊防守,肖勁并不擔心,擔心的是日寇可能會遷回月溪,翻越山嶺攻打守軍側翼。沉吟一陣,他命令哨兵嚴密監視,三個分隊分守幾個山頭,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戰斗。
半個月后,山頂桃花也開始綻放時,日軍果然無奈避開了銅墻鐵壁般的洞塘防線。晨霧未散的林間,哨兵“壇子\"突然聽見枯枝斷裂聲——一群土黃色身影正從坡下青綠中滲出。“鬼子來了!”他沖進臨時指揮所,檐下踆步覓食的一對山雀倉皇而起。
肖平抓起桌上的駁殼槍就往腰后別,“哥,我帶二隊去遛狗!”一陣山風吹來,卷起他補丁攘補丁的灰布衫。
“小心點!”肖勁的叮囑聲追出來時,弟弟已沖出一丈多遠。肖勁將另外兩隊作了部署,配合二隊行動,自己帶十個人坐鎮指揮所,隨時準備策應。須臾,竹哨尖利的長嘯刺破晨霧,林間此起彼伏的銅鑼聲隨之而起,夾雜著零星槍響,在群山間蕩出詭異的回音。
“八嘎!中國軍隊!”日軍中佐舉著望遠鏡,臉色煞白一一東邊山梁剛冒起硝煙,西邊山溝又炸開手榴彈,偶爾還有迫擊炮彈向自己方向飛過來;穿草鞋的自衛隊員像巖羊般在絕壁間跳躍,每一聲槍響都帶著戲謔。
月溪順山腳散落而居的鄉親們聽到槍炮聲,各家都急忙帶上老幼細軟,抄近路跑進了山林一一這是自衛隊早已挨家挨戶通知的撤離方式。肖勁擔心還有人留在村里,登上一塊高聳的巖石,舉起了望遠鏡,忽然瞥見山下溪邊洗衣的惠娥嫂子。她是獨居寡婦,先天失聰,渾然不覺危險將至,手中棒槌一上一下,嘴里似乎還哼著山歌,像季白筆下“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里的一個。
“阿南!”肖勁低吼著,“帶兩個人去把惠娥嫂子帶上山,不能讓她少半根頭發!”阿南答應一聲,一把取過中正式,風一樣走了。
肖勁帶著其余九人下山,向一群正朝惠娥嫂子方向搜索而來的日軍迎去。他們借幾株合抱粗的樟樹、楓樹掩護,邊打邊退,還特意繞到村東邊土地廟放了兩響土銑。日軍少尉舉著望遠鏡搜尋一陣,一臉惱怒,他分明著見中國軍人的粗布衣裳時隱時現,又像兔子般消失在蓊郁林木深處。
“追擊!追擊!”東洋刀被高高舉起,劈開了幾縷飄過來的山嵐。
肖勁領著隊員順羊腸小道往深山攀爬,聽到身后雜亂的腳步聲,嘴角涌出一縷譏消的神情。他在岔路口突然轉向,撿起一塊石頭,使勁砸向地上的青石板,尖銳的聲響震落了頭頂桃樹幾片帶著露珠的桃花。追兵果然跟著聲響快速撲了過來,卻落入了幾天前阿南、“壇子\"等人擺下的竹簽陣:絲茅草和灌木枝覆蓋的幾處陷阱里,滿是倒插的尖銳竹簽。一聲聲慘叫在山間回蕩,伴著嘰里呱啦的哭喊,引得幾只騰空的烏鴉也凄厲地大叫起來,似乎在應和鬼子們的聲音。等太陽快下山時,追擊的日軍發現,那些惱人的槍聲和身影,已化作深山畫眉鳥的啁啾。
晚上,幾隊人馬聚在了鷹嘴崖,一個都不少,只有三個掛了彩,人人臉上堆滿興奮。肖勁將惠娥嫂子遞過的一海碗山泉一口而干,掃了一眼大家,“這是北方八路軍的麻雀戰,我們就這么打!”
月溪人去屋空,日軍惱羞成怒,一隊鬼子跑到隔壁裸溪等地燒殺搶掠。奉肖勁之命前去偵察的“壇子”也回來了,苦著臉說:“裸溪院子里,日本鬼子殺了一個老伯,全身是刺刀戳出的窟窿,柳樹上還倒吊著兩個妹幾,赤條條的,一個奶頭被割掉了,一個腸子都出來了……”
山崖上一片沉寂。肖勁死死咬住下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驀地,他將拳頭狼狠砸向身旁的苦褚樹,“大家記著,這是又一筆血債!”
十天后,雨絲里飄著陣陣寒意,肖勁趴在鷹嘴崖一塊苔蘚斑駁的巖石上,用槍管挑開濕漉漉的蕨葉,晨霧中隱約傳來靴子踩踏青石的脆響。日軍正沿著小徑悄悄往上爬,認為這里是懸崖峭壁,無人防守,可以搶占制高點,奇襲中國軍隊。肖勁揩了揩臉上的水珠,二十丈外的巖縫里,三根細麻繩懸著的鈴鐺正在晨風里微微顫動一一那是昨晚布下的最后一道警戒線。
“傳令,閉氣。”他豎起三根手指,身后三十條精壯漢子齊刷刷將臉埋進蕨葉。巖壁下爬行的王黃色身影越來越清晰,領頭的日軍中佐鋼盔上纏著白布條,刀鞘磕在巖石上的悶響驚起了幾只山雀。
肖勁的拇指摩挲著駁殼槍的黑胡桃木握把,這是去年自衛隊挺進到武岡城郊,端掉一個偽軍據點時繳獲的。他數到第七個鋼盔時,突然瞇起眼一一隊伍末尾的矮胖鬼子扛著擲彈筒,筒身纏著一片紅布條。
“先打擲彈手。”他貼著阿南的耳朵低語,阿南微微點頭。這個瑤家出身的神槍獵手喉結滾動著,將中正式的準星死死咬住那抹猩紅。巖縫里的鈴鐺突然叮當亂響,日軍中佐猛地抬頭,正對上肖勁嘴角掀起的冷笑。
“打!”
三十顆手榴彈在絕壁上炸開一片火海。扛擲彈筒的日本兵被阿南一槍命中臉頰,又被手榴彈的氣浪掀下懸崖,慘叫聲在峽谷里拖出長長的尾音。肖勁領著戰士們迅速翻身滾到第二道掩體,子彈追著他的綁腿在青石上濺起火星,他嗅到硝煙里混著熟悉的桐油味一一那是阿南娘給每個后生縫的子彈袋浸的油。
“換位!”肖勁吹響銅哨,三十人攀著藤蔓滑向左側。日軍機槍手對著空蕩蕩的第一道掩體瘋狂掃射時,阿南的槍正對準他的后腦勺。第二波手榴彈從空中呈弧線落下,炸得崖壁上的藤蘿燃成火簾。
暮色緩緩漫過峰巒間,鷹嘴崖上的青石被鮮血浸成了褐色,空氣里的硝煙味漸漸消散。日軍潰退下去時,肖勁縮在崖頂巖洞里舔舐掌心傷口一一那是不小心被滾燙的槍管烙出的印記。山崖下飄來烤餅的焦香,小鬼子竟然在陣地前架起了行軍灶。
“小鬼子唱空城計呢。”他捻起石縫里的彈殼,在巖壁上畫出新的布防圖。三個分隊分作三組輪替,每組守著三道交錯火力線。
下半夜,濃霧在群山間彌漫,日軍果然悄聲摸了上來。肖勁趴在濕滑的巖石上,看著模糊的黑影像鬼魅般游移。黑影只有幾步開外時,他突然甩出手中繩索,套住了走在最前頭的日本兵脖子,使勁一拽,日本兵墜落山崖的慘叫聲,驚得棲息的宿鳥紛紛亂飛。
“東南角。”他對著傳聲筒低語。
三十丈外的巖縫里立刻響起槍支的咆哮,日軍慌忙掉轉槍口時,西北側又傳來王地雷的悶響。肖勁趁機帶一隊人馬抓住手臂粗的藤蔓從陡崖溜下去,摸到敵軍營地側翼,刺刀挑開一個帳篷的瞬間,他著見彈藥箱上貼著“昭和十九年六月大阪陸軍造兵廠\"的封條。
“送你們回東洋老家!”他微笑著點燃炸藥包的導火索,爆炸的氣浪掀翻了整座帳篷。火光中,一個戴白手套的日軍官佐正在狂奔,肖勁的駁殼槍追著他打光最后三發子彈,看著那身影踉跗著栽入一旁的深澗。四面的鬼子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在指揮官號令下合圍而來,肖勁領著戰友們展開白刃戰,邊打邊向崖上撤。
晨光熹微,增援的國民黨軍第93軍第193師官兵趕到時,只看見鷹嘴崖上插著一面殘破的血旗。肖勁坐在橫七豎八的尸堆旁磨刀,刀身映出他左頰新添的傷疤 那是昨晚與日軍曹長拼刺刀時留下的。
“我們來遲了!”193師的劉團長向他敬禮。
“共斃敵六十三人。”他舉手向團長回禮,心情很是沉重,“可惜我們犧牲了二十七個隊員…”望著東方泛起魚肚白的天際,他咬著牙說:“可惡的日本鬼子!”
晨風卷起焦土,雪峰山的杜鵑突然漫山遍野地紅了。
三
“總指揮,這里有生人痕跡。”月溪正西方的老虎嶺下,阿南手中的刺刀在陽光下發著寒光。他用刺刀撥開枯枝,露出青苔上新鮮的煙蒂一—是日本“金蝙蝠”牌香煙。這個瑤家小伙平素彈無虛發,能用土銑打落百步外的山雀,會戰開打以來,已親手斃掉了二十九個鬼子,人也心細如發。
“分三隊搜索,遇敵鳴槍為號!”肖勁用手絹將煙蒂小心包好,放人斜挎的牛皮包里,又摸出懷表著了看時間一一上午九點,表鏈在指間纏成糾結的銀蛇。表蓋內側嵌著一張泛黃小照一一1928年江口支部成立那天,五名黨員在肖家祠堂前的合影,五人背后墻壁上是墨跡未干的“工農聯合起來”的標語。
數十名自衛隊員分成三隊,像猴子般散人竹林。肖平動作最敏捷,綁腿上的匕首碰著新繳獲的三八大蓋槍管,發出細碎的碰撞聲。
在一條采藥人才走的小道上,與肖勁一隊的阿南發現了苔蘚上的新鮮腳印,還有剛折斷不久的姜子葉枝條。循著蹤跡摸到一條山溝,他遠遠望見漢奸謝三麻子背著一捆紙錢,每隔二十來步撒一張。近處的黃表紙在陽光里醒自如黃蝶,直指仙山界國民黨軍主陣地的背面。這個當年殺害農會干部李學芝的兇手,日本鬼子一來,搖身一變又投靠了新主子。
“狗東西!”阿南的槍剛要抬起,卻被趕上 來的肖勁一把按住。
“他在給鬼子引路,讓他們去包抄中國軍隊。”肖勁冷笑著。幾個戰士迅疾撲上前,像抓小雞一樣捉來了謝三麻子。謝三麻子見到肖勁這個老冤家,早想好的“上墳”一類借口也說不出來,面如死灰,跪在肖勁面前,磕頭如搗蒜。
“押到后方基地去,等打完這一仗算總賬!”肖勁輕蔑地看了謝三麻子一眼,走到一旁的杉樹下,從牛皮包里掏出紅藍鉛筆,在繳獲的日軍地圖上畫出弧線,讓人叫來肖平,“你帶二隊把紙錢改道仙山界的正面,一直撒到山腳下。”仙山界也在月溪西部,是又一塊防守重地,國民黨王牌部隊74軍早已在那里修筑工事,布下了鐵網陣。
略一沉思,肖勁又叫來“壇子”,“你火速去仙山界,找到74軍的長官,當面告知鬼子馬上要來。”“壇子”從小生活在深山里,個頭不高,敦敦實實,像堂客們腌菜的壇子,卻極善走山路,有《水滸》里神行太保戴宗的能耐。
“74軍的弟兄們有‘餃子’吃了!”“壇子”嘿嘿一笑,彎腰鉆入竹林,腳下生風,眨眼不見了身影。
“其他人跟我上老虎嶺,抓緊時間修筑工事,準備戰斗!”肖勁知道,日軍在仙山界吃了虧,肯定會另找出路,背靠仙山界的老虎嶺將首當其沖。他決定在這里設伏,讓鬼子們再吃一個啞巴虧。
二十里外的仙山界傳來第一聲炮響時,肖勁正在一株枝干蒼遒的五百年老松下擦拭駁殼槍。炮火映紅天際,像漫開了絢爛晚霞,他似乎看見一排排鬼子像禾稻一般被割倒,嘴角溢出一絲笑意。收起駁殼槍,他起身去查看修筑的工事,叮囑戰士們:“把工事再加牢固點,再多砍些松木,搬些石頭過來!”
“報告!日軍先頭部隊摸過來了!”哨兵焦急的聲音穿透暮色而來。肖勁從鋪著芭蕉葉、松針的地上翻身而起,趴在巖石后舉起望遠鏡,眼睛瞪成銅鈴。
一步、兩步、三步…五十步,敵人已完全進入伏擊圈。“打!”肖勁的喊聲伴著手中駁殼槍的槍聲。霎時間,似乎酣眠的老虎嶺活了過來。滾木磻石如雪崩傾瀉,各種槍彈在山谷間織成密網。日軍驚惶的喊叫被手榴彈和迫擊炮的爆炸聲吞沒,肖勁的望遠鏡里,有個日本兵被滾木撞飛,鋼盔在巖壁上撞出火星。
黎明時分,焦土上橫著四十多具鬼子尸體,活著的早已落荒而逃。肖勁踩著浸透血水的落葉,草鞋底發出黏膩的聲響。他在一具佩戴少佐軍銜的尸體前蹲下,翻開軍官證時,一張黑白照片飄然而落一一是個穿和服的女子,雙手抱著嬰孩。
“畜生也配當父親?”阿南撿起來,看了一眼,隨手一丟,啐了口唾沫。他昨晚又過了一次癮,中正式槍管依舊熱得燙手。
肖勁彎腰蹲下,重新把照片撿起來,塞回尸體口袋,起身時膝蓋發出脆響。十年逃亡歲月讓他關節里積下寒濕,此刻卻像灌了燒刀子般滾燙,“迅速打掃戰場,整修工事,真正的硬仗可能很快要來了。”他清楚日軍絕不會善罷甘休。
老虎嶺另一面的半山腰,晨霧漫過一座茅草屋的屋檐,屋內傳來叮當聲。七十歲的老獵手粟老伯正在趕制土手雷,他兒子十個月前死在衡陽保衛戰。老人把火藥填進竹筒時哼著健戲調子,像給鬼子們唱喪歌。
“她能忙得過來嗎?”肖勁立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俯瞰茅草屋。他昨天派人去粟家,請粟老伯的兒媳婦幫忙做飯。一陣裹著濕意的清風吹來,他用袖口抹了把臉,粗布衣衫早被晨霧浸得能擰出水來。在他眼前,雪峰山更多的峭壁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柄柄插人云層的青銅劍。
“總指揮,蒿子粑粑蒸好了!”粟老伯的兒媳婦背著竹簍爬上崖頂,新蒸的蒿子粑粑的清香混著硝煙味鉆入肖勁的鼻腔。她男人犧牲后,娘家弟弟三個月前給自衛隊送糧時又被流彈打穿肺葉。她放下竹簍,揩了一把汗,解下腰間葫蘆,“這是用虎耳草泡的燒酒,給弟兄們暖暖身子。”
肖勁連聲道謝,招呼大伙抓緊時間喝酒,吃飯,自己也掰開一個蒿子粑粑,嘗一口,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寶郡聯中的日子。那時賀綠汀總愛把蒿子粑粑藏在琴盒里,他們躲在禮堂閣樓,就著幾首進行曲的草稿下飯。現在那些音符都化作了《游擊隊之歌》的旋律,也化作了雪峰山的槍聲,在懸崖峭壁間錚錚回響。
“鬼子又來了!”放哨的肖明娃突然壓低嗓門。晨霧中傳來靴子踩碎枯枝的聲響,像眼鏡蛇吐信般令人毛骨悚然。幾百個日軍貓腰鉆進峽谷,打算一鼓作氣拿下老虎嶺。
肖勁摸出銅哨含在嘴里,舌尖嘗到一股銅腥氣。他舉著望遠鏡,看見領頭的日本兵正蹲下來系鞋帶,腳邊草叢張開一朵尚未被踏碎的碩大蘑菇。
“打!”肖勁的喝令聲撕裂晨霧。剎那間,數十根浸滿桐油的麻繩從崖頂垂下,火把雨點般砸向日軍。慘叫聲中,有個日本兵變成火球滾下深澗,手中三八大蓋也緊隨而落。
“八嘎!”日軍小隊長舉刀狂吼,話音未落便被阿南的步槍擊中腦門。腦槳濺在巖壁的蕨類植物上,像撒了把發霉的糯米。
肖勁正要下令沖鋒,忽然聽見戰馬嘶鳴。一隊拉車的騾馬從山道拐角處鉆出,領頭日軍槍尖上的膏藥旗被山風扯得獵獵作響。他瞳孔驟然收縮 一防雨布下凸起的輪廓,分明是野戰炮的炮管。
“是九二式步兵炮!”肖平的聲音在顫抖。這個在云南當過兵的漢子,曾親眼見過這種火炮如何撕碎陣地,“哥,得搶在鬼子架炮前……”
肖勁抄起一挺繳獲的歪把子輕機槍,滾燙 的槍管灼得掌心發疼,“二隊繞到崖下去炸炮! 其他人跟我壓住火力!”
“是!”肖平答應脆響,率二隊轉身走了,緊跟肖平的是十七歲的肖明娃。
須臾,山崖下響起了更激烈的槍聲,還有粟老伯做的土手雷爆炸的聲響。肖勁的望遠鏡里,敵人的炮兵紛紛倒地或者逃人樹林,肖明娃抱著炸藥包沖進硝煙時,他想起這個遠房侄子三個月前還只會用彈弓打麻雀。此刻,少年像只靈巧的弼猴,在彈雨中騰挪閃避。當炸藥包在第三門大炮底盤下綻放時,沖天火光中竟飄起了一片染血的碎花布 一那是肖明娃定親時,瑤寨姑娘送給他的定情帕子。
激戰到下午,74軍第57師派出的增援部隊趕來了,日軍終于潰退下去。肖勁下山,踩著滿地彈殼走到大炮殘骸前,發現一旁防雨布下堆著幾個貼著骷髏標志的鐵皮箱。撬開箱蓋時,濃烈的蒜臭味嗆得眾人連連后退。
“芥子氣…”肖平臉色煞白,“去年衡陽 會戰的簡報里提過,這毒氣能讓皮肉潰爛…”
“幸好鬼子還沒來得及發射毒氣彈!”肖勁心底涌出一絲慶幸。驀地,他又想起了那片碎花布,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明娃,我們一定會給你報仇!”
四
五月中旬的陽光開始熾熱如炭火,在雪峰山峽谷間的資水灑下萬點金光,戰線也漸漸移到了江口南面十里外的青巖鄉。攻守易勢,日軍眼下已龜縮在一座高地上,與中國軍隊對峙。肖勁主動帶自衛隊協同國民黨軍作戰,負責一面進攻。
肖勁并不輕松,作戰隊伍擴大了,還有規模不小的炮兵和空軍參與,但日軍人數也更多了,且開始了最后的瘋狂:戰斗剛開始,日寇的山炮、野炮、迫擊炮和九六式陸上攻擊機向山下傾瀉無數彈藥,幾乎將泥土掀掉了一層。
暮色把青巖浸在血泊里時,阿南的步槍準星鎖住了日軍機槍手。幾百來外的山道上,這個歪戴鋼盔的惡魔正在擦拭九二式重機槍,像屠夫在心滿意足揩拭手中沾滿鮮血的刀。槍管上的烤藍映著殘陽,發著冰冷的幽光。
“打野豬這類牲畜,一定要看準要害,一槍斃命,否則將反受其害。\"阿南舔了舔開裂的嘴唇,莫名想起了剛摸槍時爺爺的叮囑。山風掠過崖畔的千年冷杉,帶著腐葉的氣息鉆人領口,他扣動扳機的瞬間,機槍手突然彎腰去撿跌落的擦槍棉布。
子彈在一旁巖壁上炸開火星,驚得日軍紛紛撲倒。阿南心里暗罵著山里臟話,重新壓上子彈,驀然聽見頭頂傳來熟悉的鷹唳一一那只開戰以來一直被他關在家中籠子里的獵鷹,不知何時從阿娘的監管中逃了出來,正展開雙翅,俯沖而下,鐵鉤般的利爪直取機槍手的眼睛。
“回來!”阿南的驚呼被機槍掃射聲撕碎。獵鷹在半空裂成一團血霧,羽毛在風中簌簌飄落。鬼子咧嘴狂笑,露出鑲著一顆金牙的臼齒,那笑聲像夜梟般回蕩在山間。
晚上,指揮部的油燈下,阿南用獵刀不停削著竹片,滿地是長長短短的碎屑,手中一只展翅待飛的竹鷹漸漸成形。肖勁從門外進來,把一桿九七式狙擊步槍推過去,槍身上的櫻花烙痕還沾著血漬,“友軍繳獲的,他們聽說你是神槍手,打死了不少鬼子,特意獎賞給你。”阿南接過槍,鐵青的臉終于有了喜色。
“明天總攻青巖。”肖勁讓扛著箱子跟進門的肖平掀開防雨布,露出滿箱美制燃燒彈,“美國顧問說這種白磷彈能燒穿鋼板。”
阿南突然將獵刀扎進桌板,刀柄上的紅繩簌簌顫動,“我要親手剜出那顆金牙!”
子時的月光給雪峰山披上一層銀霜。肖勁巡查陣地時,看見粟老伯就著點燃的松脂,正在往竹筒里灌火藥。肖勁一直勸阻他跟隨隊伍行動,但他得很,還囉著要和肖勁比爬樹。老人腳邊堆著二十來個土手蕾,每個都用紅繩系著木牌。
“粟叔,該歇著了。”肖勁撿起一塊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著“殺盡倭寇方解甲”。
“我兒托夢說冷。\"粟老伯把硝石粉撒進竹 筒,癱戲面具般的皺紋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等 把這些送去,他就能睡暖和了。”
肖勁回到指揮部里,油燈將地圖上的等高線照得如同血管。他用紅鉛筆圈住青巖東南側的山坳,“當年毛主席在井岡山反‘圍剿’,專挑這種地形。\"這是長沙大火前一年,他去省委參加秘密會議,負責人繪聲繪色講的戰例。
“可咱們僅有的兩門迫擊炮被日軍的炮火損壞了。”肖平盯著油燈,一臉惋惜。
“我們有粟叔做的土雷。”肖勁微微一笑,“敵進我退,敵駐我擾一一我們用土雷陣把鬼子逼進山坳,再用燃燒彈封口。”
阿南看不懂地圖,卻突然插話:“我帶人繞到青巖高地后面,用祖傳的捕獸夾陣斷他們退路。”這個不識字的瑤族小伙子,此刻布陣的思路竟與書上的“運動戰\"不謀而合。
“不愧是瑤家最好的獵手。”肖勁笑著扔過酒囊,“喝兩口燒酒,馬上帶人去布置!”
晨霧仍在絲絲縷縷飄蕩時,二十架美制野馬戰斗機刺破云層,中國軍隊炮群的呼嘯讓峰巒又一次顫抖起來。肖勁握著望遠鏡觀察,興奮不已,鏡片里映出山頭陣地上的日軍驚惶失措,像亂竄的蟻群。當自衛隊第一枚燃燒彈在膏藥旗正中炸開時,整座山崗騰起恐怖的藍火。
“吹沖鋒號!”肖勁的吼聲與國民黨軍的軍號同時嘶鳴。
阿南像一頭矯健的云豹躃出戰壕,九七式狙擊步槍的瞄準鏡里,那個鑲金牙的惡魔正在火海中掙扎。七百米距離上,他清晰看見對方被磷火燒穿的喉嚨,扣動扳機的瞬間,金牙連同下頜骨一起飛上天空。
肖勁率自衛隊與國民黨官兵一道沖上主峰時,焦土上遍布扭曲的尸骸。有個日軍官佐的臉被燒得變了形,懷里特制封皮的日記本卻完好無損,最后一頁用漢字歪扭寫著:“此山有魂,竹木皆兵…”此刻,青巖高地后面的山坳,傳來逃走的鬼子們的鬼哭狼嚎,無處不在的捕獸夾、土雷,還有燃燒彈讓他們陷入絕境,被迫舉起了雙手。
夕陽西沉時,峰巒間響起此起彼伏的牛角聲。各寨鄉民舉著火把漫山遍野而來,瑤老走在最前,臉龐在火光中掙獰如戰神。他們用背簍運來燒酒臘肉,用桐油布裹走傷員,婦女們拆了銀飾為戰士縫合傷口。
肖勁在懸崖邊找到阿南時,這個鐵塔般的小伙正默默往深澗機械地拋石子,一旁放著削制的竹鷹。澗底傳來轟鳴的水聲,像無數戰魂在咆哮。
“給你留了個紀念品。”肖勁攤開掌心,那顆被他耐心找到的金牙,在月光下泛著幽光。
阿南接過金牙,突然奮力擲向崖壁。金屬撞擊巖石,發出脆響,“該讓閻王爺瞧瞧,吃人的畜生長什么牙口。”
五
1950年的秋意來得早。9月3日,柔婉的日頭爬上頭頂時,肖勁正立在老虎嶺眺望云海翻騰,獵獵山風鼓起他褪色的青布褂子。眼前千峰競秀,資水如銀帶纏繞山間,岸邊的吊腳樓升起裊裊炊煙。
“哥!”肖平背著竹簍氣喘呼吁爬上來,“縣志辦的人又來采訪,說要給咱自衛隊立傳。”
肖平從竹簍里捧出一個紅布包,層層揭開,是支殘缺的土銑,“粟叔的兒媳婦讓我交給你,說這是粟叔生前用過的,里頭裝著雪峰山的魂。”
肖勁摩挲著焦黑的槍管,觸到刻在底部的健面圖騰。五年前那場大戰中,粟老伯抱著整筐土手雷沖進日軍的坦克群,爆炸聲震落了山頂的積雪。
“告訴他們…”肖勁望向云海中若隱若現的幾只鷂子,“雪峰山的魂在獵戶的土銑里,在瑤寨的銀飾上,在每塊浸透血汗的蒿子粑粑中。這些,紙筆寫不下。”
暮色漸濃時,山腳下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籠。肖勁知道,那是各個村寨在為陣亡者招魂。悠長的吟唱順風飄來,混合著木葉笛與牛角號的鳴咽,將戰士的名字刻進蒼茫群山。
“該下山了。”阿南背著一桿嶄新的獵槍走來,槍管上掛了一只野兔,“路上碰到的,可以給今晚的慶祝宴添一道硬菜了。”
肖勁最后望了一眼云霧深處的戰場,那里有永不褪色的映山紅正在怒放。他摸出懷表,表鏈上的彈痕依舊掙獰,但齒輪聲已變得從容不迫,就像雪峰山永恒的脈搏。
夜里,縣志辦的禿頂主任又找上門時,肖勁正在擦拭那支駁殼槍。黑桃木槍托已斑駁脫落,卻仍能看出當年德國兵工廠的手藝。
“肖勁同志,自衛隊到底算國軍還是…”主任的鋼筆懸在“武裝性質”欄目上。
“算人民武裝。”肖勁轉身從柜子深處翻出一本小冊子,露出內頁鐮刀錘子的鋼印一一這是1942年武岡特委特批的番號憑證。“江口自衛隊從誕生那天起,接受的就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
窗外傳來鞭炮聲和健戲鼓點,各村寨百姓還在慶祝抗戰勝利五周年。肖勁望向窗外黑魃魃的白巖頂,仿佛又看見1928年那個雪夜,五名黨員在祠堂里對著黨旗宣誓。獵戶的土銑、農會的梭鏢、學生帶來的《向導》周報,在神龕前堆成小小的山丘…
“這些能寫進縣志嗎?”主任問。
肖勁一臉平靜,“雪峰山的石頭記得,資江的水記得——這就夠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