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蒼茫

卓婭發(fā)現(xiàn)回歸的野鴨打頭頂掠過，并未驚訝地喊出聲。現(xiàn)在是早春，氣溫在慢慢回升。

卓婭靠在房檐下的柱子上，和煦的日光讓她產(chǎn)生昏昏的倦意，但她能感覺到候鳥振翅所發(fā)出的聲浪。此刻，卓婭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父親身上。父親在釘馬掌。馬很老實，乖乖站著不動。父親弓腰用肩刀修鏟蹄甲，隨著刀尖亮鋰鋰地閃過，多余的蹄屑掉到地上。那匹青馬不時回頭蹭父親的肩膀，水晶般的瞳孔里蓄滿深邃、友善。這匹騙馬六歲了，精神頭依舊足，它在馬廝里昂頭嘶鳴的樣子威風(fēng)極了。

父親叫卓婭取兩副鐵掌。鐵掌是現(xiàn)成的，擱在倉房的一堆農(nóng)機具中。卓婭靈巧而迅速地找出來遞給父親，然后站在旁邊準備打下手。

卓婭家的青馬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耕馬，它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巡邏人的坐騎，是匹戰(zhàn)馬。父親很愛惜這個跟隨他多年的老伙計，親自刷毛、喂草、換水。

一株本不屬于這里的山茱萸，搖著嫩黃的頭從墻縫里探出來，這種植物在分界線那兒分布得零零散散；鼠尾草多得是，像流淌的紫色小溪。另外，院里五只雞、兩只鵝到處溜達；如果還想聽些別的，一公里外大馬力拖拉機整地的隆隆聲就響徹疆地，絕對讓你聽個夠。

蟄伏一冬的寒疆遠地抖落陳舊的時光， 重新迎回屬于這片土地最美的季節(jié)

父女倆讓這美好的春意耽擱了一會兒，都沒注意到卓婭的哥哥從外邊回到家。年輕人帶回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父親將馬牽到樹蔭底下，讓它四處啃食嫩芽。青馬唳恢噴著鼻息，用生靈獨有的方式向大自然表達著感激和喜悅。父親這才心滿意足地望向兒子說，先說說那個壞消息。卓婭的哥哥叫卓楓，身上最明顯的特征是頭發(fā)軟趴趴地貼著頭皮；卓婭圓臉、腿長，臉上永遠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而他們的父親卻是個愛攢起眉頭和低頭想事的人。

這當(dāng)兒，卓楓顧不上喝口水，說他剛開完會（卓楓替父親開會），管理部門的人說，最近幾天有暴風(fēng)雪，讓咱們非必要不外出。父親輕描淡寫地嗯了聲，又追問那個好消息是什么。卓楓往父親跟前湊，兩只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激動地說，上級打算給巡邏點配發(fā)一輛雪地摩托車，今年冬天該換新裝備啦！

卓婭本來在逗弄大鵝。那只白鵝好斗，伸長脖子嘎嘎叫著追逐卓婭。卓婭恰好跑到他們跟前，聽到這個消息，不覺拊掌大樂，說這的確是個好消息。

父親也表態(tài)，說這東西得先學(xué)會開才行。這就涉及一個問題，讓誰學(xué)著開，要知道誰跨上摩托車座，就意味著從另一人手中接過了巡邏的擔(dān)子。往往到這種節(jié)骨眼上，家庭成員間的心思便各自婉轉(zhuǎn)著。

卓楓已經(jīng)躍躍欲試了，這誰都看得出來一一卓楓想擁有那輛在雪野如履平地，既穩(wěn)實安全又拉風(fēng)的雪地摩托車。卓楓想得到父親的允諾，他才會有接手的機會。可是父親并沒有答應(yīng)。卓楓內(nèi)心忐忑不安，呼吸就顯得沉重。父親是個敬職、本分、坦白的人，他從小就這樣，他的沉默寡言讓認識的人評價他是個靠得住的人。父親不看卓楓，朝某個不確定的地方吐煙圈，也許父親心里有別的想法，或者心思不在這上面。這讓卓楓很泄氣。他看向妹妹，卓婭笑呵呵地微微朝前弓身，揚起雙臂往母親那兒虛空做推的動作。卓楓想必明白了卓婭的示意，他的身體慢慢矮下去。

這個家，實則是母親在掌管，她天天都在責(zé)備家中的成員—丈夫的木訥、卓婭的不經(jīng)事、卓楓的不省心。事實上，卓楓在母親心里有引以為傲的條件：考上南京一所985高校，學(xué)的電子專業(yè)，畢業(yè)后在離家不遠的市里創(chuàng)辦了一家科技企業(yè)，經(jīng)營得很成功。近兩年可能由于合伙人的原因，企業(yè)處于半停產(chǎn)狀態(tài)。但架勢在那兒擱著呢，誰也不能小瞧

從去年以來，卓楓多次透露出轉(zhuǎn)掉企業(yè)的想法。他想過一種極簡的有意義的生活。比如，突然操起彈弓射鳥，一整天沿著山坡追逐山羊，午后睡醒了舉杯跟高遠的云彩對談，心隨意動鉆進大雨中淋個透，還有像父親那樣仁立在界碑的一側(cè)，迎接剛硬的風(fēng)。他有技術(shù)，也有存款，后半生的生活應(yīng)該不成問題。最近，卓楓噻噻著要接過父親手里的馬韁繩。也許這就是卓楓認為的有意義的人生？這讓母親大為失望。

卓楓經(jīng)常不回城市，宅在農(nóng)村鼓搗電腦游戲，無妄地揮霍日日夜夜。有時他也幫家里干農(nóng)活或者跟在父親后邊去巡邏。母親私下可能跟父親不止一回探討過這個問題，似乎沒啥好結(jié)果，這更讓母親加深了挫敗感。

其實，母親并不真正了解卓楓。這個她從小一手帶大的兒子，在成年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擰巴、前后矛盾以及叛逆精神，都讓她無所適從。做娘的有時需小心控制著呼吸，盡量舒緩著語氣與卓楓溝通。就比如這回，卓楓明顯厭倦了生意場上的打拼，卻對過去瞧不上眼的機械設(shè)備興趣漸濃。比如卓楓三十多歲了不找女朋友，城里裝修一新的婚房閑置得都有霉味了，卓楓就是不著急，你能拿他怎么著。當(dāng)娘的真難啊！有時候，母親發(fā)著狠心真想將卓楓一巴掌拍回幼兒時代，那她就說啥是啥了。可問題是，卓楓壯碩的身體足以形成一堵墻的氣勢，這原本是為她擋風(fēng)避雨的靠山哪。每回想到這一層，母親的剛硬便會軟下來，給自己找臺階下：除了那兩件事，卓楓還是很聽話的，也許再年長幾歲，卓楓就能收心，理解父母的不易了。

這些只是母親一個人獨處時的想法，可真正面對生活中的立體和真實，見到卓楓的頹廢和無所事事，做母親的那天還是忍不住沖卓楓咆哮起來，你辛苦創(chuàng)下的事業(yè)就這樣荒廢了不成？母親帶著哭腔質(zhì)問卓楓。卓楓把頭埋在電腦屏幕前，牽拉下的頭發(fā)遮住前額，有一絡(luò)甚至在一只眼晴前面蕩來蕩去。電子工具上投射過來的光彩，讓卓楓的臉上花花綠綠、影影綽綽的。

母親一把扯下電線。

母親挽回不了兒子的心，把憤怒和委屈全撒向父親，母親決絕地認為卓楓讓老頭子帶壞了，家族基因的緣故，老卓家的人都是一副死德行。由此及彼，母親有時會當(dāng)著兒子女兒的面，毫不留情地揭發(fā)他們的父親年輕時做過的那些讓人不可理喻的事兒。母親說，有一年，父親撒謊去湖里釣魚，卻是一天來回奔走三四十里，就為驗證一件事：騾子到底能不能生崽子？母親斜視著父親，挖苦說，虧你還是個鄉(xiāng)下人，從來沒有騾子生養(yǎng)后代的，這你都不知道！

父親一貫面無表情，忍受到極限會辯駁幾句，但言語綿軟，如同自語。

卓楓和卓婭憋住笑，然后依次借故躲開。

聽多了母親的嘮叨，卓楓慢慢明白了，他們老卓家的人都很“軸”，很軸的人，一般不會輕易妥協(xié)。卓楓也明白，這件事母親是不會幫助他的，父親的真實想法晦暗不明，也讓他心中沒底。這種隱憂像蠶在麥秸上吐絲結(jié)繭，絲絲縷縷地纏繞著卓楓。

這下麻煩大了，卓楓有天突然對妹妹卓婭說。卓婭用平板追劇，她遲鈍地仰起臉，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卓楓聳聳肩，沖卓婭說，我什么都沒說，你太入迷了，這樣不好。

卓婭哦了一聲，重新調(diào)整平板的角度，這樣她靠在床上看起來不累，視角也剛剛好。

卓楓決定先放下這個念頭，還有大半年時間可供操作，以時間換空間，時間會改變一切的，包括人的想法。

時令進入驚蟄，主導(dǎo)了三四個月的寒冷和亂雪仍不情愿退出主場，時不時興風(fēng)作浪一番，常與姍姍來遲的燥熱粗烈地交疊、碰撞。

父親牽著青馬一趟趟出去。這兩天父親不會走遠，剛剛開春，蓄積了三四個月的凍雪逐層開融。通往界碑的林間小徑泥濘不堪，非常費人，也費馬。父親心疼馬，這時候一般很少會去界碑實地巡查。他走上一段路，站在高崗上用望遠鏡平移著瞭望。望遠鏡是高倍的，清晰度好得不得了，連一公里遠的芨芨草叢中伏下的一只野兔都能分辨出，能看到它土黃色的毛發(fā)被剛硬的山風(fēng)梳理著簌簌抖動。

青馬，望遠鏡，責(zé)任心，幾十年來，父親管護的這段界碑，巋然不動地矗立在山林和草甸中。干凈的碑身，油亮的紅漆，無一不在提醒試圖接近的人：你即將越界，請退回。

卓楓帶回來的消息似乎并不確定，這兩天風(fēng)和日麗，一丁點兒也沒顯現(xiàn)出暴雪來臨的跡象。卓楓小聲地辯解說，還是要相信科學(xué)的。說罷他滿含期待地望向父親。長大后，卓楓和卓婭不約而同地在父親面前斂起了任性和固執(zhí)。父親是個好父親，從沒打罰過卓楓兄妹，這樣反而讓兩兄妹多了層敬怕，因為他們從鄰居身上見識到的父親形象，難以移植到自己的父親身上。父親難道沒有一點暴躁和武斷？從小到大，他們兄妹就沒有一件事讓父親動過怒？

父親牽出馬，備好鞍，對跟出來的卓楓說，我在野外生活大半輩子了，啥時下雪，啥時刮風(fēng)，拿鼻子一聞就知道。你看看這天，哪有一片像要下雪的云彩？喊！父親從牙縫和鼻腔的共鳴中表達了不屑。

父親大聲吆喝一聲，牽著馬出門往左拐了。左邊是通往界碑的區(qū)域，離村莊有三四公里。

父親走后不久，天空中幾條灰白的云絮的一端彎成了鉤子，像是被風(fēng)吹彎的，這是變天的前兆。

父親沒顧上留意云端變化。他那天在望遠鏡里發(fā)現(xiàn)了不尋常的事。剛開始是一個男人，由東至西，沿著那條山脊蛇形走位，走走停停。從其不再有大的路線變換來看，是直接奔向界碑方位的。父親精神一振，腿部的肌肉力量陡增，他做好了沖鋒陷陣的準備。不過，現(xiàn)在還弄不明白男人的真實意圖，父親繼續(xù)追蹤觀察。約莫又緊盯了一兩分鐘，父親忽然緊張起來，鏡頭里的那個男人舉起雙手像是在“啊啊啊\"地叫喊，伴之而來的是跟跟跪的步伐，突然，那人疲累般地一下子跌倒在高草叢中。

父親不再遲疑，身手利落地翻身上馬朝前驅(qū)馳。跨過兩道壕溝，踏過流淌雪水的小溪，再奔上一道坡，界碑就在前方一公里處。

父親坐在馬上。前方視線中，又冒出另一個男人，兩個男人匯合后，鬼鬼祟祟地四處觀察一番后，遂矮著腰，似山貓般往界碑所在的山崗爬。界碑的那邊是另一個國家。父親著急了，邊縱馬奔馳邊喊，雙方距離在快速縮短，那兩個男人的相貌因此變得很清楚，能看出他們的目光很堅定。他們已經(jīng)上到坡上面，能觸摸到界碑底座了，兩人眼神相互觸碰了幾下，可能還遲疑了幾秒，然后打算邁過界碑。就在這當(dāng)兒，父親的馬頭離他們約有百來米遠，父親情急之下，彎腰拽掉一只鞋朝他們砸去，沒砸中。父親又扯下斜挎的軍用水壺，操起背帶呼呼挾風(fēng)，胯下坐騎迅速縮短與兩個男人的間距。父親后來回憶說，他當(dāng)時沒想過退讓。父親的勇猛讓兩個男人驚慌失措，他們掉頭往坡下連滾帶跑，再一個折轉(zhuǎn)，隱入廣袤的樹林中。

“國門有我，請放心。\"這是父親許下的諾言。

類似的事件，父親每年都能遇到幾起。這些人有的心懷不軌，有的是感到好奇，還有的是因捕獵、挖藥材不慎闖入。作為界務(wù)員，父親協(xié)助管理部門每回都進行了妥善處理。

父親不敢懈怠，他騎著馬，沿著樹林邊緣，故意弄出很大的動靜，警醒逃遁的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那兩個男人再沒現(xiàn)身，密林很大，有很多出口通往臨近村鎮(zhèn)。一上午的時間就在緊張的來回巡查中流逝了。

中午了，父親又餓又累，下了馬，躲在一個避風(fēng)朝陽的凹處休息，吃點干糧，

父親后來睡著了。父親被憋醒和凍醒了。

父親首先嗅到濃重的土腥味，夾雜著冷冽的潮濕，讓他感到極不舒服。父親勉強睜開眼，大叫起來一一他被雪埋住了，像被困在類似玻璃罐的空間中，周圍紛亂的驟雪毫不留情地充塞著罐體空隙。雪很濕，很黏，一層層往上攘，他身體上已落下一尺多厚的雪。

父親意識到遇上特大暴雪了，他抽出胳膊，揩抹去水珠，腕表指向下午兩點多。

父親先急切地尋找青馬。馬就在跟前一棵山毛櫸樹上拴著，變成了灰白的雪塑。雪還在下，馬的身下雪逐漸變厚增高，快積到肚皮了。

沒有風(fēng)，碩大的雪條幾乎垂直一般，密密實實地從天上往下砸。

父親趕緊給卓楓打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又給他的上級打，山林里信號不太好。于是父親打算自救。他費力地從雪窩中爬出來，透過雪幕，他看到界碑被掩埋住，只剩下一個輪廓，這個時候，這里是安全的。父親放下心來，又去拍打馬身上的雪，依照熟悉的地形地物，牽著馬，從另一條稍寬闊的路慢慢地往山下走。

斜飛的雪簾打在裸露的臉上手上，先是疼痛，后是麻木。父親眼晴睜不開，只好低頭朝前拱，很快后脖頸處灌滿冷雪，摳掉后，繼續(xù)低頭往前拱

要是帶個羽絨服就好了，父親再次摳掉后脖頸上的凍雪之后，喃喃自語。

現(xiàn)在，父親才想起卓楓之前的提醒，但他不能示弱，老經(jīng)驗一向挺準的呀！可能就這次失靈了，馬還有失前蹄的時候，何況人呢？想到這兒，父親又直起腰身。走出幾十米遠，他躲在一棵幾百年樹齡的松樹上，樹身直徑有一米多。雪從兩側(cè)閃過，眼睛能睜開了，他看到周圍幾棵樹站著。摸出煙盒，他拼湊出一支完整的煙，點著。奇怪的是，父親現(xiàn)在想起雪地摩托車，想起卓楓，心下惴惴，不覺滋生出“失業(yè)”“暮年\"的情緒出來。他還不老，還能騎馬，既然能騎馬就肯定會騎雪地摩托車，不都是騎跨的動作嘛。想到這兒，父親堅定了心中所想，他還不想交出去，還不能交給卓楓，至少暫時不行，這孩子心性還不夠穩(wěn)，不能擔(dān)此大任。

下暴雪最怕刮大風(fēng)，林間的風(fēng)本無章法，左右橫跳幾個回合，“大煙炮”連唯一的路徑都悉數(shù)抹去。

父親不敢耽擱，等天黑更走不出去。他牽著馬一路走走停停，努力辨識方向，最終還是迷路了，在山林里打轉(zhuǎn)，找不到正確的出口。天快黑了，父親害怕了，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趁著雪稍稍停歇的間隙，最終找準村莊的方向。鉛云、暴雪，讓初春的傍晚閉合得迅捷而慌亂。

父親在前，馬跟著。頂風(fēng)冒雪走了很長時間，前面出現(xiàn)了村莊的輪廓。拐過兩條胡同，自家院門口有一束昏黃的球形，隱約朦朧。光束下，有一個通體掛白的人直直地站著，分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到近，父親才看清是他一臉焦急的妻子。

父親心中一暖，身上的衣服雖已凍成硬殼，現(xiàn)在也不再覺得寒徹。母親問，我可擔(dān)心死了，怎么就你自己？倆孩子呢？

話問到這兒，母親的眉弓抬高，氣息變得急促。

卓楓和卓婭不在家。母親說，下雪后，兩兄妹抓起羽絨服沖出去了，說是接父親回來，可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父親換下衣服，烤火，吃飯，簡單敘述了經(jīng)過。母親埋怨說，馬認識道呀，你忘了？父親懊惱地一拍額頭，說人老忘性大。

母親在馬廝照料青馬食草、飲水。父親給兩個孩子一遍遍打手機。好不容易卓婭接聽了，得知兩人安全，夫妻倆長舒一口氣，心落回原處。卓楓接過手機說兩人困在一個湖邊的木屋。這一帶有兩三個形狀一樣的湖，都附帶有木屋，原是方便走山人的。至于湖的詳細模樣、山體走勢、木屋的位置，受困于地域陌生、雪幕的遮蔽，兩人誰也說不清楚。

大體方位有了，父親說“我去接兩個孩子回家”，便一頭扎進風(fēng)雪中。現(xiàn)在是晚上七點多鐘，天已黑透，雪略小了些，但還在紛紛揚揚下著。手電筒的光束穩(wěn)定而勻速地照著前方，走了千百遍的熟路，此刻積雪已厚達一米，人走在上面，拔出腿來甚是吃力。

父母惦念著兄妹二人，而兄妹二人被雪阻遏在一個湖邊的木屋里。木屋早已坍塌了大部分，只有兩面墻可稍避雪寒。撿拾幾段枯木，攏起火堆，一來取暖，二來壯膽驅(qū)獸。山間林大草深，熊狼獾有的是，更有夜梟疹人的怪叫。火焰嘅啪啪響著，既增人膽量、驅(qū)走寒氣，更讓雪夜添了幾分闃靜。

兄妹二人靠在一起，都不敢睡。本來他們是來援助父親的，誰知父親走的是另一條道，雙方錯開了。兄妹二人只好往回走。雪實在太大，人又累又乏，他們決定先暫避于此，養(yǎng)精蓄銳一會兒再走。

暴雪短暫停歇了十多分鐘，這期間，灰白的云朵撤出山谷，滿天星斗重新綻放在晴空，樹梢頂端有一輪彎彎的瘦月。

視野變得清爽，能望見湖泊的模樣。卓楓感覺這個湖很面熟，又想起沿途的其他湖泊。湖里產(chǎn)出的冷水魚肉質(zhì)極為鮮美。想到捕撈，卓楓心中一動，想起來他跟父親穿林涉溪巡邏時到過這兒。父親一直以來很喜歡在這個湖邊的松樹下小憩片刻。

但很快，雪再度殺回來，整個山谷變得灰蒙蒙的。

這個季節(jié)的雪黏濕存不住，松樹塔尖的雪墜落時發(fā)出噗噗的響聲。雪砸到睡覺的野豬身上，野豬哼唧幾聲，顯得很不耐煩。野豬皮實，耐受粗飼，不忌臟累，卓楓想起小時候偷養(yǎng)野豬幼崽的趣事，不覺莞爾。雪滾落在溪流里，迅速與水融為一體，沒有一絲漣漪…寂靜。睡眼蒙朧的卓婭咕了句什么，沒聽清。

卓楓拿起卓婭的手機，給父親打電話。因為來時匆忙，卓楓自己的手機落在家里了。

火焰小了些，卓楓又扔進去幾根木頭。兩人互相靠得更緊了些。卓楓不能睡，他得看著火。父親剛才在電話里讓他們等他。兄妹二人不再緊張了。山間氣溫下降得很快，雖說現(xiàn)在是春天，但在廣袤的北疆夜晚依然寒氣刺骨。

打起精神，卓楓認真琢磨身處的山野，越看越覺得大自然深邃、博廣，運行著一套獨特的人類難以參透的生存法則。山體，以及附著其上的林木、花草，甚至動物，雖千年搏殺，卻相依相附，相互成全。

卓楓又胡亂地想起生意伙伴，合作多年，終是雖有離心卻再難相互幫襯，雙方的合作處于崩潰的邊緣。人有時都不如自然界的草木有情。他心下嘆息。卓楓還胡亂地想到身體里的兩個自己，的確，兩個卓楓也因意見不統(tǒng)一而爭論過，遑論他人。

卓楓又去看時間，快十二點了。厚實的積雪雖遲滯了父親的腳步，但父親應(yīng)該也快到了。卓楓捅醒卓婭。

兩人沿著熟悉的路螳開積雪。真難走啊！雪早已埋過膝蓋，每走一步都需耗費很大的力氣。但好在夜行是安全的，這個厚度的積雪阻礙了兇猛的野獸

約莫跋涉了二十多分鐘，卓楓隱約看到前方有一個搖搖晃晃的雪人。兄妹二人意識到可能是父親，激動地喊，爸，爸。

是父親。

父親乍一看見兄妹二人，欣喜地啊了一聲。父親艱難行進三公里多，累得身體快散架了，現(xiàn)在他耗盡僅有的一點力氣，靠上一株松

樹，一個勁兒地喘。

卓楓將父親架回到火堆處。父親指指背包，示意他打開，是兩人的棉服，還有些吃的和水。父親說，再套上一件，這山里冷得讓人受不了。

父子三人圍在火堆旁。在白雪的環(huán)繞映襯下，茫茫四野獨擁著一簇火苗，火焰在暗夜中紅日般跳躍。

父親說，這個湖我常來。卓楓和卓婭點點頭，都說湖里的魚挺好吃。

父親搓把臉，說，我過來坐坐是想些事，不是為撈魚。

兄妹二人不知該怎樣接話了。父親接著說，早些年，你們的爺爺也是界務(wù)員，也常從這個湖邊走。直到有一年，你們的爺爺為救落入湖中的小男孩，淹死了。這件事兄妹二人約略知道些，當(dāng)年報紙做了詳盡的報道。父親就是在那年接下了爺爺?shù)膿?dān)子，成為界務(wù)員。

雪時緊時慢，看樣子今晚是不會停了。

父親又說，我接替你們爺爺攬下這個差事。每回從這兒路過，就想起他從湖面伸出的雙手，就那么舉著，不甘心地舉著。卓楓和卓婭坐直了身子，這個情節(jié)他們頭一次聽說。父親接著說，我后來猜想，你爺爺可能還有未了的事想要交代，他那么要強的一個人，做事又認真，從沒出過差錯。

父親給他們講述了一件事，你們爺爺有一年識破了兩名外鄉(xiāng)人，然后他以牧羊人的身份，不動聲色地與兩名偷渡者坐在草地上煮羊肉，喝酒劃拳，說邊疆的趣聞、葷段子。蔥綠的草坡，云朵似的羊群，健談和善的牧羊人。大家伙喝得非常盡興，甚至稱兄道弟起來。你爺爺乘機把他們灌醉，用捆羊蹄的手法牢牢捆住他們的手腳，然后騎馬報告給管理部門，最后把一個偷渡團伙一網(wǎng)打盡。你爺爺?shù)玫降莫剟罹褪沁@個雙筒軍用望遠鏡。唉！只可惜，你爺爺那年救人時不幸死在湖中。

父親三十多歲接替的爺爺，到現(xiàn)在近二十年了。父親換過兩匹馬。第一匹紅毛黃蹄，跑起來四個碗蹄翻蹄亮掌，嗒嗒有聲。那匹馬跟了父親十多年，它后來太老了，走路跚，父親舍不得賣掉，選擇給它養(yǎng)到終老。第二匹就是現(xiàn)在的青馬，它絕對忠誠。這條巡邏路有山谷密林，有溪流草地，景色宜人，但也危機重重。二十多年中發(fā)生過許許多多的事兒，出于保密的要求，有些事別人很少知道，就連家人也能不輕易告訴。父親把自己活成一株匍匐在地卻生命力頑強的野草。

父親意識到今夜說得太多了，要不是今天這種特殊場合，他是不會說這么多話的。他岔開話題，向兄妹二人交代說，要是有一天我干不動了，我就在湖邊修個木刻楞（木屋），與你們的母親住。

雪花跳人通紅的木柴上，吱啦一聲，變成水蒸氣，迅速融入清冷的寒夜中

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三人的體力已完全恢復(fù)。他們用雪壓熄火堆。返歸同樣艱難，雪大路深，對身體機能是個考驗。卓婭是女孩，力氣小，父親和卓楓一前一后擁著她往前走。就這樣，三人氣喘吁呼，相扶相攜走到半途，又起了濃霧，遠遠近近一片模糊。父親提醒卓楓卓婭跟緊他的步伐，道兩側(cè)有深溝，積雪很深，掉下去一時半會兒很難爬上來，雖說沒生命危險，但在荒山野嶺，營救起來非常困難。

卓楓卓婭不由得感到恐慌，抓緊父親的衣襟。父親鼓勵兄妹二人說，你們爺爺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人遇到難處時，想最壞的結(jié)果，做最有用的事情。他就是這種人，一輩子就這么過來的。卓楓對爺爺有印象，干巴老頭，走路像一陣風(fēng)掠過，平時總是笑呵呵的，對人很熱情。此刻，卓楓忽然萌生出一個念頭，他想向父親訴訴苦悶，又覺得難為情。他們父子幾十年，從來沒有好好溝通過，父親又是個嚴肅的人。卓楓深深的嘆息還沒等落地，便讓腳下雪的咯吱聲化解掉了。他們誰也沒注意到這個年輕男人的惆帳。

等走出一段長長的林子，霧漸漸散去，但落雪依然沒停。

在一個岔路口，父子三人迎頭撞見母親和她的侄兒。母親不放心他們這么晚還沒回來，心急火燎地隨后跟出來。

母親戴的狗尾棉帽上有長長的針毫，鑲裹上毛茸茸的霜花，霜花隨著她呼吸的頻率微微顫動。母親哎呀一聲，緊接著又哎呀一聲，那聲哎呀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喜悅

父親責(zé)備母親，說好了你看家，你跑來干啥？

母親說，我這不是提心吊膽嘛，這要是萬卓楓卓婭都擠過來，一前一后環(huán)抱住母 親。母親一時不習(xí)慣這樣的親熱方式，抗拒般 地扭動著身體。

雪色蒼茫。一家人在這樣的雪夜，以這樣一種溫暖的方式相互惦念，在他們幾十年波瀾不驚的生活歲月里是如此不同。父親打頭陣，母親在中間，三個年輕人斷后，一行人魚貫穿行。照明工具在雪地里用處不太大，天光加上白雪的折射，讓他們歸家的路有了灰白的亮色，這種體驗在雪域生活的人們早已見慣。

父親今晚很健談，他分享了一段往事，幾人邊笑邊聽。父親說，有年也是下暴風(fēng)雪，有個趕山人不小心，掉進林道邊用來排水的壕溝。溝有兩米多深，結(jié)果溝里有只小熊。小熊一只腳受傷，嗷鳴嗷鳴地直叫。熊是國家保護動物，不能傷害，這又是只小熊，母熊肯定在附近。趕山人害怕了，急切地想找法子逃出去。不一會兒母熊來了，滾來一根圓木推到溝里。趕山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熊有時候有像人一樣聰明，母熊是想引導(dǎo)小熊爬上來。趕山人縮在角落里大氣不敢喘。幾番周折，小熊安全脫困。母熊揮掌拍打溝邊的砂石，邊噴著腥臭的氣息原地轉(zhuǎn)圈，邊撥弄那根圓木。折騰了一會兒，母熊似乎不甘心地沖趕山人吼叫幾聲，帶著小熊走遠了。趕山人這才狼狐地攀著圓木爬上來。事后，趕山人當(dāng)笑話給別人講，有人勸他你該感謝那只熊。

卓楓笑著總結(jié)說，在林子里，人類不比動物占優(yōu)勢，可人總是不服。忽然間，卓楓領(lǐng)悟到什么，心中他困擾很久的結(jié)在慢慢松動。

等趕到家，一輪紅日已然躍出山坳間的缺口。房屋頂、苞米樓、晾衣物的松木桿、站立的樹，一夜之間，全部覆蓋了厚厚的、圓潤蓬松的雪包，整個村莊被大大小小的雪包點綴，非常美。村莊很安靜，像被塞進密閉的悶罐，外面的聲音進不來，里面的動靜出不去，就連一聲響亮的咳嗽，尾音都能在村莊回旋一會兒。

生活雖然還在正常軌道，但自那個雪夜之后，家庭成員之間彌漫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忽而嘈嘈切切，又如細風(fēng)穿窗，拂弄著每個人的心。大家內(nèi)心再也不是以往的波瀾不驚，而是翻涌著細微的潮汐變化。每天數(shù)次面對面，大家似乎變得有點羞澀、拘謹，刻意或無意地躲閃對方的眼神，就連對話都開始有些小心翼翼，像是照顧對方的情緒，揣摸別人的心情。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母親還會一如既往地數(shù)落父親，數(shù)落卓楓卓婭，但少了威嚴的氣勢，變得溫情款款；父親依舊愛攢起眉頭，但會和母親以及兩個孩子分享他不為人知的過去，分享他巡邏界碑時發(fā)生的故事；卓楓卓婭兄妹有時也敢開父母的玩笑。

他們還會在傍晚圍爐夜話，聊雪地摩托，聊卓楓的廠子（卓楓決定轉(zhuǎn)讓現(xiàn)在的企業(yè)，準備另起爐灶），聊卓婭的將來，還隨機聊些其他的人和事。茶香溫?zé)幔渚葡愦迹橹鞣N話題，僅是深聊而已。夜深了，也聊累了，便打著哈欠回到各自房間睡覺。

燈光熄滅，暗夜像個長了翅羽的精靈，一下子將白天的痕跡抹得一干二凈，不遺纖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