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隸的個性化塑造與藝術創新

中圖分類號：J2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4-0127-03

古隸源于秦漢之間，是漢字從篆人隸過程中重要的轉型時期，書體有著極強的形態轉化能力與審美表達張力。其方折兼圓的筆勢，錯落有致的結構設計和含蓄而又含力的神韻，使得它在書法史上獨領風騷。隨著當代藝術的發展和媒介技術的演進，古隸不再僅僅以傳統形式而存在，它借助創作者的個性演繹和技術賦能在現當代藝術場域更具表現力[。本文旨在通過對古隸書風個性化塑造特點的梳理，探索藝術創新之路，謀求傳統與現代的有機融合。

一、古隸概述

古隸又稱“秦隸”或“早期隸書”。它是漢字從篆書發展到隸書的標志性書體。它的形成可追溯到戰國晚期到西漢初年，秦統一文字制度以后古隸逐漸代替了小篆而成為官方和民間普遍使用的一種書寫工具。古隸從造型上看保留篆書某些筆意和結構，而從書寫速度及線條處理等方面看則有實用性的變化，呈現出更簡化、更扁平、更方折等特點。它的筆畫注重使轉、橫平和豎直中包含波挑、結構趨向扁平化，形成不同于篆書的審美范式和書寫節奏。碑刻資料《石門頌》《泰山刻石》及簡牘出土文獻等，都體現了古隸書寫風貌、章法組織、語言風格等方面的過渡性、創造性。古隸既有文獻功能又有較多藝術表現上的原初生機，它是漢隸晚近發展，魏碑書風初具雛形和楷書定勢的直接來源。人們研究古隸，有助于認識漢字演進邏輯、古人書寫習慣和書法藝術內結構性革新機制[2]。

二、古隸的個性化塑造

（一）筆法多變：剛柔并濟

古隸筆法的個性化塑造是其從實用書寫工具向藝術表達形式發展的重要標志之一。古隸的筆法與篆書中強調的圓轉和線條均衡有所不同，它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對筆勢進行了重新塑造，展現了“剛柔并濟”的獨特風格。所謂“剛”，是指其橫著畫得平，豎著畫得勁，骨清晰，反映了秦漢書寫者重視權威和秩序；“柔”字在筆畫的轉換中，如波挑、藏鋒和收筆等細微之處的變化和節奏，為整本書帶來了一種充滿活力之感。這種剛柔相濟筆法的變化在甘肅張家川出土的《睡虎地秦簡》和湖北云夢出土的《秦簡》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前者為秦代典型法律文書，其字形端嚴，橫畫如削鐵、直畫若斷金，筆畫之間多見挑鋒與波挑動作，展現出書寫者對筆觸起伏與節奏感的精準掌控；后者以簡牘材質為限呈現自然流轉之靈活筆意，使古隸更富表現力。例如，《衡方碑》中的古隸用筆，在橫畫結尾時往往帶有“蠶頭燕尾”般的處理技巧，用筆由提按頓挫求節奏，強化字的生命張力。這一既有力度又有靈性的筆法，既符合行政書寫對效率的要求，又為后代書法家探尋線條的表現力提供了依據。

（二）結構創新：方圓兼備

古隸結構的個性化塑造，主要表現為“方整”和“圓融”兩大方面。古隸作為銜接篆書和楷書的過渡性書體，在結構方面經歷了由對稱到平衡，由縱向到橫向的張力轉換，形制趨向扁平化，橫勢鮮明，盡管保留了部分篆書風格的圓潤布局，但最終形成了一種“方中寓圓，圓中寓方”的復雜構造邏輯。漢簡和碑刻中都可見到古隸結構創新之典型例證[3]。例如，《西狹頌》中運用的古隸結構在橫的布局中突破篆書豎向延展慣性，改用扁方格局使字形縱橫舒展又不失疏朗，緊湊富有氣息。這一結構處理既增強可讀性，又符合竹簡和木牘這類載體在橫向上排布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古隸在字形構造中展現出明顯的“左、右結構活躍化”傾向，如在“制”“曹”等字中，左部緊收、右部舒展，它突破了傳統書寫對對稱式書寫的拘泥，走向了一種帶有動態張力的非對稱平衡。以《石門頌》為例，眾多字形結構形成了左右構件疏密相對、上下張弛有度的空間秩序感，使其具有特殊的空間秩序。此外，古隸結構還強調“筆勢統攝，形體緊張”。例如，在《乙瑛碑》的某些字例中，“骨”和“肉”的結構通過筆畫的連接和延展達到了和諧統一，確保了結構內部視覺張力的平衡。字形雖然變化多端，但總不脫于整體法度之外，反映了古人對結構關系的深刻理解和書寫技巧上的巧妙把握。

（三）氣韻營造：虛實相生

古隸書風對氣韻的構建，正是其藝術魅力所在。“氣韻生動”本來屬于中國傳統繪畫之列，但在古隸藝術實踐上通過“虛實相生的關系”來進行筆勢運用和章法安排，使得書法具有視覺上的流動感和精神上的感染力，而這種神韻的創造超越純粹的書寫技法之上，體現著書家的精神氣質和審美追求。在古隸的筆法和布局中，“虛實”被視為最核心的審美原則。所謂“實”是指筆畫沉著勁健、墨色厚重、體態豐滿，有壓迫感和實體感；但“虛”是留白、斷意、藏鋒、輕起輕收等所構成的一種空隙感和靈動感。以《張遷碑》為例，此碑多采用古隸的筆法，筆鋒方厚中兼鋒芒畢露，字形雖密而不宣，不少筆畫間保留著氣息似的空間，構成了動靜相間、疏密相宜的節奏美。在“虛實相生的關系”創造上，簡牘書寫為其提供了實際物質基礎。受竹簡材質所限，書寫者需要準確把握有限空間中筆墨濃淡和留白的韻律。例如，《秦律十八種》的許多章節，其文雖繁密，但線條間輕重和虛實對比極為考究，使行文流動富有彈性和節奏感，表現出簡而不張、實而含虛的氣韻美學。

（四）意境表達：形神兼備

古隸在形式上實現筆法和結構上的創新，在精神上也反映出對“意境”的強烈追求。“形神兼備”是指書法作品以具象形態準確地傳達出來時，能反映書寫者心態和文化內涵。在古隸書風中，意境的形成并不依賴內容的文學表達，而是通過文字本體的姿態、結構關系與節奏韻律來營造獨特的藝術氛圍。這一“形神兼備”的藝術個性在《華山碑》中表現得尤其明顯。字形有的剛勁渾厚，有的飛動躍動、行氣貫穿，墨跡沉穩不滯，呈現出既有力又有靈氣的書寫節奏。這一文字風貌并不僅僅是在技法層面上尋求圓熟，而更多表現為書家借助文字所傳遞出的“山之雄也”“勢如破竹，氣勢磅礴”等精神符號。這種以書寫形態為依托而建構起來的視覺意境正是古隸意象性的一個重要途徑。古隸常用的異體字和簡化結構有利于加強意境表達。例如，《乙瑛碑》部分字形的點畫構造做了“省”“破”“改”處理，使字形更具表現張力。越是簡潔的筆畫，越是需要書家用有限的筆勢激發出無窮的意趣。這一文字構形上的改變和視覺效果上的展現不是分離的，而是在書寫動作上完成情、氣象、意象等方面的轉譯[4]。

三、古隸的藝術創新路徑

（一）跨媒介融合：書畫一體

古隸藝術創新之路表現為同中國傳統繪畫藝術深度結合，做到“書畫一體”跨媒介拓展。這種整合并不是簡單地視覺上的并置，而是在線條表現語言、構圖理念和筆墨氣韻內在契合的基礎上，把古隸書體書寫特質和山水、人物相結合，將花鳥和其他畫科語言有機融合，實現了同一作品意境的統一和表現多元。這一取向，從20世紀以來許多書畫家的探索可以看出端倪。例如，書畫大家黃賓虹晚年的山水作品中就大量使用隸書題款，特別喜好古隸的筆法，行筆渾厚，結構笨拙，和畫面呈現蒼渾山水的氣象高度一致，強化了繪畫的文化縱深感。它“以書入畫”之法，不為題跋所修飾，而以古隸筆法為山體線條，石紋和枝干勾勒等表達語匯，顯示了以書法為“構圖骨架”的繪畫優勢。另外，近現代名家吳昌碩和齊白石也常以古隸筆意入畫境，吳昌碩尤以梅石入金石古隸，用筆沉雄，氣勢如虹。其書篆隸題款常與畫面構圖的力度和節奏相呼應，構成“書畫同構”語言機制。古隸經由這種跨媒介融合已經不再是一個靜態的文本，而是一個動態意象組成要素，也是整個視覺系統中形成節奏、情緒和文化氛圍的重要因素。

（二）數字化探索：科技賦能

古隸數字化創新是以信息技術和計算機圖像處理技術快速發展為時代背景，對傳統書體進行現代轉譯而探索出的一條新路。通過數字掃描、矢量化重構、三維建模和交互算法，古隸得以由傳統宣紙和石刻媒介“脫殼”，進入時效性和可塑性更強的數字空間。目前，中國國家圖書館及敦煌研究院已實現出土簡牘、碑刻、漢簡及其他古隸文獻的大規模數字化存檔及網上開放訪問。例如，“中國簡帛數據庫等”收錄了海量漢簡拓片、釋文及高清圖像等，并提供了矢量坐標輔助識別，使得古隸筆畫形態能夠在科技干預下準確復原和自由調用。這既便于研究者進行版本對勘，又可為設計和再創作提供一個視覺原型資源庫。數字媒體藝術家通過程序編程與機器視覺，將古隸字形進行變形演算、動畫分解與數據可視化。例如，在北京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和清華美院等幾個跨媒體的實驗項目中把古隸筆畫作為參數輸入人工智能（AI）系統中進行了基于生成模型風格遷移的實驗，使得古隸由傳統的靜態字形轉變為動態書寫邏輯。經由程序實現的古隸動畫在重現書寫過程的同時將書法觀賞轉變為沉浸式體驗[5]。

（三）空間性拓展：立體書法

古隸這一扁平化視覺書體對空間維度的拓展是近年書法走向立體性和裝置藝術的一個重要走向。當代藝術實踐下，古隸已不囿于宣紙上，而是以一種“立體書法”形式存在于設備、雕塑和公共空間等領域，獲得了新的表達空間和觀感邏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在其“書法的空間裝置”系列展覽中，采用古隸字符作為核心單元，成功構建了大型的金屬雕塑、紗幕折疊技術和懸掛式的空間張力系統。例如，一套以《張遷碑》隸書字形為原型的鋼板鏤空裝置采用激光切割技術恢復古隸筆勢后放置在高5米的中庭空間。該設備隨著觀賞者的運動而在光與影中互動變化，通過空間維度將筆畫間的“虛實”放大并形成動線感和情緒起伏，觀賞者在此產生一種“入字觀形”之感。另外，畫家王冬齡還在許多公共藝術項目上用古隸書體繪制了巨幅玻璃幕墻浮雕及地面嵌字。立體化書寫讓書法語言真正走進了現代空間語境中，打破了“掛畫”局限。

（四）跨文化交融：東西合璧

跨文化語境下古隸的藝術創新展現了其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和視覺語言對全球化語境傳播的適應性和融合能力。古隸筆法結構上的象形殘痕和黑與白的留白美學使得它對西方藝術語境具有強烈的視覺適配性并成為書法跨文化對話中的一個重要中介。在具體做法上，許多西方當代藝術家對古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以德國藝術家漢斯·胡特曼為例，他的水墨藝術作品中融入了古隸的偏旁部首構造，重構抽象繪畫元素，嘗試在形式邏輯上模仿其“橫勢居多，波挑起伏”的構造方式。這種吸收古隸“結構美”，促進中西線條藝術交融，同時暗示古隸能夠超越語義功能而以一種純視覺構型的方式參與到國際間的藝術交流中來。中國的現代藝術家如徐冰，促進了古隸書與西方文化體系之間的連接。它的“英文方塊字”工程就受古隸結構的啟示，把英文單詞重新排列成方塊，模擬出隸書內部零件組合的邏輯關系。這一文化融合突破了視覺語言中文字體系隔閡并引發受眾對中西方書寫差異和相通性的思考。另外，古隸在國際文化產品設計和視覺傳播等方面也有著廣泛應用。例如，在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中國館視覺設計中，古隸字形作為核心字體的設計元素，象征著“承古創新”，并通過國際展示平臺向全球觀眾傳達了中國傳統書寫藝術的審美價值。同時，一些國際品牌在其與中國合作推出的限量系列家具中，也融入古隸字符紋樣，體現出視覺符號的多元文化延展。

四、結束語

古隸是傳統書法的一種重要書體，它以高度可塑造的藝術結構與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顯示出了特有的審美張力。它個性化的筆意和結構革新，既熔鑄出風格迥異的書家表現，又給后人提供了豐富的藝術資源。在數字化、跨文化以及空間性現代語境不斷延伸的情況下，古隸表現出了較強的適應力和創新潛能。古隸藝術唯有在恪守傳統精神的前提下，不斷刺激形式和媒介，才有可能在新時期煥發活力，并成為促進書法現代化、國際化發展的一股重要文化力量。

參考文獻：

[1]劉紹剛.草書“來”與“成”為什么容易相混—談談從“戈”“戊”等部首草書的演變[J].中國書法，2025，（01）：188-191.

[2]馮立，阮天倫.郁拔縱橫古隸才—論吳昌碩隸書的藝術成就—從《西泠印社新建觀樂樓碑記》《辛酉題名》說開去[J].西泠藝叢，2024，（08）：15-25.

[3]丁少帥.隸書“八分”沿襲流訛考辨—漢代“隸書”“八分”名詞的延續與分途[J].中國美術，2023，（05）：27-34.

[4]范林俊.兩漢時期簡牘隸書的書法藝術[J].藝術市場，2020，（12）：116-117.

[5]劉鵬．“隸變”下的秦印陶古隸入印現象探析[J].中國書法，2019，（24）：212-214.

（責任編輯：胡軼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