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思再,已是享譽海內外的文化名人。打開網絡,他的簡介赫然在目:京劇學者、劇作家、華東師范大學東方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新民晚報》高級記者。現已退出一線崗位,任文匯新民報業集團文化發展顧問。兼任中國戲曲學會理事,上海戲劇家協會常務理事。他的劇作有《大唐貴妃》《玄奘》《道觀琴緣》《新三笑》,以及中日合作舞劇《楊貴妃》等。出版的書籍有《京劇叢談百年錄》《余叔巖研究》《余叔巖傳》《非常梅蘭芳》《翁思再評說譚鑫培》《兩口二黃》《中國抒情方式》《戲緣雜俎》等。
十分有幸,作為這位前《百家講壇》主講人的老朋友,日前收到了他美國訪學期間發來的視頻。思再撰寫的《One Way Train Ticket(單程車票)》入選紐約大學主編的《The Literacy Review(文學評論)》第三期。為此,于今年5月8日舉行的首發儀式上,他應邀在紐約大學發表演講,受到該校師生和紐約市圖書館200余位聽眾的熱烈歡迎。令人驚嘆的是,他竟能全English演講。
思再告訴我,由上海電影(集團)有限公司、上海京劇院聯合出品,上海視覺藝術學院聯合攝制的京劇電影《大唐貴妃》已經殺青,正在加緊后期制作。
這兩大消息,不由讓我對這位仁兄肅然起敬。承他熱情,這篇遠隔大洋的采訪終于完成。
重溫《大唐貴妃》誕生的盛景
一個傳誦千年愛情傳奇,用京劇語言演繹得如此精湛、出色的《大唐貴妃》,誕生于24年前。當年問世的盛景,似猶在眼前。我雖是圈內人,但對于它的緣起、發展,又如何成為經典,卻知之甚少。趁著這次機會,特向思再兄請教。
“搞《大唐貴妃》這個項目,是梅葆玖先生最早提出來的。”思再直言相告。
那是2000年,在上海一次名家演唱會后的歡送宴席上,梅葆玖對當時的有關市領導說,梅蘭芳的《太真外傳》唱腔非常好,卻由于劇本和舞美等原因未能完整流傳。他曾在北京主持過兩次改編都未臻理想,希望上海能夠幫他圓這個夢。他建議道,能否嘗試“京海結合”?同時提出了八字創作原則:“舊中出新,新而有根”。
打造《大唐貴妃》的任務由此被提上議事日程。在有識之士的提議下,文匯新民聯合報業集團領導把劇本創作的任務,交給了時為《新民晚報》高級記者的翁思再。翁思再自幼受外祖父謝叔敬的熏陶,對京劇有濃厚的興趣,加上母親謝宗文是梅派名票,曾從楊畹農學過梅戲,這使他對梅派更為熟悉。中學畢業赴吉林插隊,兩年后加入吉林駐軍文工團,在部隊當過演員,寫過劇本,編過唱腔。1970年代末,從部隊回滬求學于華東師范大學,后來長期擔任《新民晚報》記者,負責戲劇報道,工作中與眾多名角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對國內京劇界非常了解。
翁思再反復閱讀了梅蘭芳的《太真外傳》,以及白居易的《長恨歌》、洪升的《長生殿》等其他與唐玄宗和楊貴妃故事相關的文藝作品。這些作品為撰寫《大唐貴妃》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在案頭準備過程中,梅葆玖先生帶來了交響樂伴奏《貴妃醉酒》的錄音,其華麗的音響結構,一下把翁思再帶入另一個世界。
《大唐貴妃》的劇本初稿出來后,在杭州西湖邊舉行了討論會。梅葆玖逐字逐句地推敲唱詞和臺詞。對于那些置換了舊詞而仍用老腔的部分,他反復哼唱,協調平仄,并提出修改意見。
2001年11月第一輪演出結束后,梅葆玖對翁思再說,這出戲的唱腔西皮、二黃、反二黃都有了,就是缺少“昆的東西”,如果能夠加上一段昆曲,那唱腔系統就完整了。翁思再覺得很有道理,于是從第二輪開始,就有了李龜年唱的那段昆腔“一枝花”。這個唱段被安排在《馬嵬坡》和《仙鄉續緣》之間,只用一支笛子伴奏,顯得十分凄涼慘烈,很有感染力。
《大唐貴妃》中有前中后三組楊玉環扮演者,梅葆玖作為最后一組楊玉環的扮演者,戲份雖然只有一段反二黃慢板“忽聽得”,卻如同整場演出的“定海神針”。根據他的要求,演唱過程中有合唱聲浮現,作為一種復調式的呼應。
翁思再回憶說:2008年,國家大劇院開臺演出的排練過程中,我們請梅葆玖錄制一個主題歌幕后伴唱的版本。錄完后我去聽,第一印象是那段楊貴妃馬嵬坡赴死時的無伴奏《梨花頌》,唱得聲嘶力竭。我問梅先生,是不是您嗓子“不在家”,要不要重新錄音?他說:“讓我再聽一遍。”聽完后他說:“沒問題,不必重錄。”后來在劇場演出時我再聽這一段,感受卻大不一樣,那效果簡直令人震撼。原來這是楊貴妃臨死前的吶喊,她要永遠離開心愛的人,永遠離別這個世界,怎么能夠像前面那樣唱得四平八穩呢。梅葆玖要的就是這種撕肝裂肺的效果,大師的藝術觀可見一斑。
《大唐貴妃》講述的是唐明皇李隆基與愛妃楊玉環之間的愛情故事,這在民間已傳誦了千百年,可謂家喻戶曉。過去此題材的劇目多偏重于政治諷諫意味,而對于李楊之間的愛情定位,不外乎“女寵誤國”和“愛情頌歌”兩類。那么現在其主題又該如何出新呢?
翁思再苦苦思索,再次拜讀史書后打通了思路:據歷史記載,楊貴妃有教坊的經歷,是稟賦極高的歌唱家兼舞蹈家。李隆基通音律、擅司鼓,是后世公認的梨園始祖。正因兩人有共同的愛好和興趣,“六宮粉黛三千眾,三千寵愛一身專”的現象就合理了。于是新編的《大唐貴妃》就有了一場《梨園知音》,述寫李楊共同愛好,同時呈現唐代梨園生活和掌故逸事。
《大唐貴妃》里,最后楊玉環為自己的美貌和才藝,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李隆基因自己的意志衰退,斷送了盛唐的前途。他在安史之亂平息后下野,經歷一場人性復歸的蛻變。這時,他恢復了常人的狀態,仰天浩嘆江山美人不可兼得,這才對于愛情真正地堅貞起來。翁思再強調,只有在常態下,李隆基才會對楊玉環“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追尋。
梨花樹下,琴瑟聲中,大唐天子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站在舞臺中間,一個擊鼓陣陣,一個起舞翩翩,曲舞唱和、知音相伴,李龜年則率領一幫梨園子弟們在一旁撫掌喝彩。這是京劇《大唐貴妃》在北京保利劇院演出時的一個場面。
此劇在第三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開幕式上首次亮相演出,曾以上千元的票價和超高的票房紀錄轟動一時。而在北京演出時,最高票價格達到了1800元,不僅創造了保利劇院演出票價之最,也創下了京劇演出的票價之最。
如此高的票價不是沒有原因的,和以前的京劇不同,《大唐貴妃》與國際接軌,是名副其實的大制作。在演員陣容上,第一次匯集了來自上海京劇院、中國京劇院、北京京劇院的梅葆玖、張學津、汪正華、于魁智、李勝素、史依弘、李軍等7位京劇界的頂尖名角,加上來自上海歌劇院、上海廣播交響樂團、上海雜技團、上海東方青春舞蹈團、上海昆劇團等藝術團體的近300位演職員,組成了浩浩蕩蕩的“夢之隊”。此外,在舞臺背景、空間道具、舞美設計、服裝造型上,向國際第一流的制作標準看齊,進行大資金投入。
盡管演出時間長達兩個半小時,可是臺下的觀眾仍沒有看夠。《大唐貴妃》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優美動聽的唱腔和音樂,大牌名角的精彩表演,還有精彩的舞美和燈光。當悠揚的主題曲《梨花頌》再次響起,潔白的梨花飄滿了天空,當梅蘭芳之子梅葆玖等名角,在其他演員的陪伴下,再次出現在舞臺上謝幕時,劇場的氣氛仿佛被點燃了,頓時沸騰起來,上下兩層的觀眾都站立起來,掌聲如雷鳴般響起,演員們一次一次謝幕,欲罷不能。
《梨花頌》讓中外音樂界人士嘆服
“《大唐貴妃》描寫唐玄宗李隆基(即唐明皇)和他的妃子楊玉環(楊貴妃)之間的愛情故事。楊貴妃天生麗質,能歌善舞;唐明皇文治武功,還能演戲司鼓。可是,在安史之亂中,這一對美好的姻緣被迫拆散。為了挽救大唐皇帝的命運,楊貴妃挺身而出,毅然就死,做了安史之亂的替罪羊。我以幾句話,概括全劇主題思想,構成了該劇的主題歌《梨花頌》的歌詞。”翁思再如是說。
“梨花開,春帶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為一人去,
道他君王情也癡。
天生麗質難自棄,
長恨一曲千古謎,
長恨一曲千古思。”
歌詞中兩次出現梨花的形象,景語即情語,也是人語。唐明皇在他的后宮梨園辦了中國最早的戲班,經常同楊貴妃在那里合作,從事藝術活動,《大唐貴妃》描寫了這對愛侶的共同藝術愛好,構筑了他們的情感基礎,把梨園、梨花作為李楊愛情的象征。歌詞的警句是“此生只為一人去”,描寫楊貴妃為了愛情,為了挽救李隆基乃至整個國家挺身而出,付出了寶貴的生命。這是整段詞的點睛之筆,也是最能夠打動人心之處。而唐明皇作為歷史上少見的真情皇帝,卻導致唐朝的命運由盛而衰,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長恨一曲千古思”,《梨花頌》引導觀眾反思歷史教訓。
翁思再故意讓歌詞的句子,在節奏上避開一點常見的“二二三”式樣,用詞力圖清新,意在引導作曲者跳出“程序思維”。果然,作曲家楊乃林沒有套用現成的京劇調式和板式,而是采取現代歌曲的寫法。他以四平調為素材,采用西洋作曲法中的調式交替、動機發展以及模進等手法,來進行創作。“梨花開”三字的旋律,實際上就是《貴妃醉酒》四平調起始過門的那幾個音符,字調之間,配合得非常和諧,成為全曲的主導動機。動機及其變奏的反復出現,使得全曲素材集中而形象鮮明,易于捕捉,給人以深刻記憶。
《梨花頌》雖是歌曲,卻“無一筆無來歷”,句句是京劇,而且是梅派。全歌6句詞,作曲家出于結構需要,在第五和第六兩句之間,經過多次阻礙終止,使得樂句得以擴充,避免了短促之感,起承轉合,一氣呵成,處處有章法,完整而嚴謹。其古典而清新的曲調,以交響樂隊伴奏,輔以合唱,氣勢恢宏,色彩斑斕。樂句銜接處也用京胡過門,顯示中西合璧的特色。盡管它旋律起伏很大,卻又不失質樸和含蓄,戲與歌、詞與義之結合尤其得體。作品之最動人處,是真摯的感情,表現了作曲家獨特的感受和悟性。
這里,翁思再向我披露了這曲調創作的真實情況:其實在《大唐貴妃》創作的案頭階段,主題歌已委約另外兩人譜寫,而楊乃林的主要任務是配器。某日,天降大雨,把準備回京的楊乃林滯留在了上海,于是他杜門不出,擺開《梅蘭芳唱腔集》,在上面邊劃邊唱,譜這首歌一揮而就。回京后的第二天后半夜,他突然打來長途電話說,睡不著,欲跟我聊聊。神聊中他哼了這首“游戲之作”。我聽著聽著,鼻子就酸了起來。我真切地感到血管里流的是血,而水管里流的是水。我倆當即在電話里切磋起這個作品,根據旋律的需要,我們修正了幾個字音。
楊乃林出生于天津的一個京劇票友世家,自幼研習京胡,曾下海到山西省京劇團擔任琴師。1977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留校任教。他熱愛京劇,又是和聲學專家。創作中,楊乃林感到京劇的二黃“四平調”是完全可以融合到西洋交響樂中,而且用西洋作曲法來創作京劇音樂和唱腔,還有很大的空間。于是,《大唐貴妃》中就有了這首優美的《梨花頌》。
這曲“戲歌”感染力太強了。后來上海申辦2010年世博會時,就選擇了它“出使”歐洲。在德國漢堡交響樂隊的伴奏下,由史依弘演唱的《梨花頌》,折服了西方音樂界人士。
翁思再還披露,中國京劇在美國,由于翻譯上的原因,主要盛行在華人區。而《梨花頌》則不然,音樂給它長了翅膀,到處流傳。如今在網上也可以看到一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演出或者演唱《梨花頌》的視頻。
大膽創新的導演郭小男
翁思再對我說,由于他長期從事媒體工作,認識媒體的人較多。所以,一說到《大唐貴妃》,媒體往往來訪問他和楊乃林。其實,《大唐貴妃》之所以能成功,郭小男導演功不可沒。
出于藝術創新的要求,《大唐貴妃》的導演一席,選擇了風華正茂的郭小男。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的郭小男,出生藝術世家,是評劇表演藝術家郭艷芳之子,自小也喜歡京劇,20世紀80年代執導過歌劇《仰天長嘯》、話劇《蛾》,90年代以一出淮劇《金龍與蜉蝣》震動劇壇。后來又執導過越劇《孔乙己》,昆劇《牡丹亭》等,均有創意。郭小男導演的戲,追求人文品位,既遵從劇種的本體規律,又在傳統上敢于大膽創新,善于駕馭大場面。他的作品節奏明快而色彩絢麗,能讓人領略編導音舞美的綜合審美樂趣,富有很強的時代感,這一點尤其被上海方面所看重。
在《大唐貴妃》中,郭小男將傳統京劇與西洋大歌劇“嫁接”起來,把史詩劇的意境、氣派和傳奇劇的情節、審美熔于一爐,以交響樂隊輔助京劇樂隊伴奏,在人物塑造和演出樣式上進行大膽的探索和創新。在遵循京劇藝術本體規律的前提下,充分利用現代化劇場的先進設備、高科技的舞美手段,形成了虛實結合、色彩絢麗、氣勢恢宏的藝術效果。
郭小男認為,梅派有形式上的規定性,但并不表明它凝固不變。其實梅派本身一直是在創新過程中不斷完善的。梅蘭芳精辟地把自己的藝術原則,歸納為5個字:移步不換形。郭小男為《大唐貴妃》提出的口號是“以梅蘭芳精神排演梅派戲”。實踐中他確實在繼承和創新兩個方面進行努力。首先是繼承。除了保留老唱腔外,新唱腔也力求與之接軌,其他行當的唱腔也追求經典風格。在流派結構方面,圍繞梅派進行配套,諸如老生用余派(按:劇中李龜年扮演者王珮瑜是純余派;李隆基唱腔搞了兩個版本,張學津的是余馬結合,汪正華的是余楊結合),另一位劇中人陳元禮以武生應工,用了楊(小樓)派武生奚中路,小花臉則要求出蕭派的味兒。這是效法梅蘭芳當年理想拍檔的模式,奉行統一和諧的藝術原則。又如奚中路扮演的陳元禮上場時,照走“趟馬”程序,根據劇情而變化用之。在“梨園逸事”一場里,李隆基即興司鼓的表演,脫胎于傳統戲《擊鼓罵曹》。為表現盛唐之大統,楊玉環的舞蹈呈現了西域風情,比較出新,但仍未離“以歌舞演故事”的戲曲格局。
如何在現代舞臺上表達古老京劇的寫意與虛擬,是郭小男在創作過程中遇到的最大難題。最后確定的解決方法是,在寫意的大原則下實行虛實結合。如“貴妃醉酒”一幕,合唱演員只是“人聲伴奏”,而到了“長生殿”,就成為陪貴妃賞月的宮女,這就是角色身份的“虛”。現代化的劇場有著新的建筑理念和形制,其高空、地下的高度和空間很大,利于布景的升降變化,轉臺的功能還可以推進和后撤等。這些設備能充分用上,必使觀眾耳目一新。于是,《大唐貴妃》實景照做,卻以寫意原則統領。例如“華清賜浴”一場,臺中央的轉臺上是華清池外貌,楊玉環寬衣上臺階,朝背面池下走去,漸漸隱身。臺前浴女舞罷,轉臺開始轉動,逐漸現出背面的池底,楊玉環在那里披浴巾起浴舞。郭小男充分運用中國戲曲時空自由的虛擬性特色,同一座轉臺,同一個地點,說它是此地即是此地,說它是彼地即是彼地。舞臺上雖不見“一桌二椅”,但它的虛擬精神仍在,這就把寫意戲劇觀同現代舞美統一起來。
為梅派藝術奔走的梅葆玖
說到梅葆玖先生,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因為我與他還有“姓名之緣”。這是二十多年前,梅先生來上海,在市工人文化宮相遇。當時還是名片時代,當我遞上名片給他時,梅先生一看便說,哦,馬信芳,你是馬連良加周信芳,與京劇有緣啊!我受寵若驚,便請梅先生題字。梅先生果真為我留下了墨寶。自那以后,我又幾次見到梅葆玖先生,一提起這“姓名之緣”,他馬上說,我們又見面了。
梅葆玖,1934年出生在上海,是京劇大師梅蘭芳的第九個孩子,也是最小的一個。這注定了梅葆玖的一生,與他的父親梅蘭芳和京劇無法分開。
雖然他10歲開始正式學戲,但同戲班的孩子不同的是,梅蘭芳要求梅葆玖白天學習,晚上回家學戲。從1944年開始學戲,父親就為他請了王幼卿等很多基本功老師。天真的梅葆玖當時一門心思就想學《霸王別姬》《貴妃醉酒》等父親的代表作,可父親卻讓他學一些最基礎的老戲,而且要求必須按老師教的唱,理由是打好基本功再學梅派戲,才會按規范進步。
梅葆玖的小學和中學在上海震旦附中(今向明中學)完成,那時的“震旦”是英法雙語教學,不過梅葆玖謙遜地自稱,“現在英語能對付,法語全忘光了”。
在梅葆玖的記憶中,從學戲開始到父親去世的這十幾年時間,“對我的發展最有幫助”。這期間,梅蘭芳曾赴日本、朝鮮慰問演出,梅葆玖也一同隨行。“我一直守著父親,父親演出的時候,我天天看;我演出的時候,父親就幫我指出我的問題”。
一向性格溫良中正的梅葆玖遺憾的是,本應發展梅派藝術的年紀恰趕上特殊年代,整整荒廢了14年。但梅葆玖沒有就此沉淪,1978年,他重新登臺。承襲梅派與改良新戲是梅葆玖一直在做的兩件事。
梅葆玖戲稱眾多兄弟姐妹中只剩他一人“唱獨角戲”了。不過能夠在有生之年完成對父輩以及梅派的致敬與承襲,讓他感到欣慰。他說,“雖然如今我的44個弟子中,胡文閣是碩果僅存的男旦,但這是時代使然。我并不怨天尤人,我培養了40多個弟子,父親的藝術沒有斷層,將來上天,跟我們老頭兒也好交代了,我敢說,對得起父親”。
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梅葆玖很注意吸收西洋美聲唱法的經驗,改變傳統的梅派發聲術,使之更適應自己的嗓音。果然,他在將近80歲表演《梨花頌》時,依然珠圓玉潤。
《大唐貴妃》首演時梅葆玖已經67歲,體能和嗓音雖在逐漸衰退過程中,卻從來沒有在舞臺上露出任何破綻,聲音顯得不嘶不懈,圓潤厚實,這是出于他的技術能力和藝術智慧。根據他的要求,在行腔過程中加了一些合唱作為復調,此類女聲伴唱往往出現在高音區,有此音色上的補充之后,整體呈現出來的聲音顯得飽滿而富有新意。
翁思再說,梅葆玖先生生前對于《大唐貴妃》有兩個愿望,一是由它代表梅蘭芳的藝術體系光鮮地走向世界舞臺,二是能夠讓各地的梅派傳人學演、普及。記得20世紀80年代上海舉行海內外梅蘭芳藝術會演,當時的汪道涵市長為之題字——“梅開世界”。梅葆玖先生把“梅開世界”寄希望于《大唐貴妃》。因為梅派藝術所呈現的那種中正平和、通大路的境界,最能代表中華傳統文化的精髓,而梅派藝術發展到今天,則以《大唐貴妃》里的《梨花頌》為代表。
隨著《梨花頌》流傳越來越廣,梅葆玖先生對《大唐貴妃》的自信心也越來越足。他把這段唱腔視為自己的代表作。他說,梅派有形式上的規定性,但這并不表明它凝固不變。其實梅派藝術本身一直是在不斷創新和完善的。他告訴大家,比如《太真外傳》“賜浴”一場戲里的“反四平”唱段,在20世紀20年代創作出來時,就是新腔,是“移步”了,不也傳唱到了今天?當年的“移步不換形”和今天的“舊中出新,新而有根”是一以貫之的原則,這反映了京劇藝術的發展規律。
梅葆玖生命的最后幾年頻頻南下,為《大唐貴妃》復演而奔走,經常利用出鏡機會宣傳《梨花頌》。2014年上半年,他去了維也納金色大廳,帶領眾弟子唱響《梨花頌》。下半年到美國巡演《梅韻》,2015年先后去了俄羅斯和日本,在這些活動中都唱了《梨花頌》。2016年參加完“兩會”后,他立即著手北京京劇院的《大唐貴妃》立項工作,親自申請資金。然而,就在此時,他突然倒下了,再也沒能站起來。但是專家學者、新老演員們沒有忘記這位為梅派藝術不停奔走的大師,以演好《大唐貴妃》,唱響《梨花頌》,來告慰梅葆玖先生的在天之靈。
一對趣味相投的忘年交
在華東師范大學王元化研究中心的推薦下,翁思再作為客座教授在華師大講授《京劇與中國文化》,先是選修課,后來又上升為通識課(按:后幾個學期改名為《中國抒情方式》),前來聽課的80位同學濟濟一堂。由于翁思再講課生動有趣,課堂里經常超員,甚至有從隔壁交大過來旁聽的。繼華東師大之后,這個通識課程又在上海科技大學連續上了五個學期。
翁思再告訴我,他走上學術研究之路,來源于思想理論家王元化的引路和指導。他為能成為“王門弟子”而自豪。
那是1985年,《解放日報》記者許寅整理出版了《俞振飛藝術論集》。這時,翁思再供職的《新民晚報》總編輯束紉秋找到了他,說:“《解放日報》的記者可以做學術工作,我們報紙為什么不能?”
翁思再回答:“我感興趣的就是‘戲’。”
束紉秋說:“‘戲’為什么不能變成學問?你受過京劇藝術訓練,一邊當記者,一邊搞研究,完全可以出本書。”
經過兩年的努力,翁思再編著了《余叔巖研究》。在出版寫序時,翁思再再次找到了束紉秋。不過束紉秋在看過書稿后表示自己“沒資格寫序”,并說,這應由理論家王元化來寫。
“當時我找到了王元化家,他打開門盯著我看了幾十秒鐘,但自己感覺就像過了好幾分鐘,他的表情嚴峻,兩眼像是有光似的看著我。”初次見面,讓翁思再至今難忘。“3天后,我接到王元化的電話去拿序。這是王元化先生第一次為京劇著作寫序。”
束紉秋與王元化是地下黨時期的老戰友。正因有這層關系,老束(新民晚報同仁對束紉秋總編輯的愛稱)將自己器重的下屬翁思再帶到了王元化家。就這樣翁思再成了王元化不當部長后的“聽戲知音”,他不僅讓王元化晚年有聽戲之娛,還配合王元化完成了關于京劇和傳統文化研究的理論課題。
王元化客廳里的來客,上有各級領導、學者名流,下有慕名而來的文化愛好者,在這林林總總的各色人等里,翁思再似乎是一朵“奇葩”。他被先生寵愛有加的原因,并不是那個正兒八經的大記者身份,而是長于演唱余派老生的京劇迷。翁思再骨子浸透了西皮二黃,一度在東北“下過海”;王元化則說自己孩提時起就被父母抱著去戲園子,著實在北平聽過不少名角兒,以至到年老都“本性不改”。于是王元化和翁思再成為一對趣味相投的忘年交。
在王元化的鼓勵下,翁思再開始進行文化研究,開始編著《京劇叢談百年錄》。此書集中百年以來有代表性的論文,陳列“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各位學術大師對京劇的看法,反映一個時期的理論、議論和爭論的概貌,進行反思、提煉和歸納,著重從文化角度來觀照和總結京劇的經驗和教訓。王元化親力親為,給翁思再當“教練”,幫助翁思再對材料分門別類,爬梳剔抉,教他如何訪求,如何選編。翁思再邊聽邊記,時而會捧來一摞摞書籍或資料,常使先生沉浸其中。
就這么埋頭苦干了幾個月,一大本80萬字的《京劇叢談百年錄》編就了。與此同時,王元化的《京劇與傳統文化》長序也成文了。這是王元化逾越自己原來研究領域的新課題。有評論說,如果沒有翁思再來到王元化身邊,那么王元化先生的煌煌著作系列中雖有文藝批評、思想史研究和各種反思文章,但不會有對京劇理論研究這個領域的開拓。
翁思再告訴我,說實話,王元化先生為這本書花了很大精力和付出。然而,出版時,他卻不肯署名。“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真的過意不去。”翁思再說。2011年,中華書局出版增訂本。不僅對初版內容進行了修訂,還新增了許多有價值的新內容。這是王元化生前親自手定的最后一部書。在翁思再再三請求下,王老終于同意掛上“顧問”的名字。
傳統藝術插上現代科技的翅膀
新時代的浪潮,將傳統藝術與現代科技相結合。據悉京劇電影《大唐貴妃》已在上海車墩影視基地殺青,上影和上海視覺藝術學院正加緊后期制作。廣大觀眾有福,一部采用8K拍攝制作,AI元素與京劇結合的電影就將問世。
聽到這個消息,作為《大唐貴妃》的編劇,翁思再自是高興無邊。
古樸的回廊蜿蜒曲折,以一幕幕珠簾做隔斷,宛若仙子的楊貴妃款步走來,這是京劇《大唐貴妃》最后一場戲“仙鄉續緣”。雖然棚里搭建的場景簡約,但經過后期AI技術加持,這將是京劇《大唐貴妃》中最仙氣繚繞的場景,唐明皇在夢中與楊貴妃在天上相遇,如夢似真、美輪美奐。翁思再說,這樣的場景,在舞臺上是難以實現的。
電影的創新之處,在于將人工智能技術引入到特效制作中。隨著技術的發展,AI不僅僅是一個流行詞,更成為提升藝術表現力的重要工具。
李楊愛情的火花當年感動了白居易,于是有了“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千古佳句。據報道,導演梁山描繪影片中的AI模擬場景:“為呼應‘在天愿作比翼鳥’的愛情誓言,你能看到‘比翼鳥’展翅的畫面,鳥在空中盤旋,帶起的風吹過角色的臉。”
相信這樣琴瑟和鳴的愛情故事,通過特效畫面一定能煥發出新的生命力而吸引更多的年輕人。
主演李軍說得好:“當年多少人在創造這個戲,臺前幕后多少藝術家付出了心血,才有我們今天站在舞臺上讓觀眾熱血沸騰。如今這部京劇拍成電影,能夠更長久地流傳下去。這是先賢們在保佑著我們。”拍攝中,他也因此想起了前輩們,“拍思念的那場戲,我眼淚一下就下來了。”
興奮之余,翁思再也盛贊京劇電影《大唐貴妃》的拍攝。他認為,這不僅僅是一部地區性的作品,它將向全國乃至全球推廣京劇文化。誠如上海京劇院院長張帆所說,此次京劇電影的制作不僅是一次文化傳承,更是一次文化復興的嘗試,京劇將在現代技術的助力下更好地走出國門,迎接世界的目光。定會“源于舞臺,高于舞臺”,讓國粹京劇“飛”得更高、傳播更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