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打烊的小酒館
我曾作為北京冒失的陌生賓客
走到分岔路口像騎上巨型蜘蛛的背
雙腿嚇成兩根汗毛,風一吹即倒
無論選擇哪條路,都有蛛網
攔截矮矮的文憑,只能低頭嗅一嗅
路上的暗香。我已淪為
他人語境的路邊石。以為這塊石頭的
近義詞稀缺,卻發現每棵行道樹下
枯萎著投遞無果的簡歷
閉上眼睛就打開一盞燈,酒與食物的
香,揮舞不歇。對酷旱的腸胃而言
多少敬辭都過于蒼白,可生活
讓多少目光踟躕價目表。月亮像流浪貓
跑來撓走落日的同時,也引離
陪伴我的影子,遺落無限期的
免費貴賓卡,專屬于我——
那家永不打烊的小酒館,于故鄉守望
不同的花叢每天都在餐桌上盛開
柔軟言辭的酒釀,降解我的落葉
下班手札
黃昏推著我們進家,體內飄零一天的
碎屑,歸于紙簍。父親脫下
汗涔涔的身份,換上了另一種
翠綠的。我與沙發密接,諦聽
空調的涼瀑,嘩嘩地流淌著。呼吸、
秒針,像浸泡于噤聲空間的干木耳
一些灰蒙蒙的情感在杯中沉淀
漸次明晰
院外的機動三輪攬著抽水泵和水管
像孩子親昵新買的玩具。父親
進屋拿走頭燈上車,說不吃飯了
要下地照顧蒜種。冰箱里只有清晨的
炒芹菜。我外出買飯歸來,察覺
余暉正一點一點擦去戶外的顏色
途經的農田已有光斑浮動
窗前的燈為我抵擋洶涌的墨色潮水
不知何時,微波爐的提示音
滲入了我的夢
蘇北的冬天,遺落了雪
二十余年前我將生日埋藏雪季——
素白的尿布,母親掀起
湖泊上的一件陽光,從薄冰的
皮膚中擠出血液,灌入
一顆幼嫩的心跳,給工作中的聲帶
和淚腺休假。冷風下的褐色蘆葦叢
泛著脹痛漸消的妊娠紋。她捏著時間的引線
將洗衣粉味的手癬、鍋灶上的燙痕
和言辭蜜餞穿成貫珠,每穿過三個季度
就用尿布裹著它——給我的生日禮物
可這次的遺落,像她在一天中
摔碎了幾顆珠子,而我預先
將失落和責備判處死刑。珍藏余下的
并在回憶中完成一場大雪的迫降
我們在督工湖
彼岸站著一個戴紅領巾的男孩,似乎
在喊你,父親。瀕危的詞語
正交匯于記憶的湖光。風
屏息著校對時間,讓褶皺的
倒影,漸次平整。大雁從中篩選
色彩較鮮明的舊景,銜來囿于單親的
男孩久候的敲門聲——
父親,多虧病歷的詔令替我召回
被遠方挾持為人質的你
我們腳下的督工湖,是你從神農氏那里
抓給我的藥方嗎?你強調,汗水
是最好的佐藥,我就不斷繞湖奔跑
驅趕著心上的黑云,而這些
不足以抗衡。唯有與現在相似的
你的熱風,像金針,縫合我的兩處傷口
一處卻有疤痕賴著不走
你這才去為已淋透的男孩撐傘
可湖泊分界了并肩漫步的我們
一根火柴的作用
生活將鐵屑的人影塞進行囊,推入
綠皮車廂,沿著長長的傳送帶
被異鄉加工成游子。樓宇斑駁下
孩子們抓住過境的云朵捏小,塞進嘴里
天空并未指責。而這
讓我沖進成年人的隊伍,直至
販賣懷舊的小攤老板,遞來一個
火柴盒——時間帶著它奔跑,每跨過
一年,都要消耗一根火柴
直至來到這個新世紀,所剩無幾
過于思念的時候,我就抽出一根,劃燃
太陽,照見村莊的紅瓦。柴火灶
握住煙囪,高喊出方言,親吻
我的額頭。側面的紅磷延伸平疇、
河渠,蜻蜓集會,劃過的尾須,輕點出
一圈圈清澈的笑。尚未老去的故鄉
撇下農具,拾起驚疑——
不知我如何隨身攜帶半個童年
不過讓這里的天空授予我
盡享云朵甜蜜的權利
王赦,2001年生于江蘇徐州,徐州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星星》《詩歌月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