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

一

在一片芭蕉葉下

班長用四川普通話說

世上本無洞挖

地三尺就是洞

我問班長

為什么要挖洞

班長嚴肅地說

瓜娃子不懂

兔子懂

我說狡兔有三窟

難道我也要挖三個洞

班長說

我不管兔子只管你

我命令你馬上行動

構筑單兵掩體

今天夜里入住

明天早晨出去

班長讓我明白了

這個洞是為自己挖的

我的心一陣滾燙

揮動洋鎬揮汗如雨

我把請戰書綁在腿上

我把遺書擦在手心

那封沒有收件人的情書

被我深埋在褐色的山巒

我以鉆探的姿態

撬開了潮濕的地皮

我一邊挖一邊想

這個藏身的洞穴

也許就是我的墓地

作為一個幻想藝術家

我的墓地絕不能

只是一個普通的掩體

我挖啊挖刨啊刨

圖上的坐標方格

垂直進入地表

兩個小時后

挖出深度厚度高度

在山岳叢林的皮膚上

刻上深深的痕跡

我打量我的作品

準備認真修理

一定要把它挖成

舉世無雙的單兵掩體

班長趕緊制止

單兵掩體無須大

半立方米就夠啦

按照班長的命令

我把自己折疊成

一截地線接頭

栽進山巒的身體

一股電流從手臂傳來

我觸到了

地球的神經末梢

我同這個世界保持了

半立方米的纏綿

夜闌臥聽風吹雨

四

班長在我的隔壁

相距三點五米

班長說分散配置

是為了防止炮擊

避免傷亡過于密集

一人一個貓耳洞

三

入住的頭一分鐘

我充滿了好奇

還有幾分感激

這是我人生的

第一個單間

第一次獨立

感謝上帝

這是多么神奇

在遙遠的他鄉

在漆黑的夜里

在未雨綢繆的山岳

在不動聲色的叢林

我有一個棲身的山洞

離煙火很遠

離地心很近

這是戰爭給我的招待所

這是我兵旅生涯的驛站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何時有過這樣的待遇

我感激

有一陣我聯想到蠶蛹

想起那個關于繭的成語

區別在于

我編織的不是一個棺材

而是一個開放的洞穴

只要不被恐懼扼住喉嚨

洞里洞外都是詩情畫意

我的洞背靠地心

我的身體

與環球同此涼熱

我的眼睛

從臉盆大的洞口

看到人類先祖的巢穴

如果明天我能出去

我會像普希金那樣

寫一首詩

致那個夜晚

另外一首

獻給單兵掩體

我在洞里是自由的

可以在想象中大聲唱歌

可以面向洞壁朗誦

夜闌臥聽風吹雨

四

天上沒有月亮

深夜萬籟俱寂

我把雨衣翻過來穿

橡膠皮面撐住洞壁

從雨衣的紐扣上

我聽到了長江的浪濤

北京的汽笛

家鄉小河的鳥鳴

樹梢蟬蟲的夜語

感謝上帝

這是多么神奇

在遙遠的他鄉

在漆黑的夜里

在未雨綢繆的山岳

在不動聲色的叢林

我有一個棲身的山洞

離煙火很遠

離地心很近

如果我有一個女朋友

現在我就給她寫信

到我身邊和我分享

前沿的特殊待遇

我們用一只洋鎬

把洞床擴大一點

在洞口貼上年畫

在洞壁掛上燭臺

洞口洞床洞壁

這是最好的洞房啊

在葬禮到來之前

誰來與我同享

誰來與我執手

舉行一次告別婚禮

可是我有女朋友嗎

如果我有

她會來嗎

除了憧憬我一無所有

美麗的憧憬讓我入迷

我親手構建的山洞

沒有僵化我的情感

與世隔絕的空氣

沒有凝固我的思維

撫摸潮濕的洞壁

我的神經異?；钴S

我是一枚帶電的粽子

千層箬葉向我傳送

生命的密碼

五

對不起請原諒

我還不是無定河邊骨

關于生活的想象

壓縮在二十歲的軀體

此時此刻

它們就像餅干

浸泡在戰爭的泥潭

在浸泡中放大

在放大中蔓延

我想得最多的

也許同愛情無關

可能同婚姻無關

它們同性別有關

在葬禮的前夜

我認識的那些女子

細胞一樣紛至沓來

保爾的冬妮婭

羅密歐的朱麗葉

丁尚武的林麗

楊曉東的金環銀環

薛寶釵秦可卿

晴雯襲人史湘云

林黛玉就算了

盡管她才高八斗

可是她的小心眼兒

我恐怕受不了

再說她那么嬌氣

就算我有萬噸巨輪

也很難把她請到洞里

不要說都什么時候了

你還這么想女人

什么人你都想

什么話你都敢講

岸上的朋友啊

請你告訴我

這個時候是什么時候

不想女人我還想什么

不講真話我講什么

沖鋒槍在我懷里沉默

戰友們在隔壁沉默

也許他們和我一樣

正在胡思亂想

多么仁慈的恩賜啊

在戰爭的間隙

在死亡包裹的洞里

居然可以胡思亂想

只要洞穹還在頂著天空

只要雨衣還在貼著洞壁

誰也沒有權力制止我

在陶醉中忘我

忘我地胡思亂想

要不然你來試試

請你告訴我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你會想些什么

六

熱帶雨林的熱帶

熱帶雨林的雨

淅瀝雨聲灌進洞口

桉樹在狂風中嘶鳴

班長用鳥語發出信號

山根出現敵情

注意觀察注意隱蔽

槍聲驟然響起

切開了山谷的靜謐

我迅速出槍

瞄向雨中的火光

班長的鳥語從洞口傳來

步兵正在搜山

不要射擊

槍聲炮聲雨聲

匯成喧囂的激流

照亮了我的洞口

我在微弱的光線里觀察

突然有了驚人的發現

我看見一只魚

一只縮小版的鱷魚

穿著丑陋的皮膚

睜著炯炯有神的眼睛

吸附在我的洞壁

我瞪著它

它也瞪著我

我差點就奪路而逃了

我寧肯同一顆子彈遭遇

也不想同這家伙同居

我認識它

小時候管它叫蜥蜴

這種動物喜怒無常

英勇善戰所向無敵

它有智慧的大腦

靈活的戰術

它有防身的利器

制勝的絕招

最令人詫異的是

當最后的危險來臨

它會摔斷自己的尾巴

轉移敵人的視線

掩護主力轉移

可是這一切

同我有什么關系

這只來歷不明的蜥蜴

何時進入我的領地

難道它被槍聲嚇壞了

難道它像我一樣

舉世皆睡我獨醒

在風雨交加的異鄉

在曠野煢煢孑立

七

我舉起沖鋒槍

艱難地瞄準它的眼睛

手指在槍托上滑動

槍口在它的身邊移動

我會用我的槍口

把它搗成一攤爛泥

快了只要三秒鐘

槍口就會觸碰丑陋

就在我即將下手的時候

我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

煮豆燃豆萁

我驚呆了

確信這不是蜥蜴的聲音

我確信這是上帝的旨意

我在恍惚間頓悟

原來我就是它

我就是一只蜥蜴

我和它

是相依為命的親人

是同舟共濟的兄弟

要不然

在這樣一個地方

在一個危機四伏的夜晚

為什么只有

它和我在一起

不，我不能殺它

我不能屠宰無辜

我不能剝奪它的自由

不能剝奪它生存的權利

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它向我眨了眨眼睛

并且舔舔我的槍口

這樣我們就算認識了

我問親愛的兄弟

你為什么來到這里

難道你也打算

今天進來明天出去

你有配偶嗎

你有子女嗎

你是否服過兵役

如果明天

你和我一起出去

你會記得這個地方嗎

我們相逢的洞壁

槍聲消失了

火光隱去了

我看不見它的表情

但我依然能夠看見

它的眼睛

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啊

分明在告訴我——

我本來是

一只幸福的蜥蜴

有闊氣的住房

有富饒的菜園

有善良的朋友

有美麗的伴侶

可是戰爭來了

這一切都變樣了

我四處流浪

尋找失散的親人

請你告訴我

它們在哪里

我想到了班長

想到了戰友

想到了那些散布在

環形陣地的單兵掩體

我真想沖出洞口

去看看他們的洞壁

那里會不會有

無家可歸的蜥蜴

如果有

我會用人類的手

把它們攏在一起

死里逃生闔家團聚

八

曙光初現的時候

我看清了它的面容

它在微笑

它的眼睛閃爍出

神奇的光芒

我用軍刀撬開罐頭

挖出一團肉泥

放在它的身邊

為了避免客套

我故意閉上了眼睛

這個可憐的生靈

一定餓壞了

一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它用鼻子嗅了嗅

轉過身去

我慶幸我讀過幾本書

具有讀書人的情懷

我慶幸我

沒有被戰爭燒壞了腦子

還能保持起碼的悲憫

我慶幸我有一個洞

我慶幸我別有洞天

我慶幸我在熱帶雨林

同一只蜥蜴相逢

擁有共同的巢穴

促膝談心長達三個小時

我慶幸

我在慶幸中醒來

一道風景照亮了

我的眼睛一

那團肉泥不見了

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那只丑陋的蜥蜴

卸去丑陋的外衣

為了感恩

它恢復了繽紛的美麗

就像一道長虹

匍匐在我的洞壁

我慶幸

它沒有把我當成敵人

我慶幸

它陪伴我度過漆黑

度過恐懼

我最慶幸的是

它的尾巴還在

在我的眼前輕輕擺動

仿佛招手致意

它的信任讓我心動

讓我重新認識自己

原來我不是殺手

我有一副血肉軀體

九

無邊的黑夜

沒有把我吞沒

洞口外的曳光

沒有把我刺破

我的耳朵流淌著

曠野的傾盆大雨

我的眼睛注視著

遠天的雷影

這偌大的熱帶雨林

至少有一萬種生物

在戰爭的臺風里戰栗

只有我神游八荒

只有我千頭萬緒

至少我還有一個洞

和一只蜥蜴

我和蜥蜴談論

戰爭愛情和平

蜥蜴說

這些都是人類的麻煩

我沒有那么豐富的情感

因為我不是人

要不咱倆換個角色

給我三十年人生

我來回答所有的問題

三個小時后

班長出現在洞口

這次他沒用鳥語

曲里拐彎的四川普通話

清晰地告訴我

隱蔽的任務結束了

全體集合

到后山去

扯掉偽裝網

扯掉防護衣

迎接新的戰斗

開向新的戰區

我感到突然

我問班長

我們走了洞怎么辦

我的作品就扔在這里

沒有了洞

我拿什么藏身呢

難道讓我暴露在

光天化日之下

坐以待斃

班長說你個方腦殼

你是戰士

洞幫助你保存自己

保存是為了消滅

你不能永遠待在洞里

我說我明白了

轉身向洞口敬了個禮

我收起我的沖鋒槍

穿上勞苦功高的雨衣

戀戀不舍地

向我的洞揮手告別

向親愛的蜥蜴告別

我看見它充滿深情的眼神

聽到它在心里為我祝福

我帶著它的溫馨

走進黎明

十

我慶幸

那場戰斗我沒有死掉

在掩護班長出擊的路上

我連中三槍還沒有倒下

端起沖鋒槍還擊

我慶幸我立了個小功

得益于我有一個洞

它為我永久護身

讓我多次死里逃生

在以后的幾十年里

我兜里裝著傷殘證

心里裝著我的洞

把工人當成了詩人

我的稿子飛向大江南北

我的稿費幾乎為零

我慶幸我的收入不低

工資之外還有撫恤金

人間世界小

洞中日月長

四十六年過去

我從來沒有忘記我的洞

還有我患難與共的蜥蜴

它們鼓勵我記住

人生有一個自己的洞

生活很美麗

如今我已經老了

老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可是我不服老

我還要寫詩

我的洞也許不在了

我的蜥蜴又在哪里

蜥蜴啊蜥蜴

生死之交患難兄弟

如果你還活著

你會看到這些文字嗎

如果你看見了

請回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