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時間哲學中的“事件”概念分析

中圖分類號：B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7-0027-08

在時間中，沒有“事實”（facts）這回事，只有“事件\"（events）而已，“事件\"從未達成（reaching），唯有“生成\"（becoming），“事件\"從未變化（change），唯有“流逝”（passing）。要準確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我們不得不重新回到麥克塔加（J.M.E.McTaggart，1866—1925談論時間與“事件”之關系的那個時代，并訴求于自此至今有關“事件”概念在時間哲學中出現的種種面相。

如果按照愛因斯坦所說的那樣：“外界事件的經驗的時間次序對于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13）從“純粹時間”的本性出發，我們甚至可以說，“事件”并不存在，因為“事件”不是時間本身，而只是與時間一同\"生成”而已。然而，問題在于，“事件”與時間同一的基礎是什么？如何理解“事件”在此中的特定意義？更重要的是，如何理解“事件\"的“生成”就是時間？換言之，“事件”與時間之關系的不同認知何以成了A一理論與B一理論相爭的基本問題？[2]71-78既然如此，我們的探尋不妨由對它的幾個界定開始。

一、麥克塔加與羅素對“事件\"的一般界定

“事件”概念之所以是我們討論時間理論的關鍵性概念，是因為它直接涉及如何看待“生成”和“關系\"這兩個基本議題。

在哲學中，“事件”一詞的使用遍及形而上學與科學哲學領域。就詞源學來看，英語的這個詞源自拉丁文“在外\"（ex）和\"來到\"（venire），它不關涉某物（thing）而持續存有，只表示一種“發生\"（happening或occurrence），亦即表達出現在某一時間的特殊間隔處。問題是，在漢語語言中，“事件”所指的對象比較明確（表示具體事務或影響力大的事情），但在西方語言中，這一語詞的含義卻極為模糊，以至于它的本性、特質和關系都不明朗。并且，如何界定單一“事件”，它到底是“共相”（universal）還是“殊相\"（particular），以及能否將其類比于客體（object）、“事實”、事態（astateofaffairs）或變化等，學者們實際上也沒有一致的看法。3]233）

在漢語中，我們用“事件”來翻譯“event”也只是通用于日常語言，如果在特定的哲學含義中，“事件\"概念就必須進行重新界定。在英語中，除了前述一般哲學的描述外，“事件\"有兩層基本意涵：一是表述瞬間偶發的事（instantaneous happenings）；二是表述這些事的界限（limits）（開始或到達）和過程（processes）（移動或加速）。[4X131-132然而，如果涉及時間或“時間間隔”，那么“事件”概念的使用還需要給予確切解釋。

首先來看第一種解釋：一個“事件\"被認為是任意\"時間位置\"（temporalposition）的內容所構成的。這是麥克塔加給出的描述，他言道：

為了簡明起見，我將如此命名A系列，此系列中的時間位置（positions）從遙遠的過去經由貼近的過去到達現在，進而又從現在經由貼近的將來直到遙遠的將來，或者逆向而運行。而時間位置從在先（earlier）到在后（later）運行或逆向運行的系列，我則稱之為B系列。時間中的任意位置的內容（contents）構成一個事件。一個單一位置的多種同時發生的內容自然就是多個事件（aplurality of events）。不過，和其他實體（substance）一樣，它們構成一個群組，而這個群組是一種復合實體。并且同時發生的諸事件所構成的復合實體本身也被可以恰當地稱為一個事件。[5]（10）

這是麥克塔加后來改寫的版本，以“時間”為標題收在《存在的本性》一書中。在此版本中，他界定“一個事件\"是在時間里的任何一個位置的“內容”。換言之，如果我們隨意“定位”一個“時間一點”（假如有這種點的話），那么這個“時間一點”的東西就是“一個事件”。不過，在他的原初版本中，亦即在1908年的那篇名文《時間的非實在性》中，他所表述的是“時間中的一個位置的內容可稱之為諸事件”，“事件”用的是復數“events”，并且接著又指出“時間中的一個位置可被稱為一個瞬間”。[6（458）如此看來，麥克塔加早先認為，“事件”能與“瞬間\"對應，即一個“時間瞬間”能對應上這個時間瞬間位置上的“內容”，而此“內容”就是“事件”。但問題是，我們如何理解“瞬間”？我們又如何把握與“瞬間”對應的“事件”？

顯然，麥克塔加發覺了原初版本中這種表述所存在的問題，或者說他發現了其中語詞的表達似乎有些混亂，容易產生誤解。因此，在改寫本中，他的表述顯得很清楚了，“一個事件”對應一個“時間位置”的“內容”，“多個事件”對應一個“時間位置”上同時發生的“多種內容”，此時“事件”也變成了復數。并且，他還補充指出，“事件”可類比于其他實體，亦即它也可以被視為復合實體而非單一實體，如此則“同時發生的諸事件”又能被理解為“一個事件”，這實際上已經是數學上的“集合\"概念了。

不難發現，麥克塔加后來的這種對“事件”的界定與羅素的說法沒有太大差異。至此，我們不妨來看第二種解釋：一個“事件\"是“一組共同出現的性質的全部集合”。這是羅素的一種經典界定。如其所言：

一個“事件”可以定義為一組共同出現的性質的全部集合，也就是一組具有下面兩種性質的集合：（a）這一組的所有性質都共同出現，（b）這一組外的任何性質都不與這一組的每個分子共同出現。作為一個經驗的事實來講，我認為沒有任何事件會再一次出現；這就是說，如果a和b是兩個事件，而a發生在b之前，那么a與b之間就有著某種性質上的差別。我們所以認為這種說法優于那種認為不能給事件下定義的說法，有著一般用來反對實體的所有理由的支持。如果兩個事件完全相似，那么就沒有任何理由使得我們認為它們是兩個事件。[7]（101）

在此界定中，“事件”似乎是作為“集合單元”的邏輯構成來設定的。如此一來，“事件\"就有幾個特定含義：第一，“事件\"具有傳統意義上實體的特征，但它不是實體，而是一種性質或一組性質的集合；第二，“事件\"不能像“事物\"那樣可以再現，因此是獨立成體的；第三，“事件”是創造出來的概念，這個概念可用來描述非對稱性、可傳遞性、連通性[834）的“在先\"與“在后\"的關系。這些看法大體屬于羅素成熟時期的思想定論。

羅素是一個典型的B一理論家，亦即主張時間應被描述為“關系”而非“生成”，因而能成其客觀性。[9]（212-233）職是之故，在《心的分析》（1921）中，即便談論“記憶\"也基本不涉及時間問題;[10][135-162）而在《物的分析》（1927）中，談及“物理世界的結構\"則大量論證時間問題。[（281-413）與之相應，羅素對\"事件”的界定，也是從物理的角度而非心理的角度來給出的，并將其與時間描述關聯在一起。換言之，“物理事件”要比“心理事件”更為根本。毫無疑問，物理世界存在某種“秩序”，“物理世界的事件是依據某些法則而相互關聯起來的，并且為了數學的目的，我們能夠把由相互關聯的事件所構成的整個一個組看作一個事件”。[（27由此，羅素認為，時間與“事件\"都是基于“關系\"理論而構造出來的概念。

當然，羅素對“事件”概念的觀點與立場也不是一開始就如此，他曾表述稱：“一個‘事件’，就是一個以足夠寬泛的方式被定以至于終究能容許許多特殊事情成為其實例的共相。\"[2180在此早期，羅素是把“事件”當作“抽象的共相\"（abstractuniversals）來界定的，并且同時認為，既然屬于“共相”，那么“事件”就都能再現。這顯然與他后來的看法截然不同。在筆者看來，后來的羅素至少不會將“事件”視為“抽象的共相”，而是比較傾向于主張為“抽象的殊相\"（abstractparticulars）。如此轉變的完成，當歸功于懷特海的影響。

羅素自道，他以前認為“點”“瞬”“質點”這些概念是實際存在的實體，是懷特海把他從“獨斷的睡夢”中喚醒的，[139）“懷特海發明了一個方法，把點、瞬和質點構成一組一組的事件，每一個的范圍都是有限定的。這就有了可能象我們以前在算術中用奧卡姆剃刀那樣，把它用在物理學里”。[13192）不過，羅素又指出，懷特海把“點解釋為一類一類的事件”的確對他有很大幫助，只是他懷疑，“事件”概念能否解釋“具有幾何學上的點所應有的特性的任何東西”。[1397換言之，懷特海認為是可以的，而羅素認為不一定，因為“事件”的那種“有限定的\"范圍中的最小限度無法確定，只能設想。至于“事件”是否有“最大限度”，這個問題則需要再探究。

在事件的最大限度問題上，所做的論證與其說是經驗的，不如說是邏輯的。在某種意義上，任何事件系列都可以稱為一個事件；例如，滑鐵盧戰役可以算作一個單個事件。但是，在此種類型的一個復雜事件中，有一些彼此間擁有時間、空間的及因果的關系的部分；任何缺乏物理結構的單個存在體都不會在整個過程中持續存在。我通過這一點表明，任何與在滑鐵盧戰役期間所發生的一切同時發生的事物，都是一個由彼此間并非全都同時發生的諸部分所構成的復合物。我們是否應把這樣的一個復合物稱為一個“事件”，只是一個語詞問題。1（299）

羅素一方面在經驗的事實范圍內給出論證，另一方面則是根據純粹邏輯的構想來定義的。緣此，筆者還有兩個發現：第一，麥克塔加后期對“事件”的界定幾乎可以確定是受羅素的影響；第二，羅素對“事件”的界定源自懷特海。職是之故，有必要回頭看看懷特海的“事件\"理論。

二、懷特海對“事件”概念的形而上學界定

這可以說是第三種解釋：“事件”是用來描述處于時空關系中世界的根本要素，整個自然世界的最終“事實”與科學世界的最終“材料”皆為“事件”。懷特海的這一界定影響很大，他主張，“事物”的性質是從“事件”中抽離出來的，而自然世界和科學世界都是以“事件\"這樣的形式呈現的。[14（14-115）他的“事件\"學說盡管也遭到了一些批評，[15]41-5但卻可以說，“事件\"學說在懷特海的早期哲學中占據著重要位置。

在這一探索過程中要闡述的基本假設是：所有物理學和生物學的解釋都必須用自然的終極事實（ultimatefacts）來表達，這些自然的終極事實就是由時空關系（spatio-temporalrelations）連貫起來的諸事件。這些關系大體上可以還原為事件的屬性，它們可以含有（或延伸）作為其一部分的其他事件。換句話說，在強調空間和時間的分離（disconnecting）能力處，我們應當建立一個關于其復雜本質的論述，而復雜本質是從這些事物的終極方式中衍生出來的，如此方式在科學中是終極的，它們是相互融攝的（interconnected）。[161（4）

事件是“廣延”的基本齊次關系（homogeneousrelation）的被關系者。每一事件都擴延到作為它自身一部分的其他事件上，每一事件都被屬于它的其他事件所擴延。自然的外在性（externality）是這種廣延關系（relationofextension）的結果。如果沒有事件作為兩者的一部分，那么兩個事件就是相互外在的，或者是“分離的”。時間和空間都源自這種廣延關系。它們的來源將在本研究的后續部分詳細討論。由此可見，時間和空間表達了諸種事件之間的關系。其他不是事件的自然元素，基于它們與事件相關性的因由，只是在時間和空間里的衍生者。[16]（61）

懷特海有關“事件”的論述，也算貫穿始終，并主要展現在其早期研究中。在1919年至1922年期間，他出版了三本與自然探究（而今名之為科學哲學）相關的著作，即《自然知識原理研究》（1919）、《自然的概念》（1920）《相對論原理》（1922）。在這些著作中，他認為“事件”是真正構建連續時空關系的“存在體”，是其基本的結構元素，物理世界由此而“構造”出來。

由上述所引《自然知識原理研究》一書中的內容可知，“事件\"是作為“自然世界\"（物理世界）的終極“構成組元”設想的，可類比于連續時間中的“瞬間”和幾何空間中的“點”。簡而言之，有一種“事件場域”，它決定著宇宙萬有?！笆录笔翘幱谶B續時空關系中的“真實存在”，這種“真實存在”不是某類恒定不動的“事物”，而是具有活力的“生成者”。因此，懷特海認為這是“即刻經驗”（immediateexperience），它是此時此地的經驗/體驗，同時也包括著“一\"和“多”，即不僅是整全經驗/體驗，也涵攝著諸個經驗層次（如感知、回憶、期待等）。

另一方面，此時的懷特海已然提出了一種“互攝性原理”，亦即認為每一“事件\"都可以涵攝或延伸作為其一部分的其他“事件”，同時每一“事件\"都被作為其一部分的其他“事件”所涵攝或延伸?！懊恳粋€事件都符合于兩種模式：第一種是該事件將其他事件的位態攝人其自身統一體的模式，另一種是其他事件將該事件的位態分別攝入本身統一體中去的模式。\"[7X8）從這個角度看，他說這是一種\"廣延關系”，亦即他后來在《過程與實在》中專門論及的“廣延連續體”。“這個廣延連續體是關系的復合體，所有潛在的客體化都有其相應的位置。它構成過去、現在、將來的全部世界的基礎。\"[18）（105）

也正是在“廣延連續體”的描述下，懷特海對“事件”概念作了一點點變更。他早期認為宇宙世界的最終實有是“事件”，后來又將其拓展為“現實實有”（actualentities）或“現實機緣”（actualoccasions），也稱為“最終實在”。在他看來，“現實實有\"是不斷“生成的存在\"（beinginbecoming），亦即不斷變化的存有。[18/3-3）[（922-23同時，他用\"“現實機緣”同義替換“現實實有”，表示現實世界“存在”的時空廣延性關聯。①至于“現實機緣\"與“事件\"的關系，他描述道：“我將在更普遍的意義上使用‘事件'這一術語，用它來指一個廣延量（extensivequantum）中以某種特定樣式相互融攝的（inter-related）現實機緣（actualoccasions）的關系體。一個現實機緣是僅有一個成員的事件的極限類型。\"[19K73）

三、“事件”的三個重要界定所衍生的議題

至此為止，筆者探討了三種“事件”的界定，它們分別如下：1.一個“事件\"被認為是任意“時間位置”的內容所構成的。（麥克塔加）2.一個“事件”是“一組共同出現的性質的全部集合”。羅素）3.“事件”是用來描述處于時空關系中世界的根本要素，整個自然世界的最終“事實”與科學世界的最終“材料”皆為“事件”。懷特海）

懷特海的界定是從形而上學出發的，“事件”是作為一種宇宙一本體論意義上的基本構成物；羅素的界定是從數理邏輯出發的，“事件”是集合中的一個“組元”，它們的存在是原子式的；麥克塔加的界定是從時間內容出發的，亦即我們可以把任意“瞬間\"這樣的“時間一點”的內容視為“事件”。如前所述，這三個界定之間是有所關聯的，羅素早期認為“事件”是一種\"抽象的共相”，后來經懷特?！笆录碚揬"的啟發（雖然羅素沒有完全贊成[1（254-255）[13]9）），轉而主張\"事件\"是邏輯性的\"抽象的殊相”，[1（281-295）但在麥克塔加的時間觀中，“事件\"似乎又成了一種“具體的殊相\"（concreteparticulars），因為他把“安娜女王之死”看成一個“事件”，也認為每個“事件”都必須具有“過去”“現在\"或“將來”中的一個“時相”，并且是互不兼容的。[6]468）

需要指出的是，迄今為止，“事件”概念作為一種形而上學或作為一種語言學的研究是非常多的，儼然有“事件哲學\"專題的趨勢。①不過，時間哲學研究中的A一理論家和B一理論家對“事件”的理解大體是上述這三種界定出發的，一方面奠基于麥克塔加的討論，另一方面源自羅素的經典解釋。比如，B一理論家會認為，沒有所謂的“時間生成”，純粹的“生成”是毫無意義的表達，因此A一系列沒有客觀性，“將來”的“事件”不可能也不會“生成”或“變成\"現在的“事件”，并還繼續\"生成\"或“變成\"過去的“事件”。這種看法是荒謬的。[4]131）

不過，筆者認為，B一理論家可能對A一理論所涉及的“事件\"概念有所誤解，或者說是強力把一種空間化、原子化的“事件\"附加在“A一特性\"（過去、現在和將來）之上。也有可能，他們混淆了“抽象的殊相”和“具體的殊相”之間的差異。問題恰如麥克塔加所言，“一個事件的何種特性能夠讓其發生變化而又仍然能保持此事件是同一個事件呢？\"[46這種特性的變化到底是“性質\"（qualities）的變化還是“關系\"（relations）的變化呢？

的確，“抽象的殊相\"可關聯于變化，但“具體的殊相”同樣能關聯于變化。一個“事件\"可以說是在某物中的變化，一個“事件\"在某一時間構成一種“殊相”，在一“瞬時\"中，客體的“發生\"即為“事件”。變化就來自從一個存在屬性到另一個存在屬性的“出現”。因此，“事件”的關鍵問題在于其同一性的標準（criterionofidentity）如何確立?！笆录笔欠衽c外在對象的“時間部分\"（temporalparts）相同一，還是與“空間部分\"相同一，又或者是“空時定位的同一性\"（sameness of spatiotemporal location）？ 這些都需要予以回答。

四、同一性疑難：“事件”與“事物”的不同認知

在時間哲學上，分析哲學家們大體是批判繼承與創造發展麥克塔加的“問題\"和\"論域”而來的，并且他們多數站在“經驗”的立場，對時間進行了語言的“結構”和意義分析。的確，我們可以說，時間是“事物”作為“顯象\"的一個“邊界條件”。[4XI2換言之，時間是“顯象”能夠得以確定的“范限”（既是范圍又是界限），如果沒有時間作為“邊界”的限定，“事物\"的“顯象\"將無從確定，也無從獲得覺知。從“經驗”角度而非“觀念”角度看，分析哲學家們顯然是在“顯象”的前提下探索時間的。問題是，我們如何確定“顯象”？到底是以“事物”作為“顯象”，還是以“事件”作為“顯象”呢？它們的差異何在？

在一些B一理論家看來，“事件”沒有變化可言，“事物\"才能變化。[20]48）例如，鐵釘生銹、桃樹開花、月亮升起等等，這些都是對“事物”發生變化的描述。這當然是為了回應麥克塔加有關“事物\"與變化關系的論述。麥克塔加認為，能夠解釋變化的唯有A系列，B系列是靜態的、恒定的，無法說明變化，也就不能表征時間的本性。他言道：

我認為，時間與變化相涉，這是得到公認的。的確，一個特定事物可能在任何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改變其存在。但當我們說存在不同的時間瞬間（moments），或某段持續時間（duration），而貫穿其間的事物是同一的，以此追問所意謂的是什么時，我們發現，我們的意思是，當其他事物正在變化時，此事物依然保持不變。一個沒有任何變化的世界（包括其中有意識的人的思維）將是一個無時間可言的世界。[6]（459）

如此看來，在麥克塔加的觀點中，“事物”能保持不變，當然沒有時間可言，或者說是屬于“非時間”（timeless）的東西，因為時間無法脫離變化。這是亞里士多德的古義，也為麥克塔加所認同。[210（123）在此論述之后，麥克塔加接著就說，一個不含A系列的B系列不可能構成時間，然而轉而又開始用“事件”這個詞來舉例描述。那么，麥克塔加前面所說的“事物”是“事件”嗎？又或者，他后來所說的“事件\"是\"事物\"嗎？

筆者認為，有時候他是混淆使用這兩個詞的。不過，有一點很清楚，特定“事物”是不變的，而B系列中的“事件”也不能轉變為另一“事件”，否則它就無法在B系列中保持其固有“位置”。由此可見，麥克塔加至少此時把這種不變的“事物\"等同于B系列中的“事件”。既然如此，他又如何看待A系列與“事件”的關系呢？

需要進一步考慮的問題是，如果我們認為“事件”的變化必然是在時間中發生的變化，那么在發生變化的過程中，“事件\"是保持同一還是已經改變。麥克塔加認為，變化不會妨礙“事件”的同一性。換言之，A系列中諸項的特性（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生成流轉）決定著“事件”得以在保持同一性時仍能具有變化（不變之變）。[6（460）

至此，不難發現，麥克塔加實際上已經區分了“事物”和“事件”。在他看來，特定的個體“事物”（或可說B系列中的“事件”）不會有變化，諸如窗戶、風扇、杯子；而“事件”（屬于A系列）有變化的特性，諸如國王去世、牡丹花開、小狗出生。如此一來，當然造成了一些麻煩，麥克塔加的原意是想說明，只有A系列能具有變化，然后證明A系列的諸特性之間存在不兼容性，進而否決它，“事件”的變化在終極意義上并不是正確的，最終論證時間是不真實的存有。但問題是，在這個思路中，他毅然地拒絕了B系列的可能性，并暗含了一種對“事物”和“事件”兩者的不同理解。這種論調引起了B一理論家的強烈反對。

筆者曾在論文《麥克塔加與分析哲學學派的時間理論之爭》中闡述了這個議題，并得出結論：“B一理論家主張變化是在時間內的‘事物'而非‘事件的一種特征。他們一方面反對B系列不能說明變化，另一方面也反對客觀的A系列的存在，認為將來的事件無法變成現在的事件，現在的事件也無法變成過去的事件，單純的時間生成是沒有意義的。\"[22[8@現在看來，除了之前的論述以外，關于B一理論家反對麥克塔加的區分，可能還需要補充新的解釋，并澄清筆者的立場。

早期的布勞德（C.D.Broad）支持B一理論，他直截了當從麥克塔加所提出A系列的不兼容性出發，但同時又反對麥克塔加對“事物”不變化的描述。

一般而言，關于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困難可以歸結為兩個緊密相連的悖論：（1）每一個事件都有這些特性，但它們之間是不一致的。（2）隨著具有這些特性的時間之推移，諸種事件會發生變化?，F在我們相信自己能夠理解事物內的變化（changeinthings），但是談論事件正在變化（eventschanging）像是幾乎不知所云。當然，這兩個悖論之間的聯系是，我們采取明顯的步驟來避免第一個悖論時就直接陷入了第二個悖論。[23K61-62）

如此看來，依麥克塔加，他相信“事件”會發生變化，至少可以說，一個過去的“事件”在每個瞬間都比之前離現在更遠。[6（461但是，依布勞德，當我們言說“事件”正在發生變化，實際上是不可理解的。因為按照麥克塔加的論證邏輯，“事件”的“A一特性”并不兼容，那么如果試圖化解這個悖論就勢必要承認“A一特性”是相容的，亦即承認過去、現在和將來之間的流動性，進而承認“事件”的變化?？墒?，“事件”的變化是另一個悖論。在此之中，布勞德隱含的意思是，說“事件”有變化是不符合事實的，只能說“事物”在變化。

我們看到，在事件這個詞的一般意義上，試圖借由訴諸變化來調和同一事件的不兼容的時間特性（temporalqualities），是循環的和無效的。當提出如下列方式時，循環性變得特別顯眼。事物的變化是在時間內的變化（changesintime），而那種從將來經由現在再到過去的事件或瞬間的變化是一種時間的變化（achangeoftime）。我們幾乎不能期望把時間的變化（changesoftime）還原為在時間內的變化（changesintime），因為時間需要另一時間在內里改變，以此類推，直到無窮。[23]（64-65）

按照布勞德的闡述，我們不妨舉一個例子，以一個橘子從綠色變成黃色的過程為例，如果截取橘子從綠色正在變黃的一個短暫片段，設想這個短暫片段的變化過程是由將要到來再進入現在然后走向過去。當用如此分析來解釋橘子顏色的變化，就需要分離出更短暫的“綠的事件”或“黃的事件”的相續截面。此截面中，我們會看到，在先的是將要“變\"的\"將來部分”，中間的是正在“變\"的“現在部分”，在后的是已經“變”成的“過去部分”。然而，這是無法完成的，因為實際上只可能是橘子從綠變黃的整體變化，而此整體變化指的是“事物”的變化，而不會是“事件”的變化。

由此而來，B一理論家認為，“事物”沒有任何“時間部分\"可言。[24]104-107，132-139]在任何被給予的時間進程中，“事物”總是作為整體而存在的，這種存在具有其自身的因果同一性。[4（131）與之不同的是，“過程”具有“時間部分”，但這些“時間部分”卻無法共存，因而“過程”不會出現變化，它們能有的只是在其“時間部分\"中的差異。[251363-378）\"隨著時間的推移，事物保持它們的同一性，而變化是發生在事物上的事件。如果事件發生時沒有任何東西保持其同一性，則該事件不能看成有變化。事物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存在于某一時刻，而在此之前它并不存在。因此，開始發生和停止發生的只是事件，而不是變化，因為在這些事件中，沒有任何東西能在不斷獲得不同屬性的過程中保持其同一性。\"41（30-131）

五、結語與引申

前文著重從“事件”與時間之關系的界定、時間變化中“事件”與“事物”的不同理解出發，檢視了相關議題，并實際回答了“事件”與時間之關系的不同認知何以成了A一理論與B一理論相爭的基本問題。在此，可以總結如下幾點：

第一，我們之所以有“事件”與“事物\"的不同認知，是因為它們在時間中發生變化的同一性標準的差異。這個爭論的生發點源自麥克塔加的觀點，在他看來，A系列（基于過去、現在、將來而流逝的系列）是動態系列，能夠解釋時間的變化，而B系列（基于在先和在后的關系系列）是靜態系列，不能說明時間的變化。N不能“生成”（開始是或不再是）為一個“事件”，而總會是并始終是一個“事物”。因此，N不能發生變化，不具有“生成性”，“事物”不會變化，“事件\"才有變化。[6（459）

第二，在此前提下，B一理論家需要設法解釋他們對“事件”的認知與A一理論家有何差異，并且需要設法說明變化問題?！耙驗樵诖藛栴}上，A一理論家已特別指出，B一理論（非時態論）無法說明‘變化’，因為如果只是依據‘時間部分'（temporalparts）或‘事件（events）來表述一個‘事物'的‘變化'，那么實際上并無事物'的‘變化’。\"[26][127）因此，我們不得不在前文澄清“事件”概念在英美哲學界中的三種典型界定，以便理解時間哲學中“事件”作為“顯象”的關鍵作用。至少，不能把“事件”與“事物”“事實”等相混淆。并且，不能把“事件\"理解為單一或多個的“時間組合物”，盡管它與時間的關系密不可分。

第三，難道B系列（B一理論）真的不能說明變化嗎？隨順前述布勞德的區分，B一理論的變化觀念建立在截然區分“事件”與“事物”的基礎上。根據另一個B—理論家梅勒（D.H.Mellor）的看法，燈光一閃是一個單一“事件”，但不是在任何一樣“事物\"中的變化。[24]（換言之，變化是在時間中的“事物”的特質，而非“事件”的特質?！笆录钡摹靶蛄小被颉绊樞颉敝圆皇恰笆挛铩?，是因為“事物\"的屬性需要外在因素的介入才會改變，這樣才有變化可言，“事件”只有\"序列\"或“順序”，不會經歷變化。

第四，B—理論家對A一理論家所闡述的“事件”概念是有所誤解的，他們試圖把一種原子化的“事件\"強加在\"A一特性\"（過去、現在和將來）之上，以便混淆“性質\"的變化和“關系”的變化。而實際上，在時間中，“關系\"的變化不能替代“性質”的變化，它們與“時間”的同一性標準并不屬于相同論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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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