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建設具有強大凝聚力和引領力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總體邏輯研究”(23ZDA084)
中圖分類號:F014.9;B82-05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8-0097-08
數字經濟是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引擎。新時代數字經濟發展勢頭強勁。根據中國信通院發布的《中國數字經濟發展白皮書(2023)》顯示,截至2022年,我國數字經濟規模已經躍升至50.2萬億元,占GDP比重達 41.5% ,相當于第二產業占國民經濟的比重。發展速度快、輻射范圍廣、影響程度深等特征表明,數字經濟已然成為國民經濟增長的重要支撐,而數字平臺企業作為數字經濟和技術發展的重要主體,承擔著關乎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戰略任務,其本質是經濟實體和倫理實體的統一。倫理道德是經濟發展的價值指向和靈魂,離開了倫理道德,經濟發展和企業經營行無皈依,找不到“回家的路”。習近平指出:“要明確平臺企業主體責任和義務,建設行業自律機制。”積極構建科學合理、適應時代發展的數字平臺企業倫理是實現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題中之義,也是破解當下數字經濟發展諸多倫理問題的必然選擇,其重大意義不言而喻。
一、數字平臺企業倫理困境的主要表征
何謂“數字平臺企業倫理”?它是指數字平臺企業在運行全過程中,對其所有利益相關者的市場行為發揮規范、引導和約束功能的、符合社會共同價值取向的道德準則和行為規范的總和,本質上是數字化語境下經濟倫理的拓展,抑或倫理在數字經濟領域的延伸。當前,部分數字平臺企業利用新技術背后的制度空白、理論缺失、治理經驗不足等發展性短板,通過掌控資本、控制算法、侵犯隱私、制造數字鴻溝等方式干擾市場公平競爭和健康發展,其市場行為和道德行為已經構成了影響甚至阻礙數字平臺企業道德經營的倫理困境。
(一)數字生產資料的壟斷性占有
科學技術進步固然是人類文明向現代轉型的物質基礎和技術條件,但脫離價值理性的道德規約,必將導致技術發展的目標與手段的異化。技術創新的價值歸宿在于“人民至上”而非“工具理性至上”,具有道德文明支撐的科學技術創新和應用才能真正成為走向現代化的基石。數字技術對數據、算法、平臺及數字基礎設施的高度依賴性決定了數字經濟必須以此作為首要的生產資料,然而部分數字平臺企業對數字生產資料的過度攫取,導致數據信息和數字技術逐漸異化為企業逐利甚至走向惡性競爭或壟斷的工具,嚴重挑戰著市場經濟的基本倫理精神。
一方面,數字平臺企業所擁有的用戶規模、流量和數據多少決定其生死存亡。平臺企業借助計算機和數字技術對數據信息進行處理和挖掘,分析出更有效的信息實時傳輸到數字平臺,同時,利用不斷發展的數字技術進一步拓寬剩余價值的來源,提高資本循環、周轉和積聚效率,形成“贏者通吃”的壟斷格局:平臺具體領域的大部分市場份額往往被極少數大型企業獨占,而余下的小部分市場份額留給占大多數的中小企業。根據中國連鎖經營協會發布的《2024年中國網絡零售百強企業銷售情況報告》顯示,網絡銷售達千億元規模的企業為京東、阿里巴巴和唯品會三家,依次排名前三,這表明數字經濟活動中的數字平臺企業逐漸呈現出“圈子化”的壟斷趨勢。數字經濟的圈子在群體互動中傾向于尋找與自身觀點、價值取向相同或者具有“家族相似”的團體,而疏遠其他圈子,由此產生了群體間的對立與割裂,甚至會出現“極化”現象,影響各經濟體的健康發展。與此同時,“數字鴻溝”也會隨著壟斷范圍的擴大,逐步擴展和放大其影響面。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西方發達國家憑借對技術高地的占領,實現技術和數據資源的壟斷,剝奪發展中國家在數字經濟領域的話語權,使之產生技術與資源依賴,鞏固其在利益格局中的宰制性地位。數字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和控制權掌握在少部分人手里,發展機遇屬于掌握權力的群體,由此帶來了“圈子”之間甚至國家之間的“發展鴻溝”。
另一方面,所有權決定生產權,對數據資源的占有是數字平臺企業價值獲取的前提。“勞動將創造他人的所有權,所有權將支配他人的勞動。”在數字經濟中,生產資料不再僅僅是具象化的物體或者服務,數據成為極為重要的生產資料。原本在實體商品的生產過程中,遵守生產的道德規則和公序良俗是人之共識,然而當生產資料具有非實體性特征時,約定俗成的道德規則往往被忽視。數字生產資料的獲取和利用似乎不再屬于道德規則能夠規約的范疇,甚至有人炮制出“數字攫取的非道德性神話”,主張數字攫取游離于道德審視和倫理考量之外,是一個“價值中立”的領域。但事實并非如此。從數據信息的形成開始,私有資本就利用大數據技術收集和存儲具有公共性的大數據,為其獲取流量和利潤服務。繼而互聯網巨頭借助自有平臺,利用海量數據訓練算法、完善算法推薦技術,向用戶推薦個性化內容,提高用戶黏度,或是對海量個體數據進行進一步數據挖掘和二次利用。在私人數據成為生產資料的過程中,掌握科學技術的一方好似“天然”占有個體產生的數據,并在二次利用過程中將資本邏輯的價值觀注入其中,使其成為資本獲取剩余價值的“利器”。馬克思曾指出,“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會的、屬于一定歷史社會形態的生產關系,后者體現在一個物上,并賦予這個物以獨特的社會性質”。數字經濟語境下,數據成為資本的虛擬性載體被資本家占有,成為讓資本增殖的新要素,它既是被壟斷的生產要素,又是資本家剝削的“鐮刀”。誠然,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我們不能一般性地否定資本存在的價值,但是對于資本的任性逐利、對數據資源的任意攫取要保持警惕。當下數字平臺企業在數據信息資源和技術手段上處于壟斷地位,甚至利用政策對于專利的保護實施政策性壟斷,已嚴重影響經濟領域的公平正義。
(二)收益分配的結構性失衡
數字經濟時代不同信息主體對于互聯網信息的獲取、分析、應用水平和能力等存在差別,信息落差隨著數據體量的增長不斷擴大,使得以數字平臺企業為代表的組織在信息時代占據絕對優勢,造成“數字鴻溝”,而隨之引發的“馬太效應”更加劇了數字平臺企業對數字經濟活動話語權的壟斷。新業態發展帶來的勞動用工模式的轉變和話語地位的不平等,對勞動倫理產生新的沖擊,隱性的勞動剝削和不公平的收益分配嚴重影響了勞動關系的和諧,其中尤為突出的是數字經濟收益分配出現不公平與結構性失衡。
一方面,數字勞動的控制形式與傳統勞動相比發生了較大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在提高勞動效率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數字勞動者的自由權和幸福感。數字技術具有“兩面性”,既提升了人際溝通的效率,也形成了全天不間斷的自動化、數字化監控,勞動時間被動地無限拉長。馬克思指出,“資本由于無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勞動,像狼一般地貪求剩余勞動,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有些數字勞動者面臨著高強度的工作壓力、社會孤立、過度疲勞等勞動倫理問題,而算法控制的“去中介化”進一步增強了勞動者的挫敗感和壓力體驗。與傳統勞動控制情形下包含的人類自由裁量權不同的是,算法控制可以利用客戶的評價反饋對數字勞動進行即時懲戒,從而實現了對數字勞動的有效控制。為了獲得積極的評價和與評價相關聯的個人收入,數字勞動者不得不以滿足客戶需求為導向,將其全部生活置于這種特殊勞動邏輯之下;無償工作、高強度或長時間工作,甚至常常需要額外付出情緒勞動,這不僅損害數字勞動者的身心健康權益,同時也可能對社會心理帶來負面影響。
另一方面,數字技術應用在一定時期內會降低大部分數字勞動者的勞動收人,提高資本收入,致使勞動收入占比低,社會收入差距擴大。數字勞動中的高收入者往往是少數稀缺的技術型專業人才。為什么數字勞動收入占比低?首先,與傳統勞動不同,數字勞動具有的靈活特點使其更偏向采用計件工資形式,這種形式容易造成勞動強度與收入水平成反比的倫理悖論。其次,大部分普通數字勞動者與相應數字平臺企業之間,并不存在正式勞動合同關系,而是一種勞務合作關系。以外賣騎手為例,盡管外賣平臺企業借數字技術實際控制了騎手的勞動過程,但這些企業卻標榜自己只是連接供需兩端的“中介商”。外賣平臺企業將配送服務外包給區域代理商,而騎手則與區域代理商簽訂勞務合同、承包協議或是其他各種名目的協議,企業只負責提供信息服務,并不對這類數字勞動者負有直接責任。這類用工模式避開了傳統勞動關系中的“從屬性”,而第三方承攬使得平臺與勞動者的聯系也被模糊化,由此平臺勞動者的權益難以得到全面、清晰的界定和保障,致使當勞動者權益受損時,無法順利維護自己的合法利益。顯然,“技術壟斷”“話語壟斷”削弱了數字勞動者的話語地位,致使自由勞動和公平分配權利受損,這加深了數字平臺企業與數字勞動者之間的矛盾,阻礙了勞動關系的和諧發展。
(三)市場環境的逐利性失序
從技術利用維度看,數字平臺企業利用數字技術全面監控用戶的個人經濟行為、窺探隱私、限制主體的自由意志。法國著名思想家盧梭曾說:“人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數字技術的出現,拓展了現實個人的自由內涵,也催生了數據收集、存儲、挖掘等數字技術與個體隱私間的沖突。自動化低成本的數據收集技術和大數據的巨大價值,推動著無數數字平臺企業瘋狂追逐數據積累。然而,隨著數據收集成本不斷降低,數據收集渠道增多,各種數字經濟主體仿佛住進了一個福柯意義上的“全景監獄”,受到的監控日益增加,隱私空間受到擠壓并越來越趨于擠壓殆盡。在數字經濟活動中,數字平臺企業通過算法推薦技術編織而成的“信息繭房”,使消費者在互聯網平臺選購商品時,不再能單純以滿足自我需要為目的進行檢索瀏覽,極大制約了主體自由意愿的實現
從企業競爭策略看,數字平臺企業的“數據壟斷和話語優勢”激化了市場無序競爭。數字平臺企業天然具有某種從競爭到壟斷的發展趨勢,可以推動各類資源要素流動,加速各類市場主體打破時空限制跨界融合發展。競爭初期,資本意識到數字經濟有利可圖,開始大量投入數字經濟領域,市場上涌現數量眾多處于自由競爭狀態的數字平臺企業,而平臺擁有的活躍用戶規模是數字平臺企業生死存亡的關鍵。為了獲取持續增加并達到生存的最低“臨界數量”的用戶規模,眾多企業采取基礎服務免費、補貼雙邊用戶等策略將雙邊用戶引導到各自平臺,經過激烈的引流競爭后用戶規模達不到“臨界數量”且資本量不足的企業將退出市場競爭。伴隨著處于競爭劣勢的中小企業退出市場,少數大型企業形成寡頭壟斷。與傳統企業不同,數字平臺企業經營的是“市場”而不是傳統的商品和服務,網絡效應、多邊市場效應和基礎設施效應在很大程度上引致了數字平臺企業的自然壟斷。同時,數字平臺企業憑借擁有平臺和平臺內經營者的雙重身份,利用平臺的支配地位與平臺其他經營者競爭,實施縱向跨界壟斷。例如,京東平臺上既有“京東自營”又有其他商家,京東通過一定的算法將自營產品優先推薦給消費者,使其他商家處于明顯劣勢地位。同時,數字平臺企業對自有平臺內競爭對手產品與自營產品實行差別待遇,人為造成不公平競爭。平臺內的大多數經營者都對平臺具有高度依附性,倘若運營者的產品對消費者不可見,運營者就處于市場競爭中的嚴重劣勢。此外,平臺利用“二選一”排他性合約強迫商戶和用戶選擇平臺,通過支付平臺入駐費和個人用戶會員費捆綁平臺使用者,隨著站隊愈發集中,其他中小競爭平臺被排擠甚至倒閉成為邏輯必然。一般認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商品生產者們要實行商品交換,“別人所需的物品,他能予以充分的供給;他自身所需的,別人亦能予以充分供給。于是,社會各階級普遍富裕”。交換的發展,增進了交流與協作,擴大了視野,改善了生活質量。而數字企業的經營行為與市場經濟交換倫理的基本精神出現了明顯的背離。
二、數字平臺企業倫理困境的原因分析
數字經濟衍生于人類社會進入信息時代后數字技術的高速發展和廣泛應用,作為21世紀世界經濟發展的潮流和趨勢,順之者興,因此,我國已經把數字經濟發展作為國家戰略加以推進。然而,盡管我國數字經濟規模已連續多年位居世界第二,但“同世界數字經濟大國、強國相比,我國數字經濟大而不強、快而不優,出現了一些不健康、不規范的苗頭和趨勢”,影響了數字經濟的健康發展。數字平臺企業倫理問題是數字經濟發展中的突出問題之一,其背后存在多方面的深層原因。
(一)資本邏輯主導的價值偏向
歷史證明,資本往往以“自然法則”偽飾資本擴張的正當性,將“優勝劣汰”奉為道德圭桌,這種錯位式的價值邏輯必然導致其在追求財富積累的過程中衍生出其自身難以破解的倫理困境。數字技術變革了信息的搜集和處理方式,從傳統低效的網絡式、分布式,變成了以數字平臺企業為中心的中心節點式,相較以往成本極大降低,不僅在解決信息不對稱問題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使原本沒有多大利用價值的“數據”轉化成為一種具有極大經濟價值的新型生產要素。資本本身就具有追求無限增殖的“天然沖動”,當這種沖動作用于具有非競爭、低成本的數據資源時,極易催生出各類損害市場公平和社會正義的倫理失范甚至違法問題。在資本邏輯主導下,企業憑借其優勢性的技術架構與用戶規模形成的“數字圈地”,實質是資本通過占有數字生產資料實現價值攫取的新形態。隨著資本在數字經濟領域的擴張,當數字平臺企業對市場份額、流量及數據形成壟斷后,數據侵吞、侵犯隱私似乎成為一種常規操作,個體的數據資源就像空氣一樣成為數字平臺企業的天然所有物,相應催生出了壟斷經營、不正當競爭、隱私侵犯等問題,甚至侵蝕到社會的政治、文化等領域,其中,資本邏輯主導的價值觀在平臺架構和算法中的嵌入表現得尤為典型。因而,面對資本在數據要素市場中的特殊運動規律,有必要深刻審思數據的所有權、使用權、經營權與收益權如何界定與劃分等現實性問題。
數字經濟背景下,資本邏輯至上的算法推薦技術取代傳統信息傳播方式,占據主導地位,成為影響社會文化和大眾思想觀念的重要因素。在交換與消費環節中,算法推薦技術的內在技術邏輯即“意圖性推薦”所造成的“信息繭房”效應突出,致使個體價值觀極化,阻礙了主流價值功能的實現。另外,算法推薦技術也會對消費主義文化推波助瀾,諸如數據挖掘等技術讓互聯網巨頭可以從“數據廢氣”中挖掘出有價值的“信息石油”,算法在海量數據的加持下對用戶進行“數據畫像”,從而越來越了解數字經濟活動中各平臺用戶的個性和興趣,既能不斷地為用戶推送感興趣的文章、視頻吸引用戶關注,同時又能夠為用戶精準推送其感興趣的廣告,大幅提升用戶購買商品的可能性。例如,廣告公司通過數據挖掘技術,獲知最容易吸引客戶注意力的色彩、圖像、聲音、文句等信息,將這些元素運用于廣告文案和設計中,以最受用戶歡迎的廣告形式,最大限度地對用戶進行感官轟炸,調動其消費情緒。不難看出,資本邏輯至上的算法推薦技術無疑成了消費主義泛起的“幫兇”。算法推薦技術在為用戶推薦信息時,忽視信息本身的社會價值,僅僅將信息的傳播力和熱度作為推薦的首要標準。在算法推薦技術的推波助瀾下,主流價值內容聲漸式微,同時,主體接收信息的維度變少,視野越來越狹窄,致使網絡社群之間原有偏見不斷被放大,削弱了主流價值觀的認同,阻礙了價值共識的達成,耗散了社會凝聚力和向心力。
(二)企業倫理規范的制度性缺位
恩格斯指出,倫理道德觀念“不應當到人們的頭腦中,到人們對永恒的真理和正義的日益增進的認識中去尋找,而應當到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變更中去尋找;不應當到有關時代的哲學中去尋找,而應當到有關時代的經濟中去尋找”。任何倫理規范都是在現實基礎之上被抽象凝練和概括出來的,當前數字經濟的爆發式發展,使得數字平臺企業倫理建設相對滯后于其技術演進和市場發展的速度。客觀來看,我國企業道德及其道德責任意識的發展也有一個從朦朧到自覺的過程@,而數字技術迭代與經濟體量增長的高速度和強慣性與相關倫理規范的建構進程之間存在著顯著的速度差,數字企業的道德經營與自身發展之間的關聯性與互促性不足,導致企業在外部市場與內部管理層面都面臨著嚴峻倫理挑戰。
數字平臺企業倫理規范的制度性缺位突出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現有倫理規范的適配性不足。數字平臺企業倫理規范內蘊著經濟倫理一般與特殊的辯證統一,既不能對普遍的經濟倫理價值共識棄之如敝屣,任由企業經營墮入“道德真空地帶”;也難以將既有的經濟倫理規范簡單機械地套用于數字經濟的新語境之中。倫理道德規范對市場秩序和企業行為固然具有普遍的引領力和約束力,但這一功能的實現需要進一步聚焦數字領域,把基本倫理道德置之于具體矛盾和問題中加以深化和細化。二是制度供給的相對時滯性。數字平臺企業在數字產業鏈中居于關鍵節點位置,而其市場行為邊界模糊、數據技術規則缺陷等問題,使企業以所謂行業內的“潛規則”來暫替“明規矩”,對數字經濟健康發展和有效治理構成了挑戰。盡管相關制度建設著眼于構建公平競爭的市場秩序,但技術迭代速度與制度響應之間的時差所形成的“空窗期”,加之制度剛性約束與道德柔性約束的銜接協調上存在“空白區”,都為資本利用規則模糊地帶實現“數據原始積累”提供了空間。三是監督機制存在薄弱環節。社會大眾因個人信息素養不足和數據保護意識薄弱,對個人信息要素的控制能力較為有限,因而對數字經濟的道德認知和價值共識尚未成熟且不統一,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社會層面的監督空白。隨著資本在數字經濟領域的擴張,當數字平臺企業對市場份額、流量及數據形成壟斷后,由于大眾監督的缺位,其產生的負面影響也被進一步強化,諸如違規收集信息、大數據殺熟、算法歧視、過度逐利等問題時有發生,在市場競爭、消費者福利、信息安全等方面都造成了嚴重影響。
總體來看,數字平臺企業倫理規范的制度性缺位,并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制度缺位”,企業倫理的規范性不足和約束力不強的問題實質上是數字領域法治與德治、自律與他律間的結構性矛盾的外化表現。我國在數字領域具有明顯的治理優勢和成效,從宏觀層面來看,中國式現代化堅持以道德文明重塑現代化價值坐標,堅持物的基礎性與人的主體性辯證統一,在物質發展與道德精神的辯證張力中指明了數字治理的科學方向;從微觀層面來看,黨的十八大以來,聚焦數字領域,我國不斷健全數字經濟發展的法律法規體系和制度性保障,加強對數字資本的監管和駕馭,特別是對超級平臺實施“超級監管”,有力保障數字平臺企業的健康發展。然而,不容忽視的是在相關平臺企業的具體實踐中,圍繞自由與秩序、公平與效率、收益與成本、技術與倫理、自利與互利、權利與義務、發展與安全等基礎性、原則性問題的價值共識與道德規約尚未充分形成。而制度剛性約束的發揮離不開與之相協調的柔性約束作為必要補充,但尚未成熟的數字平臺企業倫理規范與剛性制度約束之間存在著明顯的不協調性,這種脫節不僅可能推高制度執行的社會成本,也為各類規避監管的灰色行為提供了滋生土壤。因此,數字平臺企業倫理規范的建立健全,不僅需要強化制度剛性約束,嚴格數字行業規范和市場規則,更需要企業加強自我監督和約束,涵養企業道德經營的覺悟和能力。
(三)消費主義價值取向的觀念沖擊
數字經濟的發展速度之快和覆蓋范圍之廣前所未有,不僅重塑了人類把握世界的認知方式和思維方式,而且開創了全新的消費模式,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為消費主義的傳播創造了空間和條件,弱化了主張節約勤儉,倡導精打細算、量入為出,反對奢侈浪費、及時行樂的主流價值觀的引領力和規范力。
一方面,移動購買和支付方式的升級導致消費異化。資本加速運動將數字化消費同質化為一種“給予一接受”的單向度反應模式,剝奪了消費者的個性需求和審美體驗,使得人們被動地習慣性依賴算法而進行消費活動。在算法的宰制下,消費者自主性嚴重削弱,人們往往不由自主地選擇智能推送的產品和服務。數字技術的加速發展并未被真正用以滿足人的發展需要,人反而被加速發展的技術“拖著走”,甚至墮入海德格爾所謂的“被拋狀態”,一旦落后于時代,則可能被這場“加速革命”潮流無情地淘汰,馬克思所期望的按照人的尺度和需要“自由地面對自己的產品”將成為奢望。由于平臺互聯互通,借助移動支付工具與網絡借貸平臺,數字化消費固然更為便捷高效,但其中也存在相當大的隱患。資本一邊將數字銀行、購物平臺和智慧物流等技術設施組建成數字化消費網絡,一邊為消費者提供用于指向性網絡消費的信用額度。而當前,一些消費信貸已經暴露出掠奪性和隱蔽的強制性等問題。借貸消費意味著必須以勞動抵債,其一旦失去控制,就會導致人們在“消費一生產一再消費”的加速循環中不斷地透支未來的勞動和生命,稍有不慎就可能背負超出償還能力的債務。這就是“數據變現”的運行機制,也是“算法的社會力量發揮誘導性作用的可能后果。
另一方面,消費主義沖擊和削弱主流價值觀認同。中華民族有著崇儉默奢的傳統美德,認為“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左傳·莊公二十四年》)。而消費主義所追捧的人生價值取向是“消費就是幸福即人生的目的”。消費主義價值觀誘導人們一味追求物質消費所帶來的感官刺激和一時快感,忽視“意義的生產”和高尚道德追求,將幸福的衡量標準物質化。正如馬爾庫塞所言,消費主義使人們陷入了一種物質至上的虛假需要之中,最終使人成為“物”的奴隸。消費主義推崇的外在的物質欲望,慢慢腐蝕著消費者的理性思維與行為方式,致其在追求“物”的過程中享受著“符號消費”帶來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滿足,誤把個人欲求的滿足視為人生價值的實現,喪失了人生應有的奮斗目標。這必然會弱化社會大眾對主流價值觀的認同,也必然會使其忽視自身的社會責任擔當和喪失對自由全面發展的追求。在消費主義鼓吹的符號消費理念中,消費者對商品的消費決策不取決于它的使用價值,而取決于它是否合乎潮流、符合時尚。由此消費者加快了商品更新換代的速度,拋棄仍有使用價值的商品,有意無意地揮霍掉大量的自然資源。同時,消費主義還導致了無節制地占有和消耗物質的過度消費行為,即所謂“爛費”(列斐伏爾語)行為,這些都會引發對自然資源無盡消耗的資源危機和對自然環境造成污染的生態危機。
三、數字平臺企業倫理突圍的基本理路
要言之,當前數字平臺企業倫理面臨的主要問題有四個層面:第一,從個人層面來看,主要包括隱私權與知情同意、生命與財產安全、公平公正使用數據產品的權利等問題;第二,從企業層面來看,主要包括數據正當采集和使用、數據泄露、算法歧視、算法壟斷、算法濫用等問題;第三,從社會層面來看,主要包括促進普惠共享、防止數據鴻溝、數據和算法的監管與問責、多元主體和參與者的權責、倫理審查制度、人工智能的道德主體地位等問題;第四,從世界范圍來看,主要包括保障人類社會美好未來、全球數據共享、數據安全與協同治理、防止智能機器人反噬人類、防止智能技術整體失控等問題。在以“雙融合”全面支撐“雙循環”的發展背景下,我國要加快數字化發展,打造數字經濟新優勢亟須解決數字平臺企業倫理的多方面問題,以此為加快新舊動能轉換、構建新發展格局提供強大支撐。習近平指出:“要健全市場準入制度、公平競爭審查制度、公平競爭監管制度,建立全方位、多層次、立體化監管體系,實現事前事中事后全鏈條全領域監管,堵塞監管漏洞,提高監管效能。要糾正和規范發展過程中損害群眾利益、妨礙公平競爭的行為和做法,防止平臺壟斷和資本無序擴張,依法查處壟斷和不正當競爭行為。要保護平臺從業人員和消費者合法權益。要加強稅收監管和稅務稽查。”?基于此,需要通盤考慮、系統發力,加快構建數字平臺企業倫理,以應對數字經濟發展中各種顯性或隱性的倫理困境。
(一)堅持價值優先,構建數字平臺企業道德經營的倫理基礎
數字平臺企業倫理本質上是基本企業倫理在數字化發展轉向過程中的實踐產物。數字平臺作為企業實踐的基本場域,既構成了其生產經營活動的形式,也提供著平臺資本運作的載體。如前所述,平臺資本企圖將數字經濟活動包裝成一種“特殊的社會生產關系”而打出“倫理無涉”的旗號,以掩蓋資本的增殖本性和目的,造成企業與勞動者、用戶、社會之間并存著倫理倒錯與缺失。數字平臺企業倫理不可避免地被動接受資本邏輯的價值影響,仿佛只能順應、接納資本倫理作為其價值合理依據,企業道德經營陷入難題。因此,解決資本邏輯主導下的價值偏向這一根本性問題,不能單憑市場自發的調節力和法律制度的約束力,需要輔之以倫理道德層面的價值引導和規范。
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論域中,資本倫理有著兩重意涵:一是資本本身的倫理,社會剩余價值的創造性與資本的獨占性之間的矛盾決定了資本本性之惡的發生邏輯,盡管歷史必然性的趨善促使其不斷作出修正,走出原始積累階段的無倫理的“野蠻”,但這種僅停留在資本運行層面的“道德”仍帶有強烈的自利與偽善色彩,表現為一種形式上而非實質上的道德實踐。二是規范、利用和限制資本的倫理,即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資本先天的價值缺陷決定了其不可能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終極價值,資本發展同樣要建立在勞動本位、人民至上、大局為重的價值立場上。這意味著要突破當前數字平臺企業倫理困境,必須對資本倫理本性進行揚棄式批判與超越性建構,在利用和發展數字資本的過程中堅守核心價值觀要求,更好地駕馭資本而不為其所牽引,推動數字經濟和平臺企業的健康發展。這也對我國數字經濟發展提出了不同于資本邏輯宰制的另一條道路選擇,并在數字經濟的可持續發展與經濟倫理之間構建起了密切關系。
習近平指出,要“教育引導資本主體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講信用信義、重社會責任,走人間正道。”構建起數字平臺企業道德經營的倫理基礎,首先需要把價值優先原則擺在突出位置,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培育形成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的道德覺悟和倫理規范。一方面,要在認識層面上確立起理性對待資本的態度。數字領域的資本問題是不可回避的現實,而科學認識和利用資本的前提,必須以正確的倫理認知為基礎。資本在市場經濟發展中發揮著重要的動力作用,而資本天然的剝削本性決定了倫理上的劣根性。因此,科學理性地對待資本,必須樹立起兩方面的基本判斷:一是充分認識社會歷史背景下資本存在的歷史合理性和局限性,既不能脫離社會實際非歷史地奢談什么拒斥、取消資本,也不能以單一片面的價值立場一味地崇拜或否定資本;二是充分認識資本本質上的不道德性和去倫理化,防范和化解其在數字背景下所衍生的新型變異和危害,高度警惕數字議題下的“意識形態陷阱”。另一方面,要在實踐層面上確立起崇尚實質道德的態度。因此,數字平臺企業倫理建設必須高度警惕資本邏輯慣性所帶來的“虛情假意”“華而不實”等傾向,要按照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要求確立企業經營理念和道德理念,在企業經營發展的同時,積極承擔數字技術創新、轉化、應用的發展責任和數字經濟普惠、共享、安全的社會責任,著力培養具有愛國情懷、勇于創新、誠信守法、積極承擔社會責任、擁有國際視野③的數字企業家,進而優化數字領域發展的創新環境與道德氛圍。
(二)強化剛性約束,完善數字平臺企業有序發展的倫理邊際
基于數字經濟對技術的高度依賴性以及技術本身的復雜性和易變性,傳統的存在于相對穩定、定型的價值關系中的倫理邊界并不能適應數字經濟的發展特征和要求,而必須從過程性中動態把握數字平臺企業發展的倫理問題和價值需要,構建并完善兼具剛性約束力和柔性引導力的倫理邊界。法安天下,德潤人心。習近平指出:“法律是成文的道德,道德是內心的法律。”歷史實踐證明,道德是法律的基石,法律是道德的底線,必須在不斷建立健全法律法規體系的基礎上,以剛性制度約束為基礎,不斷完善推進數字平臺企業有序發展的倫理邊際,其中有兩個層面不能忽視:
其一,對現有相關法律制度進行有針對性地補充完善。當前,為了規范和引導數字經濟發展,已有一批法律制度在發揮著重要作用,如《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等,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對數字經濟活動中的倫理失范行為、缺德無良行為加以約束,同時引領和鼓勵企業道德經營、有序發展。但法律制度作為政治上層建筑,在社會基本矛盾運動中具有相對獨立性的特征,從現實來看,其對數字經濟活動的規范和約束也往往具有一定的滯后性,因此,把數字經濟倫理作為對企業行為約束的必要補充,并以此推動相關法律法規的健全完善,具有十分必要的作用。針對數字經濟發展的新情況,在加強前瞻謀劃和系統部署的同時,可以通過將倫理法律化、制度化等方式加以輔之,加強剛性約束和柔性約束的協同作用,綜合發揮法治的監督懲戒作用和道德的教育引導功能。
其二,加快推進數字經濟領域的基本法和重點法建設。習近平指出:“推動數字經濟健康發展,要堅持促進發展和監管規范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在發展中規范、在規范中發展。”①數字經濟深入發展給經濟發展帶來了新動能。為了促進數字經濟進一步健康發展,相關基本法的建構不可忽視。例如,作為數字經濟治理領域中的基本法,《數字經濟法》在我國尚屬缺位,應加快推進這一基本法的制定,以期在促進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保障國家信息安全、加強數字經濟的司法保護,以營造一個公平、透明、可預期的良好營商環境方面發揮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特別是在相關倫理建設尚不成熟,難以形成道德約束的情況下,有必要借助法律的強制力,推動企業與相關主體間構建健康良性的倫理關系,使各方都能在和諧、共生、共享的環境中開展數字經濟活動,促進數字經濟發展的“天朗氣清”。
(三)增強德性自覺,推動數字平臺企業落實擔當有為的道德實踐
馬克思寫道:“一步實際運動比一打綱領更重要。”2023年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數字中國建設整體布局規劃》,表明我國將從戰略高度著眼,積極推進數字技術與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文明建設“五位一體”的深度融合。加強數字平臺企業倫理建設,其目標指向在于支持和引導數字平臺企業立足國家發展戰略全局,以高度的德性自覺推進擔當作為的道德實踐,在推動企業自身發展的同時實現社會價值。
一是涵養具有倫理能動性的企業文化和企業價值觀。企業道德經營的理念和行動集中反映著其企業文化的道德水準和倫理追求,作為企業成員共同的精神符號和價值準則,企業文化和價值觀建設具有重要的價值塑造功能和實踐導向作用。數字平臺企業作為新興市場主體,需要立足經濟倫理的一般原則,立足自身經營特點和發展戰略,樹立起人的價值高于物的價值、共同價值高于個人價值、社會價值高于利潤價值、用戶價值高于生產價值等價值導向,把企業發展、員工發展的基點擺在正確的價值定位上,實現數字平臺企業與新質生產力培育同頻共振,數字經濟發展與新發展理念相得益彰。
二是培育形成數字經濟主體的價值共識和道德準則。數字技術作為造福人類的國際公共產品,必須朝著向善普惠的正確方向健康發展,而數字平臺企業作為連接數字技術和實體經濟的關鍵主體,需要以科學的倫理精神有效利用數字技術,應對風險挑戰。為此,有必要設立專門的倫理委員會引導數字技術和數字平臺企業倫理建設,制定和健全數字技術發展和利用的倫理原則,并進一步研究規范數字平臺企業各個層面、各個利益相關者的倫理要求,構建有內核的、差異性的、層次性的倫理道德規范體系,引導不同主體尤其是數字平臺企業開發和創新安全可靠、便捷高效的優質產品和服務,規范與引領數字技術向著強智能的方向健康發展。
三是規范引導企業道德經營行為與個體消費行為。要推動數字經濟領域法律法規、行業規定和社會道德的有效銜接、協同發力,引導數字平臺企業以正確的責任感和道德觀融入數字經濟發展大環境,以道德經營的自覺性和能動性參與技術升級、資源配置、自主創新等市場行為,通過自律與他律的統一努力實現效率與公平的統一。同時,必須充分認識到,企業倫理建設不可能脫離積極健康的社會道德氛圍。必須順應數字經濟發展扎實推進公民道德工程建設,增強社會全體成員的道德覺悟,讓遵守數字經濟倫理規范成為公民道德自覺的新內涵;應利用大眾傳媒與自媒體對社會大眾開展數字經濟倫理方面的宣傳教育,普及數字經濟倫理的知識,積極培育個體科學的數字消費觀和健康生活觀。在數字消費活動中,既不能提倡享樂主義,也不能倡導禁欲主義,而要清醒認識到消費對經濟發展所具有的基礎性作用,倡導綠色消費,以人與自然的和諧、物質消費與精神消費的統一、個體的健康和幸福為出發點和歸宿。
放眼世界現代化進程,人的發展、物的富足和技術進步的價值追求在不同的發展模式和路徑選擇中有著迥異的現實表現,特別是在一些先發現代化國家出現了或是片面單一、或是顧此失彼、抑或是名不副實的發展困境。而中國式現代化之所以能夠實現發展的連續性和創新性、保持發展的獨立性與開放性、推進發展的協調性與系統性,其中的精神密鑰正是蘊藏于道德文明之中,進而使人的發展、生產力解放與生產關系的變革能夠始終遵循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面向新征程,中國式現代化向縱深推進,既要通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動數字治理與社會發展更好地相適應,推出有利于優化數字資源配置效率、激發企業創造活力的系列改革舉措,深化數字經濟各領域各方面體制機制改革;更要堅守人民至上的價值立場,推進數字經濟發展與道德文明建設同頻共振,讓高尚道德風范為數字平臺企業提供價值引領,推動數字平臺企業更好發揮數字經濟發展的市場主體作用。企業需要自覺站在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的戰略高度上,堅持以中華傳統美德、馬克思主義道德觀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構筑起推進企業發展的精神基石,以良善的道德意愿和道德情感推進技術創新和產品服務升級,以正確的道德判斷和道德責任參與市場競爭和良性發展,以富有道義性的道德理想和道德行動努力實現自身發展,進而以自身堅實的技術支撐和高尚的道德風范服務于中國式現代化。
作者簡介:張志丹,上海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200234;崔浩然,上海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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