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辰的《醉茶志怪》講了很多狐鬼故事,也講了一些真實發生的事情,而后者往往比狐鬼故事還精彩有趣,比如下面這則。
江西有個普通百姓,窮得叮當響,突然有一天,稱自己“道接宣圣”。所謂宣圣,指的就是大成至圣先師孔子。這人的意思就是,自己的道行是直接傳承自孔子,自己是夫子衣缽的直接傳承人。一般人聽到這種說法,大多也就是嗤之以鼻。可偏偏他卻有一幫追隨者,也是跟他一樣差不多像乞丐的家伙。于是他宣布成立了一個新學派“黃教”,自己當然就是黃教創始人。這位創始人騎著一匹瘦騾子,幾十個追隨者前呼后擁,一幫人像丐幫游街一樣招搖過市,蔚為壯觀。
這幫人呼啦啦到了縣城,直接走到縣衙門前要求見縣官。守門的看見這幫衣衫檻樓的乞丐,當然拒絕他們入內,還趕他們走。奈何他們人數眾多,趕也趕不走,只好讓他們坐在廳事之前,然后創始人和門人就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圣人”下得騾子,當然不能直接坐地上,門人趕忙恭恭敬敬拿來一張破爛的黃墊鋪在地上。鋪得稍微偏了一點,“圣人\"皺著眉說:“席不正,不坐。”(出自《論語·鄉黨》,原文是“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門人聞言,慌忙趴在地上瞇著眼睛仔細調整,終于把墊子擺正,“圣人\"才坐下去…這位“圣人\"說話要不引經據典,要不咬文嚼字,搭配上他們乞丐般的打扮,簡直就是孔乙己的群體秀。
這種不要錢的表演吸引來了大批觀眾,他們將這群人圍了個水泄不通,興致勃勃地觀看他們的表演。其中有一個叫趙晴軒的人,讀過些書,也喜歡開玩笑,看見這幫活寶當然不會放過嘲笑的機會,于是問:“當年孔圣人穿的是狐裘,您卻穿得鶉衣百結,這是什么原因呢?”“圣人\"正色說道:“君子固窮,你這樣以惡衣惡食為恥的人,不足跟你交談。”趙晴軒又問:“當年圣人坐著駕兩匹馬的車,而先生您只有一匹瘦騾子,是不是也太寒儉了些?孔圣人有門徒弟子三千,您只有這些個門人,是不是太冷落了些…\"“圣人\"聽到這些話,干脆端坐閉目,再也不回答。
這幫人在縣衙前一本正經地表演,馬上有人報告了縣官。縣官性情耿直,一眼就看出這不過是群招搖撞騙的騙子,大怒,立即升堂,派差役把“圣人\"抓來,準備大刑伺候。“圣人\"到這時候都還沒出戲,長嘆一聲說:“上天降德于我,小小知縣能奈我何!”之后一個字也不說。知縣更加憤怒,扔下竹簽就要動刑,旁邊的師爺急忙勸阻。過了半天,知縣才忍住怒火,將此事寫成公文呈報上官,然后將“圣人\"和他的門徒一幫人回原籍,一場鬧劇就此收場。
這篇文章講的固然是一場鬧劇,但是這樣的鬧劇在一百多年前李慶辰的時代已經多次發生。他在這個故事的評論中寫道:當時一些人自封為孔子的直接傳承人,張口閉口就是《論語》《大學》,做出一副只有我獨得真傳,你們的學問都誤入歧途的模樣…立了山頭,自己當然就是當仁不讓的教主,于是就可以廣招門徒,擴大聲勢。弄得好,有可能白日飛升,光宗耀祖;弄得不好,至少也爽了一把,品嘗了一下眾星拱月的滋味,也算賺了。
這套把戲說起來簡單,實則也是有奧妙的。
重中之重,首先是自己的教派要符合政治正確的原則。
所謂政治正確,就是必須附和社會或者體制公認的理論體系或者價值觀,切不可盲目自立山頭,一來太過艱難,二來也不容易讓人信服。
從董仲舒到晚清的兩千多年里,孔子的儒學在絕大部分時間里都是中國社會不可撼動的政治正確。所以,依托孔子的名頭,開創自己的山頭是最可行也是最簡單的辦法。不過要切記,為突出自己教主之尊,必須對原本的理論進行自己的改造。主要途徑有兩種。第一種是根據經典,獨創發展,如董仲舒、程朱之類,不管后人是否贊同他們的思想,但是人家的學問卻是不能否定的。不過這樣做實在太累,要成為真正的學問家哪有那么簡單?所以更多人選擇了第二種,就是聲稱只有自己得到了原教主的真傳,如慧能之于弘忍,孫悟空之于菩提祖師,都是半夜三更得到師父親自傳法的教派唯一衣缽繼承者,其他的都是異端。這樣既省去了皓首窮經之苦,又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建立起自己教主的地位,可謂一舉兩得。
事實上,也正是由于這位教主的政治正確,使自己免受了皮肉之苦。正當縣令早已識破其騙術,想要對其大刑伺候的時候,旁邊的師爺急忙附耳低言勸諫。我想師爺絕對不是被教主的伎倆騙了,而是在勸縣令審慎從事,畢竟教主披的是孔子儒學的政治正確虎皮,如果貿然動粗,傳出去恐怕有損大人清譽,讓宵小之徒抓到辮子。太廟里有了老鼠,投鼠都得忌器,而如果為了打蟑螂而打破了瓶瓶罐罐,那就更不值了。由此可見,政治正確的確是一張好虎皮,可以方便地用來當大旗,遮風避雨,化病消災。
拉起了架子,第二步就是廣招門徒了。大凡新山頭建立,要想招收高質量的追隨者當然是不容易的,所以第一批擁定多是歪瓜裂棗。不過這沒有關系,此時作為教主,一定要給門徒描繪美好藍圖,許下燦爛愿景:雖然現在你們跟著我都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是你們是我的第一批信徒啊,等教主我發達了,你們就是原始股東。到那時,你們隨隨便便都是身家過億,何愁不飛黃騰達榮華富貴?有了第一批信徒,只要善加呵護運營得法,就不愁沒有第二批、第三批,由此生生不息,光大門派指日可待。
第三步則是進階,就是在教派發展到一定規模之后,要主動與權力合作,爭取取得官府的背書,這樣才能進一步發展。故事中的\"教主\"其實是深譜此道的,不然他為什么帶著門人浩浩蕩蕩求見縣令?可惜的是,教主大人還是準備倉促了一點。他顯然沒有意識到,以教主之尊,包裝的重要性,居然就這樣騎著一匹瘦騾子,帶著幾十個乞丐般的徒弟就去求見縣大老爺。他也不想想,如果老爺真的把他奉若上賓,面子何存?果不其然,老爺的面還沒見著,就先被一個讀過幾天書的書生給搶白了一頓,顏面盡失。設想,如果教主肯下血本,借也好,偷也好,給自己和手下都換一身像樣的行頭,一路聲勢赫奕吹吹打打去求見縣令,先別說縣令能不能見到,至少也不會被門衛擋在外面,席地而坐,成為一縣百姓的笑話。說白了,這位教主還是太心急,也太自信了。如果他真的能按我的設想去做,沒準真能得到縣大老爺的接見,甚至還能把酒共歡。出來之后,立刻就能以縣太爺的摯友自居,絕對身價倍增。以后再行走江湖,有了這塊金字招牌,何愁大事不成?
不過話說回來,這位教主出身草莽,能做到這個地步也實屬不易了。現在的那些山寨頭領,比他做得差遠了。
這些年行走江湖,見了不少人,其中有一類,初見讓我肅然起敬,之后讓我心生狐疑,最后令我啞然失笑。這類人就是各種教主式的創始人。
早在名片還流行的年代,我就遇到過不少這種“創始人”。他們的頭銜都有統一的格式,一律是政治正確的帽子 ?+ 獨樹一幟的門派 + 頭銜。比如教育界,語文學科中,他們的頭銜往往是 ?× 語文學派創始人。這種頭銜還可以細分下去,比如 ×× 作文創始人 ?× 文言文創始人、 ρ××ρ× 寫作創始人…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這種頭銜乍一看讓人高山仰止,以為自己終于有幸認識了一代宗師。可是回來上網一搜,發現教主的頭銜除了創始人之外幾乎一無所有,甚至他的功業似乎也只有擔任了創始人,再無其他;再搜他的教派,似乎除了他之外也別無外人,讓人不禁惡意懷疑,這位創始人是不是身兼教主、副教主、堂主、香主、舵主之職,需要搖旗吶喊的時候還得辛苦客串下群眾?而這種創始人主頁里最不缺的是跟各種名流的合影。由此看來,前面故事里教主沒做到的第三步,他們倒是恰恰做到了,至少還在努力中。除此之外,進步空間還是蠻大的。
早些年,我還血氣方剛,暴躁易怒,看不慣某些創始人的模樣,親自下場想去揭畫皮,結果當然是引起一場場罵戰。雙方罵到最后,無一例外,我都會被扣上一頂政治不正確的大帽子,比如:你反對教主就是反對語文,你反對教主就是反對寫作,你反對教主就是反對 ×× ……不一而足。這時候我才發現政治正確的重要性:有了這張虎皮,就可以隨意地舉起自己的大旗,并且天生圣體,完美抵御一切攻擊,還能自動反擊,妙不可言。所以每次我想去打假,最后的結果卻是弄得自己一身臊。唯一幸運的是,我遇到的創始人道行都不高,大多跟我一樣,都是孤軍奮戰。否則人家要是召喚出一幫徒子徒孫,一群人上來每人咬我一口,我不死也得脫層皮。
但從這些罵戰中我也逐漸悟到,這世界不是沒有貨真價實開宗立派的創始人,但是如果一個人把 ×× 創始人放在頭銜的第一位,或者干脆只有這一個頭銜,那八成是騙子。既然是騙子,何必跟他爭論是非?你還指望勸說緬北的騙子都“從良\"不成?
因此唯一正確的做法是:珍愛生命,遠離\"創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