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布鞋

“北京布鞋，老北京布鞋…”冷風撲面，走在寒意漸濃的步行街，耳邊響起久違的叫賣聲。

不知何時，市面上儼然出現“三多”：藥店多，零食店多，布鞋店多。布鞋，確實物美價廉，工作、休閑皆宜，深受消費者青睞。隨著年歲的增長，我也是逐漸喜歡輕便舒適的鞋。

一聲吆喝，將我的思緒拉回三十年前。那是1995年的夏天，我初中畢業，考取了贛州師范。那個暑假，家人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做通了我的工作不去讀高中，二是湊齊了一千多元的學費。當時，我的行頭里就有一雙父親為我挑選的老式黑布鞋。父親堅持要給我買的時候，我內心是抵觸的，總覺得太老土，自己最想要的其實是皮鞋或運動鞋。想到父親自己也有一雙老布鞋，左右腳尖處均已“露白”，卻一直舍不得換，我選擇了順從。待到9

月初報到那天，我就穿著那雙布鞋踏上了離家的行程。

沙土路上，熱浪翻滾，人車交錯，行人、車輛都“風塵仆仆”。有些年歲的班車汽油味很濃，窗戶一路嘎吱作響。汽車走走停停，路邊的桉樹、峰巒、河流不斷地被甩在我們后面。這是我懂事以來第一次去贛州市區，一路上倒是覺得新鮮。透過車窗帶著熱氣的風混雜著泥土味道胡亂地拍在我的臉上。晚上，我們在熱情大方的姨娘家住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在汽車站等贛州師范的校車。贛州車站比興國車站大了好幾倍，房子很多，也很氣派。車站廣場上，貼著具體起止行程的各色班車進進出出。下車的、等車的人擠滿了車站，也有不少像我一樣身邊站著家長的學生。大家都焦急地等待著。其間，我們旁邊有兩個穿著鮮亮的同齡女生一直優雅自在地談笑風生。隨著班車陸續進出，車站等車的人逐漸少了近一半。不一會兒，隔壁站著的兩個女生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由得轉頭看向她們，順著她們的視線看去，原來她們此時正盯著我腳下的黑布鞋，一邊指指點點，一邊前俯后仰。我頓時窘迫不已，忽然覺得臉很燙，想趕快躲到父母的身后。結果我兩只腳像灌了鉛，又像被押上審判席的“盜賊”，居然不聽使喚起來。許久，我終于挪到父母身后。許久，笑聲終于停了。這窘態，讓我想起初到大觀園的劉姥姥，但是我全沒有劉姥姥的閱歷和情商。

后面，我忘了自己是怎么上的校車，好像那兩個女生也上了這輛車。我腦子一片惶恐空白，一路感到渾身發熱，初秋的風竟然燥熱勝似酷暑。

經過半小時左右，我們到了學校。兩位上屆的同鄉學長像約好似的早早在校門口候著，一見我們便熱忱地幫忙提行李，全程陪同我們報到、入住、辦飯卡等。中間，一件尷尬事還讓我記憶猶新。記得在學校老禮堂臨時報到處，輪到我登記完信息，馬上要繳費了，爸媽卻忽然不見了。左右找尋，他們竟躲在禮堂角落里拆著幾個毛線團。這時我才知道，他們把學費藏在哪里了。母親在一邊松，父親在另一邊卷…霎時，我感覺時間都停止了，仿佛整個禮堂的人都在注視著我們，似乎所有能聽到的聲音都是在談論我們。隔著幾十米，我好像能聽到父母手中毛線團扯開又重新卷起來的沙沙聲。這些聲音讓我臉熱了一陣又一陣。我證忙地呆在原地，讓排在我后面的同學一個個地先辦手續。陪同的姨娘、接待的學長也是面面相覷。這個過程大約持續了十多分鐘，對我而言卻像過了漫長的幾個小時。我頭腦里分明一遍遍閃過朱自清先生筆下那個大大的“迂”字。

今天回想起來，那兩個可笑笨拙而又智慧機警的身影當是我一生之中最珍貴的財富。

父母當天就要趕回家，臨走時，兩人又不由分說地把除返程車票費用之外的錢全部塞進我的兜里。我剛回到宿舍，就把布鞋換下，匆忙打開行李，才發現包里居然還藏著一雙半新的皮鞋一雙我再熟悉不過的、系鞋帶的、有年頭的老式皮鞋，那是父親一年只舍得穿一兩次的皮鞋。

夜里，我輾轉反側…

第二天，我又穿上了那雙布鞋。

后來，雖然身邊偶爾也會投來異樣的目光，或許是因為腳上的黑布鞋，或許是因為我的穿扮，或許是因為我的普通話，而我也漸漸地覺察不到。

在我的中師求學期間，家里的“窘”事也接連不斷，有些還是多年后通過父母或鄰居解密我才知曉。比如，母親把自己娘家陪嫁來的最后兩個“花邊”賣了；家里珍藏的一沓民國時期的紙幣在街上只換了幾元錢；鄰居送了一只小狗，父母養了幾天就偷偷賣了，卻跟鄰居說走失了…所幸的是，父母的口碑在村里一直不錯，而且因為這些，他們的“威望”不減反增。

在父母的強力支撐下，還有國家每月補貼的39元伙食費、2.5元開水票，我的師范求學生涯幾乎是衣食無憂的。事實證明，家里讓我讀中師，對這個家庭和我的人生來說，無疑是最佳選擇。

好好讀書，早點工作，估計是大多數農村家庭出來的中師生的心聲和期盼。

記得在師范的一次課前演講中，我正是穿著那雙布鞋第一次踏上講臺。我清晰記得，當時我的演講題目是《農民的兒子》。我從家門前的老樟樹講到農村孩子的樂趣，講到農村家庭的不容易，講到報到時穿的布鞋。這次演講給老師和同學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畢業留念冊上，不少同學還說就是因為我的演講開始記得我。

這雙布鞋陪伴了我整個師范生涯。

畢業后，我成了一名鄉村小學教師。領到第一個月工資后，我的第一筆開支用作給父親買一雙布鞋。

這雙老布鞋，將陪伴我的一生。

（作者單位：江西省興國縣第五中學）

（插圖：勝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