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讓文學真實發生

摘 要 《琵琶行》的核心教學價值不是古今第一的音樂描摹，也不是天涯淪落的主旨發掘，更不是疏通文意的情節推送，而是白居易驚為天人的敘事藝術。詩篇的敘事語言，將自然風物與人類情感進行輕與重、淺與深、急與緩、疏與密的對比和襯托，營造出可視、可感、可嘆的現場感；通過制造聲律、綿延和停頓，營造張弛有度、和諧統一的敘事節奏，讓讀者對“天涯淪落”這一歸旨產生穿越時空的共鳴；通過敘寫物理空間的失衡，表現心理空間的失控，讓“司馬青衫”的失態情感自然迸發，讓文學的感人力量真實發生。

關鍵詞 琵琶行 敘事 語言 節奏 空間

白居易在世時已是紅極一時的流量詩人，傳說他的詩歌“老嫗能解”，其“新樂府”敘事詩更是為世人稱道。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選擇白居易的《琵琶行》，不僅是因為白居易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也是因為這首詩獨特的“新樂府”風格，由此產生有別于其他詩篇的教學價值。一篇課文的教學價值往往很豐富，但真正的核心價值只有一個。與以往的教學主張不同，我認為這首長篇敘事詩的核心教學價值不是古今第一的音樂描摹，也不是天涯淪落的主旨發掘，更不是疏通文意的情節推送，而是白居易驚為天人的敘事才華。

一、敘事的語言，讓感受真實在場

白居易的詩歌出現在李杜兩座盛唐詩歌高峰之后，其詩歌語言相對而言顯得通俗易懂，說它返璞歸真也不為過。試比較《夢游天姥吟留別》與《琵琶行》：《夢游》中謫仙人想象無垠，也逍遙無邊；《琵琶行》中白樂天雖聞仙樂，卻淚濕青衫。同樣是被遣離京，也同樣是敘事寄情，為何一個讓人感覺在天馬行空，忘情地追夢，一個則讓人感覺能聽曲識人，真實地共情？這里既有作者人生經歷和性格稟賦的緣故，更有詩人創作思想和寫作風格的區別。白居易的審美認同和寫作習慣決定了他必定是一個匍匐在地的現實詩人，而不能成為九霄云外的浪漫仙人。

《琵琶行》開篇第一句“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信息量很大，用傳統的文章學知識分析是主要用記敘的語言依次交代了事情發生的地點（潯陽江頭）、時間（秋、夜）、事件（送客）、環境氛圍（楓葉荻花、瑟瑟）和作者當時的心境（瑟瑟）。作者僅憑三言兩語的開篇表述，不慌不忙地告訴了讀者傳統敘事幾乎所有的要素。“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這兩句以描寫為主，兼帶記敘，是典型的景中融情的描寫手法，勾勒江水浸月的蒼茫之景，表現醉不成歡的慘別之狀。縱觀全詩，都會讓人心生秋意茫茫的真實感受。這里，白居易的敘事語言在融合細節和意象的基礎上，將自然風物與人類情感進行輕與重、淺與深、急與緩、疏與密、暗與明的對比和襯托，營造出可視、可感、可嘆的現場感，是為贏得讀者感同身受的白氏敘事。

《琵琶行》不僅有“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敘述，也有“別時茫茫江浸月”的意象描寫、“血色羅裙翻酒污”的細節描寫。《琵琶行》中的敘事就像一條寬闊的河流，有波濤洶涌的潮流、水花四濺的擊水、晶瑩剔透的浪花。敘事是河道，平穩推進：全詩敘述了詩人遭貶謫后偶遇琵琶女演奏，心生天涯淪落之感的事情。意象是激流，洶涌澎湃：意象琵琶是琵琶女的身份象征，正是這演奏京都之聲的琵琶，使她沒有真實姓名，沒有正室名分，沒有精神自由；意象青衫是白居易身份和境遇的象征（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中，頁下注釋“青衫”為青色單衣，唐代官職低的服色為青），更是他政治遭遇和心靈創傷的直接體現，是他權力斗爭失敗后的真實寫照。無論是對琵琶、青衫的敘寫，還是對江水、明月的描述，這些意象都有令人心潮澎湃的既視感。細節是浪花，光芒閃現：這一朵朵晶瑩的浪花，可以是“低眉信手續續彈”的動作神態，可以是“銀瓶乍破水漿迸”的清脆之音，抑或是“血色羅裙翻酒污”的現場還原……所有這些，在輕重、深淺、急緩、疏密中組成形態各異且井然有序的河流東進圖景，遠觀沉穩平靜，近看變幻無窮。美麗的漢語言文字在白居易巧奪天工的敘述下，呈現出搖曳多姿、繁而不亂的魅力。

中國古典詩歌的詩句幾乎全是排偶句，在這一特性的加持下，白居易將詩句敘寫中的對比和襯托運用到極致。他有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芳菲盡”和“始盛開”構成兩股力量相反的比較，“芳菲盡”又為“始盛開”的桃花鋪墊（襯托）了敘述的張力。在《琵琶行》中，這樣的敘述語言俯仰皆是：描摹音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的重與輕，“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的急與緩；描繪景物“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的近與遠，“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暗與明；敘寫往事“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的多與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的歡與愁……更有排句與排句之間、章節與章節之間的比較，從而形成強烈的敘事張力。

二、敘事的節奏，讓共鳴真切產生

有敘事就有運動，敘事就是在運動中產生、發展的。物理界的運動總是千變萬化，詩歌界的敘事也不宜千篇一律。詩歌敘事的節奏，就是從變化著的運動中而來。《琵琶行》中的敘事節奏，主要有聲律、綿延、停頓等。

《琵琶行》通篇都是排偶。詩文中兩句對偶合成一聯，兩聯并列合成一篇，形成搖曳多姿、變化有致的節律。傅修延說，漢語抑揚頓挫的聲律之美，通過高與低（即平聲、上聲與去聲、入聲）、平與仄（即平聲與上去、去聲、入聲）以及舒與促（即平聲與上聲、去聲與入聲）三種對立平衡的因素發生。詩篇中第一段詩句尾字“客”“瑟”“月”基本押仄聲韻，形成決絕的語調和悲涼的情感。第二段詩句尾字基本也是仄聲，但不是一韻到底，而是隨著音樂的變化而變化著的。漢語言，因其造字結構的獨特性，使之擁有一字一音、鏗鏘有力的發音[1]。漢語言文字的聲律，誦讀著朗朗上口，遐想時撼人心脾。

與此同時，《琵琶行》中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上下聯重復出現某個同樣或意義相近的字詞。我把這種類似于頂真修辭的現象稱之為綿延。詩篇中的綿延有三種情況。第一種為頂真，如“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第二種上聯句子中間的某字與下聯的首字相同，如“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第三種上聯句子中的某字與下聯中的某字意義相近，如“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這種敘事節奏技巧，因為字眼反復使用，從而拉長敘事節奏，放大敘事情節，既有舒緩節奏的作用，也有深化細節的功能。漢語言文字的綿延，朗讀著聲形并茂，品讀時具體可感。當然，綿延技巧也會造成另一方面的問題，那就是使詩歌過于具象化和通俗化，失去跳躍性和隱含義。

從字音到字詞，再到篇章結構，值得一提的是，在《琵琶行》的敘事結構中，有三處景物描寫，它們分別是：“別時茫茫江浸月”“唯見江心秋月白”“繞船明月江水寒”。人們通常強調三處景物描寫以動襯靜的表達技巧和表達效果，而忽略了它們在敘事上所起到的停頓作用。如果從敘事的角度進行分析，還可做如下補充：第一處景物描寫既表現送客離別時的開闊環境和悲涼之情，又暗示將有新的故事發生。第二處景物描寫是在大段音樂描寫之后，“唯見”說明琵琶聲停，萬籟俱寂，人們沉浸在音樂營造的虛幻縹緲的空間里，此處描寫使得敘述稍作停頓，具有引發敘事變動、舒緩敘事節奏的作用。第三處景物描寫，意義在于暗示歌女的孤寂、冷落、悲苦傷感，在結構上有前后照應的作用，下文“夜深忽夢”事則是沿著“守空船”敘述的，“夢啼”不正是景物描寫所暗含的傷感嗎？語文教學在很多情況下，沒有意識到這種停頓的敘事意義，即忽略停頓起到的引發敘事變動、舒緩敘事節奏、提升敘事格調等方面的重要作用。

三、敘事的空間，讓情感真誠流露

敘事必定有其施展運動的空間。敘事的空間體現在文本著力打造的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在《琵琶行》中，敘述者和主人公的失落之情是逐步體現的，也是通過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的雙雙失衡來體現的。

物理空間的失衡主要體現在主人公從政治生活中心隱退至邊緣的這一過程。在詩前序言中，詩人交代了琵琶女的演奏吸引他的原因是“錚錚然有京都聲”。從繁華的京都到地僻的江州，詩人產生了身體上和精神上的諸多不適，而失去朝堂上的話語權，社會地位的徹底失陷，是白居易淚濕青衫的根本原因。白居易被貶江州之前，曾經深受皇帝重用。但是在武元衡事件之后，皇帝聽受讒言，讓白居易越貶越遠。琵琶女物理空間的失衡，表現為從京都“五陵年少”的社交舞臺，退居到暫泊江湖的船舫。這位曾經色藝雙全、名滿京都的樂伎，伴隨著年華漸老和家國變故，逐漸被邊緣化，最終只能在狹小的船艙里演奏琵琶。船艙的狹窄和封閉，正是琵琶女活動受限、淪落江湖的生動寫照。

物理空間的失衡，造成了人物心理空間的失控。“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商人的無情，世道的多變，再加上年華的老去和歲月的風霜，使得琵琶女再也沒有十足的勇氣與社會做過多的交流。“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體現了她內心的掙扎與惶恐。“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盡管詩人對琵琶女的遭遇表示同情，但他也無法改變她“由奢入貧”的命運。與琵琶女的遭遇相似，白居易在江州的貶謫生活，也對他后來的政治理想產生了十分消極的影響。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人眾耳，跡升清貴”（《與元九書》）的人生經歷，在一紙外放江州的詔令面前灰飛煙滅。貶謫江州的十幾年，白居易在政治上的失意之情，只能靠儒釋道的精神信仰得以排解。《舊唐書·白居易傳》中記載：“在湓城，立隱舍于廬山遺愛寺，嘗與人書言之曰：‘……前有喬松十數株，修竹千余竿，青蘿為墻援，白石為橋道，流水周于舍下，飛泉落于檐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居易與湊、滿、朗、晦四禪師，追永、遠、宗、雷之跡，為人外之交。”[2]看似“恬然自安”的江州生活，實則是白居易在朝堂和心理雙重失衡下的被迫離場。這種痛楚常年被他壓抑在內心深處，以至于在琵琶女如泣如訴的演奏中，終于情緒失控，淚濕青衫。

白居易的敘事詩極富感染力，字里行間的情感流露往往能引起讀者的共情。白居易晚年時寫作《彈秋思》：“信意閑彈秋思時，調清聲直韻疏遲。近來漸喜無人聽，琴格高低心自知。”詩中的情感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安寧，一種無所畏懼的謙卑。從少年到晚年，白居易從不認為自己能夠忘情。正是因為白居易的多情，使得他的敘事詩對事物的觀察和描摹更細致、更動人。多情的詩人寫就真情的詩歌，真情的詩歌引起讀者的共情，讀者的共情讓文學熠熠生輝。

參考文獻

[1]傅修延．試論漢語文本的獨特性[J]．創作評譚，2004（6）.

[2][后晉]劉 昫，等.舊唐書[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9：2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