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0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5)10—012—03
在地域特色鮮明的藏地寫作中,長篇小說《月亮營地》《太陽石》(又名《太陽部落》)在當代文壇有一種篤實、微苦的歷史韻味。這兩部小說不僅是家園情懷的生活抒情詩,也關注到了女性世界、民族的物質與精神存在,在記憶、反思與想象中回復跌宕,避免了寫實主義的平鋪直敘、審美單調,而走向內斂沉潛、注重隱喻的現代主義寫作,為藏民族的來處與歸路給予了深情的文學關照,在民族文學創作中有較高的辨識和人性的溫度。
家園情懷是長篇小說《月亮營地》《太陽石》最基本最核心的內涵。作者非常細致地勾畫了藏民族日常生活中的配飾與器物,再現了藏民族獨特的生活風貌、風俗民情;用女性的勞作、愛情和生兒育女折射出藏民族女性的堅韌與偉大。
首先,《月亮營地》《太陽石》呈現出濃烈的家園情懷。文學不僅僅是對某些地方的描繪,更是保存并創造了這個地方。1970年代以來,文化地理學發展迅速。學者們將地理學從傳統學科建制中解放出來,為重新理解地理學與文化藝術之關聯提供了新的批評武器。長篇小說《月亮營地》《太陽石》無論是草原、雪山、部落、廊廓,還是河流、小路的書寫,常常感情色彩濃烈,充滿了深情、溫愛的氛圍。作者透過詞與物的組合而呈現出非常鮮明的地方感與地理特征,在個人生活記憶和想象中展示出時空坐標中的家園情懷。《月亮營地》中深情地寫到:
春天的氣息從達日神山的南麓開始彌漫。再過一個月,牧人們就得帶著家當、帳篷,趕上羊群轉場,把家搬到深山里去,在那里度過整個夏季。[2]
在這短短文字中,作者就為讀者呈現了山的威嚴、草原的絢麗、牧民的生活,詞匯色彩鮮艷,情感層層推進,讓安多的地景、風物和人情煥發出動人的聲色,奠定了故事的感情基調,也可以想象作者在寫到此處時得意自豪的神情。
高山雪水形成的河流最為圣潔清澈,滋養了藏民族熱烈坦誠的脾性。《太陽石》中多次寫到河流:
瑪冬瑪湖,清粼粼的瑪冬瑪,波光柔柔的瑪冬瑪,情意撩人的瑪冬瑪。③
“桌柜”作為藏民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物象,缺乏內在的詩意和美感,但在作者充滿溫情的筆下,它凝聚著家庭成員的倫理情感,蘊含女性從少女到老婦人的心路歷程。
桌柜有兩個抽屜,兩扇柜門,式樣古樸,拉手全是銅環,銅環的相接處有點花紋,頗是嫵媚。[4
語言簡潔有力,圍繞“炕桌”這個日常生活意象,編織有意味的細節,情感沉潛內斂有力,帶出苦不堪言的洛桑達吉的哀樂中年情懷。這些日常所及的物象,不僅記錄了藏民族的瑣碎生活場景,更寄托了他們的心里安慰和精神追求,都是作者家園情懷的流露與寄托。
小說《月亮營地》不僅重現安多廣袤的草原、雪山和土地,更是用章節標題的形式細致入微地刻畫與突顯藏民族的配飾與心性,“月光下的銅扣腰刀”一節中,用了大量筆墨寫甲桑的腰刀:
他把腰刀收回刀鞘中。他的刀鞘毫無金銀或寶石的裝飾,樸實的黑色牛皮,兩邊是用皮繩縫合的,有著粗糙但美觀的毛邊,鞘面上有一顆失去顏色的銅扣,用來系緊扣環,扣環是固定在腰帶上的。甲桑從不炫耀他的腰刀,但不炫耀并不意味著沉默,恰恰是這種沉默的腰刀在出擊的時候最準確也最厲害,這是一把月亮營地中人見人畏的快刀。[5]
這把樸素又威力無比的腰刀,體現了它的主人的生活狀況與心性、血氣,不僅陪伴了甲桑苦難又堅強的單親母親尼羅的一生,從尼羅傳給了甲桑,還傳達出了像尼羅、甲桑這種草根藏民的堅韌、力量與尊嚴。即使像發套、靴帶、皮裘、馬具也同樣具有身份標識與民族風情保存的作用。
《太陽石》是比《月亮營地》更為成熟圓潤流暢的一部民族紀傳性的文本。小說描繪了生動的日常生活細節,親情離散感人至深,抒情主體的地方感被塑造得更濃烈。小說講述了伊扎部落波瀾壯闊的權力更替下哀傷的兒女情長,亞賽部落的索白代替表弟坐上了千戶的位置后,去沃賽復仇被沃賽夫人賜婚,但是新夫人并不愛索白,而索白心里愛著的也不是夫人耶喜,而是表弟的妻子桑旦卓瑪。桑旦卓瑪的丈夫因為爵位被奪而不愿待在家鄉而去袞哇塘當了土匪。桑旦卓瑪在孤獨的等待中與牧羊信洛桑達吉產生了感情。故事纏綿動人、感情深沉哀傷。
作者以家園情懷,書寫青藏安多的地方感和文化歷史。為了達到某種審美的效果,她訴諸多種技巧,如隱喻、象征、魔幻,富有層次地展現青藏的富饒美麗,體現了作者深沉的家園情懷。
《太陽石》《月亮營地》書寫了大量的藏族女性。其中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每每涉筆女性,作者都無一例外地給以體諒、溫愛和支持,用她們的吃苦耐勞、隱忍大度來包容世間的苦難和情人的背叛,用女性的生命體驗來贊美她們的勇敢和擔當,構成了一個極為動人的女性世界。很顯然,作者是用女性身份的性別體認來寫藏民族的女性世界,用知識女性的人文情懷去關照藏民族女性。因為作者見過現代女性的從容優雅、見過她們追尋星辰大海的瀟灑,再反觀童年耳聞目睹的女性同胞的艱難,更體會到女性的不易、理解她們的脆弱,保護她們的理想,給她們溫暖和愛。
她的頭發已經灰白,希疏的辮梢裝在一只繡著簡單圖案的樸素辮套里。她的臉龐已經退去年輕時的紅潤,變得蒼白無光,褐綠色的眼睛里滿是歲月留下的滄桑,但是那種天然之美卻溢于外表,好似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寧靜、安詳,又深沉得不能一眼閱盡。回
這一段文字是《月亮營地》中尼羅第一次亮相,這個月亮營地曾經最漂亮的女人,為一場等不來的愛情而獨自撫養孩子,孤苦衰老,讓人不禁聯想到《當你老了》和《金黃的稻束》,“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只有了解到藏民族女性的苦難沉重的人生歷程者,才會對老阿媽長滿皺紋的臉深深地懂得、由衷地贊美。寫到尼羅時,小說中如此飽含感情的文字和慨嘆隨處可見。很明顯,作者將自已的童年記憶和對藏民族的喜愛與知識分子的情懷都傾注到了小說中的人物、風景之上,讓人物風景組成了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性世界。
《太陽石》中也有一個與尼羅境遇相同的女子:桑丹卓瑪。丈夫嘉措離家出走,桑旦卓瑪不僅要照顧年幼的女兒,還要擔起所有男人干的活兒,
桑旦卓瑪的手飛快地揮動著鐮刀,青稞們倒伏下去,一片片地,被扎起垛來,立在地頭。
此時的桑旦卓瑪沒有功夫來悲傷,女兒嗷嗷待哺,她只有堅強起來才能讓生活繼續下去,才能在恰姜倉生存下來,因此,作者給了她無限的溫愛和贊美,因此,桑旦卓瑪即使與尕金的丈夫洛桑達吉有私情,作者也沒有給予任何的道德綁架與遣責,反而描述得無比地從容、圣潔:
柔情似水,他們緊緊擁抱。眼睛看著對方,那朦朧的睫毛下的陰影,遲遲不肯映照出渺茫的未來,而此時,上天使他們成為出色的一對,施愛與被愛,被愛與施愛,她緊隨他的引導,努力地抗拒著分離的到來。
他們漂浮于幸福之上,你就是那黑暗中的光芒,你就是那破云驅霧的光芒她知道他正在幫助她,他們正在互相彌補,在彌補生命的蒼白,在補充生存的色彩。[8]
諾大的亞賽部落只有洛桑達吉看到了她的艱難和不易,幫她收割青稞,分擔沉重的體力勞動。因此,就為這獨一份的“看到”,作者安排了桑旦卓瑪和洛桑達吉的第一次幽會一一是在桑旦卓瑪站在院子當中感到“酸酸的寂寞,非常非常的寂寞”[,然后瘋狂地跑向西山的山洞,那是母親曾經住過的山洞,是桑旦卓瑪經常來哭泣的地方。短短的百十來字,梅卓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與第二人稱限制視角“你”之間自由轉換,從旁觀者、當事人的角度和心理,反復抒發桑旦卓瑪多年的自我封閉和艱難度日之后遇到心疼自己的那個人的那種快樂和幸福。從后文中桑旦卓瑪和洛桑達吉幽會被鄰居看到的恥笑態度可以看出,他們的感情是受到人們的遣責和鄙視的,而作者用自己的性別體認給了筆下的這個女子無限的理解和支持。當然,桑旦卓瑪讓作者和讀者喜愛的原因還因為,她的情感堅定,對自己不喜歡的索白千戶絕不拖泥帶水、玩兒暖味。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正如作者的夫子自道:“慈悲是一種力量,是能量。當拿起筆,當讀者感受到你的感覺,那種能量就鋪排開來終會在它的力量所及之處,生發出奇跡的光芒。”[10]
作者傾心于塑造藏民族在歷史進程中富有民族性格和獨特貢獻的女性人物,并以此來展現藏族文化的精神內核。在《月亮營地》中,作者用情最深的人物莫過于出生于阿府的小姐阿·吉。她不僅貌若天仙而且聰慧善良,在她的身上有女性的柔弱無助的一面,也有堅韌和大氣的一面,還有對民族前途命運的巨大擔當和歷史責任感。阿·吉在少女時期便與貧民的兒子甲桑相愛,可是繼父阿·格旺出于強強聯姻鞏固家勢與權力的考慮,將她嫁給遠在天邊的章代頭人的大少爺。阿·吉有委屈但也做好了章代夫人該做的事情并發誓不再回來,可在章代部落被馬氏兵團占領的危難關頭,阿·吉以頭人的氣魄游說父親和其他部落共同御敵。
阿爸,章代部落是深入草原的門戶,這座門戶一旦打破,月亮營地就會成為第二個章代,緊接著倒霉的就是寧洛部落和別的藏族部落,不要以為這種事情只在章代部落發生,也只在章代部落結束。這個道理在章代已經婦孺皆知。[1]
阿·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明哲保身的父親內心有所動搖。為了將甲桑從手刃妹妹的自責中拯救出來,阿·吉不顧身份和異樣的目光尋找甲桑;為了聯合寧洛部落,阿·吉大方坦然與寧洛頭人交涉。對民族大義的認知與民族前途命運的高瞻遠矚的思想和大氣,最終贏得了相互爭斗的部落首領們的聯合,挽救了即將被各個擊破的部落的命運。阿·吉的精神和品格是作者所期望的堅韌、和諧、團結的民族精神,是部落興旺發達的根脈。在阿·吉身上傳達了作者對藏族兒女的深情和祝福。
在《太陽石》中也塑造了一個像阿·吉一樣深明大義的女子沃塞夫人。
我從遙遠的康區嫁到這里,并沒有產生離開家鄉的念頭,因為我知道天下藏人是一家,這么簡單的道理,女人都懂得,我想你們男人更是應該懂得的。[12]
沃塞夫人的氣魄和胸襟讓人感佩。沃塞夫人還將自己的妹妹許配給新千戶索白,一場讓幾代人纏繞其中的干戈,“因為一位康區女子的介入而輕描淡寫地結束。”[13]
作者以浪漫微苦的筆法記錄了大量的藏民族女性的愛情與命運、背棄與重建、生長和死亡的人生歷程。在幾乎所有故事中,女性對待愛情都是堅貞又專一的、艱難地養兒育女、默默承擔生活的沉重與不幸——對女人而言,這一切都是那么地艱難、不易。因此,作為藏族女性作家用文字和感情記錄她們、照亮她們、關愛她們,為她們代言,給她們溫愛。這是潛藏在作者心底的精神無意識,已經成為了一種不自覺的心理定勢,直接關聯與影響著她的創作態度和創作風貌,也體現了作者與眾不同的大情懷、大格局。
三
人對自己的家園故土(homeland)都有深沉的依戀,家園情懷是作者長篇小說的人文特質。家園,不僅是在空間物質上組織起來的物理單位,借以滿足人的基本生存和社會需求,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在心理精神上讓人有妥帖的心理歸依和崇高的人倫道德尊嚴。作者用青藏安多獨有的高原地景,加上帶有美顏和過濾色彩的回憶、想象而讓其家園情懷染上一種憂傷多情的色調,毫不掩飾自己的贊嘆和哀傷,冷靜克制,不流于空洞。讀者接觸到包括語辭、器物、習俗在內的藏地日常生活,那些消失了的草香、云霧、靜謐,從歷史記憶中被召喚出來,這些氣味、視覺和感受制造出一種親切感,試圖超越歷史,重建逐漸遠離的故土家園。
統而觀之,家園情懷和女性觀照始終貫穿在《月亮營地》《太陽石》這兩部小說之中,在結構模式上二者都是用愛情故事勾連起民族的歷史,時間跨度大,視野也廣闊,關注公共領域,具有強烈的反思色彩。具體的寫作技巧上,作者經營民族化特色,大量植入魔幻性場景,講究抒情性和敘事性的結合,在女性和男性、歷史和現實的對比中產生反諷效果和思考性,追求把復雜深刻的思想、細膩的感覺、瞬間的印象、難以捉摸的情緒、與時俱進的觀念進行不著痕跡的綜合,而以簡潔溫柔的語言出之,使得這兩部長篇小說溫柔敦厚,柔情俠骨,產生了深邃綿長的藝術力量。
參考文獻:
[1]張松建.重見家國:海外漢語文學新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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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梅卓.月亮營地[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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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12]13]梅卓.太陽石[M].:太白文藝出版社,2005.
[10]梅卓.文學是慈悲的事業[J].文藝報,2001(11).
基金項目:本文系陜西國際商貿學院2022年重點課題《“大健康”教育與大學生人文教育協同育人研究》(課題編號:ZDSMXY202201);陜西省“十四五”教育科學規劃2023年度課題《后疫情時代民辦高校大學生閱讀療愈實踐路徑研究》(課題編號:SGH23Y2524)。
作者簡介:李雨庭(1982—),女,陜西人,文學博士,陜西國際商貿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高等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