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可以大，但沒必要大哭小叫

趙教授：

你好！

我剛剛讀完你的《做生活》（后邊兩篇關于譯文的文章，因不懂外語，沒讀），感覺真好！

我說的“真好”不是客氣話，而是基于比較。首先是和我讀你的《人生的容量》《劉項原來不讀書》的感覺一樣，覺得真誠、大氣和生動，能把“天上的道理說到地下來”。這個我在給文章的留言中有過多次表示，這里不再復述。我想著重說的是我把你的散文和我所看過的別的散文相比較之下的“好”（當然，我看的散文不多，只能在這個范圍中比較）。

我認為你的散文尤其是表現出來氣象是獨一無二的，似乎代表著將來散文的大的走向。

所謂的“獨一無二”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內容上反映我們這一類家庭出身的真實處境和這種處境下的真實心境。二是對這些處境心境的理性而幽默的表現。既區別于那些輕視忽視甚至蔑視這一層的主流文人寫的東西，又區別于底層出身的人的“大哭小叫”（當然還有底層出身的人在跟風寫作，“附庸風雅”，這些我忽略不計，因為他們的文章缺少“真善美”中的真）！

為什么說你的散文代表著一種方向呢？我是這樣想的：一是現在通過教材確立的標桿散文有的離現實太遠，如朱自清的《背影》，沈從文的“湘西”很難調動現在人的同情：有的基于小眾的感受，得不到大多數人的認同，如楊絳的“六記”，史鐵生的《地壇》，前者像貴婦撒嬌，后者則因為個人身體原因，變成關于生命的哲學思考（這很好，但很難被大眾順暢的理解）；還有的因為種種原因，把散文作逃避現實的途徑，如汪曾祺的散文，技術上沒的說，但暮氣也確實明顯，玩文字而已。

我們處于一個散文的大時代，由于文化普及、寫作工具便捷和展示途徑多元，令所有人都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了，因為“翻身農奴把歌唱”，所以應該是明麗的、陽光的、實話實說的、理直氣壯的、嬉笑怒罵的，我覺得你的散文是這樣的，因為少先例而獨特，因為說實話而得人，因輕松幽默而令人喜歡。

類于你這樣的散文我真沒見過，但在政經讀物中有類似的東西，但作者都是外國人，如《第三次浪潮》《世界面臨挑戰》《光榮與夢想》，這些都受到馬克思文風的影響。我認為你的散文就是這個類型，很可能是中國新散文的濫觴之作。

我不能認同董老師說的“散文寫一點就少一點”，這個是不對的，你會越寫越多，越寫越好！

對你散文也有一點小小的擔心，皆特定時代的口語引用，這個給你散文增色不少，但過于冷僻且不能一眼望穿的會不會給后來人閱讀造成障礙呢？

我眼不好，剛剛看完就給你說想法，我知道你能理解我的認同之心，推崇之意，在此條件你可不能笑我的淺薄和說話極端啊。

海波"2025年4月8日

海波老哥好！

記得收到您這一微信的當日我就說過：“謝謝您謬贊拙書，其中好幾處讓我很受觸動，隨后我要認真琢磨一下，再回復您老哥。”但最近一個多月，我一直處在忙亂之中，直到現在才找到了認真回復您的時間。

就從您所說的散文的“氣象”“大的走向”說起吧。您的這一說法讓我想起我家鄉的朋友作家聶爾發的一條微博，我把它整個端過來，如下：

當春節喝酒的節奏終于慢下來，我打開了趙勇的兩本新書（《做生活》和《接合》），先看了《做生活》中的兩篇，又看了《接合》的自序，忽然有一個發現：原來趙勇也寫的是大散文。他的散文的篇幅，容量，跨度（時間跨度也足夠大，但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在不同文化之間的跨越幅度），橫截面，含義等各方面，都堪稱廣闊，當得起大的稱謂；我還有一個發現：他老是喜歡用歇后語和其他俗語，這些俗語像一些絆子，總是把我絆住，令我不得不停了下來。我感覺，它們仿佛是一些布置在語言途中的歇腳石，是在大路邊上的，并非路的一部分。它們其實是都需要加一個注腳的，但卻沒有加，就仿佛它們已經自帶了不言自明的意義，充滿文化自信，根本就無視那些不懂的人。我可能算是一個懂的，因為我和趙勇生長在同一個文化之中，但連我也不夠自信，不敢坦然在這些歇腳石上歇歇腳。它們像是一種移用，又像是一種展示，像寶物自珍，又像廢物利用。無論如何，它們邀請你，甚至簡直就是強迫你：你得從路基上下來，過來看看我！

（2025年2月7日）

您看看，前面他說“大散文”，后面又說那些“俗語像一些絆子，總是把我絆住”，這種感覺是不是與您的判斷異曲同工？現在想想，把散文寫“大”，我確實是有意為之。遙想1992年，你們省的賈平凹在創刊《美文》雜志時就提出了“大散文”的概念。而回顧一下我寫散文的經歷，我有“大散文”的意識，恰恰也是從那時開始的。記得1993年，我寫過一篇《尋找毛澤東》，當時就覺得既要把它寫“長”（字數），也要把它寫“大”（格局）。因為如您所知，經過上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之后，一方面是“祛魅”盛行；另一方面，則是“附魅”回潮。我覺得這一文化現象很有意思，于是就結合自己的經歷，既回顧，也反思，極力撐開表達空間，讓描述與論述齊飛，讓我思共我敘一色。那篇散文寫于毛澤東誕辰百年之際，算是應景之作。記得此文寫出后我交給我的同事——約稿者傅書華先生，他直夸我寫得好。因覺得他的贊譽不像是客套話，我才對這樣寫有了一些信心。

但我有意寫“大散文”，應該與賈平凹的倡導無關，而更是來自《我與地壇》的啟迪。史鐵生的這篇散文發表在1991年的《上海文學》上，我大概是1992或1993年讀到的。從此之后，它就被我不斷念到我教的寫作課上。所以，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此文的結構、表達、長度、厚度，等等，可謂融人了我的血液之中。此前，被選作范文的散文往往都是兩三千字，頂多三五千字——我統計過，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將近2500字；郁達夫的《釣臺的春星》稍稍長一些，4700多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散文作品，像楊朔的《荔枝蜜》，將近1600字，秦牧的《社稷壇抒情》，3900字。到了上世紀80年代，孫犁的《亡人逸事》，2000字，汪曾祺的《葡萄月令》，2600字——正因為如此，當我讀到這篇分為七小節、總共13100多字的《我與地壇》時，您可能猜不到我是多么震驚，又是多么欣喜乃至愛不釋手！我覺得史鐵生已給我做出了某種示范，以后我若要寫點散文的話，完全可以向他學習，向他的《我與地壇》看齊。

所以，當您和聶爾都覺得我的散文寫得比較“大”時，你們的感覺是對的。“大”的前提是“長”，因為只有篇幅上去了，才可稱其為“大”。這本書的前兩輯中，除了有意放了兩篇“小令”式的文章外，其他文章我大都寫得比較長，就是因為這一緣故。比如，《邢小群老師與我的處女作》1000字出頭；《成為學者的早期訓練》，16000多字；《十年一讀趙樹理》，將近17000字；《考博未遂記，或張德林先生的橄欖枝》，17000多字。原來我想在第二輯“常青指路”中收人《與死神賽跑——我與梁歸智老師的君子之交》，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原因就是寫得太長（26000多字），此書已無法容納。檢點一下，我目前寫的最長的一篇散文可能是《檔案內外的齊大衛》（27000多字），此文已被我收入已交付出版社的《漫長的告別：童慶炳與他的中文系》一書中，書出來后我再送您。所以，以后萬一我寫出四五萬字的散文，您也不必吃驚，因為把散文寫到“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滔滔”，是吾愿也。

當然，把篇幅拉長，絕不是要把散文寫成“注水肉”，而是希望它能容納更多東西。記得當年我寫《《我與地壇》面面觀》一文，曾如此思考過長度問題：“有了長度，就有了敘述的密度，有了情感的厚度，有了寫作的難度。這樣，它就會給一個散文作家提出更高的要求。”這里說的是史鐵生，但又何嘗不是對也想寫點散文的我的一種暗中期作？

您說的那兩個“獨一無二”的表現也讓我很受觸動。所謂“我們這一類家庭出身”，我想您指的應該是貧寒的“農家子弟”。也就是說，我們既不是生在鐘鳴鼎食之家，長在翰墨詩書之族，也不是所謂“大院子弟”，曾經擁有過“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是苦孩子出身，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假如當年沒有靠個人奮斗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們或許至今還活在“階層固化”的格子里，享受著“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的待遇。幸運的是，因為改革開放，我才有了上大學的機會；又因為一直都沒敢“躺平”，也才跌跌撞撞走到今天，沒有虛度這大半輩子。也許，這就是無數像你我這樣的“農家子弟”在讀《平凡的世界》時很有代人感的原因之一。

現在的問題是，當我們后來一不留神也成了一個寫家之后，我們該去怎樣呈現我們曾經經歷過的一切？我想，首先要持的基本原則應該是“散文的真實”。在我的理解中，散文的真實就是遵從某種“實錄精神”的真實，是“不虛美，不隱惡”的真實。假如你連散文都虛構了、粉飾了、美顏了、虛頭巴腦了，那你就不僅背離了散文的真實，而且也遠離了做人的誠實。

與此同時，盡管我們當年吃過苦，受過罪，但在重述往事時，我也不主張字字血，聲聲淚，把自己搞得一肚子解放前，滿臉舊社會，而是要考慮如何把“自然情感”轉化為“藝術情感”，如何用藝術化的方式把它表達出來，如何讓我筆下的文字具有某種文學性，從而讓讀者感受到某種可讀性。當我向此方向努力的時候，我就既走進了我所講授的文學理論的常識中，也走進了你老哥所擅長使用的寫作技術里。關于前者，我可以拿來蘇珊·朗格的話撐腰打氣，因為她說過：“一個藝術家表現的是情感，但并不是像一個大發牢騷的政治家或像是一個正在大哭或大笑的兒童所表現出來的情感。”（《藝術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P25）也就是說，假如我們在呈現我們的底層經歷時大哭小叫，怨聲載道，凄凄慘慘，悲悲切切，那就意味著這種情感還沒有經過沉淀和過濾，還不是一種華茲華斯所謂的“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論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P22）。關于后者，我記得在讀您的自傳作品《回望來路笑成癡》（黃河出版社2010年版）時曾大為驚喜，于是我寫道：“本來是一把辛酸淚，但你卻歡歌笑語，敘述出一種喜劇效果。”所以，您是“笑著說，瘋著寫。以喜寫悲，悲喜交加；以樂敘苦，憶苦思甜”。（《劉項原來不讀書》，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P106）如此說來，當我的散文“理性而幽默”時，或許就是在向您學習。當然，您說我在師法古人，致敬洋人，也沒什么問題。因為蕭綱說過：“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不瞞您說，這種“放蕩”狀態常常令我心馳神往。而當年我讀巴赫金，他所論的狂歡精神也讓我心醉神迷。于是后來每每為文我就琢磨，不才趙某是不是也可以敘述出一種狂歡化效果？

因此，在寫作或寫散文這件事上，有兩個人的話我是銘記在心的。或許我就是在我行他們的觀點，才不僅沒有停下筆，而且還寫成了今天的這個樣子。一個是英國的約翰·伯格，他在晚年的《閑談》中說過：“促使我這些年一直寫作的原因是：有些事需要被說出來，如果我不說出來，那么它就有不被說出來的危險。”另一個是法國的薩特，他在《什么是文學？》中指出：“人們不是因為選擇說出某些事情，而是因為選擇用某種方式說出這些事情才成為作家的。”

關于您所說的“特定時代的口語引用”，以及聶爾所說的“他老是喜歡用歇后語和其他俗語”，我也想做個解釋。

在語言的使用上或表達上，我確實雜糅了好多東西——雅的，俗的；古典的，流行的；土得掉渣的，洋得流油的，等等。當我這樣做時，或許是在追求語言本身的“多音齊鳴”效果，或許是像斯圖亞特·霍爾所說的那樣，想通過不同元素的“接合”，表達出某種意義來。在此之前，我沒有特別想過這些表達會不會給人帶來閱讀障礙？會不會成為聶爾所說的“攔路虎”或“絆腳石”？經你們提醒，這個問題已不用討論——肯定會的。由于讀者年齡不同，地域不同，知識結構不同，某些人面對我使用的“梗”或“俏皮話”可能心領神會，會心一笑，某些人或許就熟視無睹，渾然不覺。例如，當我說我的學生“都是子美，杜甫很忙”時，隱含的語境是2012年網友對杜甫的系列惡搞涂鴉。我還寫過：

準備考研時，我原本就是“許二”水平，加上還忘了兩年，更是需要從頭學起。那時候我就特后悔，假如我進了快班，不就成了“許三多”了嗎？

這里的“許二”是對許國璋第二冊英語的簡化說法，承前看，都能理解。而后面順手寫出的“許三多”，則是電視連續劇《士兵突擊》（2006）中王寶強扮演的人物。如此承前啟后，或許就讓這里的表達有了一些意思。又如，當我說到戒煙之初、心癢難耐時，曾這樣寫道：

抓耳撓腮……捶胸頓足……磨牙吮血……靈魂深處鬧革命……終于不管不顧，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之勢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點上，大口吸到嘴里。

這里的“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來自大嘴韓喬生解說體育比賽時的口誤，后來網友添油加醋，便成了我寫的這個樣子。這就是說，當我使用時代流行語時，它們都是梗，全都“無一字無來處”，不怎么關注網絡文化的人或許不清楚，但估計年輕人一看就懂。

萬一絆住了怎么辦？我覺得“歇歇腳”（如同聶爾所言）也是不錯的。也就是說，當你閱讀得非常絲滑時，忽然被某個語詞、某種說法、某句表達逼停了，這時候你可能就會想一想，甚至可能會“知之為知之，不知百度之”。然后，當你解決了問題恍然大悟后，你對這個語詞、說法或表達就有了更深的印象。有許多次，當我被網上文章卡住后，就是通過這種方式“疏通管道”的。我甚至想到，什克洛夫斯基有“奇特化手法”之說，這種手法的關鍵之處就是把熟悉的東西陌生化，就是“創造性地損壞”那些習以為常的標準化之物，從而“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我不敢說我這樣做就是“奇特化手法”，但我成功絆住了你，或許也是我的題中應有之義。

至于您說的“通過教材確立的標桿散文有的離現實太遠”，我想這大概是一個特殊情況。因為教材嘛，自然是要選名家名作，即便它們離今天的現實已經很遠，但其經典性依然毋庸置疑，不可動搖。而我的文字是面向當下的，開掘自我的，所以我希望它與現實關聯得更緊一些，離普通人的所思所想更近一些。就是說，既讓它有書卷氣，又讓它有煙火氣，可能是我追求的一個目標。

最后，也謝謝您老哥的祝愿，我也希望我能越寫越多，越寫越好。我總覺得，雖然我已步入仗鄉之年，但我的寫作仿佛才剛剛開始。在這方面，我或許可以向您批評的汪曾祺看齊，他就是在這樣一個年齡段進入寫作的爆發期的。

即頌

夏安！

趙勇 2025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