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政時刻通常為新體制之創生帶來機遇,至于新體制的創生方式、所需時間及能否鞏固則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回20世紀中國的建政史,教訓頗多。1912年,因半數多的省份“易幟”,經南北議和,清亡民興,誕生了一個脆弱的、松散的共和體制,央地關系若即若離,新體制的功能很快衰竭。1927年,蔣介石在南京倉促建政。新政權因缺少政治共識,統治集團內部及內外沖突不斷,央地紛爭乃至對立成為常態,國民政府因失去權威而垮臺。1949年,中國共產黨在東北、華北、華東等大片解放區建立了眾多地方政權,在此基礎上,實施動態建政的路線圖,水到渠成地于10月1日宣告全國建政。
換個視角,可與蘇俄比較。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通過首都暴動,占領國家政治中心,推翻沙皇政權,后苦戰數年,才逐步鞏固新政權。蘇俄是先建政,后內外征戰,再建設。中國共產黨走了一條從城市到農村,再從農村進城市的革命道路。中共在凱旋聲中建政,在建設聲中結束內戰。建政后,黨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很快實現對地方及社會的有效管控,國家建設成效顯著。凡此,得益于毛澤東和黨中央擁有極高的政治權威,“即把中央集權的政治基礎根植于政黨的權威,尤其是黨中央的權威基礎之上,黨中央是最高權力中心、決策中心”,[1]這為權威體制之建構提供了堅實政治基礎。
那么,黨中央權威體制何以建構并得以鞏固?以往學界較為關注領袖的作用及賦予新體制以權威的憲制性文本。然而,孫中山的“反例\"提醒后人,僅有“領袖 + 憲制”的頂層架構還遠遠不夠,它容易導致上下層間的斷裂。那么,作為“正例”,中國共產黨靠的是什么呢?毛澤東的經驗總結有很多:1939年總結為“三大法寶”(統一戰線、武裝斗爭、黨的建設); [2]6061945 年在中共七大上總結為“三大作風”(理論和實踐相結合、和人民群眾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批評與自我批評);[3]10941949 年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一文中概括為“集中到一點,就是工人階級(經過共產黨)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4]1480黨的二十大報告突出強調了黨的“自我革命”。[5]14以上諸說,皆至理名言。
然而,從一個相對松散的超大規模的王朝體制國家,轉向一個擁有廣泛政治共識且行政系統高效運行、政令暢通的中央權威體制國家,絕非易事。回到歷史現場,建政之際黨中央權威尚顯不足,偏離及違反中央政策的事件層出不窮,內容涉及土改政策、工商政策、物資調配、軍隊紀律等。通過對黨中央處置此類事件的考察,不僅可以揭示日常政治中地方對中央的“服從性”是如何增強的,同時也可以發現黨中央的“權威性”是怎樣實現的。此為“事件處置—體制建構”程式。下面就1948年4月山東兵團在昌濰戰役期間擅自宣布“對敵寬大政策”這一事件展開討論,以揭示此程式的運行機理。
一、昌濰戰役概述
昌(樂)濰(縣)戰役(又稱“濰縣戰役”或“膠濟路中段戰役\"),是解放戰爭時期華東戰場上的第一個城市攻堅戰,也是解放山東全境的揭幕戰。濰縣是山東工商業中心之一,位于膠濟路的中段,是連接膠東、渤海、魯南的重要樞紐。因其戰略地位重要且建有軍用機場,故有“魯中堡壘”[6]162之說。解放昌濰,即可孤立濟南、青島之敵。
昌濰戰役的參戰部隊主要是華東野戰軍山東兵團(亦稱“東線兵團\"),許世友任司令員、譚震林任華東野戰軍副政委兼山東兵團政委。對解放軍來說,即將攻打的昌濰地區群眾基礎薄弱,必須做好打惡仗的準備。“昌、濰經過日、偽、蔣持續十年的奴化、黑暗統治(從未被解放過),有著強固的封建、土頑勢力,又是附近解放區十余縣地主、惡霸的大防空洞,基本群眾、蔣軍士兵長期被壓迫、欺騙,對我了解極差,中、上層成見更深。\"[7]151
1948年初,山東兵團按照黨中央、毛澤東關于解放山東全境的作戰計劃,從膠濟路西段開始,發起了強大的春季攻勢,打響了解放軍由防御轉入進攻、解放全山東的系列戰。兵團首長將攻打濰縣的方案上報后,3月20日中央軍委電復同意:“淄川攻克后略作休息,進攻昌濰。” [8]243 月下旬,華東局確定以中共中央委員、華東財委書記曾山為濰坊特別市市委書記,并調集1000多名干部在掖縣集訓,學習華北管理石家莊的經驗。 [9]1926 日,中共華東局遵照中央的指示,向山東兵團發出指令:“昌濰戰役對整個山東戰局關系重大,故必須特別謹慎,并預做充分的準備。\"[10]24山東兵團首長基于對昌濰地區復雜敵情、民情的預判,“覺得宣傳群眾這個工作必須十分重視”。為此,兵團政治部要求:“我們的宣傳必須充分注意策略,應該根據不同對象、時間、場合,采取不同的方式,強調不同的重點。但對我們黨的基本政策與主張的提出與解釋,必須完全根據解放軍宣言、口號與毛主席報告,不能自作主張擅行更改;個別此時此地不適用的口號可以不必提出或稍晚提出。”[7]151可見,兵團首長在戰前對群眾宣傳工作的部署周到而細密,他們在遵從中央原則性要求的基礎上也保留了地方工作的策略性。
此役歷時24天,共殲敵4.5萬余人,活捉國民黨第96軍中將軍長陳金城,解放土地4000平方公里,使膠東、渤海、魯中三大解放區完全連成一片,有力地推動了山東全境的解放。[11]4月30日,中央軍委致電華東局和山東兵團首長:“慶祝你們攻克濰縣。”[12]97
二、山東兵團“對敵寬大政策”的內容
昌濰戰役打響的前一天,即4月1日,山東兵團就昌濰戰役期間的政治工作向全軍發出指示:“堅決執行政策,嚴格遵守紀律。”“黨的政策是黨的生命線,是一切行動的出發點。”“切實執行寬大政策,對蔣區黨、政、軍各種人員,一律執行首惡必辦(愿意改過者,仍可以從寬處理)脅從免究、有功受獎的基本原則。”[13]55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愿意改過者,仍可以從寬處理”是兵團領導自行加上去的。
同日,許世友、譚震林和政治部主任謝有法聯名向所屬各縱委簽發“對蔣方人員具體政策的指示”,宣布解放軍對“昌樂、濰縣地區蔣匪地方黨政軍人員、武裝部隊及逃亡該地區之地主、豪紳、還鄉團的態度與具體政策”,對上述人員的基本態度是:“既往免咎,有功必獎,歡迎自動脫離蔣匪陣營,并忠告上述一切人員不要繼續作惡。”“凡曾犯罪作惡者,本軍一般不咎既往,準予悔過自新,將功折罪。”“上述人員及其眷屬,凡自動逃出蔣區者,一律保障安全,資送回籍。如攜帶武器、重要文件、地圖或報告重要敵情者,獎。”“凡戰場自動起義,放下武器,命令或勸說同事、部屬、家屬、親友投降者,幫助我軍帶路、送信、了解情況、捕獲主要軍官、搜集文件物資者,保護城市公共建筑、交通設備、公私企業、文物古跡者,托功受獎。”“凡在戰時保持中立,未參加未協助敵人作戰者,予以獎勵。”“凡在戰斗中被俘虜,一律與蔣匪正規武裝官兵同等待遇,按我軍俘虜政策優待釋放。”兵團首長要求所屬各縱委切實遵照執行,并“按此精神制成宣傳品廣為散發”。[14]168-169首 前線部隊將“寬大政策”“寫成傳單,向被圍在城里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宣傳廣播”。[15]230
大戰在即,山東兵團首長同一天連發兩道“指示”,不只是要讓解放軍官兵和民眾知悉解放軍的寬大政策,更重要的是讓“蔣方人員”周知“將功折罪”,以瓦解敵方的斗志,規勸頑敵放棄抵抗,“自動起義”,“托功受獎”,誠可謂用心良苦。按照黨中央的規定,兵團首長許、譚、謝將他們簽發的“指示”電告駐在河北省西柏坡的中央工委。
三、毛澤東的嚴厲批評及“權力統一于中央”的構想
在此期間,毛澤東率中央機關和解放軍總部轉戰陜北。對毛澤東來說,這是一個曉行夜宿、日理萬機的特殊時期。1948年4月7日,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等輾轉抵達山西繁峙縣的伯強村。毛澤東在批閱中央工委轉來的電報時,發現許、譚、謝簽發的“指示”有問題。10日,毛澤東親自為中共中央起草致“華東局,轉許譚謝,并告各中央局、分局、前委”的電文?,嚴肅批評山東兵團的“對敵寬大政策”是“不正確的”,“犯了一次錯誤”。電文指出:“對罪大惡極為廣大人民群眾所痛恨的大反革命分子及大惡霸分子,也和其他敵方人員不加區別地一概宣布既往不咎,將功折罪是直接違反我黨政策及人民解放軍宣言中首惡者必辦一項規定的,而你們沒有事先請示,粗率地向敵方發出這項不正確的聲明。如果你們的聲明尚未公開宣布,必須迅即修改這項聲明,方能宣布;如果已經公開宣布,則你們已使你們自己犯了一次錯誤。當然,目前不要馬上宣布取消此項聲明,但總有一天你們要宣布執行懲辦首惡分子的正確規定。”[16]85-86“首惡者必辦”的規定出自1947年10月10日毛澤東起草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本軍對于蔣方人員,并不一概排斥,而是采取分別對待的方針。這就是首惡者必辦,脅從者不問,立功者受獎。對于罪大惡極的內戰禍首蔣介石和一切堅決助蔣為惡、殘害人民、而為廣大人民所公認的戰爭罪犯,本軍必將追尋他們至天涯海角,務使歸案法辦。”[17]424
毛澤東在上述電文中重申必須維護黨中央的權威,指出:“中央不止一次地向各地各軍領導同志指出,中央的一切政策必須無保留地執行,不能允許不得中央同意由任何下級機關自由修改。”[16]86隨后,毛澤東聯想到在日本投降后的兩年多時間內,不少解放區在土改政策、工商業政策、統一戰線政策、宣傳教育政策等方面,“自由地迫不及待地粗率地冒險地規定及執行明顯地違背中央路線和政策的某些政策”。[16]86顯然,毛澤東對部隊及地方上的種種違規現象早有不滿,而山東兵團的“對敵寬大政策”事件恰好給了他一個“不吐不快”的契機。接著,毛澤東將此類違規違紀現象歸因為五種“惡劣作風”“地方主義的和經驗主義的惡劣作風,事前不請示事后不報告的惡劣作風,多報功績少報(甚至不報)錯誤缺點的惡劣作風,對于原則性問題粗枝大葉缺乏反復考慮慎重處置態度的惡劣作風,不愿精心研究中央文件以致往往直接違反這些文件中的某些規定的惡劣作風。”[16]86
在毛澤東看來,對黨內及地方普遍存在的這類“惡劣作風”,若不及時當頭棒喝,將可能導致黨中央失去權威、無法實現集中統一領導,危及黨的建政大業,甚至斷送中國革命。為此,必須毫不動搖地確立黨中央的權威體制。毛澤東指出:“革命形勢要求我黨縮小(不是廢除)各地方各兵團的自治權,將全國一切可能和必須統一的權力統一于中央,而在各地區和各部分則統一于受中央委托的領導機關(據我們所知,各地區和各部分的內部對于受中央委托的機關存在著極大的極不正常的和極有害的不統一狀態)。各地領導同志必須迅速完成在這方面的一切必要的精神準備和組織準備。”[16]87
上述電文列出五種“惡劣作風”三個“極”,可以說,毛澤東的不滿甚至氣憤在字里行間顯露無遺。不過,毛澤東絕非就事論事,而是借“對敵寬大政策”事件強調中央政策的嚴肅性和建構黨中央權威體制的必要性,由此正告全黨全軍:新中國的政權體制當是“將全國一切可能和必須統一的權力統一于中央”。為此,大家“必須迅速”做好“精神準備和組織準備”。這才是該電文的要旨。
四、山東兵團的整改
被毛澤東點名的三位兵團首長(許世友、譚震林、謝有法)在接到中央的電文后立即整改當在意料之中,但三份內容詳實的戰役總結報告①均無有關“對敵寬大政策”的整改的內容。許世友的《我在山東十六年》、《許世友回憶錄》以及《許世友傳》均未提及此事。謝有法在回憶軍旅生涯及老領導譚震林時多次提到濰縣戰役,但也沒有提及“對敵寬大政策”一事。這是一個待解之謎。譚震林是第七屆中央委員會委員,也是山東兵團的最高首長。《譚震林傳》對此事有簡約記載:
接到中央指示③以后,兵團政治部主任謝有法當即布置收回傳單,并在討論貫徹中央指示的會議上進行檢討,很多同志擔心電文起草者會不會挨批。譚震林卻把事情攬了下來,說:“你們檢討什么?電文是我簽發的,由我個人向中央作檢討,不要你們政治部負責。”接著,他自己擬寫電報,向中央作了檢討,而一句也沒有批評下級。[15]230
上述文字提供的細節不多,更多是贊賞譚震林遇到問題時勇于擔責、不上推下卸的高尚品質。為彌補靠一手資料難以充分還原山東兵團整改情況的缺憾,現將《濰坊晚報》上的幾段文字抄錄如下:
這幾項對敵寬大政策已由新華社播發并通過陜北新華廣播電臺播出。盡管指示電指出“目前不要馬上宣布取消此項聲明”,但許世友、譚震林還是立即收回了傳單,并急電中央工委做出深刻檢討并提出補救辦法。
4月11日,中央工委書記劉少奇致電新華社總社:“許譚要求向昌濰敵偽播送之政策只加‘上述人員如有繼續頑強抵抗解放軍者則堅決殲滅之’即可照播。”兩天后,劉少奇再電新華社總社:“停止廣播該項政策。”
事發后,山東兵團政治部具體起草人員思想壓力很大。謝有法主動承擔責任,在山東兵團司令部會議上誠懇檢討,譚震林則將全部責任攬了過去,令部下十分感動。[18]
以上文字,記敘的史實頗為詳細,但筆者在相關的資料集及其他文獻中暫未查到佐證材料。
五、擴展性討論
黨中央經由山東兵團“對敵寬大政策”事件之處置,使“將全國一切可能和必須統一的權力統一于中央”的指示傳至全黨全軍。該指示的重要性不可低估,但若用政令暢通、令行禁止的思維去理解指示之落實,未免膚淺。因為從歷史遺產與戰時狀況的復雜性去考察,完成“精神準備和組織準備”絕非易事。
從歷史遺產來看,所謂中央集權體制是中國根深蒂固的政治傳統,這不過是一種想象,而非實然。英國政治學家芬納基于對全球統治史及不同政體的考察發現:“人們總是會將中華帝國說成是‘中央集權’國家,但是在20世紀之前,真正意義上的中央集權是不可能的。清帝國尤其如此,它面積太大,情況也太復雜,無法遠距離實施其政策。從實踐上講,沒有地方精英的合作,中央政府根本無法貫徹其政策,實際上從唐朝后期開始,情況就一直如此。”[19]8 在芬納看來,明清兩朝一個省的面積相當于歐洲的一個國家,有些省比歐洲很多國家還要大。由于通信不發達,這些省更像美國聯邦制下的州,而不像法國的省。“對于這種自治,還有制度上的原因。例如,總督、巡撫和布政使直接對皇帝負責,行使權力時不必聽命于中央部門。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諸如民兵隊伍的大小和狀況,財政上的安排等方面,逃離了中央的嚴格控制。”[19]91 這也驗證了史學家嚴耕望的判斷,即中國歷代地方長官擁有很大的裁量權,大抵為“元首性之長官”。[20]272事實上,帝制時期的地方即便算不上自治,至少也是半自治狀態。如此,在中國共產黨建政之際,帝制中國的政治遺產并不支持建立“權力統一于中央”的體制。
從戰時狀況來著,拉斯韋爾早就注意到不同的語境對精英集團獲取權威方式的影響。他指出:“危機要求專政、集權、集中、服從和傾向性。危機的間歇期則允許對民主、分權、分散、首創性和客觀性作出讓步。\"[21]6的確,中國共產黨是在“危機”中誕生與壯大的,一直強調集中、集權、服從,并通過制度建設來強化“鐵的紀律”的執行力。然而,戰時狀況下諸多應然而合理的要求恰恰是基于實然的失序狀況而提出的。中共革命歷程中的政治版圖演化大體經歷了三個時段:蘇維埃時期為隔艙式的、碎片化的武裝割據,抗日戰爭時期為板塊式的、彼此連通的敵后抗日根據地,解放戰爭時期為老解放區、半老解放區、新解放區①及待解放區(地下黨組織)并存。這種充滿異質性、系統內部聯系不夠暢通的呈“馬賽克”狀[22]的情形,隱約與帝制時期地方上的準自治狀況有著某種程度的契合。
從關鍵時刻來看,在毛澤東率中央機關轉戰陜北之際,解放軍開始進行戰略大反攻,前線捷報頻傳,解放區面積驟增。與此同時,戰勝者的驕傲情緒導致偏離中央政策的事件或現象頻發,毛澤東對此深感不安。1948年3月20日,即在離開楊家溝的前一天,毛澤東為轉發西北野戰軍前委指示各縱應繼續提高政策教育的電報寫下批語:“須知政策與策略是我黨我軍的生命。不注重政策與策略的教育,必須認為是極端嚴重的現象,應當立即加以檢討。\"[23]296 同日,毛澤東在為中共中央寫的對黨內的情況通報中,在列舉了大量“左”的偏向及右的偏向后指出:“在這些工作中所發生的偏向有了著重的糾正,或正在糾正中,這樣就可以使整個中國革命運動走上健全發展的軌道。只有黨的政策和策略全部走上正軌,中國革命才有勝利的可能。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24]234毛澤東在臨行前,兩次強調政策是黨的“生命”,足見他對各類“偏向”叢生的擔憂和維護中央政策權威的重視。而這正是毛澤東處理“對敵寬大政策”事件的語境與心境。
既然歷史遺產、戰時狀況及特定時刻都未能提供支持黨中央權威體制運行的有效資源與現實條件,那么,中國共產黨要建構黨中央權威體制以實現“權力統一于中央”的政治目標,就絕不能止步于倡導層面,必須擴大制度供給和強化制度落實。
就制度供給而言主要有二:一是堅持和完善黨管干部制度。至解放戰爭時期,將黨、政、軍各級主要干部的任免權集中到各級黨委已然成為無爭議的、共識程度較高的制度安排。二是健全黨委制。1948年9月20日,毛澤東為中央起草的《關于健全黨委制》指出:“黨委制是保證集體領導、防止個人包辦的黨的重要制度。近查有些(當然不是一切)領導機關,個人包辦和個人解決重要問題的習氣甚為濃厚。此種情形必須加以改變。\"[24497此外,還有在農村推行土改制度、在城鎮建立國營工商業制度等。以上制度若能有效運行,皆能實現增強黨中央權威之功效。
就制度落實而言,最重要的是落實請示報告制度。建政之際,毛澤東對厲行請示報告制度可謂念茲在茲。1948年毛澤東起草了如下指示:1月7日起草關于建立報告制度的指示; [23]2633 月25日起草中共中央致各中央局、分局、前委電,對報告制度作了補充規定; [23]2987 月26日起草中共中央致各中央局、分局、前委的指示,重申嚴格執行報告制度; [23]3288 月 14日起草中央、中央軍委致各野戰軍、各軍區及各中央局、分局電,要求“嚴格執行及時的和完備的報告制度”; [23]3368 月23日起草中共中央致各中央局、分局、軍區及前委的指示,“要求各地改進向中央做綜合報告的工作”。[23]338
1948年9月,毛澤東在西柏坡主持召開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史稱“九月會議”,會上他再次列出種種無紀律、無政府的現象:“從中央機關、中央代表機關,一直到各地,報喜不報憂,瞞上不瞞下,封鎖消息。村有殺人之權。一個干事可以把一個大工廠的廠長(資本家)搞死。\"[241449在政權更替的時間窗口與特定空間,勝利者驕傲、翻身者泄憤、赤貧者仇富,出于人性本能的機會主義行為及僥幸心理等的出現在所難免。正因如此,毛澤東三令五申要求各級領導干部“厲行報告制度”,“徹底消滅事前不請示、事后不報告的不正確態度,徹底糾正存在著的某些嚴重的無紀律無政府狀態”。[23]328
在政治變遷過程中,建制度、立規矩、明紀律,道理不復雜,問題是“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中央“九月會議\"后,各地違反中央政策的事件依然常見。以中共新政權接管南京為例,解放軍進城后的前四天,“共發生我軍隊人員與外國人爭執事件有六起,而以到司徒雷登住宅一事為較嚴重”。[5]133“我們的干部一到南京,驕橫蛻化的現象已經在發生中,如有的同志在接管中以勝利者自居,盛氣凌人,動輒叫人家偽職員,隨便罵人是洋奴\"[26]686 時任中共中央華東局第一書記鄧小平在給毛澤東的電報中坦承:“干部對政策的了解仍差,特別是無政府無紀律的現象仍然嚴重,事前不報告、事后不請示的毛病,尚未克服。\"[27]204毛澤東復電批評道:“如果各軍對于像外交問題這樣重大事件,可以不請示,不報告,由各軍各地擅自隨意處理,則影響所及,至為危險。\"[23]497
作為一個先賦性欠缺、后致性明顯的中央權威體制,建構之道,可謂困難重重,行之惟艱。它需要一個體制內外的集體與個體、上級與下級、黨內與黨外、軍隊與政府、精英與大眾逐步接受、適應的過程;而習得這一體制,則需要不斷重復經驗性體驗,如下級對上級及時實情相告,即請示報告,以及上級對下級進行警示、問責、懲戒及褒獎、表彰等,做到政令通暢,信息真實,反饋及時,進而夯實政治性規矩。通過對“對敵寬大政策”個案的考察發現,“下情上達 $$ 中央令涉事者整改 $$ 由點及面,從而向全國發出警示,以儆效尤”這一“事件處置一體制建構”程式在全國各地各領域的反復演練,有效地助推了黨中央權威體制的建構與鞏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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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小帆]
tructionof the Authority Systemof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Investigation Based onAn Incident of “LenientPolicy towards the Enemy”Handled by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in1948
LYUXiaobo,TIANYuan (School of Government,Nanjing University amp; School ofMarxism,Nanjing University of Postsand Telecommunications,Nanjing, Jiangsu )
Abstract: Whycan the CPCestablish astable authoritysystem ofthe Central Commiteesincethe middle ofthe2Othcentury? Fromtheperspectiveofstate power establishment,theconstructionofthissystemisanorganicunityofconstitutionaldiscourse andempiricalexperience.Empiricalexperienceisanimmersiveleamingprocessinhichthehandlingof“incidentisthemost effctive political learing materials.In April1948,duringtheChangwei Campaign,the Shandong Corpsunilaterallisued lenientpolicytowards theenemy”thatviolatedregulations of theCentral Commite. Uponleamingofthis,Mao Zedongordered strictrectificationanddemandedthat“allpowersinthecountrywithpossbiltyandnecessitytobeunifedmustbeunifdunder the CentralCommitee”.Theconstructionof the authoritysystemof theCentral Commitee requiresa processof gradual acceptance andadaptationbycollectivesand individuals insideandoutsidethe system,superiorsandsubordinates,membersand nonmembers ofthe Partythe armyand the government,and elites and thepublic.And the acquisitionof thissystemrequires dailyempirical experiencesuch assubordinatesreporting thetruth tosuperiorsandsuperiors evaluating,punishing orrewarding subordinates.Inthis way‘incidenthandling-systemconstruction”hasbecome theuniqueprogramofstatepowerestablishment of the CPC.
KeyWords:timeofstate power establishment; Mao Zedong; Communist Partyof China; authoritysystem;“lenientpolicyto wardsthe enemy”;reporting 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