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最后一回,講的主要是杜預接替羊祜帶晉兵攻打吳國,三國歸于一統。《晉書》就把羊祜(021-278)和杜預(222-285)列在同一卷(集三十四)里。三十多年前,當我讀完《三國演義》時,還把最后的“有詩為證”抄到本子上,背誦下來。一首詩高度概括濃縮了一部長篇小說的內容,三國歷史多少成敗得失、生死存亡,浩浩湯湯,戛然而止,引得人幾回嘆惋,萬般感慨。但對杜預沒有留下什么印象。現在想來,主要是小說著墨太少。多年之后,才知道杜預是一位偉人。
在羊祜去世后,278年11月,杜預接任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時年57歲。《晉書·杜預傳》云:
預初在荊州,因宴集,醉臥齋中。外人聞嘔吐聲,竊窺于戶,止見一大蛇垂頭而吐。聞者異之。其后征為司隸校尉,加位特進,行次鄧縣而卒,時年六十三。
《晉書》這一段講了兩個事情,一個是杜預醉臥,一個是杜預去世,前一個用“初”領起,后一個用“其后”領起,明顯在講二者是有密切關系的。杜預死,與前面所寫哪一個關鍵情況有聯系呢?杜預醉臥在床,人去看時,卻見大蛇垂頭而吐。又垂頭又嘔吐,那就是說“不行”了,是死亡的征兆。他后來的死,已由此前醉后現形預言了,是逃不過的、無法更改的命運。這里明顯存在一個因果關系,是一種宿命論。而這段之前《晉書》全面述了杜預的豐功偉績,因此這段描寫就包含著嘆惋、沮喪,甚至有點悲劇色彩。在這段敘述里,“垂頭而吐”與“行道而卒”是關鍵,杜預被看成是蛇似乎不過是一種虛弱者的比喻,無足輕重。
真的如此嗎?晚唐前期的張讀《宣室志》里,把安祿山寫成是蛇,是對造成安史之亂、唐朝衰落的歷史罪人的詛咒。初唐編《晉書》時,為什么也用蛇來寫具有豐功偉績、毫無瑕疵的杜預,而不是用別的動物呢?正史里為何有這樣志怪傳奇般的魔幻內容呢?
這就涉及《晉書》編纂時所依據的材料這樣一個層面。杜預醉后化蛇故事,更早出現在《世說》《劉氏小說》里。
初唐歐陽詢《藝文類聚》(編成于624年)卷九十六引《世說》云:
杜預為荊州刺史,時有燕集,大醉,輒閉齋獨眠。外聞齋中嘔吐,其聲甚苦。有小吏開戶看之,止見床上有一蛇,垂頭床邊吐,都不見人。既出,密覺如此。
宋初李昉等編《太平廣記》(編成于978年)卷第四百五十六引《劉氏小說》云:
杜預為荊州刺史,鎮襄陽,時有宴集,大醉,閉齋獨眠,不聽人前。后嘗醉,外聞齋中嘔吐,其聲甚苦,莫不驚栗。有一小吏私開戶看之,正見床上一大蛇,垂頭床邊吐,都不見人。出密道如此。
二者文字略同,后者稍詳,基本出于一人之手。《世說》,唐代始又名《世說新語》,劉義慶所撰。《劉氏小說》,晚清學者李慈銘(1830—1894)認為是劉義慶所作,理由是:《太平廣記》所引《劉氏小說》有兩處與《世說新語》文字相同;而《舊唐書·經籍志》就著錄有《劉義慶小說》十卷。
但是余嘉錫(1884—1956)有所懷疑:《隋書·經籍志》著錄《殷蕓小說》外,還有不著作者的《小說》五卷,不見《劉氏小說》或《劉義慶小說》;《舊唐書·經籍志》才開始有《劉義慶小說》十卷,它來之不明。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一還著錄有唐劉《小說》三卷,《劉氏小說》也可能說的是劉《小說》。《太平廣記》所引《劉氏小說》,未必一定是劉義慶所作。(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言語第二》)
余嘉錫的反駁有一定道理,但也都不是硬道理。《隋志》未著錄,而《舊志》收錄,是很有可能的。劉《小說》就不見于《舊志》,到南宋才有著錄,也不能直接否定它原來存在過。
《隋志》著錄“《世說》十卷”,唐李延壽《南史·劉義慶傳》講劉義慶“著《世說》十卷”,《舊唐書·經籍志》著錄《劉義慶小說》十卷。很可能《劉義慶小說》就是《世說》。而《劉氏小說》是《劉義慶小說》的簡名。
杜預故事這個材料,李慈銘、余嘉錫沒有提到。杜預故事,《太平廣記》引的《劉氏小說》,《藝文類聚》引的《世說》,文字很接近,也可以證明《劉氏小說》和《世說》的關系很密切。加上李慈銘舉的兩例,就是有三處《劉氏小說》和《世說》是相同的。
《藝文類聚》引自《世說》一條,不見于今見《世說新語》,很可能今本《世說新語》在流傳過程中有所損失。
因此,杜預故事應該是劉義慶收集記錄下來的。原記載于《世說》《劉氏小說》中,后者南宋以后亡佚,《世說》代有損失,脫漏此則故事。幸而賴《藝文類聚》《太平廣記》選錄得以保存。
《世說》《劉氏小說》所記載的這個故事,與《晉書》所寫進行比較,有幾點需要注意:
一是最早的收集記錄者是劉義慶;
二是原來故事較豐富,初唐編《晉書》對原故事進行了縮寫;
三是原來故事是獨立的,《晉書》與杜預之死聯系起來,是杜預死亡敘述的一部分;
四是《晉書》說看見杜預成蛇的是“外人”,稍微籠統,原來的故事明確說是小吏,就是杜預的下屬。
此外還有一個細節:《晉書》“預初在荊州”,而《世說》《劉氏小說》“杜預為荊州刺史”,乍看一樣,仔細推敲就會發現二者不完全相同:為荊州刺史一定在荊州,在荊州卻不一定為荊州刺史。
前邊我們講杜預接替羊祜的工作。我們看羊祜的職務,泰始五年(269),武帝司馬炎任命羊祜為征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沒有荊州刺史的職務,當時的荊州刺史是楊肇,《羊祜傳》講得清楚。羊祜去世之前,“舉杜預自代”。“及祜卒,拜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杜預也沒有荊州刺史的官職。那《劉氏小說》怎么給了杜預這個官職呢?
荊州當時的治所在襄陽,因為它是交通要沖,是經濟軍事文化的重地。
杜預曾任度支尚書;從278年11月,接任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滅吳后,司馬炎封他當陽縣侯,仍鎮守襄陽,285年去世前的許多年他都主要在襄陽。
劉義慶(403—444),元嘉元年(424)拜度支尚書,元嘉九年(432),出任平西將軍,荊州刺史、持節、都督荊州諸軍事。居荊州八年,政治清明,安定祥和。
兩個人多方面重合,尤其是都在荊州任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使得劉義慶對于150年前的著名人物杜預,十分親切,十分關注。任荊州刺史的劉義慶會想當然地認為杜預和他一樣,在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的名號之外還有個荊州刺史的官職,所以他在記錄、編寫杜預故事的時候,很自然地給他署了個“荊州刺史”的頭銜。這一個細節也說明是劉義慶記錄的這個故事。
在襄陽這片土地上,駐扎八年的劉義慶得到一些杜預在襄陽的故事,由他來記敘杜預酒醉變蛇的故事,是非常可信的。也就是說,這個故事來自襄陽,由襄陽人民口傳百余年,又由后來的地方長官采集記錄下來,是原汁原味地記錄了襄陽人士對杜預深刻而鮮明的記憶。
為什么小吏能看到杜預是一條蛇?而不是其他動物?
有人說,是不是因為他屬相是蛇。可是杜預生于222年,壬寅年,屬相是虎。看到的為什么不是虎?
明代馮夢龍“三言”中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寫得非常精彩。其中有一段寫許宣的姐姐、姐夫看到許宣與白娘子有矛盾了,白娘子自己賭氣關門睡覺了,姐姐讓姐夫去看看:
李慕事走到房前看時,里頭黑了,半亮不亮,將舌頭舔破紙窗,不張萬事皆休,一張時,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頭在天窗內乘涼,鱗甲內放出白光來,照得房內如同白日。吃了一驚,回身便走。
這也是床上一大蛇。姐夫這個發現引起后邊請人捉蛇的曲折故事。在劉義慶記錄中,杜預被發現是蛇之后,小吏只是“密道如此”,沒有下文。沒有誣告、陷害、告密、謠言、污蔑,沒有控告他是地頭蛇。杜預也沒有受到任何打擊。也就是說,把杜預看作蛇,不是壞事,不是貶斥,而似乎是褒獎。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杜預是頭蛇?我們知道,這是故事,看到是蛇是個虛構的。我們拿辯證唯物主義的思維來看,歷史上的杜預絕對不是蛇。那為什么如此虛構呢?
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是大家熟悉的,熱愛的,他還沒有到南宋來之前,在北方參加了耿京的義軍,并介紹他的朋友義端和尚也加入進來。卻不想,那義端偷了義軍的大印,逃跑了。辛棄疾單人獨劍,縱馬飛奔,追捕義端。義端和尚沒料到竟然被追上了,猛一回頭,心里一驚,立刻滾下馬來。對辛棄疾說:“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我識得你的真相,是一頭青色野牛。這是《宋史》卷四百一辛棄疾本傳的記載。義端為什么這么說?不是他會相面,更不是他真的看到了,而是他自己的心理在作怪。(詳見拙作《妖魔化辛棄疾》,《北京青年報》2010年8月23日)
也就是說,劉義慶記錄的小吏看到杜預是一頭大蛇,不是杜預真的是蛇,而是反映了小吏的心理活動,他有他的文化心理。他戴了什么樣的有色眼鏡呢?
我認為至少有三個層面的文化心理起了關鍵作用。
第一層是政治文化心理背景:龍蛇之蛇。
《周易》講“龍蛇”,《莊子》《列仙傳》講“一龍一蛇”,象征隱者、隱士;此外,龍蛇象征君臣,是龍蛇組合象征中的一種,而且傳播最為廣泛。最典型的例子是介子推的故事。《史記·晉世家》:
晉侯賞從亡者。介子推不言祿,祿亦不及。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文公出,見其書,曰此介子推也。
《呂氏春秋》等書也記載介子推的故事,都是把晉文公重耳比作龍,把輔助他復國安邦的功臣比作蛇。這個故事還見載于劉向《說苑》《新序》《琴操》等書,可見漢代以來,它傳播得相當廣,把重要輔佐功臣比作蛇,這樣一種文化符號便深深地烙入人心。
杜預(222—285)對于晉朝來講,他是滅吳國的重要統領之一(280年),這是他軍事上的才能的表現。我們仔細閱讀《晉書·杜預傳》,就會發現杜預是軍事奇才、治國理政的能臣。
他指揮渡江攻打吳國,吳都督孫歆震恐,稱“北來諸軍,乃飛渡江也”。軍中為之謠:“以計代戰一當萬。”王濬先向晉武帝司馬炎列出得孫歆頭的功勞,而隨后杜預送上活孫歆,洛中傳為大笑話。可見杜預軍事才能的卓絕。
杜預早期拜度支尚書。管理農業建設與經營,用心邊界軍事;編日歷,修河橋,周廟敬器形制久亡,他創意造成。上疏多陳農要,在內七年,損益萬機,不可勝數,朝野稱美,號曰杜武庫,言其無所不有。他在荊州,勤于講武,修立泮宮,江漢懷德,化被萬里。又修理漢元帝時大興南陽郡水利的郡太守邵信臣遺跡,引水灌溉田萬余頃,公私分疆刊石,號曰杜父。疏理水道,便利交通。公家之事,知無不為。凡所興造,必考度始終,鮮有敗事。
稱杜武庫、喊杜父,都是人們對杜預發自內心的贊美。可以說,杜預在晉朝初年安邦治民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受到晉武帝司馬炎的重用和尊重,因此他是可以比擬輔助晉文公重耳的介子推等五臣,可以聯想到他是輔助龍的蛇。
第二層是藝術文化心理背景:隋侯珠。
東晉干寶《搜神記》云:
隋侯行,見大蛇被傷而治之。后銜珠以報。其珠徑寸,純白,夜有光明,如月之照。一名隋侯珠,一名明月珠。
酈道元(約470-"527)《水經注》卷三十一稱“靈蛇珠”。隋(一作隨)侯之珠,是很早就有的典故。隨國是西周初在湖北分封的一個姬姓諸侯國,故地在今湖北省隨州及其附近地區。大概在周顯王三十年(前339)被楚國滅亡。隋侯之珠,《莊子》《淮南子》《史記》都講到了。
隋侯之珠在漢代以前主要用來講具體的珍貴的東西。到三國時期有了它的特殊意義。這時,文人創作的地位開始上升,文人成了時代的寵兒,鑒賞成為時代的熱點。隋侯之珠,用來比喻優秀的作品(包括今天所說的文學、史學著作、對經典的注釋編纂),比喻耀眼的才華。曹植寫給楊修楊德祖的信說:“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大家都在積極創作,每一個人都說自己掌握著靈蛇的珠子,自己的作品最好。蛇珠的光彩,太璀璨奪目了。
西晉摯虞(250-"300)是著名的文人,《晉書》就稱贊他“文詞雅贍,可謂博聞之士”,他編撰古代的文章,分類編為三十卷,《文章流別論》,評論公允恰當,劉勰《文心雕龍》:“品藻‘流別’,有條理焉。”摯虞有篇《思游賦》,在感慨三皇圣賢都已不在,道德不彰之后,寫道:“握隋珠與蕙若兮,時莫悅而未遑。彼未遑其何恤兮,懼獨美之有傷。”我徒有蛇珠和香草,現在沒有人喜歡,也顧不上。他們不看一眼,也不用憂慮,但我害怕在世間獨有的美受到一絲的傷害。蕙芳蘭若是《楚辭》以來文人最為珍視的精神象征。而摯虞把蛇珠放在前面,可見這個象征或說文化符號在晉朝的重要性。在摯虞這里,蛇珠不僅喻指內心精神世界的美好,還喻指用以呈現內心世界的文采的精妙,就像屈原那樣。
晉陸機(261-"303)《文賦》就用蛇珠比喻文采:“石韞玉而山粹,水懷珠而川媚。”水因為有了蛇珠才那么嫵媚。稍后的梁鐘《詩品序》說:“抱玉者聯肩,握珠者踵武。”對于靈蛇之珠作為文學才華的象征,在三國以后,越來越成為深入人心的文化符號。
而作為當時重要文化發達地區的襄陽,與隨州是相鄰之地,襄陽人民更是對隨珠故事如數家珍。
我們來看杜預的情況:
杜預與賈充(《紅樓夢》“偷香竊玉”的偷香故事的主人公)、羊祜等修《晉律》(泰始律),與大理寺明法(法律顧問)張斐對《晉律》注解。此書在體例較此前大有改進,條文更加簡明,對秦漢以來的舊律有所突破,是我國古代法律編纂史上的一大進步。律、令界限清晰化,令不能再轉化為律,是法律史上的關鍵。
《晉書》杜預本傳記載他在天下統一后的工作:
立功之后,從容無事,乃耽思經籍,為《春秋左氏經傳集解》《釋例》《盟會圖》《春秋長歷》《女記贊》。
王濟是晉武帝司馬炎的女婿,懂得相馬,當然也愛馬,王濟的姐夫和嬌喜好聚斂錢財,杜預就說“濟有馬癖,嬌有錢癖”。司馬炎就問:“卿有何癖?”對曰:“臣有《左傳》癖。”《春秋左氏經傳集解》考釋精密,注解確鑿,多有自家見解,第一次把《春秋》和《左傳》合刊為一書,也是《左傳》注解流傳至今最早的一種,對后世《左傳》研究影響巨大,唐代修《五經正義》清代修《十三經注疏》,均以杜預《集解》為基礎。
因此說,杜預在著作編纂上,也有巨大的成就,可以說站到了時代的巔峰。因此,以當時的比喻式的批評方式,可以說,杜預是握蛇珠的人。
杜審言是杜預第十一世孫,杜甫是杜預的第十三世孫,杜牧是杜預的十六世孫,是唐代最著名詩人的三位。由此想到曹植寫給楊修的信說:“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杜預一家,真是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的一家。
以上談到的蛇輔龍、靈蛇珠,是先秦以前就有的故事。而到了漢代,蛇的文化地位空前高漲。這是第三層的社會文化心理背景。
古代把夜空的星星劃分出十二組,稱作二十八星宿,分為四象:東方青龍,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都是神靈動物。前三象各為一個動物,后一象玄武,在常見的圖畫中,是龜蛇一體,讓人覺得奇特,感到綱悶。可是,漢代之前,玄武卻只有龜的樣子,并沒有糾纏蛇。這種變化是如何造成的呢?
秦之前,商周文明主體是中原文化,崇尚靈龜占卜,龜的地位極高,所以龜能成為四象之一、四靈之一。我們看東周及稍后的青銅器,北方青銅器的蛇紋較少,而南方蛇紋盛行。這是因為北方蛇較少,而南方蛇特多。這是地理環境不同造成的文化差異。漢代建立了,楚文化地位上升,楚辭的興盛是一個典型,而蛇作為楚動物文化的特色,在楚人人主中原的情況下,地位迅猛提高。南北文化的交融碰撞,就誕生了龜蛇一體的玄武形象。
再拿伏羲女媧形象來講:在漢代之前他們都是人形,進入漢代,卻變成了人首蛇身,這是將蛇溝通人神的品格附加給伏羲女媧,將他們神話了。這也是漢代楚文化中蛇崇拜在觀念上的表現。蛇在漢代極高的地位,是蛇輔龍、靈蛇珠故事在漢代廣泛傳播最重要的動力。這種觀念影響到魏晉時期,沉淀在人們的心靈世界里,在一定的時候,會顯現出來。
荊州是楚文化、漢文化最為深厚的地區之一,對于升人“四靈”的蛇,自然仰之彌高,對蛇輔龍、靈蛇珠故事如數家珍。
到魏晉時代,在荊州一帶,喜好用動物來比擬、品評人物。晉朝陳壽《三國志·蜀書·先主傳》云:
時先主屯新野。徐庶見先主,先主器之,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者,臥龍也,將軍豈愿見之乎?”
南朝宋裴松之注引東晉習鑿齒(?一383)《襄陽記》云:
劉備訪世事于司馬德操徽(?一208,水鏡先生)。德操曰:“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杰。此間自有伏龍、鳳雛。”備問為誰,曰:“諸葛孔明、龐士元也。”
把諸葛亮、龐士元比作一龍、一鳳,不是《三國演義》的貢獻,而是魏晉時期襄陽一地的文化認同。人們會把人動物化,選擇的是帶有神奇靈異色彩的動物。看來襄陽是這種文化極其發達的地方。
杜預故事中的小吏,自是久在襄陽,對于本地文化毫不隔膜。他為什么敢去窺探杜預的房間?聽到杜預嘔吐的痛苦聲,他心如刀絞,盡管杜預不允許人近前來,但他忍不住偷偷地去看,想有所幫助。他是杜預的貼心人,追隨杜預,比誰都熟悉杜預、理解杜預、關心杜預。盡管他看到了杜預虛弱的身體,但同時他從這虛弱的身體里,看到了堅韌偉岸、超凡脫俗的精神品格,在百感交集中,一個時代最強大的精神形象,在他的腦海中砰然閃現,與杜預合為一體,那就是蛇。這個時候,不是理性的推演,不是高調的諂媚,而是深沉的感受,是一個帶著無比激動心情的靈感。
這個靈感,深深植根于襄陽的文化土壤。這片土地既對蛇輔龍、靈蛇珠故事如數家珍,又具有品評人物的獨特方式。這個靈感又全部來源于杜預本人的卓越付出與成就。杜預對西晉的政治建設和文化建設都立下赫赫功勞,所以他去世后晉武帝司馬炎“甚嗟悼,追贈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謚曰成”。輔佐之大功,如蛇輔佐龍;立言有大著,如蛇珠在口。斯人可謂大蛇。因此,小吏的靈感,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長久的體貼,長久的感動,從而一旦自然地釋放出來。
《晉書》本傳云:
預博學多通,明于興廢之道,常言:“德不可以企及,立功立言可庶幾也。”
通過上面第一層、第二層文化背景兩條線索的梳理,我們認為杜預“立功、立言可庶幾”這樣的話,不是自負,而是自信,是對自己一生追求與效果的客觀描述。很有意思的是,杜預是明朝之前唯一一位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之人。諸葛亮(181—234)是在唐開元年間進武廟,清雍正二年進文廟。二人是僅有的既進文廟又進武廟的人。由此可見,杜預在千年來的歷史地位有多么重要。他自己意識到了,他同時代的人,他稍后時代的人,自然也認識到這樣一位功勛顯赫、聞名于世的人物的重要。
進得文廟、武廟,是顯而易見的歷史地位。但不得不說過于形式化,缺乏個性。而小吏的靈感對蛇的比擬,卻是形象的,恰切的,是帶有感動的,是簡練而有意味的,所以更為珍貴。
小吏看杜預成了一條大蛇,不是他的眼睛看到了大蛇,而是杜預的偉岸卓絕的精神讓小吏感受他猶如一條大蛇,是小吏火熱的內心看到的。當地人并不以為侮辱虧待了他們愛戴的杜父,會心地接受了這樣一個恰如其分的比喻式贊譽,樂意稱道,從而流傳了幾百年。也就是說,杜預是襄陽人民共同的信仰。他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們的愛戴,而是用那個時代所認可的精靈一般的蛇的形象來描繪他,來追念他。
因為醉酒而嘔吐本來是正常的事,但是杜預嘔吐很是痛苦,令人悚栗,說明他不勝酒力,腸胃虛弱,其原因是一方面這時已50多歲,更重要的是他身為一方大員,長年與吳國軍事對峙,高度緊張,日夜操勞。因此小吏看到的是一位朝廷重臣的疲憊以及積勞成疾的事實,反映的是下屬對杜預的敬仰與欲助無力的復雜情感。
等到劉義慶150年以后來到襄陽,他耳聞了這個生動的故事,自然親切地記錄進了《劉氏小說》,影響了幾百年。可以說,這個故事是盛贊之歌,禮贊之歌,與哀傷之歌的交響,是襄陽人民的心靈共振之歌。
可是《晉書》改作了杜預死亡的先兆,它有沒有足夠的證據呢?
杜預在晚年六年間,還編纂了《春秋左氏經傳集解》三十卷以及其他五六種書籍,可以說襄陽的積勞成疾并沒有嚴重影響杜預的身體,沒有造成致命的損失,與他后來的死亡沒有重要的關系。何況,杜預咸寧四年(278)杜預接替羊祜出任鎮南大將軍,鎮守荊州;離他去世285年,隔了六年。他能享年63歲,比周瑜35歲,魯肅45歲,諸葛亮53歲,羊祜57歲,司馬炎54歲,都活得長;與陸遜62歲、賈充65歲,相仿佛,是接近古稀之年,在那個時代,算是長壽的了。因此,《劉氏小說》記錄的蛇垂頭的情形,并不是杜預將要死亡的征兆。
《晉書》作者明顯不能明了原來故事真正內核,誤讀了,做的嫁接是生硬的,不成立的。因為這個誤寫,原先故事的崇高性和豐富性,頓時失去了,而僅僅成為悲劇的暗示。
在200年的時間里,文化信息在減弱,在損耗,在變形。可簡稱之為“信息不守恒”。而當我們重溫那段歷史,深入那時人們的精神世界,復蘇了蛇在當時神圣的光芒,從而瞻仰一位杰出人物在當時人們心目中光輝而偉岸的形象。無疑,蛇是我們打開那段歷史最為寶貴的密鑰。
(作者系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室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