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圖諾夫：如何打破“戰爭的慣性”

俄羅斯總統普京和美國總統特朗普時隔6年的再度會晤，并未影響到俄烏前線的激烈戰局。當地時間8月16日至18日，美俄雙方都感到滿意的會晤在美國阿拉斯加舉行后，俄羅斯軍隊和烏克蘭軍隊仍在烏克蘭哈爾科夫州、蘇梅州、盧甘斯克州和頓涅茨克州前線激戰。

8月17日，烏軍消息稱，俄軍正在盧甘斯克前線用無人機和小股編隊滲透烏軍陣地，準備奪取烏軍在該州僅存的重鎮之一庫皮揚斯克。同時，俄軍也在頓涅茨克前線集結軍隊，烏軍預計8月下旬或有大規模攻勢。

俄軍在前線緩慢但持續的攻勢，讓外界懷疑“普京是否真的讓步”。8月17日，參與美俄領導人阿拉斯加會晤的美國總統特使維特科夫對媒體稱，普京在會晤中首次表示愿意接受特朗普提出的對烏克蘭的安全保障方案，也愿意就領土交換作出“妥協”。然而，同一天，同樣參加會晤的美國國務卿魯比奧卻表示，普京“沒有作出足夠讓步”。

“在阿拉斯加會晤上，普京的敘事沒有任何變化，他堅信自己的立場是正確的。這就是他的談判風格。”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前總干事安德烈·科爾圖諾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俄方的立場并無變化。他還指出，在前線戰事中，現階段俄方也不太可能作出“任何單方面降級行動”，對頓巴斯的攻勢仍將繼續。

科爾圖諾夫今年剛卸任在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的職務。他曾在蘇聯外交部、俄羅斯科學院工作，擔任俄羅斯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國家杜馬國際關系委員會顧問等職，2011年被時任總統梅德韋杰夫任命為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總干事。

8月16日，科爾圖諾夫在美俄領導人會晤結束后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他指出，從現實角度看，會晤符合美俄雙方的預期，但這并不意味著俄烏停火能很快實現，因為停火問題和烏克蘭危機的政治解決方案相互交織，而俄烏對于后者目前幾乎沒有共識。“如果政治解決沒有進展，即使停火也不會持續。”

特朗普繼續“兩邊施壓”

《中國新聞周刊》：阿拉斯加會晤的結果，符合美俄雙方的預期嗎？

科爾圖諾夫：首先，阿拉斯加峰會沒有達到美俄雙方最樂觀的預期。對美國來說，峰會沒有實現俄烏停火。對俄羅斯來說，峰會沒有推動美俄關系進入新階段。但現實地說，“最好的結果”本來就是不可能發生的。

美俄雙方發布的消息都顯示出，本次峰會沒有進行太多的前期準備。在峰會之前的一個月，特朗普一直在對俄羅斯采取“最大施壓”政策。直到8月初，特朗普的特使維特科夫來到莫斯科，和普京舉行會見之后，雙方才決定要馬上進行峰會。

我想，特朗普或許是明白了，普京是不能在談判中被視為弱者進行施壓的。既然如此，最好盡快開始進行直接談判，而不是等待戰場上的情況繼續發展。

在這個背景下，經過阿拉斯加峰會，美俄雙方都同意繼續對話。特朗普依然希望繼續努力推動烏克蘭和平進程，他在見到普京之后沒有放棄或改變這個想法。而對俄羅斯來說，至少在現階段，美國放棄了對俄羅斯及俄羅斯的貿易伙伴進行制裁的計劃。所以，如果我們抱有現實的預期，那么峰會的結果沒有讓我們失望，峰會也顯然沒有破壞特朗普和普京的關系。

《中國新聞周刊》：阿拉斯加會晤結束后，特朗普又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及歐洲領導人舉行一系列會晤。有烏克蘭人士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擔憂，特朗普可能和普京達成“隱秘的共識”，轉而向澤連斯基施加更大的壓力。這種可能性是否存在？澤連斯基在當前的和平進程中是否處于不利地位？

科爾圖諾夫：從和特朗普交流的順序上說，普京確實有一定的優勢。他第一個“擊球”，有機會說服特朗普接受或至少理解俄羅斯方面的一些立場。

目前我們所知的情況是，在阿拉斯加峰會上，普京的敘事沒有任何變化，他堅信自己的立場是正確的。這就是他的談判風格，他在壓力下不會屈服。對于他的伙伴或對手來說，他都不是一個容易談判的對象。

至于特朗普是否被普京說服接受這些立場，具體細節不得而知，但在關于烏克蘭不能成為北約成員國、關于俄羅斯可以繼續控制占領區的問題上，特朗普的公開言論顯示他總體上支持這些看法。而且，特朗普絕對尊重普京，認為普京是一個強有力的領導者，且美國必須與之打交道。

所以，在峰會結束后的返程途中，特朗普就開始對澤連斯基施加更大的壓力，促使烏克蘭作出某種讓步。對澤連斯基來說，他現在需要在特朗普已經同意了一些事情之后去說服美國總統。特朗普不會完全無視澤連斯基，但他會試著向澤連斯基“推銷”他和普京達成的共識，并盡可能減少烏克蘭方面對這些共識的修改。

這種情況下，如果特朗普在和澤連斯基、歐洲領導人交流后答應改變自己的想法，他就需要回頭對普京說：“雖然我們之前達成了一致，但我沒能說服澤連斯基，所以我現在只能來說服你改變。”對一位國家領導人來說，這意味著承認別人能夠改變他的想法、指導他的立場。這不是特朗普喜歡接受的事。

但同時，不要忘記，特朗普需要實現的是他的外交勝利，而不是普京或澤連斯基的勝利。特朗普需要確保自己才是那個解決沖突的人，而不是將功勞讓給沖突雙方。所以，特朗普會保持“兩邊施壓”的立場，而不是只倒向一邊。

“俄羅斯不會單方面降級”

《中國新聞周刊》：在阿拉斯加會晤開始前，外界普遍認為這次會晤能達成的“最好結果”就是推動俄烏雙方進行局部、短期的停火。但事實上，特朗普和普京在公開場合完全沒有提到“停火”這個詞。這是否意味著臨時停火問題還需要未來的美、俄、烏三方領導人會晤來解決？

科爾圖諾夫：這里有兩個層面的談判內容。第一個層面是停火，第二個層面是政治解決方案。停火層面的談判會相對容易，這意味著總體保持俄羅斯和烏克蘭目前的接觸線，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一些相對較小的控制領土交換。

第二個層面的談判要復雜得多。俄烏雙方在政治解決方案上存在諸多分歧，比如烏克蘭的未來地位，烏克蘭的安全保障方案，對烏克蘭武裝部隊的規模是否能設置限制，最激進的民族主義團體是否能被遏制……在這些問題上，雙方都沒有達成一致。

問題在于，我們需要在討論政治解決方案的同時討論停火。沒有政治進展的停火會非常脆弱，很快就會被破壞。對特朗普和普京來說，這就沒有多大的意義了。而且，停火還需要有適當的監督機制，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雙方相互指責對方違反停火協議。

所以，特朗普和普京在阿拉斯加的討論，只是一個漫長過程的開始。當然，重要的是要啟動這個進程，確保雙方能夠縮小認識上的差距，逐步達成某種共識。

《中國新聞周刊》：那么，在阿拉斯加會晤之后，俄羅斯方面是否可能主動采取一些戰場降級措施，以表現出推動和平進程的善意？

科爾圖諾夫：我認為不會。只有在和平進程取得具體突破后，俄羅斯才可能采取單方向的降級行動。俄羅斯目前的立場是——我們已經努力過了，今年3月，我們曾提出暫停攻擊能源基礎設施的提議，但烏克蘭沒有答應。

而且，目前來看，俄羅斯軍隊正在地面上取得緩慢的進展，戰場動態有利于俄羅斯而非烏克蘭。如果我是軍隊中的一員，我可能也會主張“沒有必要停下來”。

但在更大的視野中，我希望俄羅斯能夠考慮到，俄烏沖突不僅是軍事問題，更是關乎歐洲安全秩序和俄美關系的政治問題。一方可能在軍事上獲勝，但也可能同時在政治上失敗。這個問題比戰場上非黑即白的局勢要復雜得多。

所以，我們仍然應當朝著停火的方向采取漸進的步驟，比如暫停特定類型的攻擊，或在部分地區暫停對抗。但這需要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進行談判。如果俄烏在伊斯坦布爾進行新一輪的直接談判，我們有可能看到一些工作層面上關于停火的具體磋商。

《中國新聞周刊》：在當前的戰場形勢下，短期停火對哪一方可能更有利？

科爾圖諾夫：雙方都會指責對方將從短期停火中獲得更多優勢，我認為雙方確實也有理由提出這種主張，因為其實雙方都試圖在停火期內重新調整自己的資源部署，以強化自己的軍事能力。

真正重要的問題是：短期停火能持續多久？正如我們剛才所討論的，如果政治解決沒有進展，停火就不會持續。這就像騎自行車一樣，摔倒的概率和移動的快慢相關，如果你騎得太慢，會更容易摔倒。所以，各方在開啟短期停火后需要加快行動，朝著政治解決方向穩步前進，這是唯一可能讓短期停火變得持久的辦法。

“戰爭的慣性”

《中國新聞周刊》：在阿拉斯加會晤記者會的最后，普京用英語邀請特朗普訪問莫斯科。特朗普真的有可能訪問俄羅斯嗎？

科爾圖諾夫：首先，對俄羅斯來說，峰會在阿拉斯加舉行，確實意味著兩國領導人的下一次峰會應該來到俄羅斯。我認為這可能是俄方最初贊同在阿拉斯加辦會的原因，普京希望能在俄羅斯本土招待特朗普。

但在當下，特朗普唯一可能訪問莫斯科的時刻，是俄烏和平協議已經擺在桌面上的時候。這時他就可以宣稱自己去俄羅斯的任何地方都是合理的，因為“我將飛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去簽署和平協議”。

如果俄烏沖突沒有解決，美俄可能會就一些雙邊議程開展接觸合作，但這種合作的層級會是有限的。對特朗普來說，如果想開發美俄之間的經濟機會，就需要先解除制裁；如果想重塑美俄關系，就需要先改變美國人看待俄羅斯的方式。而這些都必須等待沖突結束。

所以，能讓特朗普前往莫斯科的一定是真正的“大交易”，而不只是阿拉斯加峰會這樣的接觸。他必須帶給美國公眾更具體的結果。

《中國新聞周刊》：有分析認為，不論阿拉斯加會晤結果如何，通過持續半年的和平進程，特朗普已經讓俄羅斯和烏克蘭變得更加依賴美國來結束這場沖突。換句話說，特朗普力推的和平進程不再是輿論嘲諷的“笑話”，而是真的讓美國在俄烏問題上取得了一些優勢地位。你如何看待這種觀點？

科爾圖諾夫：確實，當特朗普上臺時，很多人認為他的和平愿景是不嚴肅的，認為他會受困于美國的國內政治議程，認為他在外交上的行動是有限的，或者認為他只會造成“美國的退卻”。

然而，我們現在看到不是退卻，而是活躍，是極度活躍。特朗普極度活躍地參與了全球的沖突解決，從俄羅斯與烏克蘭，到以色列和伊朗，印度和巴基斯坦，泰國和柬埔寨，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幾乎每場沖突都是如此。

這意味著我們確實應當認真對待特朗普力推的和平進程。他不是僅發表聲明，而是在采取實際的行動。在俄烏沖突上，他是目前唯一能組織起元首間接談判進程并推動實現俄烏直接談判的人。無論我們喜歡與否，這都對局勢產生了重大影響。

但是，現在如果說他取得了什么成功，還為時尚早。實際情況是：各方都在接近特朗普，都寄希望于獲得特朗普的支持。在特朗普看來，這可能已經意味著一種勝利。時間會告訴我們，這些能否轉變為持久穩定的和平方案。

《中國新聞周刊》：這個“時間”要多久？特朗普推動俄烏局勢降級停火，已有半年多的時間，不少分析也一再強調俄烏雙方都已精疲力竭。然而，和平似乎依然非常遙遠。我們何時才能看到真正的進展？

科爾圖諾夫：到目前為止，俄羅斯和烏克蘭都表現出了極大的韌性。沖突持續了三年半，但雙方的領導力、經濟狀態和社會結構都依然在穩定運行的范圍內。令人遺憾的是，人們正在習慣于在沖突局勢下生活。

任何一場大規模的軍事沖突，都會不可避免地產生“自我發展”的動力，這就是戰爭的慣性。一些強大的利益團體會對繼續戰斗充滿興趣，公眾社會會有強烈的對抗情緒，沖突雙方都會覺得時間站在自己這邊。這意味著你很難扭轉局面去達成停火。但我們依然需要為和平而努力。在這場沖突中，無論誰獲得更多領土，誰占上風，最終都不會出現贏家。各方為此付出的代價每天都在增加，而我們每天都在浪費實現和平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