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5號床患者病情突然發生變化,需要馬上搶救!”
“什么?你們穩住,我馬上到?!眲偝酝暝顼垼瑡寢尩氖謾C又響了。
“小嶼,媽媽今天有重要手術,晚點回來陪你。”媽媽迅速穿上外套,語氣也隨之變了調。
小嶼點點頭。他早已習慣,只要媽媽語氣一急,意味著她又要沖到醫院去了。這個城市越來越大,人越來越多,媽媽也越來越忙,每天都有人在等她救死扶傷。
今天,他又是一個人在家,因為爸爸又出差了。
他趴在窗邊,看著媽媽的車駛過街口,拐進遠方的車流里。然后,他的目光滑向更遠處——那片泛著光的海。
他家所在的城市是海邊的一座小城。城市年輕而充滿活力,高樓、商場、濕地公園沿海而建,陽光與霓虹在街頭交替閃爍。但老人們總說,這片熱鬧的土地,曾屬于大海。
“那時候,大海就在咱們腳底下。”隔壁趙阿爺總這樣講,他滿臉的皺紋布滿風霜,“現在那些大廈呀,都是從海里‘生’出來的?!?/p>
小嶼喜歡聽這些話,他覺得像神話,把腳下的世界一層層剝開,露出大海沉睡的骨骼。
小城原是個漁村,后來為了讓更多人住進來,吹泥填海,建起陸地。從海里生長出的新城,有博物館、有碼頭、有廣場噴泉,卻再也沒有那些樸素的木船和曬網的漁民了。
小嶼的爸爸媽媽就是新城里的新居民。爸爸是科學家,埋頭研究水下能源;媽媽是醫生,長期在病房奔忙。小嶼出生在這里,卻并不完全屬于這里。
在他六歲之前,他的童年留在了那片真正的大海上——那座海中小島。
那里有爺爺粗糙卻溫暖的大手,有撿不完的貝殼,還有星空下關于“鯨魚的歌”和“海妖”的故事。那時候,島上的風總是輕的,連時間也放慢了腳步,專為孩子的笑聲留空。
六歲那年,小嶼上小學,被父母接來這座新興的臨港之城。自那以后,家是靜的,只有窗外海浪拍岸的聲音,提醒著他:海還在那邊。
父母太忙,小嶼也不吵鬧。他常一個人坐在窗前,幻想腳下這片陸地曾是怎樣的海底世界——是否曾有龐大的魚群在腳下游弋?海退了,它們又去了哪里?
還好,他并非完全孤單。每天晚上,屏幕那頭,總有一個熟悉的面容等著他。
“丁零零?!?/p>
是爺爺。小嶼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
他們視頻聊天,爺爺講海島上的新故事,問他在學校有沒有交朋友,吃飯有沒有吃蔬菜。屏幕后,熟悉的小屋、搖晃的藤椅、窗外高高的燈塔,一切都那么真實,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爺爺那溫暖粗糙的手掌。
爺爺住在不遠的海島上——他童年的樂園。島上如今已杳無人煙,漁民搬去了城里,新式鐵殼漁船取代了木帆船,船塢漸成廢墟。小島失去了生機,慢慢老去,只有爺爺還住在那座木屋里,像燈塔一樣守著回憶。
這天晚上,視頻結束前,小嶼忽然脫口而出:“爺爺,我想去看你?!?/p>
爺爺只是笑了笑,沒說話。小嶼卻聽到了自己心里的聲音——我要去看爺爺。
他沒告訴爸媽,悄悄攢下零花錢,查詢了碼頭的船次,背起小書包,在一個清晨,踏上了通往海島的旅程。
然而,他沒想到,旅途中會遇上一場風暴警報。渡輪停運,碼頭的人群焦躁不安。他站在人群中,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一葉孤帆,有些害怕。天灰蒙蒙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幾次想打電話,又咽了回去。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廣播說:“通往海島的輪船臨時增開一班,請有需要的乘客前往二號碼頭?!?/p>
他拽緊背包帶,飛快跑了過去,心里只有一個聲音:我一定要見到爺爺。
海風帶著咸味拂過臉頰,像爺爺的手掌,輕輕安撫。船緩緩靠岸,他的心跳得像小鼓。他幾乎能想象爺爺驚喜的神情,他一定笑著叫:“怎么偷偷來了?小家伙!”
島還是那個島,燈塔還在,樹影婆娑??蔂敔數男∥輩s緊閉大門,窗簾落下,一切靜得出奇。
“爺爺呢?”他問鄰居。
鄰居看著他,眼神里滿是憐憫:“孩子,你爺爺……幾個月前就走了?!?/p>
“走了?”小嶼愣住,“可他每天還跟我視頻啊……”
那位鄰居輕輕嘆氣:“你爺爺臨終前特別交代,要用他的影像陪伴你。視頻是你爸爸設置的AI系統發送的?!?/p>
那一刻,小嶼的世界仿佛塌了一角。他站在那扇緊閉的門前,良久無語。
海風吹過,他仿佛又聽到屏幕里爺爺的聲音:“別怕,小嶼,海風會陪你睡覺,星星會守你入夢?!?/p>
他獨自走到海邊,在巖石上坐了許久。海風仍在吹,潮水一波波地拍打著礁石。他終于回到了這座島上,卻再也感受不到那雙粗糙、溫暖的手。他翻出背包最底層的那根舊繩結,那是爺爺親手教他打的水手結。小嶼一圈圈纏在手上,像是在捧著一段回不去的時光。
夕陽緩緩落下,海面灑著橘紅的光。他終于站起身,對著那片海,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你,爺爺。謝謝你,最后的陪伴?!?/p>
他知道,視頻那頭的爺爺早已不在人世,那些畫面,那些問候,全是預設好的程序,模擬著熟悉的陪伴??善聊焕锏墓庖琅f溫暖,像海島上不熄的燈塔,那不是機器的回應,也不是代碼的情緒,那是爺爺用盡力氣點亮的一盞永不熄滅的燈。
小嶼轉身,向碼頭走去。身后是島嶼,是燈塔,是曾經的童年。他知道,大海不說話,但它記得每一個歸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