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侄女送來喜宴請柬后,老張的眉頭就一直皺著,像是收到了一張巨額罰單。
連襟早炫耀過,他當幼師的閨女嫁的可是鎮長的公子,老張既羨慕又嫉妒,自己的丫頭還在讀高中,萬一考不上大學,恐怕只能留在縣里嫁個莊稼漢了。
老張一直盤算著,侄女嫁的是富貴人家,喜錢起碼得出一張“大團結”,少了人家準笑話。可哪來的十塊錢啊,他的全部家當就夾在那本《毛選》里,一共四塊五毛八。丫頭上周剛取走了十塊,那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丫頭打小沒了娘,知道家里困難,省得很,衣服都打著補丁呢。找鄰居借吧,不行,去年借的上個月賣了豬崽才還上,再借口難開啊。
老張瞅著空蕩蕩的屋子發呆,粗糙皸裂的手從煙囊里摸索出一撮煙絲,摁在黑黢黢的煙鍋里,團團煙霧嗆得他連聲咳嗽。
兩只蘆花雞正悠閑地在籬笆墻的小院里覓食,老張眼睛忽然一亮,但隨即又暗淡了下來,也不行啊,兩只雞下蛋歡著呢,丫頭的營養和換鹽巴都指望著它們。
米!剛碾的米!老張眉頭展開,快步走到米缸前,順手抓了一把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家里還有些稻子和苞谷,賣個百把斤米可以捱到秋收。
清早,老張裝滿兩袋大米,整整一百斤。他推著獨輪車向鎮上走去。五公里的土路坑坑洼洼,一路上不知歇了多少回。
鎮上露天的菜市場,老張挑了個顯眼的位置停下,用袖口擦去滿頭的汗,便開始吆喝:“賣……”他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飄,清了清嗓子,終于大聲喊了出來:“賣米!”
他幻想著馬上會圍上一圈人買他的米,可眼看兩個鐘頭過去了,連個問價的人都沒有。煙鍋已在地上磕了十多次了,腰腿酸脹得厲害,老張疲憊地蹲下身來,吆喝聲也小了許多:“要米嗎?便宜賣。”
終于,一個富態的中年女人在他面前停了下來:“這米怎么賣?”
“便宜,兩毛一斤。”老張“噌”地立起身子。
“陳米,頂多一毛二。”女人捻著米粒,有些不屑。
“大姐,兩毛不貴啊,要不是要出侄女的喜錢,我哪會賣米,家里還不夠吃呢。”老張苦笑著搓了搓手。
“誰信!這樣吧,兩袋都要了,一毛二!”中年女人挪開腳步,一副要走的樣子。
“那……行。唉!”老張盯著兩袋米,長長嘆了口氣。
他默默推著車,來到女人家。這是一座蓋有兩層小樓的大院,門窗刷著暗紅的油漆,還有些許油漆味。他接過女人的錢,點了幾遍,十二塊,隨后長長地舒了口氣。
喜宴那天上午,老張特意刮了有些拉碴的胡子,從衣柜里翻出那件過年才穿的灰色中山裝,用盛滿開水的搪瓷缸熨了好一會,又用紅紙仔細封了一張“大團結”,小心翼翼地裝進口袋里,便直奔鎮上的國營飯店。
連襟已在店前迎客,看到老張走來,笑嘻嘻地遞上一支“紅牡丹”香煙,老張接過,連聲道喜。老張點煙的當口,連襟朝店里大喊了一聲:“親家,她姨夫到了!”隨后,飯店里走出一對衣著嶄新的中年男女,老張頓時驚呆:這不是那買米的女人嗎?連襟拉著老張介紹:“親家,我連襟是村里的種糧大戶呢。”老張滿面漲紅,瞄了一眼女人,又慌亂地握住男人伸出的手:“不是……是……種了好幾畝地……鎮長!”順手將紅包塞給了他。女人眼睛瞪得有些大:“你……她姨夫……請,請!”
老張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走進飯店的,面對滿桌的菜肴,他沒有一絲胃口,從不喝酒的他端起了酒杯,對著身邊的連襟一個勁地說:“侄女的喜酒得喝,得多喝。”
喜宴結束時,在門口等候的中年女人快步走到老張面前,笑呵呵地看著他:“她姨夫,酒喝好了吧?您的喜糖!”老張笑著連忙接過:“大姐,侄女的喜酒得喝,喜糖得吃……”
回到家中,看著包裝精美的喜糖,老張念叨著:“丫頭啊,回家就有喜糖吃嘍!”他猜想里面肯定有丫頭最想吃的“大白兔”奶糖。
他小心地拆開包裝盒,霎時驚呆了——喜糖上面居然有一沓用紅紙條裹著的簇新的紙幣!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顫抖的雙手接連點了好幾遍:八塊!
再仔細一瞧,那紅紙條上還有一排小字:她姨夫,喜錢收了,這是補您的米錢,種地不易,今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