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建斌,中國作協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上海文學》《長城》《莽原》等刊物,小小說入選《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及多種選本,并有多篇作品入選教輔書及多省市中考試卷。
種" "黃
大樹翻山越嶺找到米老全時,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條爛繩頭。
誰料,米老全像遭了霜的瓜秧,蜷縮在炕上,眨巴著糊滿眼屎的爛眼,聽大樹說完,連個屁也沒放。
大樹留下,伺候米老全,幫他修房,砌院墻,種田,做飯,洗衣,整天忙個不停。米老全眨巴著爛眼隔窗望天,權當沒看見,從不提養牛種黃的事。
牛黃原本是牛得病生的,稀少,貴得出奇。給牛種黃是米老全的絕招,本該是賺錢的營生,他卻賠了,賠得精光,連老婆也賠了。為啥呢?死性,他只收干不動活的老牛,青壯牛多便宜也不要。老牛體質弱,往往沒等長成黃就躺倒一蹬腿死了。日子就過得凄苦,老婆受不了,被收牛黃的販子拐跑了。剩下他自己,懶得再養,胡亂混日月。
大樹提明亮響是奔牛黃來的,米老全不提這茬,他也不問,多半年就這么過去了,米老全身子差不多好了。
這天吃過晚飯,米老全坐著馬扎在院子里歇涼。月亮掛在樹尖上,照得院子明晃晃。大樹把沏好茶的茶缸子放他身旁時,他冷不丁冒了句:“人養牛為啥?”
大樹說:“干活唄。”
“咱養牛為啥?”
“取黃唄。”
“啥牛生黃呢?”
“病牛唄。”
“牛活著為啥?咱活著為啥?”
大樹張著大嘴發愣。米老全盯住他,問:“不養壯牛,做得到?”
大樹點點頭。
米老全指指天,再戳戳心口,腦門差點頂到他鼻子尖,一雙爛眼像火炭:“說話算數?”
大樹使勁點點頭,趴下磕了個響頭。
米老全叫大樹用架子車拉著他趕集,去了三次,才找到他要的牛。牛老弱成副骨架子,跟他一樣拖拖著腿,邁不開步。
米老全給牛梳毛,黑豆炒熟了磨成粗粉摻在草料里,比侍候月婆子還仔細。老牛慢慢有了點牛的模樣。
這天,米老全抱著牛脖子說了好多話,大樹聽不清說啥,老牛卻像聽懂了,忽閃著大眼,像個溫順的女人。米老全讓大樹看著給牛種黃,一雙粗硬的老手靈巧地找到膽囊,先亮給他看,再叫他去摸。幾次三番,他終于掌握了要領。米老全叮囑,膽囊癟得像牛舌,緊連著肝,不能深,也不能淺,差一點,就會要了牛的命。種上黃的老牛更弱了,弱得連站都站不穩,開頭還臥著吃東西,后來連嘴也懶得張。老牛不吃,米老全也不吃。最后老牛腿一蹬,身子繃直了。
米老全拍拍老牛,把牛肚腹上一塊毛刮干凈,一刀下去,掏出個硬包包。這東西大樹熟悉,正是他要的牛黃。
集鎮上牛肉鋪掌柜的來了,要買那架瘦骨嶙嶙的牛。米老全一口回絕:“不賣!你又不是不知道!”掌柜的剜他一眼:“你個瞎老倔,要不老婆不跟你哩。”米老全抄起根木棍:“我眼瞎心不瞎,不像有的人,心瞎了,凈干坑人的勾當。”掌柜的閃到門外,回頭瞥了眼鋪在地上的牛,嘆口氣:“可惜了一張好皮!”
夜深后,米老全讓大樹把牛弄上架子車,也把他扶上去,推到一處長著茂密青草的山坡上。
米老全的腿徹底拖不動了,跟老牛一樣,腿一蹬,也走了。
大樹依他的囑托,把他也埋到了那片山坡上。
大樹跑了好多路,買回三頭老牛,學著米老全給牛種上黃,殷勤伺候著。到了收黃的日子,果然有了收獲。牛肉鋪掌柜的來了,看到三頭牛尸,張口給了個大價。大樹眼一亮,心跟著晃悠,忽然晃出了米老全,一雙爛眼盯著他,就擺了擺手。掌柜的掏出一把大鈔:“別學米瞎子犯傻,牛死了,就是堆肉,不能糟踐了。”大樹把頭扭到一邊,不看那些大鈔,也不看橫躺著的牛。一陣噪聲過后,地上空了,風吹著幾張大鈔亂跑。
近處老牛不好找了,只能往遠處跑。不光費工費時,花費也多。大樹掐指算算,這樣養下去,怕是十年八年也賺不夠還賬的錢,更甭說蓋樓娶媳婦。
正愁呢,一個戴眼鏡的人找上門,說幫他貸款,讓他多養牛,當村里的致富帶頭人。眼鏡幫他算了筆賬,養十頭怎樣,養二十頭怎樣,養五十頭甚至一百頭又怎樣。眼鏡的算法包括賣牛黃和賣牛肉的收入,算出來的數字驚得他眼眶子快要炸裂。眼鏡明擺著是讓他養壯牛。能養嗎?眼鏡聽了他的顧慮,哈哈大笑,給他講現代化養殖,講如今的牛跟過去牛的區別,講得嘴角冒出了白沫子。
二十頭牛被趕進了新建的牛棚。
第一次給壯牛種黃,大樹不免緊張。雖然都是膽囊,部位也能摸到,壯牛膘厚,深淺卻吃不準,甚至不敢確定有沒有跑偏。硬著頭皮做下來,人差點累散了架,心像房梁上吊著陰干的葫蘆,止不住地晃悠。所幸牛們一如往常地進食喝水,哞哞叫起來震得牛棚子都搖晃。大樹懸著的心慢慢放平穩,開始想眼鏡的算式,越算心里越歡喜。
災情來得毫無預兆。起初是一頭牛不吃不喝,腿一軟趴下了。打針,灌藥,牛還是沒站起來,噴了幾口白沫就蹬了腿。接著又有牛不吃不喝,大樹急了。眼鏡從縣里叫來獸醫會診,都說沒遇見過這種情況。牛們吃了一大堆藥,也沒頂事,接連橫趴豎臥倒下了。大樹心里一凜——到底中了老人的話,要了牛的命。
牛棚子空了,大樹心也空了。他像丟了魂,被什么牽著,一步一步走到那片山坡,跪倒在米老全墳前,嚎啕大哭。
交" "黃
大樹下車后,片刻沒停,雙手抱著包就往中藥廠趕。
一路上不管多困乏,他都這樣抱著。旁人瞅著他笑:“啥寶貝?”他回個笑,不說。旁人翻兩眼他的穿戴,鼻子里嗤一聲,不再理他。他暗笑,真是寶哩。
他用了五年,才有了這些寶,要是廠家肯饒恕,再有幾年就能把窟窿都補上。那時,他就可以從容回家,守著爹娘過安穩日子了。以前他心野,不屑過那樣的日子。不然,怕是早娶了媳婦,兒子都滿地跑了,真是把兒子都耽誤啦。自從闖了禍,才曉得那樣的日子雖然寡淡,卻綿長。怨誰呢?貨是自己接的,自己送的,結果出了事,是假貨。要不是尚經理冒著危險讓他偷偷跑路,當時就會被抓住。尚經理沒責怪他,還塞給他一沓錢,囑咐他隱姓埋名,跑得越遠越好,千萬別跟家里聯系。開始,他忍不住,給家里掛了個電話,爹娘一聽到他說話,嚇得嗓音都變調了,他才一頭鉆進深山里。
每逢靜下來,大樹就想那天的事,像查錄像一樣翻過來倒回去地看,也沒找出毛病出在哪兒。公司店堂不大,人也不多,經營的卻是貴重中藥材。當初,他是通過親戚介紹去的,尚經理對他很關照,把他留在身邊,還時常帶他出去買貨交貨,趕上跟業務戶吃飯就讓他跟著上桌。公司的人都喊他助理。爹娘很高興,叮囑他要有眼色,好好跟尚經理學本事,將來好有出息。這道理他懂。
大樹頭次見到傳說中的牛黃,覺得就像家里曬干后捂得發烏的黃醬,很不起眼。后來才知道這玩意兒論克賣,比金子還值錢。
有天來了個大客戶,尚經理打開保險柜,搬出個密封的玻璃罐子,讓他撐著塑料袋,親自一勺一勺挖。他摸出袋子是雙層,想脫下一層,發現尚經理瞪他,趕緊打住。稱好,套上厚袋封燙,那個老板帶上貨樂呵呵走了。尚經理隨手拿過一個塑料袋,脫下一層,讓他單獨稱。只有幾克重。尚經理看他還發蒙,敲敲他腦殼:“就這一層,多賺大幾百。”他這才明白尚經理為啥瞪他。
時間不長,公司經營的貨他都認全了,還對貨的質量等級、產地、價格都門清。尤其是牛黃,作為公司經營的大宗貨物,他過眼了很多,了解得很透。牛的肝膽有毛病了,才會長牛黃。長在膽囊里的叫膽黃,塊頭大,品質好。長在膽管里的叫管黃,長在肝管里的叫肝黃,這兩種顆粒小,成色差。他不僅能分清膽黃、管黃、肝黃,還學會了看皮色,嗅氣味,辨產地,驗等級,定價格。尚經理考過他幾次,都沒差錯,當著好多人的面夸了他。沒想到,后來卻捅下大婁子。
那天,尚經理正接電話,有人來送貨,就手一指讓他看。來人把貨往外一拿,他就看出是上好的膽黃。尚經理打完電話,問他貨怎樣,他就說了自己的判斷。尚經理掃了一眼貨,就讓他把貨稱好封好,說廠家急著要貨,讓他去送。他跟著尚經理去過這家中藥廠,人頭路數都熟。收貨的還是那個臉像發面饅頭的胖女人,驗貨稱重開單,一如往常。他把收單交到財務室,貨款就打過來了。怎么會是假貨呢?他百思不得其解。貨要是入了藥,會坑害好多人。捅出這么大婁子,害了廠子,也害了尚經理,他心里很是愧疚。
廠子到了,門衛換了人,掃了他幾眼,不讓他進。他報上那個胖女人的名字,門衛說沒這人。正交涉呢,有輛車開過來,車窗開啟,他認出是采購科長,忙上前去攔。科長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才想起他是誰,從車里跳下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以為科長是怕他跑,趕緊說:“科長,你先別抓我,等我把貨給你。”科長看了他包里的貨,眼睛瞪得像牛眼,仍抓著他不放,一直把他拽進廠部大樓。走進一間掛著副廠長牌子的辦公室,科長打電話喊來幾個人。驗過貨,就讓給他付款。他這才知道科長已經升任副廠長,連忙擺手說明情況。副廠長聽了哈哈大笑:“這有你啥事,都是你們尚經理跟我們那個收貨員搞的鬼,那兩人都進去了,案子早結啦。”
大樹的頭猛然漲得老大,大得像過節時放的大氣球,帶著他隨風飄起來,飄得老高老高。副廠長又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聽不清楚,只看到幾張臉都沖著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