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吶聲凄厲響起,白門幡在風中獵獵作響。李家院門大敞四開著,猶如一張血盆大口,焦黃色的碎紙錢在院子里打著旋兒。
李家正過白事。李家老太太過世了。半截村子的人,一波一波地來了,吊唁的,幫忙的。
連日來的折騰,把李家的小輩們累得夠嗆。尤其是李家的兒媳婦大安嫂。她頭發亂得似鳥窩,嗓子也啞了,說話聲音像鴨子叫。不陪哭時,她就坐在門框旁,像只疲倦的老母雞那樣,半瞇著眼睛,腦袋一鑿一鑿地打盹。
主事的青山媳婦顛顛噠噠地走過來,拍拍大安嫂,壓低聲音說:“大安嫂,少了一條豬肉。”“啥?”大安嫂猛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鍋頭上少了一條豬肉。”
這在老井村可不是小事。一條豬肉,約二斤重,每斤三塊多錢。也就是說,這條豬肉差不多值六塊錢。大安在城里做泥瓦匠,每月掙不來五斤豬肉。村里人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兩回豬肉。所以說,丟肉這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物資匱乏的農村,并不新鮮。
拋開肉的價值不說,還有一句老俗話讓大安嫂心里別扭,是說:“偷喜不偷喪,偷喪淚汪汪。”意思是,家里過喜事,丟了東西無所謂,越丟越富;倘若過喪事就不同了,丟東西的主家,會很晦氣,甚至破財什么的。
“上午,鍋頭上有人回家嗎?”大安嫂小聲問。“沒有,都在這兒忙活了。”
到底是誰干的呢?大安嫂望著院子里幫忙的人,腦子里一片空白。臨時壘起的鍋灶旁,李四媳婦在切白菜,大鬧媳婦在搓洗蘑菇,十三嬸子在劈柴,秀巒姑在燒水……喜旺媳婦也來幫忙了,她正拿著白毛巾仔細地擦碗盤。婦女們邊做活邊小聲說著什么,只有她一聲不吭。
喜旺媳婦在北京親戚家住了一陣子,剛回來沒幾天。大城市的水土就是養人,個把月沒見,她的小臉比以前圓潤許多,皮膚也更白嫩。
“大安嫂,你看那里。”青山媳婦偷偷指指喜旺媳婦,又指指自己胸部。
順著手指的方向,大安嫂這才發現,穿紫色腈綸毛衣的喜旺媳婦,胸部很不對稱。右邊碩大飽滿甚至墜甸甸的,左邊呢,卻似乎空無一物,平展展的。這可不對勁兒。作為女人,誰的胸前不是垂著兩坨肉呢。
“我覺得就是她!”青山媳婦嘬著小嘴說。“是也不能說,咱家過事呢。”大安嫂說。“你不好意思,我來說。”青山媳婦的“二”勁兒上來了。
“都靜一靜啊,聽我說,早上我切了六條豬肉,剛剛發現少了一條。”青山媳婦扯著嗓子大聲說。
頓時,屋里的,院外的,幾十張臉湊到院子里來,大家睜大眼睛,齊刷刷望向案板上剩下的那五條豬肉。
“鄉親們,按說大家扔下自家的農活,來李家院里幫忙,是件暖心事。可是,丟豬肉這事,讓俺這個主事人覺得堵心。這不光是錢的事。”青山媳婦說完重重地咳嗽一聲。
青山媳婦接著說:“這樣吧,為了避免嫌疑,咱們都翻找一下,今天找不到豬肉,誰也別出院。”
話音剛落,婦女們就開始鬧哄哄地翻找,白菜盆里,面口袋里,笸籮里,水桶里,竹籃里,洋灰柜里,找到最后,就連李家的柴草堆里都翻了。挖地三尺,肉影未見。大家很納悶。
大安嫂盯著喜旺媳婦的胸脯說:“找不到就不找了,咱又不能搜身是不是?”
青山媳婦也看看喜旺媳婦,眼睛忽然散發光芒。她說:“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咱們就自覺點兒,自己搜身吧。現下男人都在院外,我起個頭兒。”她說完,脫下身上的大罩衣,撩起藍絨衫。其他的婦女們也不示弱,她們都勇敢地解開了上衣,證明自己的清白。只有喜旺媳婦沒動,她滿臉通紅,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喜旺家,該你了。”青山媳婦說。“我沒拿。”她臉色變得蒼白,聲音有些顫抖。“既然沒拿,就證明給大家看唄。”喜旺媳婦站在那里,仍一動不動,眼睛里閃著淚光。“大家都搜過身了,你憑什么不呢?”青山媳婦走過去,扯住她的衣角。
“我看誰敢動她一下!”喜旺突然闖進來,他兩眼冒火,粗暴地打落青山媳婦的手。“走,媳婦,咱回家。”喜旺一把拉起流淚的妻子,走了。
少頃,有個孩子在屋后尖叫一聲。眾人跑過去,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李家屋后那條狹窄的夾道里,一只大黑狗正摁著一塊爛呲呲的五花肉,大口小口地撕扯著吃呢。
后來,聽村上人說,喜旺媳婦的左乳長了個疙瘩,一個月前在北京的大醫院里做了切除手術。大安嫂聽說這事,心里難受了好一陣子。